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胡適是我國現代語文教育的重要開創者,他關于國文教材的思想博大精深,在教材編寫方面,胡適認為教材的編寫要在新文學的背景下進行,要規范標點符號,使用白話文;在教材內容方面,胡適厘清了國文教材與文言教材的選文、編寫形式等重要問題,提出教材編寫應該“文白分編”;在教材使用方面,胡適對教師和學生提出了不同的要求:教師應有效指導學生,學生要學會在自修后思考。胡適的語文教材觀,不僅影響了20世紀上半期的語文教育,對當下的語文教材編寫也具有借鑒價值。通過不斷挖掘和傳承胡適的語文教材觀,能夠進一步激發和提升語文教育在新時代背景下的生命力和效能。
【關鍵詞】胡適 語文教材觀 國語文教材 文言教材
胡適作為中國現代語文教育的重要引領者,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這個中國教育變革的關鍵時期,針對中學國文教育的具體實施與發展方向提出了獨到的見解。在中學語文教材方面,胡適觀點的“變”體現在他對適應時代需要的教育模式的積極探索;而“不變”的則是他對提高學生文化素養、獨立思考能力等核心教育價值的一貫堅持。這種“變”與“不變”的辯證統一,既體現了胡適語文教材觀的豐富內涵,也映射出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社會文化變遷的多元性和矛盾性,從而為我們理解那一時期中國語文教育的發展歷程提供了寶貴的視角和深入的洞見,對當今新課改背景下語文教材的編纂與使用也有著重要的影響。基于此,本文擬以《中學國文的教授》《再論中學國文的教授》《中學國文教學法》為基本研究資料,通過對胡適發表的三次有關中學國文教育主題演講的詳盡梳理和對照研究,窺見其在教材編纂方面的逐步深化認識和適時調整。在此基礎上,再把胡適的語文教材觀放在當下的歷史背景下加以考察,以期形成對胡適語文教材觀內容及價值的初步認識。
一、國文教材編寫的前提
如果把1920年《中學國文的教授》當作胡適語文教材思想的一次實驗方案,那么,在這一項實驗方案提出之前,胡適就在不同的文章或草案設定中提出語文教材編寫的前提條件。同時,在《中學國文的教授》發表之后,他又不斷對自己提出的條件進行思考與完善。
首先,胡適認為教材的編寫需要在新文學的推廣與提倡之下進行,胡適在1917年發表的《文學改良芻議》中強調文學內容與形式的全面革新,1918年在對盛兆熊關于文學改革實行程序書信的回復時再次強調新文學對于教材編寫的重要性。胡適認為:“提倡白話文學,是根本的進行方法。沒有新文學,連教科書都不容易編寫。”[1]75這里談及的新文學,也就是在新文化運動前后,胡適、陳獨秀等知識分子所提倡的白話文學。胡適明確指出新文學(白話文學)對于教材編寫的重要性。他主張教育應緊跟時代步伐,使用更加貼近民眾生活、易于理解的國語(即白話文)作為教材語言,以此促進教育的普及與文化的現代化。1920年,教育部命令:“從本年秋季始業起,國民學校的一、二年級都改用國語。”[2]150胡適甚贊“這一道命令把中國教育的革新至少提早了二十年”[1]224,認為它極大地推進了中國教育的現代化進程。此舉措也被視為中國教育史上的一大轉折點,為后續的語言教育改革奠定了基礎。1952年,在一次座談會上,胡適再次強調要“多多提倡活的文學,增加活的文學教材,減少死的文學教材”[3]。這樣才能真正激發學生的學習興趣,培養他們的文學鑒賞能力和語言表達能力,從而提升整個社會的文化素養和創新能力。
其次,胡適認為教材的編寫要規范標點符號,同時需要有句讀。在1920年教育部公布的《請頒行新式標點符號議案(修正案)》中,周作人、錢玄同、胡適等人就提到了新式標點符號,并且要求教育部把新的標點符號頒行全國,使全國的學校都用標點符號幫助教授;使全國的印刷所和書店早日造就一班能排印標點符號的工人,漸漸地把一切書籍都用標點符號排印,以省讀書人的腦力,以謀教育的普及[1]112-113。除此之外,胡適在《論無文字符號之害》《論句讀及文字符號》等多篇文章中都論述過句讀及規范的文字符號對于教育的重要性。他進一步探討了缺乏規范標點符號和句讀對教育和文化發展造成的阻礙,強調了標點符號在斷句、明晰語義、表達語氣等方面的功能,指出其對于提高閱讀理解能力、促進學術研究和文化交流也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二、胡適的國文教材觀
