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志在高校書法課中的臨習觀及其書丹者身份

關鍵詞：千唐志齋；書丹；墓志

一、千唐志齋館藏唐代墓志中的親屬書丹與非親屬請托書丹

千唐志齋以珍藏西晉、北魏以來歷代墓志石刻而聞名，其中唐志最為豐富。館藏的唐代墓志中，不少記錄了書丹者的身份信息。書丹者的身份大致可分為三種：奉詔的翰林書手（此類在館藏唐代墓志中未出現(xiàn)，故不詳述）、親屬及請托書丹者。請托書丹者則包括非親屬仕宦、處士及傭書人等。

《千唐志齋藏志》中書丹者為親屬的唐代墓志共有69方。這些親屬書丹墓志可分為三類：第一類為墓主的丈夫、兒子及孫子，第二類為墓主的兄弟，第三類為墓主的非至親親屬。

館藏中僅有1方墓志記載為丈夫書丹，即會昌三年（843）的《唐故京兆杜氏夫人墓銘并序》，由志主的丈夫文林郎守左金吾衛(wèi)兵曹參軍楊宇述撰并書。志銘曰：“年廿三，從先府君之命適我家，于今四年矣。有女一人……”[1]1086由志銘可知，杜夫人嫁入楊家四年，因父亡而悲傷過度，于次年春病亡。因此，楊宇作為家中唯一成年男性，為妻撰寫墓志并書丹。

在書丹者身份中，志主的兒子所占比例較大。例如大中六年（852）的《唐故朝請大夫尚書刑部郎中上柱國范陽盧府君（就）墓志銘并序》，由翰林學士朝散大夫守中書舍人上柱國畢誠撰，長男孤子喬泣血書。志銘曰：“余與君早結交友之分，又同時登第，喬以為盡父之道無如余也，遂請銘其事于墓云。”[1]1118這進一步印證了兒子作為書丹者的普遍性。

此類墓志，其撰文為請托而書丹為親屬者，并不罕見。究其原因：其一，多數葬家之主期望由親屬為逝者書丹，以寄托哀思。且這些至親書丹者往往“賢而有文學，始應進士，已知名”，表明他們受過良好教育，具備出色的書寫技藝，因此無須請托他人。其二，志石書丹多在喪家進行，除去那些“托以玄石”而請托他人撰文及書丹的情況，較為常見的便是在志主家中書丹并刻石，此時書丹者自然多為親屬。

兄弟作為書丹者在館藏唐代墓志中頗為多見，共有15方墓志為兄弟書丹。這些墓志又可細分為三類：兄弟一人撰文并書丹，兄弟二人分別撰文及書丹，請托他人撰文而兄弟中一人書丹。其中，兄弟二人分別撰文及書丹的情況有5方，例如大中八年（854）的《唐故監(jiān)察御史河南府登封縣令吳興沈公（師黃）墓志》，由仲兄沈中黃撰，仲弟沈佐黃書；又如大中十二年（858）的《唐故博陵崔府君（彥溫）墓志銘并序》，由兄崔彥佐撰，弟崔彥宗書。

非至親親屬在館藏唐代墓志的書丹中亦十分常見。如貞元二十一年（805）的《唐故處士河南元襄墓志銘并序》，由侄元京述撰，侄元章書；再如開成元年（836）的《唐故邕管招討判官試左清道率府兵曹參軍清河崔洧墓志銘并序》，由堂侄崔耿撰，堂侄崔倬書。

非親屬請托書丹者則主要由非親屬仕宦、處士及傭書人組成。所謂處士，并非在朝的仕宦，但學識淵博，為時人所敬重。《荀子·非十二子》中對處士有所定義：“古之所謂處士者，德盛者也，能靜者也，修正者也，知命者也，著是者也。”而傭書人則是以書丹為業(yè)，以此謀生的人。

館藏唐代墓志中，書丹者為非親屬仕宦且有官職記錄的墓志共有51方。據統(tǒng)計，仕宦參與墓志書丹的活動自武則天時期的天授二年（691）起開始活躍，且年均數量保持平穩(wěn)，直至唐代結束。然而，在朝為官者書寫墓志銘的歷史并非僅始于《千唐志齋藏志》所見的天授二年，早在隋唐交替之際著名書法家歐陽詢便已參與其中。宋代金石學家趙明誠在《金石錄目》卷二二中載“右《隋周羅睺墓志》，無書人姓名，而歐陽率更在大業(yè)中所書《姚辯墓志》《元長壽碑》與此碑字體正同，蓋率更書也。往時書學博士米芾善書，尤精于鑒裁，亦以余言為然”，又在卷五一六中載“徐敞撰，大業(yè)元年四月”。

