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從現代化進程中探討與明晰老齡文明的概念內涵,具有層次遞進且內容升華的雙重結構。一是在現代化話語體系中發現并重新界定老齡文明,平衡現代化研究中長期以來的年輕化特征;二是以老齡文明超越單一的西方現代化思想,使學界對中華文明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認識達到一種新的理論境界。遺憾的是,當今世界范圍內一些老齡化較早的推進老齡文明仍面臨困境,即支撐現代性的動力機制不足,具體表現在缺乏“時空轉型”“脫域機制”與“徹底的反身性”。中國老齡文明的現代化意義重大,正在老齡社會新形態下走向中華文明的深處。它既具有國家治理的“韌性”屬性,將重新梳理文明與國家之間的“關系本質”問題,強調在傳統文化表征下國家如何于現代化進程中保持延續性;也具有社會治理的“團結”屬性,將扭轉既往應對老齡問題研究的“個體化”視角,指向現代化發展中的集體動員與代際共享。作為老齡人口數量世界第一、老齡化發展態勢極為迅速,并將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作為國家戰略的發展中國家,在人類文明新形態中理解與建構老齡文明,正成為我國在現代化新征程中的新治理探索與新戰略追求。
關鍵詞:老齡文明;中國式現代化;國家-社會
中圖分類號:D602"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7-9092(2024)06-0057-015
一、引言:中國式現代化呼喚構建老齡文明
古今中外,以現代性為首要特征的文明進程始終與人口的總體數量、性別年齡、科技利用、交流交往以及受教育水平等宏觀結構特征緊密聯系。當前,全球正在經歷人類發展中前所未有的老齡社會新形態,這也是世界現代化歷史階段中不曾經歷的人口老齡化轉變時期。秉持“對歷史最好的繼承就是創造新的歷史,對人類文明最大的禮敬就是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深刻見地,習近平:《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的講話》,《求是》,2023年第17期。兼具歷史縱深與未來展望重新審視中國同世界正在探索的現代化多重進路,應將“老齡文明”這一極具創新效應的文明要素納入分析視角。
一方面,“老齡文明”在現代化的話語體系與理論格局中具有極為重要的含義及地位。對“老齡”的概念認識、性質定位及價值判斷,不僅影響著一個國家或地區制定養老服務、健康照料與社會保障等老齡工作的頂層設計與政策體系,而且關系到應對人口老齡化與促進經濟社會協調發展的老年友好型社會建設,更將揭示在邁向人口負增長、超低生育率與重度老齡化的世界人口大變局中如何展現嶄新的現代文明形態。另一方面,人口要素雖然深深嵌入于現代化的生成、演進與轉型的過程之中,但是西方學界“價值中立”的科學表象卻無法掩蓋對老齡化偏向悲觀的論調。杜鵬、鄔滄萍:《跨學科交叉研究與21世紀老年學的發展》,《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1年第3期。這種思想源于績效主義、新自由主義與普遍理性主義等西方國家現代化的實踐邏輯,主張年輕型人口結構與較輕人口撫養比的人口紅利論也隨之成為解釋人口轉變如何促進社會經濟快速發展的核心視角。蔡昉:《人口轉變、人口紅利與劉易斯轉折點》,《經濟研究》,2010年第4期。如此將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生物進化原理簡單移植于人類發展的文明評價或現代化的轉型標準,自然不適應當下世界人口老齡化的新歷史進程。
從思想淵源上說,老齡文明與中國式現代化有著密切關系。但長期以來,我國學術界對“人口老齡化”的概念范疇過于依賴西方視角,在分析策略上也多從中層理論入手,相對忽視中國悠久的孝老敬老的歷史積淀,也較少總結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老齡實踐的獨特性經驗。朱薈、陸杰華:《老齡社會新形態:中國老年學學科的定位、重點議題及其展望》,《河北學刊》,2020年第3期。《資本論》早已強調:在世界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中,社會主義直至共產主義否定、取代與超越資本主義的目標就在于實現“以每一個個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為基本原則的社會形式”。《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83頁。換言之,國家、經濟、社會、政治、科技、權利與關系等人類生活常用范疇并不能夠完全依據年輕型人口結構而設定。否則,現代文明的豐富度將被削弱,人類文明的多樣性也將被簡約,世界現代化的理論與實踐更將呈現單向度。為此,作為老齡人口數量世界第一、老齡化發展態勢極為迅速,并將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作為國家戰略的發展中國家,在人類文明新形態中理解與建構老齡文明成為新時代中國式現代化新征程中的新探索,以及“共同努力創造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文化,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新追求。
二、現代化進程中老齡文明的概念內涵與雙重結構
