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在鞏固脫貧攻堅銜接鄉村振興時期,農業產業發展在增強脫貧群眾內生發展動力上發揮了重要作用。相較于政府和資本主導的外生式產業發展模式,村社本位的內生式農業產業化路徑在解決農戶的內生動力和產業可持續發展問題中更具優勢。村社本位具有治理共同體、生產共同體、意義共同體三重內涵,由此出發構建了“資源—參與—認同”的分析框架。基于Y鄉的實地調研,發現作為治理共同體的村社集體能夠整合村內的自然資源和社會資源并鏈接政府資源;作為生產共同體的村社集體在村社統籌產業發展的基礎上,帶動村民參與村莊產業發展的方向、共同協商土地流轉事宜以及合力經營產業鏈條;作為意義共同體的村社集體通過文化活動動員村民和吸納新鄉賢,喚醒了村民的主體意識,減少了產業發展的阻力。
[關鍵詞]村社本位;農業產業化;內生動力;戰略銜接期;鄉村振興
[中圖分類號]F32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8091(2024)03-0075-08
【收稿日期】2023-12-1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縣域視角下鄉村振興與新型城鎮化融合發展研究”(21CSHO10)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社會學院,湖北 武漢,430072
【作者簡介】鄭佳鑫(1996— ),女,福建福州人,武漢大學社會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農村社會學。
一、問題提出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要全面推動鄉村振興,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增強脫貧地區和脫貧群眾內生發展動力[1]。在廣大中西部地區,農村的主要產業是農業。因此,在“完成脫貧攻堅、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歷史任務”[1]的背景下,農業產業化在鄉村振興過程中仍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打贏脫貧攻堅戰,產業發展是根本之策。在鄉村振興的20字方針中,產業興旺居于首位,再次突出了產業發展的重要性。
在已有的研究中,政府主導和資本主導是脫貧攻堅時主要的農業產業化模式。政府主導的產業扶貧往往以失敗告終,在“發展產業—失敗—發展新產業”的產業扶貧怪圈中,政府的“逼民致富”乃至“誘民致富”[2]使農民處于弱勢且被動的地位。從政府的角度出發,政府主導的產業扶貧屢屢失敗的原因主要在于政府與市場的邊界模糊。一方面,政府在強制性干預產業發展的過程中,忽視或者說難以把握市場的規律,表現為找不到市場銷路、訂單農業的產品卻不符合市場需求等[3]。另一方面,政府科層制的運行邏輯與市場脫節,阻礙了產業的成功發展。地方政府在產業扶貧中出現了策略性應對,有學者認為是壓力型體制的“扶貧軍令狀”[4]使脫貧喪失了應有之義,還有學者認為基層政府存在一種“積極的惰性”,這源于晉升與競爭為主的強激勵與應付上級驗收考核而形成的弱懲罰[5]。此外,在項目制與科層制的巨大張力之間,上級政府對項目進行選擇性平衡,導致精準識別偏離,地方政府在申請和立項階段置換扶貧目標,盲目擴張項目[6]。