據《舊唐書·職官志》記載，弘文館、崇文館、集賢殿、秘書監(jiān)之著作局等機構均設有“書手”一職，這在非親屬請托書丹的墓志中也有所體現(xiàn)。如貞元三年（787）的《唐故汝州魯山縣丞司馬府君（齊卿）墓志銘并序》中記載：“文林郎前恒王府參軍直集賢院張文哲書。”又如天授二年（691）的《大周朝議大夫使持節(jié)伊州諸軍事伊州刺史上柱國衡府君（義整）墓志銘并序》中記載：“文林郎齊州歷城縣尉董履素書。”

館藏中有3方唐代處士書丹的墓志，分別是：開成五年（840）的《唐故朝議郎使持節(jié)光州諸軍事守光州刺史賜緋魚袋李公（潘）墓志銘兼序》，由親兄撰，處士蕭子真書；大中九年（855）的《唐故朝散大夫使持節(jié)丹州諸軍事守丹州刺史充本州防御使上柱國弘農楊公（乾光）墓志銘并序》，由劉旭撰，處士烏次安書；咸通二年（861）的《唐故鄭州陽武縣尉張府君（勍）墓志銘并序》，由處士劉征撰并書。

此外，《千唐志齋藏志》中還有28方墓志，其書丹者既無官銜，也非親屬，且在著錄時往往在名字前加上自己的籍貫地，如開元十五年（727）的《大唐故荊州大都督府司馬陳府君（頤）墓志銘并序》，書丹者署名為“江寧王少伯書”。或者在著錄時僅署下自己的名字，如開元二十九年（741）的《唐故大洞法師齊國田仙素墓志》，書丹者署名為“范陽盧肅書”。這類墓志大多為墓主家人所雇用的書者所制。

唐代將這類從事謄抄、書寫活動的人稱為書傭，也稱作書手、書人、經生等。《后漢書·班超傳》中載“（班超）家貧，常為官傭書以供養(yǎng)”，另有說法稱，“受雇寫文字謂之傭書”[2]。還有文獻記載：“士生于代，各安其業(yè)，或削觚成削，或握槧求工。道既多門，藝非一揆。甲言自巷黨，爰居道周，雖殊蘭蕙之游，且托桑榆之蔭。傭書自給，道有類于班超。”[3]這類人以傭書為生，抄書寫經是他們賺錢的主要途徑。李商隱在《祭裴氏姊文》中曾描述自己傭書養(yǎng)家的艱辛：“生人窮困，聞見所無。及衣裳除外，旨甘是急。乃占數東甸，傭書販舂。”[4]

書丹者與刻工之間往往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而且不少刻工同時也具備書手的身份。館藏中有4方唐代墓志為著名刻工韓師復所刻，其中大中七年（853）的《唐前忠武軍節(jié)度押衙兼馬軍左廂都兵馬使子城都虞候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太子詹事監(jiān)察御史上柱國平原華公妻清河張夫人墓志銘并序》雖僅署名為“昌黎韓師復書”[1]1124，但與其余3方墓志的刀口比對可推斷，該墓志不僅是韓師復所書，而且是由他鐫刻的。其余3方墓志是咸通六年（865）的《唐守河南府陽翟縣尉崔君（行規(guī)）故夫人滎陽鄭氏（娟）墓志銘并序》、咸通九年（868）的《唐故登仕郎前守河南府陽翟縣尉清河崔公（行規(guī)）夫人滎陽鄭氏（娟）合祔墓志銘并序》、乾符五年（878）的《唐故昌黎韓府君（綏）墓志并序》，署名分別為“韓師復刻字”“昌黎韓師復刻字并篆蓋”“鐫字人韓師復”。

由此可見，有時刻工會嘗試書丹，以幫助喪家完成墓志銘的制作。然而，相較于墓志的撰文者，書丹者往往容易被忽視。在墓志的刊刻過程中，書丹者有時也會親自刊刻，而在受到志主各方面條件限制的情況下，也會讓刻工嘗試書丹。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墓志書法水平參差不齊。

二、千唐志齋館藏唐代墓志中同一書丹者的不同墓志對比

（一）崔膺書丹不同兩方墓志對比

千唐志齋館藏唐代墓志中有多方是同一書丹者。如崔膺書丹的《唐故登仕郎前守河南府陽翟縣尉清河崔公（行規(guī)）夫人滎陽鄭氏（娟）合袝墓志銘并序》《唐故清河張氏（紫虛）墓志銘并序》（表1）兩方墓志。前者署名為“從父弟河南府登封縣主簿膺書”，表明崔膺與墓主為堂兄弟關系，由此可推斷崔膺為清河人；后者墓主為“故邕管幕吏廷尉評清河崔府君洧之側室”，由此可知崔膺與墓主張紫虛之夫崔洧有親屬關系。

從單個字的比對來看，兩者在字形、點畫和用筆上均有所不同。例如“悲”字在字形上趨同，但在點畫上前者飽滿穩(wěn)實，后者變化豐富；“歸”字前者字形趨長，后者趨方，且右邊部分第一橫畫的長短差異使得兩字各有異趣；“具”字前者較方，后者粗細更為明朗，尤其是撇畫的位置使得后者更為靈動，橫折取圓勢；“生”字的用筆和結字，前者近顏字，較為疏松，后者則類歐字，緊湊險峻。其他如“氏”“太”“享”“性”等字在筆畫粗細、位置、結字和筆勢上也均有所不同，各具特色。

