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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白的山嵐

2024-12-26 00:00:00王旺山
參花·青春文學 2024年12期

1

雨,已經是第三天了。潔白的山嵐,像綻放的花朵,簇擁著哨所周邊的山巒。夏光琪沒想到北太行山區剛六月,就下起了連陰雨,這讓他頗感蹊蹺。因為他知道,一年當中,這里的無霜期只有百十天。一脫下棉衣,就已經是炎熱的夏天了。從渭北高原入伍的夏光琪用了三年,才適應了這里的氣候;今年的異常天氣,一下子打亂了夏光琪的生物鐘。大清早,天空就像抽風似的,一會兒傾盆大雨,一會兒電閃雷鳴,透過掛著水簾一般的窗玻璃,夏光琪看到院子里的茄子苗被癲狂的風雨折斷了一片,花墻外的田野和遠處的山峰混雜在了一起,天地不分,一片蒼茫。火爐已經拆了,氣溫驟降,逼迫夏光琪又穿上了絨衣。他在窗前佇立了半晌,看天氣尚早,又躺回了床上,盡管他手捧著一本書,可眼睛卻凝視著窗外的雨天。此刻,雨已經澆透了他的身體。頭一天,他和新兵小杜還覺得稀奇,擠在窗前看這不速之客,飄飄灑灑的雨絲,在院子里畢畢剝剝地下了一天,盡管只是一窗之隔,可他們卻覺得陡然而降的雨離他們很遙遠。到了第二天,下了一天一夜的雨,似乎沒有一點兒疲倦的味道,在墻頭,在菜地,在房瓦上繼續淅瀝。躺在床上,夏光琪感覺整個人都被雨水包圍了似的,又叮叮當當地消磨了一天。等到他第三天睜開眼睛時,雨還在下,不過,這個時候,他已經聽不到之前雨水的淅瀝和叮當聲了,他只覺得忽大忽小的雨水,已經浸透了他的身心,周身透著寒氣,他蜷縮在被窩里,連說話的欲望都受潮了。受潮的還有時間,墻上的電子鐘長長的指針,半天邁不出一步。三年來,夏光琪在環椿坪哨所第一次感到自己淪陷在時間中,不能自拔;莫名地孤單和焦慮,輪番上陣,仿佛把白天拉長了。

哨所離連隊一百多公里,哨所在狐峪向陽的斜坡上,東側是一處長滿酸棗樹的墳地,天晴時,常有幾只孤獨的烏鴉落在墳地里那棵孤獨的榆樹上,在黃昏里撲棱,但極少啼叫。村里人說,當兵的命硬,不礙事。可新兵小杜剛來時,還是有些恐懼,尤其到了夜里,一聽見遠處的貓頭鷹叫喚,就用被子蒙上了頭。時間久了,也就慢慢習以為常了。哨所與環椿坪村子之間,隔著一條叫狐峪的河流。河水發源于峪道盡頭的駱駝嶺。平時河水不大,清澈而平靜,是哨所的水源。可一到雨季,河水會暴漲,渾濁的洪水會淹沒用四根樹干搭建的簡易木橋。哨所在河的左岸,木橋是哨所通往村莊的唯一通道,也是閑暇時節,村民到哨所看電視的必經之路。河道兩岸一側是哨所,一側是村子里的梨園。時寬時窄的河道中,滿眼的河卵石,有的地方,從河岸的土層中長出了一簇,或一堆的灌木叢或洋槐樹。除了雨季和冬天,狐峪河倒是一個景色秀美的去處。此刻,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就是墻外漲了水的狐峪河發出的低沉的咆哮。

哨所有三間青磚灰瓦的房子,坐北朝南,一進門是學習兼看電視的地方,東側是宿舍,西側是庫房。緊挨著西山墻下是半間低矮的灶房,在方方正正的院子的東南角,有一個不分男女的廁所。院子里沒有樹,用青磚壘起的花墻內,除了人行道,剩下的都是菜地。哨所一般配備兩個人;幾年前,夏光琪剛下哨所時,哨長是早他一年入伍的北京兵。翌年,老哨長退伍了,連隊又派晚夏光琪一年入伍的四川兵小杜,來到了哨所。自然,夏光琪在入伍第三年,當上了哨長。哨長算是連隊的業務骨干。