資本主導的產業扶貧與市場的溝通更加順暢,但資本的逐利性與扶貧的社會責任難以兼顧。在理想狀況下,龍頭企業作為市場主體,更能應對市場風險,為農戶提供社會化服務。但是企業在利益最大化的追求下,從農村獲取廉價勞動力和原料,通過市場交換完成對農戶剩余勞動的掠奪,實現自身的資本積累[7]。部分企業遵循政府的要求,不是為了實現規模經濟效益,而是看中了爭取國家項目獲得獎補資金[8]。甚至,資本下鄉的目的與經營農業無關,而是為了圈地獲得土地收益,政企合作共同“經營村莊”[9]。在企業領辦的合作社中,合作社成為了下鄉資本的包裝,成為多個權力主體牟利的工具[10]。最后導致的結果就是企業的牟利邏輯消解了扶貧過程中的社會責任邏輯[11],對農戶的帶動作用有限。
總體來說,政府和資本主導的產業扶貧更偏向外生式的農業產業化模式,在推動產業發展、鏈接市場上具有優勢,但是弊端也已經顯現出來。一方面,依靠政府補貼和政策紅利的發展可持續性不強,鄉村、農民內生發展動力不足[12],呈現了在產業發展中的小農境地[3];另一方面,資本的逐利性對農村資源進行掠奪,實質上加劇了農村的衰落[13]。相比起外生式的發展模式,內生式的發展路徑在適配農村和農民需求、激發農民內生動力上更具優勢,是農業產業化的可行方式。內生式發展需要發揮村莊內部的主體作用,但是從學界的研究中發現了一些問題。一是部分小農缺少自我發展能力[14],內生動力不足。二是村莊的精英能人俘獲扶貧資源[15],大戶把合作社變成個人所有[16],出現“大農吃小農”的現象[17]。三是村社統籌或者說村社本位的方式可以推動農業轉型[18]、實現小農戶和現代農業的有機銜接[19]以及農業規模經營的內生發展[20],但是部分村莊過于排斥地方政府介入,導致內生發展潛力有限[21]。
基于上述討論,本文將提出激活村民內生發展動力的村社本位的農業產業化發展路徑,以河南省L縣Y鄉的蜜瓜產業發展為例,討論鄉村振興中村社本位的農業產業化機制。在以村莊共同體為本位的基礎上,村社集體吸納了村莊的精英而非放任精英謀利,為小農戶發展賦能,同時村社本位的內生式發展不再排斥外界資源,彌合了村莊內部主體發展的部分缺陷。筆者在2022年8月于L縣調研10天,對發展蜜瓜產業的村支書以及負責農業的鄉鎮干部進行了訪談。文中涉及的村莊有三個,材料呈現時以蜜瓜種植的發源地D村為主。
二、理論基礎與分析框架
(一)理論基礎
“村社本位”是諸多學者扎根中國經驗提出來的學術概念。徐勇指出“村社既是生產組織和社會組織,更是農民的精神共同體,集體主義和平均主義是村社的基本原則和行為規范” [22]。與俄國和印度的村社傳統不同,家戶制是中國農村的本源制度。家戶與村社互相重疊,村社本位包含著家戶與村社為基礎的統分結合。賀雪峰從村莊治理的角度強調村社的重要性,村社是承接國家資源下鄉和鄉村公共品短缺的橋梁。為了實現這個目的,村社內部不僅要發揮村委會的力量,還要培育民間的積極分子[23]。溫鐵軍從經濟社會維度提出“村社理性”,期望節約農民組織成本達成地方公共品供給和地方治理有序,而最容易產生組織租的領域是農村留守人群為主的文化建設和農田水利等基礎設施建設[24]。謝小芹側重社會文化角度構建村社共同體,村社共同意識是在族群記憶、互助文化傳統、集體性遺產和多元行動主體的有序互動中形塑的,村社本位的結構性要素包括強有力的村社權力和具有村社性、有機性、文化性的有機共同體[21]。
基于上述討論,本文認為村社本位具有三點意涵:一是承接國家資源與整合村莊內部資源的治理共同體,二是基于土地集體所有和家戶與村社統分結合的生產共同體,三是文化建設的意義共同體。本文所指的村社集體主要是村兩委。
(二)分析框架