一個半世紀以來,法國在1865年率先步入老齡化社會,此后德國、英國、日本和中國等越來越多的國家相繼邁入老齡化行列。直至本世紀中葉,絕大多數歐洲和東亞國家都將進入重度老齡化社會。有學者指出,人類已經走進一個西方學者所謂“未經充分準備的”非常時代;“文明已經走到這樣的歷史關頭,不是在老齡化中老去,就是在老齡化中涅槃”。樊浩:《老齡化,還是老齡文明》,《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1期。
為此,世界衛生組織和聯合國提出健康老齡化、生產性老齡化和積極老齡化等應對人口老齡化的多重理念,從建設性的角度幫助上述國家更好地理解老齡化、適應老齡化并釋放老齡化紅利。中國在現代化進程中伴隨著老齡化水平的加深和對該現象的認識逐步深入,并圍繞著老齡化究竟是“危”還是“機”呈現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國家著力實施計劃生育工作之時,“談老色變”的傾向盛行。一些悲觀論的思想往往將獨生子女政策和人口老齡化聯系起來,擔憂我國人口老齡化進程加劇。第二階段是進入21世紀后,在全國老年人口的數量和比例持續攀升,老齡化的人口結構態勢加深導致老齡化成為新基本國情以來,“老年負擔”的危機觀點固執存在。人口老齡化仍然被歸于一種社會問題,被認為會給中國與全世界帶來嚴重的風險與挑戰。第三階段是202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明確提出實施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國家戰略以來,學界、政府與實踐界對于老齡化有了更系統、深刻的認知,呈現出較為明顯的樂觀轉向。事實上,人類壽命的延長并不會削弱老年人在晚年歷程為社會經濟發展貢獻潛力,相反人口老齡化將產生一種新的人口紅利,學術界將其稱之為“長壽紅利(TheLongevityDividend)”。朱薈:《從老年負擔到長壽紅利:國家戰略定位下的中國方案》,《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4期。
可以說,落實這一實施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國家戰略的實踐工作進展到今天,其取得的成就是相當巨大的。一方面就制度設計而言,多個國家推出延遲退休、改革養老金以及開發銀發經濟等一系列舉措,中國更是以積極老齡觀融入經濟社會發展全過程,將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提升為國家戰略;另一方面就技術革新而言,科技適老、智慧養老與互聯網醫療等智能終端設備逐漸實現老年人與新技術環境的互聯互通,健康管理、社區活動、家庭養老、護理照料及安全監測等老齡生活場景都可以在數據化與信息化中得以體現。
進而言之,這些新應用足以讓我們去審視、修正甚至改寫現存的關于老齡化較為負面或消極的論斷,但也正是新材料與新現象讓我們在理論層面上面臨更有爭議的挑戰。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這幾十年間學術界緊緊圍繞年齡、老年人和衰老過程(Age/Aged/Aging)不斷構建老年學與老年醫學的知識內涵與學術議題。雖然已有西方學者提出老年科學研究缺乏想象力,認為如此以醫學和生理學為主探討如何治療疾病與延緩衰老,以社會學與心理學為輔分析人口老齡化社會轉型與心理認知轉變的主導框架并不是一種綜合范式,具體參見KennethF.Ferraro,TheGerontologicalImagination:AnIntegrativeParadigmofAging,Oxford:OxfordUniversityPress,2018.但是關于“到底是應對老齡化,還是論證老齡文明”這一老年學科體系的基本立場問題尚未得以辨明。其中首要問題在于對老齡文明的概念認識,即老齡文明在現代化進程中是否成立,其內在含義是什么。
在已有多學科的話語體系中,老齡文明的概念具有多層內涵。第一層內涵在于哲學層面,即在反抗與放棄中體驗逐漸變老的存在主義哲學。“察覺自己老了和正在變老意味著,在身體和在人們可以稱為靈魂的東西中擁有時間。”讓·埃默里:《變老的哲學:反抗與放棄》,楊小剛譯,鷺江出版社2018年版,第29頁。第二層內涵在于社會心理學層面,這一概念不僅在于反思與超越對老齡化的擔憂焦慮,而且在于理解老年階段的幸福體驗與積極心理。老年期可能是人生道路諸階段中最無助而在某種意義上說卻是最幸福的段落,“老年人的幸福回憶就像是小孩子快速的學習能力一樣是自然的恩典禮物”。克爾凱郭爾:《人生道路諸階段》,京不特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10頁。第三層內涵在于宏觀戰略文化層面。在中國語境下,老齡文明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人類文明形態,這一概念飽含對待老齡群體的倫理文明,宣示擁抱老齡化社會的制度文明,體現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的戰略文明。有學者總結道,老齡文明是在哲學理念、價值判斷、文化態度和總體性話語上應對老齡化的積極話語與積極戰略。樊浩:《老齡文明的倫理革命》,《探索與爭鳴》,2023年第1期。
總結而言,老齡文明涵蓋了“文明”一詞的多義性,即文化(Culture)和教化(Civilization);并且在現代化進程中逐漸與“現代性”演進交織。老齡文明包含了“老齡化”客觀描述之外的價值觀念,即隨著人口結構的變化,社會系統能夠衍生出與之相適應的文明形態。一方面,老齡文明包含了一整套界定、理解和處理衰老、老年、老齡化的意識形態,深深地嵌入生產組織形式的發展、家庭與社會結構的變遷等經濟社會過程之中。另一方面,老齡文明具有鮮明的現代性烙印,也只能在現代化演進過程中臻至完善。老齡文明與人口結構老齡化緊密相關,它也是工業化與現代化的產物,同時更是形塑現代化文化價值體系的重要推手。由以上關于老齡文明的概念解讀可以發現,從學理層面認識老齡文明的概念含義遠比想象中更為復雜。在更多時候,對于老齡文明的界定是側重于來自“老齡”層面的解釋,或將老齡文明釋為與孝老敬老同義;或視為一種嶄新的社會發展階段;或釋為某種特殊的生命歷程或獨特的人生體驗。這就導致老齡文明的概念多義性,以及其與“應對老齡化”關系的復雜性,上述視野的局限性將難以從“文明”層面剝離出老齡文明的歷史意涵。
