20世紀80年代初,父母傾盡積蓄,在周家嶺村買下了一處一廚一院一臥的舊宅。宅西有一片空地,母親說原先是個磨坊,不過磚瓦橫梁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個誰都搬不動的巨大磨盤,露出刻滿花紋的上半截兒杵在墻邊。
大約十年前的一個中午,我捧著堆青邊飯碗,盤腿坐在磨盤上,邊吃邊逗從小弄堂鉆出來的一條黑狗,耳畔突然響起一個蒼老干澀的聲音:“我家老吳呢?”猝不及防的話語,讓我差點兒一個倒栽蔥摔到地上。我側過身,看到一蓬枯草似的白發,曉得是薛家村的癡婆子找她老頭兒來了。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癡婆子,拄著一根彎曲的木棍,湊在我跟前瑟瑟發抖,滿臉褶子猶如黃土高原的溝壑。我剛才差點兒被她砸了飯碗,沒好氣地說:“哪有天天來問的?走開!”她用呆滯、空洞的眼睛看了看我,慢慢朝后邊的一條巷子走去。后巷當中一個姓陳的人,五十歲,在家里開了個麻將館,供村中老人打發時間。
癡婆子大概記得她老頭兒在這里玩過牌,常常不請自到。起初,老陳見她生了病,又是同村的長輩,就端個凳子讓她歇腳。誰料癡婆子根本不坐,反而蹣跚地走到麻將桌前,對著玩牌的人一個個盤問:“我家老吳呢?”“我家老吳呢?”客人們都是來打發時間找樂子的,冷不丁被她的模樣唬一跳,恨不得送上耳刮子,但看她七八十歲,又是癡的,碰也碰不得,罵也罵不得。老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幾次三番之后,攔住門堅決不再讓她進屋。癡婆子雖癡,但非常執拗。實在被磨得沒法子,老陳就指著村北一大片長滿野草的荒地說:“你家老吳在那邊喝酒呢,去找他吧。”癡婆子大抵能明白,點點頭,然后搖搖晃晃地走向荒野。此時,看客們就會爆出哄堂大笑。不過老陳倒也不是完全騙她,老吳確實葬在老陳手指的方向。那是座高大的新墳,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光滑锃亮,非常醒目,頂端還鑲了一張老吳年輕時的相片。
癡婆子到了丈夫墳前,就此徘徊不去。傍晚,會有一個中年男人來將她領走,是她兒子。透過我家后窗,常常看見那個老態龍鐘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墓碑前,直到從荒野里涌來的暮色將她一點點吞沒。
癡婆子在七八年前開始健忘,兩年過后,連家人都認不全了。瘦小的癡婆子變得永不知飽,稍不注意,桌上的菜會被她一掃而空。可人有三急,她已不懂怎么表達,旁邊的人剛聽到聲響,馬上就會聞到一股臭氣,撩起她衣服來看,褲子已經濕了一大片。七十多歲的人,如同一個嬰兒。
丈夫老吳是退休鉗工,雖年逾古稀,仍然腰板筆直、嗓門兒洪亮。老吳是個樂天派,妻子得了這種無法治愈的病,他并未怨天怨地,反而安慰兒子和兒媳安心工作。他自己則一個人默默挑起了重擔,悉心照料妻子。這些年來,他沒讓妻子受過一點兒罪,妻子身上的衣服甚至比一些正常人還整潔。妻子被兒子帶去城里專科醫院治了幾個療程后,腦子有所好轉,至少能認得出丈夫了。
無錫有句諺語:“軟木扁擔年年挑,硬木扁擔一斷頭。”意思是有些平日里從不上醫院的人,突然就離世了。不久前的一個夜晚,老吳幫妻子洗完澡,蹲在地上,揮汗如雨地搓著一盆衣服。妻子大小便失禁,衣褲的味道特別難聞,老吳不好意思麻煩兒子和兒媳,一直靠自己手洗。吳家老房低矮悶熱,老吳突然間眼前一黑,向后仰了過去。一雙大腳踢翻了長凳,長凳碰翻了煤球爐,爐上正在煎藥的陶罐,落在磚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住在隔壁的兒子聽到響動沖過來時,老吳已經躺在一地的碎渣上失去了知覺。
一禮拜后,老吳被救護車從醫院送了回來。臨終前,嘴唇一張一翕,但是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彌留之際,眼睛看向坐在床邊呆若木雞的妻子,他的臉上寫滿了歉意。直到身體涼了,淚還蓄在眼窩里,蒙臉的白布遮上去,馬上被洇得濕透。
得病以來,癡婆子就只認得自己老頭兒。她不明白老頭兒為何突然不見了,于是天天出門瞎找。起初,她的兒子還跟前跟后地照應著,后來就由她去了。
飯后,天色起了變化。剛剛晴空萬里,轉眼就烏云密布。狂風夾雜著腐敗的草葉氣息,從東邊的河面呼嘯而來。我正在關窗,看見癡婆子的兒子手持雨傘,匆匆奔向他母親站立的方位,突然想起一句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