本文從村社本位的三點意涵出發,構建“資源—參與—認同”的分析框架。資源、參與、認同三要素相互作用,構成農村內生發展的根基[13],使得脫貧地區的群眾有了內生發展能力。首先是作為治理共同體的村社。村社集體作為中介組織,對內整合村莊內部的自然和社會資源,對外承接政府在產業發展過程中的各項資源。其次是作為生產共同體的村社。村社集體以統分結合的方式帶動村民深度參與到產業發展的過程中。其中,組織建設與村民共同決策產業方向提供了組織基礎,土地集體所有為村社集體統一協商流轉土地提供了制度基礎,黨支部領辦合作社為產業鏈條的合力經營提供了組織載體。最后是作為意義共同體的村社。村社集體通過文化活動,動員了在村與不在村的村民,在面子競爭的作用下吸納新鄉賢群體參與產業發展,增加了多主體對村莊的認同。總之,在整合資源、參與產業的過程中,村民對村莊的認可得以形塑。反之,村民對村莊有認同,也會促使他們主動參與到產業進程中,配合村社集體的工作,從而進一步加強了資源的整合功能,推動村莊的整體性發展,形成良性的循環。
三、個案地區農業產業化的發展歷程
L縣原本是個國家級貧困縣,全縣有115個貧困村。Y鄉共20個村,3.86萬人,耕地5萬畝,以大田作物小麥、玉米、花生為主,特色經濟作物種植約1萬畝。經濟作物以省道為界呈現“南瓜北果”的分布格局,蜜瓜種植5000畝,涉及11個村,年總產量3萬噸,年銷售額1.2億元。L鄉的蜜瓜產業始于脫貧攻堅時期,從零開始做起,至今可大致劃分為三個階段。
首先是試錯探索階段。2015年,黨中央提出實現脫貧攻堅目標的總體要求,發出打贏脫貧攻堅戰的總攻令。Y鄉鼓勵各村通過發展產業實現脫貧,定期召開村干部會議,了解產業發展情況。積極進取的村干部開始頻繁外出考察尋找適合本村的產業,并經歷了多次失敗。D村是Y鄉的一個貧困村,村支書在種植蜜瓜前,種過食用菌、杭白菊,養過牛、羊、兔,但效果有限且風險較大。2016年2月,D村黨支部書記偶然得知省農科院專家在L縣試點種蜜瓜,于是打算在村里試種。通過集資試種2個棚,在首次收獲時賣了15000元,取得了開門紅。
其次是擴張規范階段。一方面是規模的迅速擴張。自D村蜜瓜試種成功后,帶動本村村民主動參與。至今,D村種植蜜瓜的農戶共有30戶,以中等規模種植為主。蜜瓜大棚的數量從2016年底的100多個增長到2022年的650個棚。同時,D村對全縣的其他村莊產生輻射效應,至今帶動了10個鄉鎮117個村發展蜜瓜產業。另一方面是農產品種植的規范標準問題。一是蜜瓜的瓜形問題。市場更偏好圓形而非細長形的蜜瓜,H村村干部從海南引進了更貼合市場的品種。二是蜜瓜出售的時間標準。為了整體的產業發展,村干部向農戶定下了40天賣瓜的時間標準,避免因蜜瓜質量不合格導致口碑問題。
最后是三產融合階段。自2020年以來,各村形成了農業產業園為基礎的產業集聚,種植規模基本穩定。在新階段,從橫向上以國家級蜜瓜產業強鎮等項目為依托,進一步增加蜜瓜產業園區的種植規模。在縱向上加工蜜瓜相關的農產品,延長產業鏈,逐步形成育苗、種植、銷售、儲藏、加工、品牌創建的全產業鏈體系。同時以“蜜瓜發源地”為背景,打造示范基地、產學研教育基地,充分挖掘蜜瓜產業潛在資源,開發鄉村旅游新業態。
綜上,L鄉的蜜瓜產業發展主要依靠的是村社集體的力量,發揮了村社集體在農業產業化中的統籌作用。村社集體接受政府的引導并整合相關資源,村民在村社集體的帶動下主動參與,逐漸形成對村莊的認同。
四、村社本位的農業產業化機制
(一)整合資源:內外鏈接激活發展
資源的開發利用是產業發展的前提。村社集體是整合內外部資源的治理共同體,因此可以在立足內部資源的同時,鏈接外部資源推動本地產業發展。內部資源包括地方的自然資源、社會資源,外部資源來自地方政府提供的各種支持。
1.立足內部資源
首先是自然資源。自然條件的獨特性是農產品在全國市場具有競爭力的重要資源。L縣的農業發展條件長期薄弱,飽受鹽堿和風沙侵蝕。盡管鹽堿地不適合種糧食,卻非常適合蜜瓜的種植。當地氣候相對干旱,晝夜溫差大,蜜瓜口感脆甜。與新疆蜜瓜相比,L縣地處中原腹地,交通運輸條件便利。新疆蜜瓜需運輸兩天兩夜才能到目的地,在蜜瓜糖度15之前就必須采摘,但L縣蜜瓜一天一夜即可到達,可以等待熟到甜度18甚至19時再進行采摘。有村民由此表示L縣的蜜瓜比新疆的更甜。獨特的自然條件使得L縣蜜瓜有機會占據全國蜜瓜市場的生態位,通過一定的時間差優勢與新疆、山東、海南等地競爭。