事實上,老齡文明的話語體系及其“活著的”老齡文明實踐極其鮮明地表現出現代社會的文化傳統。因此,對于老齡文明概念核心要義的界定必須考察其與現代化進程的相互關系。有研究指出,在現代化新征程上,老齡文明是社會文明的高級形態,是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高度凝結,代表國家的文明發展程度、公民道德水準,是“社會文明程度高”的直接體現,具有創造出高品質生活的動能。李程驊、張釩:《中國式現代化與老齡社會文明建構》,《江蘇社會科學》,2023年第2期。從現代化進程中進一步探討與明晰老齡文明的概念內涵具有層次遞進性,具體可分解為兩項理論任務。一是在現代化話語體系中發現并重新界定老齡文明,平衡現代化研究中長期以來的年輕化特征;二是以老齡文明超越單一的西方現代化思想,使對中華文明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認識達到一種新的理論境界。
第一重結構是老齡文明概念指出了現代文明轉型的新進路。雖然前現代社會已有關于老年和老年生活的反思,但作為一種文明形態的老齡文明更多的是工業化和現代化的產物。“應對老齡化”的論斷暗含著資本主義現代性的陰影——完全作為“受供養者”(因而與兒童畫上等號)的老年人是工業化時刻表的產物。此外,衰老過程被納入生物醫學的分析框架下、老年人自殺與家庭權力的下移和社會轉型過程中的意義感喪失緊密相關……所有的一切都在提示著,老齡文明正在指出現代文明轉型的新路徑,老齡文明將改寫老齡社會問題與資本主義的關系。老齡文明嚴肅批判資本主義的生產與再生產模式下的年齡歧視與老年人排斥。資本現代性的老年觀認為,老年人作為不可出賣勞動力的勞動者被排除出了生產部門,其觀念系統也被排除出了文化再生產過程,老年人在社會加速中被邊緣化、“抽象化”。事實上,老齡文明并不是在上述資本現代性框架下的局部修補,而是深刻反思資本主義風險管理方式下衰老的時間體驗,強調重新分配社會產品并弘揚代際正義。馬丁·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提出了極具現代性特點的生存之時間結構:向死而生(即以朝向終點的姿態反觀當下),這與通過“購買時間”來延宕經濟與社會危機的資本主義發展邏輯緊緊扣合。沃爾夫岡·施特雷克:《購買時間:資本主義民主國家如何拖延危機》,常晅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57頁。換言之,老齡文明克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局限和西方“現代性之殤”,摒棄代際之間零和博弈的思維方式,倡導構建全生命周期的命運共同體,展現全人口在現代化進程中的發展愿景,進而指明現代文明轉型的現實可能性。
第二重結構是老齡文明概念提出了中華民族文化的歷史自覺。貫穿形而上學與現代社會科學的核心問題是人的有死性(Mortality)。西方古典哲學傳統面向人的有死性提出了“何物為真”“何物永恒”“何者永恒存在”的問題,并基于此發展出了一個處理經驗現象、區分表象與實在的觀念系統。如柏拉圖所說:“哲學是死亡的演練。”柏拉圖:《柏拉圖對話錄》,水建馥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117頁。然而,與形而上學對有死性(存在-非存在)的關注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古典哲學較少將老或老年作為一個獨立的論述主題,即使老年是最接近于死亡的人生階段。西塞羅的《論老年》是古典哲學脈絡中為數不多涉及老年話題的論著,然而,西塞羅對老年“專注于知識和學習”的熱忱期望似乎早已消解在歷史進程中。直到19世紀,柏格森和克爾凱郭爾才重新找回了時間與老年體驗。與西方傳統思想中“生”與“死”的截然劃界不同,以代際傳承與社會整合為核心的中國哲學與民族文化并不缺少關于“老”或“老年”的討論。溯源五千年中華文明,“老”這一生命狀態本身是與“考”(長輩,后專指父親)和“孝”(由“長輩”含義衍生出的倫理實踐)具有統一內涵的。它們被共同納入生命本位的文明建構中,從對血親的倫理責任推演出普遍性的社會理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周琛:《“老齡化時代”的倫理形態》,《學海》,2016年第4期。從《論語》伊始,被不斷征引的各類儒家經典都不乏對“孝慈”關系、事親之法的論述。新中國成立以來,從1954年第一部《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明確指出“勞動者在年老、疾病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的時候,有獲得物質幫助的權利”,到1996年我國第一部保護老年人權益的專項法律——《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的頒布實施,再到黨的十八大以來國家密集出臺了百余項老齡事業及產業的政策規劃與重大舉措,特別是2024年初國務院一號文件聚焦銀發經濟,老齡文明伴隨著中國老齡政策體系的完善逐漸提煉、豐富與升華。可以說,老齡文明是一種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的歷史自覺。中國老齡文明不僅反映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人生觀、養生觀及倫理責任觀,而且體現了中華民族在走向現代化過程中與生俱來的科學老齡觀與積極老齡化,不斷解放和發展全社會的生產力,釋放強大的老齡社會發展活力與生生不息的時代品格。