在對教材的編寫語言與標點符號進行規范之后,胡適不斷地思考國文教材的編纂與使用模式。在胡適一生的探究及論述中,他提出了三種編寫教材的方式,分別是:按照文白分編,以便于學生了解“國語文”(即白話文)和“古文”的異同;按照文體編寫教材,以便于學生知曉不同文體的特點與要求;按照文學史的發展進行編寫,以便于讓學生了解文學發展的歷史。在這三種方式中,“文白分編”的思想貫穿胡適教材觀的全部內容,其他兩種方式則是融入“文白分編”的原則之中。
1. 國文教材的編纂
在1920年發表的《中學國文的教授》一文中,胡適對于理想的“國語文”的教材提出了三點要求。一是要求看小說,并且對閱讀小說的內容與數量都給出了參考意見,比如,應該讀《水滸傳》《紅樓夢》這樣的長篇白話小說,除此之外,胡適還提出好的短篇白話小說也是可以選讀的。二是要選白話戲劇進教材,而在此時,胡適創作的白話話劇《終身大事》已于1919年發表在了《新青年》上,這部作品起了開風氣之先的作用,也推動了之后社會問題劇的創作。胡適也提到,雖然白話戲劇“此時還不多,將來一定會多的”[2]141。三是要選長篇的議論文與學術文進入教材,在推薦篇目時還提到了他的好友章太炎先生的《說六書》。除了這三點,胡適對于國語文法的講授也提出了要求,即一年之內要講完白話文法的要旨。胡適自己也參與國語文法教材的編寫,他提到自己正在編一部《國語文法草案》(后成《國語文法概論》),因此他表示在“此地不能細說國語文法的怎樣編法了”[1]220。這是胡適第一次比較正式地提及對于教材編寫的觀點,之后雖然對于國文教材編寫的觀點與此時大致相同,但是之后每一次的新主張都能看出胡適教材觀的改良與發展。
在1922年發表的《再論中學國文的教授》中,胡適對于國語文教材編寫的想法在保留了原有觀點的基礎上又有所豐富,比如,胡適認為,此時國語文的教材中需要加入詩歌。值得注意的是,這里說的詩歌指的是新文化運動以來興起的白話詩。事實上,胡適自身就是白話詩的推廣者。1920年,被稱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部白話詩集的《嘗試集》出版,這是胡適對于新文學創作的一次有益嘗試。除胡適之外,此時還有冰心以《繁星》《春水》開創小詩,朱自清、葉圣陶創辦了新式雜志,以馮雪峰等人為代表的湖畔社也已成立。新詩在新文學界的興起為胡適的教材觀提供了有價值的指導。另外,胡適建議國語文教材編寫者要為學生閱讀、學習古白話文學提供選本,并且要按文學史發展的脈絡進行編纂,目的是讓學生明白“白話文非少數人提倡來的,乃是千余年演化的結果”[4]788。
從這一次講演開始,胡適將國文文法在國語文教材的編寫之中單列出來,一直到1932年的《中學國文教學法》,胡適仍然在強調國語文法之材料應該是規定教材中的一類,要讓學生明了國語文法的知識。在1932年這一次的講演中,相較于之前兩次演講,胡適對于教科書中的白話文學教材又有了一些主張的變動:第一,胡適對于教材中新小說和新劇本的數量都提出了要求(須達到十部以上),這項要求不難達到,因為在20世紀30年代,隨著新文學思潮的不斷興起,此時已經涌現出來一批優秀的文學創作者;第二,胡適認為“白話詩文選本,應由名家選編”[5]153。這一想法或是緣起于1925年由孫伏園主編的《京報副刊》發出的“青年必讀書十部”與“青年愛讀書十部”的征求啟示,當時社會名流、文人學者以及眾多青年積極回應。胡適延續了這一“推薦書單”的傳統,將其用于自己的教材主張之中,這也是在追求實用性與教育性的統一。
2. 文言教材的編纂
胡適主張古文教材需要分年編纂。在他看來,第一年需要學生讀近人的文章,各種文體都需要讀,如康有為、梁啟超、嚴復等人的散文,林紓翻譯的小說。胡適還稱章士釗、李大釗等人的古文是可以給中學生模仿的。到后三年,要多讀古人的古文,并且要按照兩種教材來學習,一種是選本,類似于今天的必修教材,選本要按照文學史的脈絡來編寫,要選取歷朝歷代文理通暢,內容可取的文章;另一種是用來自修的古文書,胡適將它分成史書、子書、文學書三類,并且在每一類書后面附上了推薦書目。對于古文文法的用書,胡適提出,目前最好的書自然是《馬氏文通》,但是由于這本書存在局限性,需要教員“把《文通》仔細研究一遍,懂得了,然后可以另編一部更有條理,更簡明易曉的文法書”[1]217。