其次是社會資源。盡管伴隨著城市化和工業化的發展,農村的熟人社會逐漸解體,但是傳統熟人社會的一些核心特征并沒有消失,比如熟人關系網絡和人情互惠。熟人社會的關系網絡具有信息的對稱性[26],使村民之間彼此熟悉,在人力資源的調動上具有天然優勢。同時信息的傳播速度迅速,使村民能夠共享在村莊中發生的事情。這帶來兩個積極影響。其一,有利于村干部帶頭發展產業。村干部在村莊中具有以口碑為基礎的信任[27],他們作為產業發展初期的關鍵群體,拓展了個人中心的差序格局人脈網,即先通過私人關系動員自己信任的人參與,再號召更多的人加入,逐漸形成一個小團體。例如,D村的村黨支部書記動員村兩委成員與他共擔創業風險。在H村,村支書是一名退伍軍人,他回村后首先動員發小回村擔任會計,一同參與產業發展。其二,方便村干部將產業發展的最新成果傳遞給村民,激勵村民主動參與。村干部在試種蜜瓜時,多數群眾尚在觀望,但關注其發展。蜜瓜成熟時,許多村民親眼見證了村干部地里的蜜瓜一車車裝走,了解到種蜜瓜確實能夠帶來盈利。人情互惠使得創業成功的村干部作為先富者有義務帶動其他村民脫貧。村干部在早期發展時利用了村社集體提供的優惠資源,同時接受了村民的信任。D村在脫貧攻堅時有開晚間會(訴苦會)的習慣,有家庭條件困難的村民用渴望的眼神問D村的村黨支部書記:“你說我能脫貧嗎”?村民對脫貧的渴望激發了村干部發展產業的決心。對于村干部而言,如果村莊沒有產業,尤其是在別的村已經發展起來的情況下,只能說明自身沒有起到好的帶頭作用,村干部臉上是掛不住的。
2.鏈接外部資源
村社集體有效整合外部政府資源,促進了內外資源的協同,進一步推動了當地產業的內生發展。政府的作用主要體現在D村蜜瓜試種成功后向該地傾斜的資源,這些資源包括農產品生產過程中基礎設施建設補貼、農業保險支持以及品牌打造和銷售渠道拓展等。
在農產品生產過程中,政府通過提供獎補資金和扶貧資金支持了村民的大棚建設,并采購農業保險避免農業風險。2017—2019年間,村民建棚可以獲得政府的獎補資金。以常見的冷棚為例,每畝大棚的補貼資金為6000元,農戶僅需支付7000元。L縣作為國家級貧困縣和政治大縣,村干部可以向上級部門爭取扶貧資金和項目資金。以Z村為例,2017年,村社集體用20萬的扶貧資金建了12個棚,占地15畝。建成的大棚被租給村里有意向的農戶,從而帶動了貧困戶和普通村民就業。為提高村民抗風險能力,政府在發展初期免費為農戶購買農業保險。2019年,臨近蜜瓜上市之前,一場龍卷風襲擊了本地數個村。得益于政府購買的農業保險,受災的農戶能獲得4000-6500元的賠償。受災后,重建的農戶仍能繼續享受政府的建棚補貼,村民的損失減少,部分村民在這期間還擴大了經營的規模。
在農產品銷售過程中,政府帶領農戶對接客商,確保銷售渠道暢通,同時致力于打造地方品牌。2017年,縣里的主管領導帶30人前往北京學習,成功對接了北京新發地果蔬批發市場,甚至協調了批發市場的兩間門面作為對蜜瓜產業的幫扶。同時,政府引進了新發地集團,在L縣建設了一個新發地市場。此外,縣里還帶著組織種植戶和村干部去了浙江、湖南、湖北等地對接客商,這些地區如今成為當地蜜瓜銷售的主要流向地。政府部門帶著種植戶和村干部外出考察、對接客商的同時,有意推廣L縣蜜瓜的品牌。當時的縣委書記在黨的十九大“黨代表通道”中熱情推介了L縣蜜瓜,為L縣蜜瓜產業提供了良好的宣傳平臺。
總之,村社集體鏈接外部資源而非外部資源直接替代了村社集體的發展。村莊的產業發展擺脫了過去的依附地位,產業發展的方向由村社集體做主,同時立足內部資源,最大化利用外部資源。
(二)自主參與:發展過程的統分結合
當地村民的主動參與是實現內生發展的關鍵。村社集體作為生產共同體,在產業發展的全過程中發揮了統分結合的作用,即通過村社集體的統籌功能帶動村民主動參與。從產業發展的過程來看,村民主動參與進產業方向的集體決策、土地流轉的共同協商以及產業鏈條的合力經營中。