三、支撐現代性的動力機制不足:推進老齡文明的世界性困境
當下的老齡文明論述有序推進自身理論的學理高度,向世界傳達完整的、自主的、非西方中心的人口老齡化思考,然而卻未能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為老年正義與老齡關懷中找到最終實踐歸處。老齡文明作為社會文化過程深深地嵌入到了各個社會部門的運作之中,在我們識別老人的需要、為老人提供照料、擔憂人口結構的變動可能帶來社會問題的同時,有一整套定義何為“老”、使老化的內在經驗變得可以理解,并對老年人不作出價值判斷與文化歧視的文化系統。老齡文明的觀點既解構了現象學-存在主義的西方哲學傳統,強調從社會主體間性重新理解人口老齡化的文明建構過程;也旗幟鮮明地反對老齡化是一種純粹的、個體化的、排他性的人口過程,認為老年人并不是內在地進入到衰老的過程中,而是通過整體性的社會文化規定以及他人對自我的理解來反觀自我老化。SimoneDeBeauvoir,TheComingofAge,[WTBZ]NewYork:G.P.Putnam’sSons,1972,pp.361-448.由此推斷,雖然存在差異性的衰老體驗,但事實上不存在所謂“獨自衰老”,而僅有社會意義上的老齡化。除此之外,老齡文明試圖進一步改寫老年歧視(Ageism)與青年崇拜(theCultofYouth)的價值取向。老齡文明的理論轉向不僅僅從宏大敘事轉向人本情懷或日常生活,而是主張衰老并不僅僅是年齡增長的生理性過程,而且是一個牽涉了代際正義、交叉性不平等等文化理念的社會性過程。LawrenceR.Samuel,AgeFriendly:EndingAgeisminAmerica,NewYork:Routledge,2022,pp.1-8.
這一整套老齡文明雖然植根于現代化,但在西方現代化的實際進程中,卻未能得以完全落地。老齡文明建立在代際正義、全生命周期關懷等價值追求上,強調社會對于老年人的全面關懷和尊重,而在西方的現代化模式基礎上,代際正義難以實現,文化價值體系未在其老齡化實踐中生根,因而難以真正構建以人為本的老齡文明。一方面,西方國家緩解與老年人有關的社會不平等(如老年歧視和代際不平等)以及所謂“老齡化問題”的方式內嵌于資本主義生產體系,根本上遵循著“生產不平等-以再分配緩解不平等”的風險管理邏輯。這種邏輯與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稅收-社會保障體系內在邏輯相同,只能“拖延”或“遮蓋”老齡問題,而無法真正解決老年人的發展問題。例如:老年歧視問題產生于以效率作為單一評判標準的生產體系。在這一體系下,老年人被視作價值貶損的勞動力或單純的消費者。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沒有改變的前提下,任何政策傾斜、文化宣導都無法從根本上解決老年歧視問題,只能推遲老齡社會的經濟危機,或調整人口老齡化風險的轉移模式。另一方面,從世界體系的角度講,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緩解老齡化的策略是引入青年移民,這本身依托于不平等的國際格局。由于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與發展中國家處于資本主義生產鏈條的不同位置,在社會生產力具有高低附加值對比差異的世界版圖中,引入來自不發達或發展中國家的青年移民是西方發達國家應對老齡化的主要做法之一。相較之下,老齡文明則可以說是提出了一種新的現代化方案,真正以人為中心的現代化、和平的現代化,能夠消除剝削結構、實現人的根本解放的現代化;能夠打破中心-邊緣的依附性世界體系,從而構建起以人為本、邁向未來的人類文明新形態。
在世界范圍內推進老齡文明之所以存在如此困境,不僅因為發達國家資本現代性的內在邏輯,即那種對人的異化、對勞動的異化、對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異化阻礙了老齡社會新形態下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而且在于老齡文明意味著將開啟新的現代性之路,這一種現代化模式意味著將突破既有西方現代化所提倡的勞動異化、組織科層化和技術理性化。烏爾里希·貝克認為,除此之外,現代化還包含更多的東西:社會特征和標準人生的變化、生活方式和愛戀模式的變化、權力和影響力結構的變化、政治壓迫和政治參與形式的變化、現實理解和知識規范的變化。烏爾里希·貝克:《風險社會:新的現代性之路》,張文杰、何博聞譯,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3-5頁。再進一步推論,老齡文明意味著將迎來一種全新的“現代時期(ModernEra)”,推進老齡文明并不是在既有的西方世界主導的現代制度下即可實現的。按照安東尼·吉登斯的描述,現代世界是一個飛速發展的世界,不單單是社會變遷速度遠快于先前所有的歷史時期,而且其社會變遷的深度、廣度、厚度及溫度也與之前迥然有異。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晚期現代中的自我與社會》,夏璐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4-20頁。從某種意義上說,老齡文明所提倡的現代性,從本質上是一種后現代的社會秩序與知識體系。“時空轉型”“脫域機制”與“徹底的反身性”將共同促使老齡社會新形態擺脫固有的西方文明之文化慣例或行為規則的控制。然而遺憾的是,當前世界范圍內的絕大多數老齡化國家適合于老齡文明現代性的動力機制存在若干不足方面。