哨所有一項日常公務,每天早八點,晚六點,要給連隊值班室各打一通電話。說是匯報工作,其實就是報平安。雷打不動。夏光琪剛下哨所時,覺得一切都很新鮮;他和哨長兩個人扛著鐵锨,一周上兩次線路:周二,出門向西,翻山越嶺,來回十八公里。周五,出門向東,來回又是十八公里;不同的是山少,河溝、梯田多。除了冬季大雪封山,周周如此,月月如此,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巡線,開始是兩個人,哨長帶著夏光琪走了兩趟之后,巡線就是一個人了。兩個人有分工,一人負責一個方向,不定期輪換一下。剛開始,一個人置身崇山峻嶺之間,行走在茂密的灌木叢里,盡管手里有一把軍用鐵鏟,可夏光琪還是有些膽怯,恐懼時刻尾隨在他的身后。尤其是陡然間,身邊突然飛起一只野雞,或者竄出一只野兔,都可能嚇得他心驚肉跳,要不是嗓子眼小,他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半年過后,夏光琪不光熟悉了東西兩個方向的線路,而且喜歡上了沿途那些松林、灌木叢;尤其是到了秋天,山坡上大片大片怒放的山丹丹,野菊花,還有那些不知名的野花,雨后松林里蓬松的針葉中冒出的大大小小,褐色的蘑菇,灌木叢中各種不知名的野果,溝畔上掛滿橙紅果實的柿子樹,溝道里連片的橙黃的沙棘,還有枯水期河床上裸露的大小卵石,偶見的一小塊菜地等等,都讓夏光琪驚嘆與喜悅,好像發現新大陸一般對著群山,對著幽深的山谷,不時發出聲嘶力竭的喊叫。一旦某個方向,傳回他的喊聲,他都會長久地注視著那個方向微笑。

說不枯燥,不孤單,是假話。哨所除了每天早晚各打一次電話,每周巡查兩次線路,剩下的就是吃飯、睡覺,一臺九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基本接收不到信號,大部分時間,都是看著滿屏雪花,聽聽電視聲音而已。試想一下,兩個十幾二十歲的小伙子,一年四季,遠離連隊,與大山為伍,奔波在原野、高山、深溝、河道之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大眼瞪小眼,時間一久,連表達、溝通的本能都退卻了。可以說,哨所的一部磁石手搖電話機,就是他們與外界聯通的唯一渠道——通信兵最大的優勢,就是打電話方便,平日里沒事了,可以和相鄰的哨所,或者連隊的老鄉,在電話里說說話,聊聊天,但不能長聊,以免因為占線而誤了正事,所以,時間久了,大家打電話聊天的興致也沒了。孤獨、單調的哨所生活,讓這些年輕的戰士既盼望有電話來,又害怕那急促的鈴聲,尤其是一進入雨季,或者到了夜晚,哨所的人最怕電話鈴響了。如果是連隊查崗還好,就怕深更半夜機務站線路的報警指令。夏光琪到環椿坪哨所三年,轄區的線路一直暢通無阻,哨所也是連年的先進哨。

連陰雨,下得人揪心;冬天剛剛過去,天寒地燥,這個時候電纜最容易遭受雷擊了。夏光琪在心里默默祈禱,只要過了今天,三天的連陰雨,應該已經浸透了西線山脊上的土石層,沿線的防雷、避雷設施也應該派上用場了,這樣的話,深埋地下的通信電纜遭受雷擊的概率也就會大大降低,但東線隨時可能暴發的山洪對電纜的威脅依然存在,不能掉以輕心——每每想起這些,夏光琪就不免焦慮起來。這時,一個響雷在屋頂炸響,夏光琪覺得眼前一晃,陡然從床上站到了地上;對面床上的新兵小杜,驚愕地看著哨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一臉茫然。一個接著一個的悶雷,伴著隱約的閃電,在天際炸響。桌上,那部手搖磁石電話機響過三聲后,驚魂未定的小杜才拿起了話筒。電話是連長打來的。“怎么回事?電話響了半天也沒人接,讓你們哨長接電話。”小杜愣怔了一下,把話筒遞給了夏光琪。夏光琪對著話筒說:“這會兒雨還在下,電閃雷鳴,怪嚇人的。”連長說:“堅守崗位,注意接聽電話。”放下話筒,夏光琪在心里說,我也想出去轉悠哩,可除了上廁所,出得了門嗎?