1.產業方向的集體決策
村莊依賴產業發展實現脫貧,而產業的選擇取決于村社集體和村民的共同決策。村支書重建黨支部,改造了產業發展的組織基礎。D村原先是個普通的中西部軟弱渙散村,村莊貧困,村干部存在不團結現象,其中好幾位經常不在村。主要原因在于光靠在村里擔任村干部,根本無法維持家庭生計。當時村黨支部書記的月收入是300元,村兩委干部為180元,其他村干部是120元,而外出打工一個月能掙2000元。2011年,村黨支部書記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頓班子成員。2014年,村委會換屆,新的村兩委班子得以重建。村黨支部書記通過組織建設和對村干部以及黨員的動員,將村莊公共性建立了起來。在退林還耕的整治過程中,村黨支部書記帶領村干部拿著斧子去砍樹,對自己的本家一視同仁。實踐型黨建加強了黨組織與群眾的聯系,提升了黨組織在基層社會的權威 [28]。
組織建設帶動了村莊公共性建設,最終服務于產業發展,使村民可以參與產業方向的集體決策。村民一方面與村干部一同進行實地考察,到不同地方尋找適合本村發展的產業;另一方面,通過村民代表會議,村干部、村民代表、黨員、一般農戶共同參與決策。村民參與產業方向的選擇,有助于集思廣益,避免單靠村干部考慮不周全,同時也激發了村民的主人翁意識,避免了一言堂對村民意見的忽視。
2.土地流轉的共同協商
在二輪土地承包不變和“三權分置”改革之下,傳統細碎化的單家獨戶式小生產如何對接現代農業成了問題[29]。種蜜瓜需要建大棚,而一個大棚的面積小則一兩畝,大則十幾畝。規模化種植與細碎化土地的矛盾是一家一戶解決不了的事情,再加上大棚是南北向的,地塊是東西向的,南北建棚需要協調多個農戶的土地,單靠種植戶是很難完成這項任務的,必須依靠村社集體的力量統一協調流轉。在Y鄉的某個村,村民也在種蜜瓜,但是因為缺少村社集體協調土地流轉,所以村民只能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忙活,難以實現規模種植。
村社集體與村民共同協商統一流轉土地,為規模經營創造條件。在試種階段,村里需要流轉的土地較為有限,因此工作較為順利。在規模種植階段,村領導先進行廣泛的宣傳和動員工作,組織村民開會,詳細介紹村莊的產業發展計劃,鼓勵村民積極參與。對于愿意流轉土地的村民直接現場確認,其他暫時不愿意流轉土地的村民再繼續做工作。通常情況下,70后、80后想流轉土地,出去打工;50后、60后看地比較重,他們依靠土地獲取收入。從經濟理性的角度考慮,大部分村民愿意流轉土地,他們原先基本都是不收錢或者收取少量費用將土地流轉給了親戚朋友,現在村里根據市場行情給村民流轉費。對于小部分不愿意流轉土地的村民,他們可以與村里協商調地。調地有兩種方案,一種是跟其他村民私下互換地塊,一種是調到村里的其他地塊。因為調地可以獲得土地合并整理后溢出的幾分地,所以這部分村民也是愿意的。
3.產業鏈條的合力經營
村社集體領辦合作社統籌產業鏈,村民自主參與到產業發展中,實現了全產業鏈條的合力經營。在過去“逼民致富”的行政壓力下,村民必須聽從上級政府的要求進行農業種植,結果往往以失敗收場。在多次失敗之后,村民開始消極抵抗。村干部的領導作用顯得至關重要,缺乏他們的引領,村民對項目的可行性產生懷疑,甚至對好項目村干部自己不參與提出疑慮。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村干部帶頭發展產業,承擔產業試錯的成本,以提高村民投入產業發展的積極性。在上級政府的建議下,村干部作為帶頭人,成立了專業合作社,更好地帶動村民參與產業鏈各個環節。村民與村社集體形成了緊密的合作關系,共同推動了產業鏈的發展。