推進老齡文明世界性困境在于支撐現代性第一層次的“時空分離(SeparationofTimeandSpace)”動力機制難以成效。從吉登斯的現代性理論來看,“時空分離”意味著通過現代社會的制度和技術手段,時間與空間的限制逐漸被打破。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晚期現代中的自我與社會》,夏璐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9頁。推進老年文明現代性困境在這一價值層面的成因指的是,目前缺乏這種跨越廣泛、廣闊及廣域時空領域,作為全人口、全代際和全生命周期的社會關系發生聯結的條件。伊曼紐爾·沃勒斯坦在考察轉型中的世界體系中提出的代際資源分配問題就是極好的例證。他提到醫療支出作為有限的社會剩余是稀缺性資源,那么應該分配給一個6歲的孩子(代表即將進入勞動力的群體)、一個40歲的成年人(代表正活躍的勞動力群體),還是一個75歲的老年人(代表已經退出勞動力市場的群體)?并進一步在價值觀念提出發人深省的問題——“難道我們在道德上如此落后于昔日農業社會,以至不能尊老愛幼,同時使勞動力仍然過上公平適度的生活”?伊曼紐爾·沃勒斯坦:《轉型中的世界體系:沃勒斯坦評論集》,路愛國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208-210頁。在那些逐漸老齡化的西方發達國家中,雖然在社會福利和長期照護等老齡事業上有一定投入,但這種再分配并未在價值觀念上有效跨越代際差異,實現代際上的分配公平。與此同時,生命周期赤字(LifecycleDeficit)和公共年齡再分配(PublicAgeReallocations)成為西方國家開展國民轉移賬戶(NTA,NationalTransferAccounts),實踐代際公平的社會經濟模式的主要難題。
推進老齡文明世界性困境在于支撐現代性的第二層次的“社會制度脫域機制(DisembeddingofSocialInstitutions)”動力機制有所局限。這一工具層面成因指的是,缺乏由象征標識(SymbolicTokens)和專家體系(ExpertSystems)構成的二者合一的抽象體系,使得老齡社會的群體互動及關系構建都難以建立足夠的社會信任。依據吉登斯的現代性理論,脫域機制根系于一種現代的信任關系,而信任本質上與現代性制度相關聯。相較于信任,它的對立面并非不信任,而是一種生存焦慮(Angst)或憂慮心態(Dread)。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87頁。世界衛生組織在關于老年人社會排斥(SocialIsolation)和社會孤獨感(Loneliness)的專題調查中稱,已有研究表明,25個歐洲國家中有20%~34%的老年人感到孤獨,這一數值在美國也達到25%~29%。WorldHealthOrganization(2021)SocialIsolationandLonelinessamongOlderPeople:AdvocacyBrief,https://www.who.int/publications/i/item/9789240030749.一項2021年的跨區域比較研究進一步發現,拉丁美洲老年人社會孤獨問題不容小覷,已經上升至歐美國家水平,即25%~32%;印度的該數據統計值為18%,但中國僅為3.8%。GaoQianetal.,“LonelinessamongOlderAdultsinLatinAmerica,China,andIndia:Prevalence,Correlates,andAssociationwithMortality”,InternationalJournalofPublicHealth,Vol.66,no.3(March2021),pp.1-10.如圖1所示,老齡社會形態下的社會排斥和孤獨感已經成為影響人口死亡率、健康狀況、行為風險、可行能力以及經濟損耗的重要社會問題。據歐盟統計局數據揭示,2020年27個歐盟成員國中老年人面臨貧困或社會排斥的風險比率已經達到194%,立陶宛、愛沙尼亞和保加利亞等東歐國家這一數值更是超過40%。Eurostat(2020)AtRiskofPovertyorSocialExclusionRateforElderly(65+),https://ec.europa.eu/eurostat/databrowser/product/page/tespm090__custom_11892432.這一系列的數據表明,世界范圍內大量老齡化國家的老年人對于社會制度的基本信任并未完全建立,生存焦慮一直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說,雖然老齡文明完全有可能超越資本主義所建立的現代西方文明的局限性,但是在消解代際之間對抗性的社會關系、增強社群與社區中賦能性的社會凝聚與社會支持等方面,仍面臨重重困境。
推進老齡文明世界性困境在于支撐現代性的第三層次的“制度化反身性(ReflexiveConstitution)”動力機制。如此事實層面的成因認為,老齡社會新形態下相關政策制定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對老齡知識的學理轉換及應用,未能使老齡學理知識成為積極老齡化的制度設計、觀念革新并實現現代化轉型的建構要素。在社會政策科學的理念中,現代性的反身性突出的是一種“敏感性”,即關于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經濟等方面都會受到新信息與新知識的影響,但是這些信息和知識是否成為現代制度構成的重要組成部分,進而在長周期內以知識更新與知識體系建構來影響現代社會制度的變革。遺憾的是,這種長時段下以累積知識的形式呈現的制度修正敏感性并未在老齡社會新形態下得以強化。學術界基于老齡文明視角對老齡福祉和老年社會福利的多樣性及迭代更新已有較多討論。研究認為,長壽社會的來臨將不可避免地挑戰傳統老年社會保障制度的底層邏輯,對于主動健康、自主工作和學習等方面的老齡化戰略整體升級才是應有之義。林閩鋼:《老年福祉的多樣性與迭代更新——基于老齡文明視角的考察》,《社會科學研究》,2023年第6期。然而,當前世界多國在推進老齡文明的進程中仍未實現這種將知識運用于政策關切的制度化反身性行動。即使是法國、英國和德國等較早進入老齡化社會的西方發達國家中,在老年社會福利的構成上仍以物質支持為主的現金福利占主流,對于促進老年人的智慧養老、社會參與、醫療保健和休閑娛樂等非物質性服務福利依舊處于較低水平。