因為下雨,兩個人的晚飯吃得早,剛拾掇完灶房,環椿坪村的二保提著一瓶洋河大曲,笑呵呵地推開了哨所的門,“光琪,弄倆菜,咱喝燒酒。”不等夏光琪搭腔,二保身后“呼啦”一下,又擁進了四五個村民,有男有女。夏光琪知道,這些村民都是來看電視的。哨所的黑白電視,九英寸,屏幕比一本書還小,信號時好時壞,可在環椿坪村卻是唯一的存在,為此,小杜還自豪過一陣子。盡管哨所離村子一里多路,還隔著一條河,可村里人都覺得哨所既然在環椿坪地界,那哨所的人,自然也就是環椿坪村的人,但凡在哨所待過的戰士,與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比較熟悉;環椿坪村每年最大的節慶,是農歷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每年村里都要籌資請縣劇團的人來,在村里唱三天大戲。這幾天,平日里稍顯寂寞的村莊像集市一樣熱鬧,家家戶戶都會盛情款待到村里看戲的親朋好友,男女老幼喜氣洋洋,仿佛憋屈了一冬的郁悶和所有的晦氣,一下子就會煙消云散,一年的好運氣,仿佛就會天遂人愿,五谷豐登似的,這個山村在婉轉、高亢的戲腔中沸騰了——哨所的戰士,都會被幾個熟識的人家邀了去,坐在溫熱的火炕上,和賓客一起聊天,吃飯,甚至劃拳喝酒,夏光琪的酒拳,就是跟著二保學會的。二保比夏光琪大五歲,家里飼養了二十多箱蜂,在村子里算是一個有為青年。到了秋天,要整理線路路由標石時,二保都會放下手里的活計,和夏光琪一起,扛著鐵锨,提著油漆,沿著線路翻山越嶺,穿溝過河,鏟掉標石周邊的野草,把斑駁了的水泥標石刷得白白凈凈,一個不落。兩個人渴了,用手掬幾口山泉水;餓了,就著咸菜,啃一塊堅硬的月餅。山里的秋天,萬紫千紅,婀娜多姿,布滿鵝卵石的河道邊那葳蕤的沙棘林,綴滿了黃澄澄的果實;碧綠的針葉松下,有隨處可見的野生蘑菇;火紅的灌木叢,像一片連著一片的紅云,點綴著遠山近峰;向陽的山坡,或者山巔上或大或小的草坪,這時候也變得柔順了許多。間或一株鮮紅的山丹丹花,或者一簇金黃的野菊花,都會讓這兩個年輕人雀躍歡呼,抑或躺臥在野草上,享受秋陽的愜意。他們盡管長年生活在這群山之中,可一旦置身其中,兩個人依然興奮不已,自然,那一路奔波、跋涉的疲勞,頃刻間就隨著山風跌下了山谷,隨著溪流漂走了。

2

按慣例,小杜把哨所的幾把馬扎整齊地擺放在電視前,然后,打開電視機,無須調臺,因為在這里,只有中央一臺的節目信號比較穩定。今天是周末,這些人掐好了日子來,他們知道每個周末晚上八點鐘,中央一臺都會播放一部譯制片。雖說時間尚早,電視上正在播放一部有關水稻種植的紀錄片,可幾個村民還是安靜地坐在馬扎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塊黑白屏幕,看得津津有味。也許是下雨的緣故,不用轉動室外天線,電視的畫面特別穩定,一點兒雪花都沒有,也不上下跳動,聲音也格外清晰。安頓好了村民,小杜又把飯桌重新撐開,放在了宿舍兩張床的中間。夏光琪和二保從灶房一人端了兩個盤子,放在了飯桌上。一盤午餐肉,一盤腌制的紅白蘿卜片,一盤小蔥拌豆腐,一盤罐裝鵪鶉蛋;四個菜,一瓶酒,二保又把一塊來看電視的二蛋和另一個夏光琪叫不上名字的男村民拉了過來,一起喝酒。五個人圍著一張圓桌,輪流坐莊,或劃拳,或打老虎杠子,小杜兩樣都不會,只會用十指壓大小。酒過三巡,夏光琪因為不勝酒力,借口方便,走到了院子里。小杜幾杯下肚,臉紅得像關公,見哨長一走,身子一歪,就勢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剩余的三個人為了一杯酒,在激烈地爭辯著,互不相讓。站在門口,涼風一吹,夏光琪一個寒戰,酒醒了不少。身后,屋子里一片喧囂,雨已經停了;一抹橘黃的夕陽,斜斜地照射在哨所的菜地上,一大片蟬翼般的彤云,高高地飄浮在駱駝嶺的上空。謝天謝地,雨,終于停了。夏光琪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在心里念道。夏光琪剛坐回酒桌,一個模樣俊俏的陌生姑娘,站在宿舍門口,對著二保說:“舅舅,電視開啦,趕緊來看。”二保站起身,一仰脖子,灌下了半茶杯酒,說:“不喝了,二蛋渾小子,我看電視呀。”

夏光琪說:“這女娃是誰?我咋沒見過。”

二保說:“我大姐的閨女。”

夏光琪說:“哪個村的?”