D村在2016年下半年,由村支書和兩個村干部帶頭同兩個貧困戶共同成立了一個合作社,其初衷是村里的種植戶共同參與,形成合力經營。由于這個合作社在性質上屬于村干部私人辦的,不便承接國家項目,于是村支書在2019年又成立了一個村社集體領辦的專業合作社。合作社在產業鏈的各環節都發揮了作用。首先是統一供種育苗。最初育苗由村民自行負責或委托給合作社,后來由專業育苗公司負責,而合作社負責協調。隨著育苗專業化,村民能夠專注于種植環節,并每年選擇不同的種子進行試種。其次是統一技術指導。D村村民開始學種蜜瓜時,村干部以合作社的名義請了技術指導。請技術員碰到過不靠譜的情況,但是由于村社集體的資源更加豐富,迅速找到了可靠的技術員。村里先后請過“說一半留一半”的技術員、“紙上談兵”的技術員,最后才找到壽光的技術員。請技術員的費用由種植戶共同承擔,一個棚幾十元。然后是合作社統一建大棚。D村合作社在統一建大棚時出現了兩種情況。一種是村民主動報名并有貸款需求。最后采取的方式是由合作社承接貸款,再發放給小農戶,由小農戶分季返還貸款,以提高了貸款效率。另一種是申請扶貧項目資金建棚,大棚歸村社集體經濟合作社所有,優先租給本村村民。最后是統一銷售。L縣的一級蜜瓜主要銷往南方市場,對接無錫、長沙、嘉興、武漢等城市,二級蜜瓜主要銷往本地市場。本地蜜瓜的銷售主要對接了三個渠道:一是鄭州一個超市的老板,這個老板有上千家超市,二是北京的新發地批發市場,三是電商平臺。由于銷售渠道充裕,種植戶與合作社在銷售上存在松散的合作關系。雖然種植戶基本上各自銷售,但是會以合作社的名義統一銷售,并把錢先打到合作社的賬上,以便開具對公發票。
(三)形塑認同:喚醒村民主體意識
認同是農村產業內生發展的精神源泉。伴隨著城市化和工業化的發展,農村的熟人社會逐漸解體,大量村民外出務工,與村干部和村莊的聯系越來越少。村民參與產業發展的配合度不夠高,在協調土地流轉等環節需要反復做工作,給村干部的工作帶來了難題。村社集體也是意義共同體,重構地方認同可以從開展文化活動、發揮新鄉賢群體的帶動作用入手,重新凝聚地方居民的心理認同,從而減少產業發展的阻力。
1.文化活動與村民動員
村莊的文化活動在向村民潛移默化傳遞良好價值觀的同時,也是村干部展開群眾動員的場合,有助于加強村民對村集體的認同。L縣的餃子宴發源于Y鄉某村,由于效果突出,很快作為典型推廣到全縣。餃子宴邀請在村60歲以上的老人免費吃餃子,給當月生日的老人們過生日。村干部通過在餃子宴上開展文明戶、好婆婆、好媳婦、好妯娌等榮譽稱號評選,動員村里的留守婦女義務包餃子。
餃子宴動員了在村的大部分群體,村干部借助這個公共場合進行政策宣傳、加強干群聯系。在餃子宴上,村干部需要公開發言致辭。在產業發展初期,村干部可以在這個場合告知產業發展的近況以及相關政策優惠,動員村民主動參與。過去D村是個軟弱渙散村,大部分村干部不在村,與村民之間缺少聯系。餃子宴增加了村干部與群眾打交道的頻率,對每家每戶的情況有了更多的了解,干群關系得到了改善。
有效的村民動員能夠增加村民對村集體的認同。對老年人來說,餃子宴為他們提供了社交的空間,使原本邊緣化的老人能夠被看見。因此老人參與餃子宴的熱情很高,Z村60歲以上的老人有400多人,每次能來兩三百人,行動能夠自理的老人基本上都來了。對于在村的留守婦女,獲得榮譽稱號激勵她們參與餃子宴,同時也給她們提供了走出家庭、參與公共生活的機會。在獲得自我認可的同時,她們也增加了對集體的感情,感到“都是給咱們村里辦事”。村干部還會將活動視頻分享到微信群、抖音等公共平臺,讓在外打工的子女看到自己家人歡樂的場面。一些在外務工的村民紛紛認為要“支持村里給老人辦的好事”,不僅留言點贊,還積極捐款。捐款的金額一般就幾百元,村民覺得“我們情況差不多,我也要給村里做貢獻”,最后大家比著捐。通過線上線下的結合,村干部動員了在村和不在村的村民,喚起了村民對村集體的認可,提高了村民在產業發展中的配合意愿。
2.面子競爭與新鄉賢吸納