四、老齡文明支撐中國式現代化的治理價值
在整個世界都致力于加快邁進現代化的普遍歷史進程中,一些文明可能將被歷史所遺忘、吞噬甚至遺棄,也有一些文明將重振自身,順應、勃興從而引領當代世界的文明發展潮流。上下五千年的中華文明博大精深且源遠流長,晚清時期經歷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一相對沉重的轉折;近現代的百余年來,中華文明如何再次屹立于世界的東方,成為無數中國人竭盡艱辛而奮力求索的執著追求。如何通過文明比較和文化自覺,講好中國故事、總結中國經驗并貢獻中國方案更是我國當代哲學社會科學的共同目標。無論是古今之間、東西之間還是自我與他者之間,學術界關于文明進程的論斷無外乎“西方中心論”與“中國特殊論”。前者將現代化視為西方構建并主導的普遍歷史脈絡,中國以及其他發展中國家處于相對落后的階段;后者否認西方現代化是唯一路徑,認為中國具有與西方世界截然不同的歷史文化、經濟社會和生活樣態,試圖凝練出一條中國式的新道路。費孝通主張“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第三種思路,即“希望對中國幾千年歷史有一個綜合認識,然后把它講出來”,讓“西方文化能接受”,以便“把我們的好東西變成世界性的好東西”。費孝通:《費孝通晚年談話錄》,張冠生記錄整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版,第515、452、454頁。如此相互理解與相互包容的文明共生境界,正是中華文明講究“兼容并蓄”的獨特之處,最終倡導并“創建一個和而不同的全球社會”。易承志:《中國韌性治理體系的框架和構建路徑》,《人民論壇》,2023年第15期。如今,中國老齡文明正在老齡社會新形態下走向中華文明的深處,不僅肩負著探索中華文明復興的歷史重任,而且需要回應世界人口新變局下現代文明的展望問題。在世界現代化進程中講述“和而不同”的中國老齡文明的深刻道理與未來向度,就需要找準治理價值的問題意識與切入焦點。
在全球人口快速老齡化的背景下,中國的老齡文明不僅繼承了中華文化中的代際倫理與孝道傳統,還通過現代化治理理論的深化與制度創新,逐步塑造出獨具中國特色的老齡社會治理模式。老齡文明的傳承根植于中華五千年的文明歷程,尤其在儒家文化中,尊老、敬老作為社會秩序的重要組成部分一直延續至今,蘊含著代際間責任的延續,這一倫理規范奠定了中國社會長期以來對老年群體的尊重與關懷。進入現代社會,老齡文明不僅僅停留在傳統文化層面,更通過國家政策和社會制度的形式得以強化和制度化,形成了具有時代特征的新型老齡文明。這種傳承既有文化上的連續性,又通過國家和社會治理框架,融入了現代化的治理需求。中國老齡文明為現代化治理提供了文化基礎和價值導向,而中國式現代化則在不斷發展中進一步豐富了老齡文明的實踐與內涵。
一方面從歷史縱深上看,中國老齡文明具有國家治理的“韌性(Resilience)”屬性。“韌性”的概念可溯源至哈耶克晚期的市場理論和克勞福德·霍林提出的復雜系統理論,它強調市場、生態系統在面對沖擊或壓力時能夠適應變化,保持原狀或迅速恢復到期望狀態的程度。在治理層面,“韌性”的概念也被廣泛地應用,“韌性”是國家治理及社會治理的重要維度,不僅涉及到系統應對突發事件的能力,還包括了長期的社會穩定和發展。中國老齡文明將重新梳理文明與國家之間的“關系本質”問題,強調在傳統文化表征下國家如何于現代化進程中保持延續性。有研究指出,“文明”與“國家”的關系問題一直是歷史學、考古學和人類學等多學科關注的焦點議題,長期未能取得共識。從詞源的角度看,“文明”約等同于“國家”,易建平:《從詞源角度看“文明”與“國家”》,《歷史研究》,2010年第6期。文明的起源就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華5000多年的考古實證》卻認為,“文明”并不就是“國家”,“國家”只是“文明”進步到一定階段必然出現的產物。王巍:《中華5000多年文明的考古實證》,《求是》,2020年第2期。上述關于“國家”與“文明”的概念辨析無疑是回答中國式現代化與中華文明復興理論問題的基礎與前提,然而無論是將兩者等同視之,還是認定為不同領域的兩個概念,其研究理路都是偏重人文主義的方法路數,遵循著歷史研究或考古發現的立場。雖然老齡社會新形態已經成為當前社會構成和人口轉變的基本維度,但是世界人口老齡化畢竟只有不到二百年的歷史,從老齡文明角度探討“國家”與“文明”并不具備進行宏觀歷史比較分析的可能性。