二保說:“遠球哩,駱駝嶺北邊的,叫啥……”見喝了酒的二保,舌頭有些發硬,那個女娃補充道,“小關村。”夏光琪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女娃臉一紅,靦腆地說:“蘭蘭。”這時,有人調大了電視的音量,轟然響起的音樂瞬間覆蓋了夏光琪后邊的話。夏光琪一聽那首熟悉的音樂,就知道是中央一臺那個專門播放外國電影的欄目到點了。幾個喝酒的人各自提著凳子,從宿舍來到了電視前。夏光琪說,小杜你注意接聽電話。畢了,也跟著走到了電視間。譯制片已經開播了,是一部英國的老電影,叫《尼羅河上的慘案》。看過片名,大家一片歡呼,之后,很快又安靜了下來。電影開始不久,天空又飄起了雨點。稀稀疏疏的雨點,給夜幕下的原野制造了一陣又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讓蒼茫的夜晚,顯得更加靜謐,與室內安靜但不乏熱烈的氛圍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顯然,一看片名,就知道是一部破案片。現在看來,也許并不稀奇,可對四十年前的山里人來說,無異于眼下好萊塢出品的任何一部院線大片。

在近兩個小時的觀影中,幾乎沒有人上過廁所,也極少有人說話。時間過得真快,看完電影,已經是深夜了。朦朦朧朧的雨點,還在飄灑著,峪道嗖嗖的夜風,潮濕而寒冷,高聳的蒼穹上,一片湛藍,借著微弱的天光,大家簇擁著步子有些踉蹌的二保,來到了狐峪河邊。夏光琪的手電筒從花圍墻的空隙中,照亮了木橋。他站在院子里,看不到狐峪河,卻能強烈地感受到河水翻騰的濤聲和激越的流動。光影中,幾個人一個跟著一個,大家下意識地伸出兩只胳膊,保持著身體的平衡,像春節鬧社火的高蹺隊一樣搖搖擺擺,踉踉蹌蹌,高大的人影,又像燈影戲一樣,很滑稽,但夏光琪忍住沒有笑出聲來。二保排在最后,因為喝酒的緣故,那個叫蘭蘭的女娃攙扶著二保的胳膊,兩個人一前一后,側身上了木橋。湍急的河水在橋下翻騰著,濺起一束一束的浪花,伴隨浪花涌起的凜冽冷氣,直逼橋上的行人。眼看著走在眾人后邊的二保和蘭蘭走到了木橋盡頭,夏光琪剛想收回手電筒,二保一個趔趄,蘭蘭緊隨著腳下一滑,身體一晃,直立著,掉下了橋,二保一個愣怔,站在翻著白光的河邊,“啊,啊”地叫著。夏光琪顧不上從大門繞過去,一躍身,翻過一人多高的花圍墻,來到河邊,一邊用手電筒照著湍急的河水,一邊跟著河水向前跑,嘴里不停地喊著“蘭蘭,蘭蘭”,尋找落水的蘭蘭的身影。狐峪河過了哨所的圍墻角,兩岸是開闊的梯田,河道陡然加寬,水勢明顯減緩,在一片野蘆葦旁,夏光琪發現了在水中掙扎的蘭蘭,他一個大跨步,躍進狐峪河,河水有多半人深,夏光琪借著湍急的水勢,連蹬帶游地接近了蘆葦叢,一把抓住蘭蘭的衣領,把蘭蘭拖上了右岸。不諳水性的蘭蘭一個勁地趴在地上咳嗽,嘔吐;夏光琪小時候夏天在老家的澽水河里玩耍過,但那根本談不上是游泳,盡管漲水的狐峪河水淹不過他的頭,但湍急的水流,還是讓他嗆了好幾口水,半躺在河岸上,天地一片蒼茫,手電筒早被河水沖走了,稍作緩歇,他蹲在蘭蘭身邊,用手輕輕地拍打著蘭蘭的后背。這時,二保、二蛋和幾個村民,才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了過來。有驚無險。二保的酒早被嚇醒了,他見蘭蘭沒事了,吐了一口長氣,脫下外衣,披在蘭蘭身上,扶著外甥女回村去了。

起風了,夏光琪打了個寒戰,上牙磕著下牙,小心翼翼地走過木橋,一路小跑,回到了哨所。躺在床上聽收音機的小杜,看見夏光琪的狼狽樣,嚇了一跳,剛才外邊發生的驚險一幕,他壓根兒不知道。“哨長,你咋了,落水啦?”