河南Y鄉屬于小親族地區,村莊內部存在激烈的社會競爭,村民在參與社會競爭的過程中獲得面子和價值歸屬。在上級政府的指導和村兩委的統籌下,各村搭建了公共平臺,使得公共空間的展演有了表現的舞臺。村干部利用面子競爭將新鄉賢群體吸納進產業發展中,爭取到了村莊經營群體的支持。
新鄉賢是符合地方公共利益的社會權威,他們未必在場,但能夠為鄉村做貢獻,獲得民眾認可[30]。Y鄉各村普遍成立了鄉賢會,將村莊的精英階層囊括在內。新鄉賢的內生動力源于鄉村蘊含的價值歸屬感。于他們而言,一部分來自他們與鄉村的情感連接,一部分與他們能夠在村莊獲得的面子有關。對于積極參與公益的鄉賢,村黨支部書記會在現場對其表示感謝,并頒發榮譽證書。此外,相關活動的視頻會分享到微信群和抖音等平臺,供其他村民觀看。D村更設有鄉賢館,鼓勵新鄉賢為村莊作出貢獻。
對新鄉賢的吸納為村莊產業發展提供了助力。新鄉賢的經濟條件普遍都處于村莊的中上階層,可以為村社集體提供資金方面的支持。部分新鄉賢還參與到種植經營環節中,成為產業發展的中堅力量。依托社會資本的優勢,新鄉賢在村民銷售農產品遭遇市場梗阻時利用人脈尋找客源。在日常的工作中,新鄉賢也積極配合村干部工作,以身作則捐款、捐物,給其他村民起到了示范作用,營造了良好的村莊公共氛圍。
五、結論與討論
在鞏固脫貧攻堅銜接鄉村振興的背景下,產業發展的重要性仍然居于首位。在過去的產業脫貧階段,外生式的扶貧模式出現了各種問題,最終農戶的內生動力難以被激發出來,村社集體也沒有發揮積極的引領作用。本文以河南省L縣Y鄉的蜜瓜產業發展為例,考察村社本位的農業產業化模式的機制。村社本位具有三點意涵,集治理共同體、生產共同體和意義共同體于一身。具體來說,作為治理共同體的村社集體以本村的自然和社會資源為主,鏈接政府資源,產業發展由村社集體做主。作為生產共同體的村社集體可以在村社統籌產業發展的基礎上,帶動村民參與村莊產業發展的方向、共同協商土地流轉事宜以及合力經營產業鏈條。作為意義共同體的村社在村莊文化活動的舉辦和村莊社會競爭的底色下,動員村民并吸納新鄉賢,為村民打造了地域文化的歸屬,減少了產業發展的阻力。因此,L縣的蜜瓜產業是在脫貧攻堅的背景下由村社集體統籌激發了村民的內生動力,最終實現村莊整體性發展的過程。
基于本文的案例,可以進一步討論產業發展中能人村干部的“頭雁”作用[31]以及政府在產業興旺中的角色定位。第一,能人村干部是村莊的“中堅農民”,是農村青壯年回流鄉村之后形成的、依靠經營村莊內部資源、獲得中等收入的新階層。這樣的“中堅農民”在農村勞動力轉移、市場化水平提高、農業農村政策的偏向下是可以再生產出來的[32]。因此,在產業發展中,L縣涌現出了一批直接從事農業生產經營又能帶領村民致富的能人村干部。他們的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相互捆綁,構成了他們發展的動力源泉之一。第二點,產業發展是市場行為,而主導地方政府的是政治邏輯。“重發展、輕服務”是地方政府推動產業發展時犯的主要錯誤[3]。政府在產業興旺之際應該從主導轉向服務。Y鄉政府的成功之處在于在開始的時候鼓勵而非強制村干部發展產業,也不指定發展特定產業,給村社集體留了市場空間,為村干部找到適合本地發展的產業提供了基礎,避免陷入產業發展的一次性怪圈。在產業發展初期,提供了各種支持,包括產前的貸款和基礎設施建設補貼,產中的生產服務、技術指導對接,產后的銷售渠道打通。在產業發展起來后,進行生產動員推動產業的迅速擴散,將產業快速規模化,最終形成地域的集聚,從而在全國市場中立足。尊重和發揮小農戶在產業發展中的主體性是產業興旺的應有之義,村社本位的農業產業化路徑是有效的銜接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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