這是胡適對于文言教材編寫第一次提出系統性的建議,可以看出他對于古文教材編寫的謹慎態度,他自己也認為所擬的古文教材實施方案不是夢想,是可以用實地試驗來決定的。但是,在1922年《再論中學國文的教授》一文中,胡適卻對于自己在《中學國文的教授》中提出的古文教材的主張進行了反思,他認為自己這一主張難以實施的原因不在于計劃本身,而是在于當時“古文竟沒有相當的教材可用”[6]。胡適認為當時存在的古籍還沒有經過整理,加上古籍的底本、訓詁、文法問題極為難懂,在當時連專門研究的人還沒有弄清楚,那更不適用于中學教學。在此基礎上,胡適提出要對古書進行新式的、科學的整理,要讓進入教學的古書有詳序、有細注、有校勘記。經過系統整理之后,這套“中學國故叢書”便能滿足中學古文教授的要求。而胡適個人對于古書的整理是做出巨大貢獻的:在1923年胡適所列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中可以發現,胡適是在進行考證與收集文學史的眾多材料之后,才把每部書最易得的版本注出,供學習者或圖書館參考使用;他在1935年《我們今日還不配讀經》一文中還提到:當“新經學的成績積聚的多了”,就“可以稍稍減低那不可懂的部分,也許可以使幾部重要的經典都翻譯成人人可解的白話,充作一般成人的讀物”[4]791。
在1932年的《中學國文教學法》中,胡適仍在強調自己曾提出的主張,要求古文學教材要按照中國文學史演變的觀點選擇教本,要使用整理過的,并且標點清楚、分段分章完善、注解正確的教本。與此同時,胡適提出古文的選本也可以按照文體分成散文及韻文兩種,且以前人的詩詞為教材的根據;強調古文文法教材學習的重要性,要讓學生能辨別古文文法與國語文法的差異。在《中學國文教學法》中,胡適還提出可以 “選擇不曾整理過的古文,作為例證,訓練學生自己讀書的能力 ”[5]153。可知在十年前就提出的“沒有相當的教材可用”的問題還是懸而未決,胡適不得不做出退讓以保證古文教學的正常開展。
3. 國文教材的使用
不論是文言教材還是國語文教材的編纂,胡適對于國文教材的編寫觀點一直在根據實際情況而變化。而變化的目的就是要解決在教材使用中遇到的問題,以期提高學生的使用能力。所以,針對國文教材的使用方法,胡適也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
對于《水滸傳》《紅樓夢》這樣內容比較豐富的作品,與其禁止學生閱讀,教員不如與學生一起讀,讓學生明白這樣的名著應該如何閱讀,從而提升學生的文化素養,這一方法也類似于今天提倡的“整本書閱讀”。胡適對于書中一些不宜給學生閱讀的情節,也提供了相應的解決辦法,即“把那些淫穢的部分刪節去”[2]141,將剩余的部分形成教本給學生閱讀。
胡適認為在使用古文教材時,要用“看書”代替“講讀”[2]145;不論是使用古文教材還是國語文教材,一定要培養學生自修的能力,“僅僅靠著每周幾小時的講讀,是不夠的”[5]153。學生應該對于所講授的國文教材進行討論與考問,要發展自由批評與治學好疑的勇敢精神。
教員要提高自己的專業素養,講授課程不單純是講課本里的知識,要能夠應對學生對于教材的考問;教員要能“提出論點,引起大家討論”[2]146;并且可以在使用教材時根據時事“隨時加入一些參考資料”[2]146,以擴大學生的知識面;在必要時也可以采用演說與辯論的方式配合教材的使用,也是為了增進學生對國文學習深刻的認識。
三、胡適教材觀的價值
胡適的語文教材觀,不僅在轉型時期為中國語文教育注入了全新的內容,也為后續的教材編寫與使用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創新思想與有效方法。
第一,在語文教材的選文上,他提出了選材標準,強調作品要有典范性,必須兼具語言藝術與思想內容的雙重品質,既要文字流暢易懂,利于學生吸收掌握,又要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和積極的價值導向。在胡適的教材觀中,語文教材要選擇不同時代、不同文體的代表性作品,這些作品要文理通暢、內容可取,具有典范性,符合學生學習。每一篇課文應該是教學的范文,也是寫作的例文。這一選材原則對1932年之后語文教材編制中選材標準的確立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在1932年之后一次次的教材變動中,像《桃花源記》《岳陽樓記》《故鄉》等具有代表性的文章一直存在課本中為學生所學習,這也培養了學生的人文素養與審美情趣。新中國成立之后,直到今天的新課改背景下,語文教科書雖然在每一次修訂中都對于選文進行適當調整,但是一些經典的篇目一直得以保留。