中國老齡文明所理解的“國家”和“文明”關系具有獨特性,不關注兩者在時間斷點上的耦合性,而是重構一種長歷史周期內“文明”與“國家”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延續性。有學者在思考“是否有可能讓老去的全球文明重新恢復生機”這一問題時提到,中華文明之所以持續了五千多年仍沒有任何老化的跡象,A.V.Makrushin,N.V.AladinandA.S.Vasiliev,“IsItPossibletoRejuvenatetheAgingGlobalCivilization?”,AdvancesinGerontology,Vol8,no.1(April"2018),pp.37-40.根本原因在于其為世界文明形態的一個例外,并不完全遵循“誕生-童年-青春期-成熟期-老年期-死亡”的生物模式,而是具有一些其他的模式。中國老齡文明便具備這種持續更新并保持活力的特殊模式。從這個角度說,中國老齡文明建立在中華文明世代相傳的尊老信仰、敬老禮儀、孝老觀念和助老風俗之上,并沒有隨著朝代更替或時間推移而衰落。一項發表在《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上的世界史研究進一步考察了從公元前2000年至公元1800年324個國家消亡和文明興衰的時間跨度和風險因素。SchefferMartenetal.,“TheVulnerabilityofAgingStates:ASurvivalAnalysisacrossPremodernSocieties”,ProceedingsoftheNationalAcademyofSciences,Vol.120,No.48(November2023),pp.1-6.結果認為,在最初形成的200年左右,導致國家崩潰或文明滅絕的負面風險將迅速積累,如干旱和地震等環境因素以及侵略和政變等政權因素等。那么,能夠在歷史長河中克服消極影響且保持發展的“常量”或驅動機制,則是解答謎題的關鍵。可以認為,老齡文明的內聚性、穩定性與持久性是中華文明、中華民族和中國國家形態得以延續至今、未曾中斷的重要方面。中國老齡文明飽含深刻的生命體驗,也聚集了獨特的文化力量。在中國語境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或是“生,事之以理;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等一整套有關“仁義禮智信”的孝道行為規范和民間侍老美德都具有國家治理意義。換言之,中國老齡文明與國家治理具有天然的親和性,其所構建的家文化、祖先崇拜、農耕傳承、宗族組織、重陽節日和喪葬儀式等,從未在自然災害的侵襲或王朝遞嬗的劇變中動搖過。而隨著老齡文明在中國步入老齡化社會以來不斷確立、衍生與強化,中國老齡文明將探索出全新的、具有世界人口發展歷史意義的社會主義新文明形態。
另一方面從當下現實上看,中國老齡文明具有社會治理的“團結(Solidarity)”屬性。“團結”的概念與涂爾干的理論緊密相關,根據埃米爾·涂爾干的“有機團結”理論,現代社會依賴于社會成員之間的分工和合作。當人們的公共性提升,適度謙抑自我,對他人保持尊重、信任并通過互相合作增進共同利益,社會團結的交往狀態就會顯現。馮仕政:《社會治理與公共生活:從連結到團結》,《社會學研究》,2021年第1期。在老齡文明的理想狀態中,社會應通過代際合作和制度支持,實現老年人作為社會成員的有機融合。然而,西方國家的現代化進程強調經濟效益和個人自由,可能導致社會中青年群體與老年群體互相之間的“排斥性團結”(ExclusiveSolidarity)。中國老齡文明將扭轉既往應對老齡問題研究的“個體化”視角,指向現代化發展中的集體動員與代際共享。社會建構學派的安東尼·吉登斯或烏爾里希·貝克等學者嚴肅地指出,隨著社會分工和現代化發展,當代社會每個人都似乎越來越遠離傳統習俗,能夠得到相應的幫助、指導與支持也愈發稀缺,人們正在學會承擔自己所作出選擇的種種責任。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晚期現代中的自我與社會》,夏璐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2頁;烏爾里希·貝克、伊麗莎白·貝克-格恩斯海姆:《個體化》,李榮山、范譞、張惠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1-32頁。這些看似有道理的個體化論斷不僅輕描淡寫地將個人與社會作出了明確的區隔,而且從結構分析的角度看,這種指責個體并要求個人對社會機制的系統化影響負責的觀念,容易產生個體原子化、個體與社會對立,以及整體性的社會渙散。例如,批判老年學(CriticalGerontology)在反思老齡化、社會意義與社會結構的關系中明確表示,將收入不足、福利不夠和醫療保健不科學等個體在遭遇衰老或疾病過程中的問題歸因于老年人本身,就是一種典型的個體化思路。ChristopherPhillipsonetal.,Ageing,MeaningandSocialStructure:ConnectingCriticalandHumanisticGerontology,Bristol:PolicyPress,2013,p.2.這種起源于個體主義和生物醫學還原論的說法將“因為老了”這句“咒語”用于解釋老年人遇到的任何問題。事實上,這不僅無助于解決老年人問題,還造成了老齡化社會在資源分配、家庭功能和技術應用等方面的諸多隔膜與多重鴻溝。
中國老齡文明以實踐回答了老齡社會中所謂“現代性”在哪里這一嚴肅且重要的問題。在每一個人都會變老且老齡人口數量和比例逐漸增加的老齡化社會形態中,如果個體化盛行、神圣性缺乏、集體意識淡漠,那么人類社會必將走向消亡。有學者指出,現代社會的最大危險,便是將純粹個體的原則凌駕于集體,或是以絕對的利己觀念僭越于社會交往。渠敬東:《作為文明研究的社會學》,《中國社會科學》,2021年第12期。不得不說,從埃米爾·涂爾干以“機械團結”“有機團結”重新審視現代社會的“失范”與道德危機;到馬克斯·韋伯以新教的資本主義精神氣質入手,討論不同文明將開啟迥異的社會生活樣式;再到卡爾·馬克思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借助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以及文明史的演進路徑,為人類社會未來道路指明方向,這些思想巨擘無一不對個體與社會、信念與責任、價值與追求等現代的社會制度思想給出既有實證分析與全景式判斷。