對比崔膺書丹的兩方墓志，風格頗有“前顏后柳”的特點。在字形上，前者外緊內松，后者內緊外松。在用筆上，前者多圓勢，顯得渾厚肅穆，后者起筆方切明顯，筆筆緊湊有序，頗為嚴謹。在字形上，前者取方勢，后者則多取長勢。在刻工上，前者多圓勢，渾厚肅穆；后者更為精致，點畫清晰、棱角鮮明。

（二）侯造書丹兩方墓志對比

在《千唐志齋藏志》中收錄有侯造書丹的兩方墓志：《有唐太原王公妻上谷侯氏（僧娘）墓志銘并序》《有唐故東平呂府君（秀）夫人霍氏合袝墓志銘并序》（表2）。這兩方墓志也由他撰文。前者墓主侯僧娘是侯造的妹妹，署名為“兄鄉(xiāng)貢明經造撰并書”，后者署名為“上谷侯造撰并書”，由此可推斷后者可能是侯造受雇所書。

從整體上看，第一方墓志經緯對仗整齊，后一方墓志則成列而不成行，盡管其體量較第一方大很多。在單個字的刻工比對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差異：“九”字在字形結構上一致，撇畫和橫折彎鉤的交點位置也幾近相同。但在用筆上，后者起筆上方的方切角度更平，書寫難度更大；在轉折處，前者是提筆方切，而后者則采用順勢轉折。“年”字在結字上差異顯著，前者三橫錯落有致，后者則變化不大。此外，前者字形取方勢，后者則呈現(xiàn)長勢。“人”字的撇畫上，后者起筆較重；捺畫上，前者順勢平出，后者則有明顯按頓。其他如“痛”“心”“也”等字在字形上趨同，但在用筆上有所不同。通過對侯造書丹的兩方墓志的圖像宏觀比對及對單個字的微觀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盡管時隔一年多，他的書風還是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在用筆上，他摒棄了粗細點畫的對比，增加了點畫的厚重感；在結字上，中宮較為緊密，且取圓勢，避免鋒芒外露。但從刻工上看，前者更為細膩，后者則略顯粗糙。

從上述分析中，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唐代墓志中書丹者的書寫并非像我們固有認識中那樣程式化。雖然帶有一定的程式性，但由于刻工的參與，也會帶有一定的藝術性和偶然性。

三、高校書法鑒賞課程對于墓志的臨習觀

從以上唐代墓志的同書丹者書法的比對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書丹與刊刻都是影響墓志書法質量的關鍵因素。相對而言，作為墓志制作流程的最終環(huán)節(jié)，刊刻者的技藝水平對墓志書法的優(yōu)劣有著直接且顯著的影響。精湛的刊刻工藝能夠精準且完美地再現(xiàn)書丹的原始風貌，而粗糙的刊刻工藝則可能導致墓志書法失真、變形。

啟功先生在觀賞唐人寫經殘卷后曾驚嘆：“墨跡之筆鋒使轉，墨華絢爛處，俱碑版中所絕不可見者。乃知古人之書托石刻以傳者，皆形在而神亡，迥非真面矣。世既號寫經為俗書，故久不為好事家所重，而其值甚廉。余今以卑辭厚幣聘此殘卷，正以先賢妙用，于斯可窺；古拓名高，徒成駿骨耳。”[5]此言既有對晉唐帖學精妙絕倫的贊嘆，也有對刻工在刊刻碑版時導致“形在而神亡”的遺憾。刻工的優(yōu)劣之別主要還是在于對細節(jié)的把控。優(yōu)秀的刻工能夠忠實還原書丹的原貌，而技藝較差的刻工則可能因個人習慣或技術局限會改變原書丹的面貌。刻工的學藝方式與書法家相似，多為師徒傳承。正如李彤先生所說：“刻字作為一個工藝，那種凝固著他們行業(yè)規(guī)范的形式傳統(tǒng)自身也會有發(fā)展和延續(xù)，這種發(fā)展和延續(xù)一方面可能會受到書法藝術發(fā)展的影響，但另一方面又肯定有自己的發(fā)展邏輯和軌跡。但這充溢著歷代工匠智慧的軌跡應該說和書法藝術發(fā)展是殊途的，也不可能做到同歸。”[6]刻工往往形成“家族化”或師徒傳承的群體，他們通常更關注自身技巧的提升，而對所刻書法的優(yōu)劣并不太在意。

在高校書法課中，對于墓志書法我們要樹立正確的臨習觀。如前所述，刻工的技藝確實存在優(yōu)劣之分，但墓志書法所展現(xiàn)的主要風格特征仍然取決于書丹者。我們要“透過刀鋒看筆鋒”，盡量還原書丹者的原書風，而非臨習刻工的刀砍斧鑿。

策劃、組稿、責編：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