第二,在語文教材的編纂方式上,1924年由沈星一主編的《初級國語讀本》和1956年由張畢來、王微、蔡超塵主編的初級中學課本《文學》和張畢來、蔡超塵主編的高級中學課本《文學》就是按照文學史的脈絡進行編纂的,不僅是讓學生了解到文學作品在歷史長河中的位置和價值,還通過閱讀經典片段,讓學生親身感受中國文學的獨特魅力和悠久歷史。1948年葉圣陶主編的《開明新編國文讀本》就是胡適主張“文白分編”理念的成功實踐,它分別設立了專門學習白話文和文言文的讀本,使得學生在明確的分類指導下,能更好地掌握和應用兩種語言形式,這一舉措得到了廣泛的認可和支持。胡適建議古文教材分成選本和學生自修的讀本,國語文教材編寫者要為學生閱讀學習古白話文提供選本。而在我國第八次課程改革以及2003年教育部制訂并頒布《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實驗)》之后,人教版高中語文實驗教材分必修與選修兩種;之后統編版高中語文教材分必修、選擇性必修、選修三種。人教版初中語文教材還有供學生自讀的閱讀選本。可以發現,21世紀的教材編寫實踐中就有著胡適教材編寫思想的影子。
第三,在語文教材的使用方面,胡適倡導的教材使用模式強調學生主體地位,鼓勵學生自我探究和群體互動,這對于培養學生的自主學習能力至關重要,這一主張不僅在當時影響巨大,對現在的語文教學仍然有重要的借鑒價值。《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強調“閱讀是學生的個性化行為……不應以教師的分析來代替學生的閱讀實踐”[7];《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要求學生“通過閱讀整本書,拓展閱讀視野”[8];《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22年版)》在總目標中提到要求學生“學會運用多種閱讀方法,具有獨立閱讀能力”[9]。現行的語文課程標準中對于語文教材使用的規定,正是呼應了胡適教材觀所倡導的以大量閱讀為基礎,通過整本書閱讀鍛煉學生深度理解、批判思考及情感共鳴等高級閱讀技能,進而全面提升學生的語文核心素養的思想。這也反映出胡適的語文教育思想穿越時空,依然具有鮮活的生命力和實踐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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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歐陽哲生. 胡適文集3 胡適文存二集[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541.
[7] 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 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S]. 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1:22.
[8] 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 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S]. 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11.
[9] 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 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22年版)[S]. 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2:6.
本文系2022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現代語文教育理論資料的搜集、整理與研究”(編號:22&ZD309)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語文教育研究所)
責任編輯:孫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