從問題實質和基本進程來看,中國老齡文明就是在不斷調適個體和社會關系的過程中,增進老年群體與其他代際人群的交融,化解老齡問題與其他社會經濟問題的割裂,實現中國特色的老齡社會和諧與社會團結。再進一步從老齡社會政治的公共性角度上看,作為致力于將各種應對老齡社會問題的政治力量納入體制之內的戰略理念,中國老齡文明對老齡化社會治理產生了積極作用,將老齡社會治理整合進國家制度,最終確立了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國家戰略這一最高權威的政策地位。縱覽中國老齡文明成功建構老齡社會治理的歷程來說,此過程絕非個體化的自下而上路徑,而是集中體現了老年人基礎性社會權力的擴展,以及“國家-社會-老年人”的自上而下推進。如圖2所示,作為一個可以被描述和刻畫的歷史事實,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老齡文明的治理意義重大。它之所以能夠形成兼具國家治理與社會治理的雙重屬性,與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現代意義上的“文明化”密切相關,實則與中國式現代化同步。
中國老齡文明的治理意義具有典型性。它不惟是華夏的,更是世界的,它接納了來源多樣與性質各異的結構因素、文化因素、族群因素和社會經濟因素;其所有的知識體系與話語體系,也都將融合于全人類共同締造的世界現代化進程之中。費孝通是這樣談論中國及中國的文明,“一切中國的東西,任何一項文化的特質——器具、習俗、傳習,以及制度——無不相互地極正確地適合”,這是因為中國所獨有的文明特質,“它不僅是一個古舊的文明而且是一個已經完成了的文明”。費孝通:《費孝通全集·第一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4頁。確實如此,雖然現今中國人的涉老看法、生活方式和思維模式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中國老齡文明作為“完成時”的文明,依然體現出強大的生命力,并在支撐中國式現代化的新征程中生機勃勃。
中國老齡文明與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社會所盛行的年輕文化具有本質區別。費孝通在初訪美國時留下了這樣的感慨,“各人既憑一己能力來創立事業,年齡也就成了一個威脅。愈老,可以利用的時間也愈短;精力衰竭是落伍的征兆。老了,也就不足畏矣”。費孝通:《費孝通全集·第三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77頁。與此同時,也繼續提出一個判斷和一個疑問。前者是,“我們不是會都走上美國路線”;后者在于,“時間、年齡會成為我們的冤家了么”。“在新的世紀里老年人將怎么去恢復他的被尊敬的地位”,這一“世紀之問”可謂振聾發聵。其實,他在觀察“中國社會變遷中的文化結癥”時,就給出了理性思考及適宜于中國情境的答案——“人類進步不應單限于人對自然利用的范圍,應當及早擴張到人和人共同相處的道理上去”。費孝通:《費孝通全集·第五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頁。費孝通進一步明確指出,因“東西相隔”,“我們的傳統”“被視為古舊的中華文明”竟然迄今沒有被用來解釋當前人類文明的危機。
在社會、政治、文化、銀發經濟和道德力量控制等方面,中國老齡文明試圖爭取并達到超歷史、非評價性、共享共通的層面,為世界范圍人口老齡化貢獻理性理智、長久經驗以及神圣義務。作為“文明的進程”之改寫,中國老齡文明將以中國豐厚的孝文化思想銜接諾貝特·埃利亞斯所描寫的社會發生的關系結構與心理發生的個體表征;作為“文明的沖突”之調適,中國老齡文明對于從人口視角理解塞繆爾·亨廷頓重建世界秩序具有重大意義,將進一步強調老齡文明因素在塑造全球人口-政治經濟社會格局中的核心作用。簡言之,中國老齡文明以本土化傳統知識與社會存在、以“積極”為核心范疇與思維方式,以超越西方老齡化思潮的語義更新,發展并回應老齡化人口轉變中的治理難題、文明危機與現代化困境等恒久議題。
總之,作為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基礎概念與治理體系中的基本單元,老齡文明不僅吸收了中國古典的文明思想,而且具有家國一體的社會大同理想,更是在“身—家—群—國—世”的整體性治理格局下凝練并充實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的中國方案。胡湛、彭希哲、吳玉韶:《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的“中國方案”》,《中國社會科學》,2022年第9期。它一方面確定個體與社會之間的相互關系,并嘗試建立一種切實可行的集體規范;另一方面,對中華文明與西方文明進行毫無偏見的思索對比,并探索適應當代老齡化社會的制度體系。綜上所述,以農業文明到工業文明、再到老齡文明的現代化歷史進程視角下觀察,如今世界人口老齡化危機并不是現代文明的某一個層面出現了問題,而是纏繞于古今、中西方、個體-社會-國家所有維度上的發展性困境。只有通過老齡文明在現代化進程與治理規范下發生聯動變革,才能走向治理現代化,走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未來道路。
(責任編輯:游姣)
作者簡介:朱薈,南開大學社會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重度老齡化社會的新格局與新應對研究”(編號:22JJD840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