夏光琪打著寒戰,說:“我跳河了。”

“啥子?”小杜一臉疑惑,哨長不像是在開玩笑,這一身精濕的衣服,至少證明他剛才錯過了什么。“哨長,你趕緊把衣服換了,當心感冒。”夏光琪一邊脫衣服,一邊接連打著噴嚏。“真懸啊……”又一個牽動全身的噴嚏,打斷了他的話。他用毛巾擦干了頭發,光著身子鉆進了被窩,身體像篩子一樣打哆嗦,小杜給他沖了一缸子紅糖水,才止住了夏光琪體內的寒冷。

小杜還是有些好奇地問道:“哨長,你咋啦?”

夏光琪嘴巴還是有些翹,說:“沒啥,送二保,不小心掉橋下了。”小杜既然不知道蘭蘭落河的事,他也就不想再說了。他不想隱瞞什么,他只是擔心連隊領導會責怪他與老百姓喝酒的事兒。好在蘭蘭有驚無險,不然的話,問題可就嚴重了。后來,小杜從二蛋嘴里知道了那天夜里發生的事兒,驚嘆不已,連聲“嘖嘖”,從心里對哨長又多了一分敬佩,他覺得哨長這種不顧個人安危,勇救村民的行為,就是見義勇為,尤其是哨長做了好事,還這么低調,更應該大張旗鼓地給予表彰和宣傳。他知道,要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哨長,哨長是不會同意的,所以,他趁哨長在灶房做飯的機會,給連領導打了一個電話,把夏光琪深夜勇救落水少女的壯舉,全盤托出,報告了連領導。指導員說,杜光輝,你說的是真的嗎?小杜壓著嗓門,低聲,但堅定地說,沒有一句假話,不然,你處分我。連長問,這是啥時候的事?小杜思忖了一下,說,就是上次下大雨的一天夜里。連長在電話里吼道,你個熊兵,早干嗎去了,現在才說。小杜說,哨長不讓說啊,他還要我替他保密哩。好了,不說了,哨長來了。不等連領導說話,小杜就“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其實,小杜比夏光琪只晚了一年入伍,但部隊有部隊的傳統,在老兵眼里,晚一天也是新兵蛋子。夏光琪喜歡小杜,這個來自大巴山區的小個子新兵,剛到哨所時,連自行車都不會騎,但為人誠實、可愛,有眼色,腦瓜子靈性,但凡不會的東西,你教一遍就領悟了。帶這樣的兵,省心。所以,盡管小杜比他晚一年當兵,但夏光琪始終把他當兄弟看待,從不居高臨下,訓斥小杜,相反,還時不時地跟他開個玩笑啥的。這不,夏光琪端著兩盤子菜,一進門,見小杜一臉惶惑的樣子,就笑著說:“你咋了,臉紅得像猴屁股。”小杜訕訕一笑,不置可否,忙去灶房拿碗筷去了。

第二天天剛放亮,夏光琪和小杜還沒有起床,二保就敲窗玻璃了,“太陽照屁股了,還不起床。”他用簸箕給哨所端來了幾十棵茄子苗,等夏光琪和小杜洗漱完畢,二保已經在院里的菜地上,挖了七八個一锨頭多深的土坑。“我挖坑,小杜澆糞。”夏光琪說,“給坑里澆大糞,會不會很臭啊?”二保說,“不礙事,埋在土底下哩。”夏光琪瞅了眼茄子苗,說:“那么小的苗,坑是不是太深了?”二保說:“你不懂,深坑,再澆上糞,茄子長得才歡實哩。”夏光琪說:“那好,我去蒸饅頭了。”等太陽出來時,兩畦茄子苗剛好栽完,小杜一手提水桶,一手拿水瓢,正在給遷入新居的茄子苗澆水。朝陽的光輝,穿過花圃墻,斜斜地照射在菜地上,一棵棵嬌嫩的紫色菜苗,晶瑩透徹,舒展著身姿。幾個人站在地頭,欣賞著眼前這勞動的成果。這時,身后響起一聲喇叭的脆響,夏光琪一看,一輛吉普車從門外的土坡上緩緩駛來,“嘎”的一聲,停在了門口的空地上。見夏光琪和小杜站在大門迎接,指導員笑瞇瞇地下了車,說:“咋了,你們知道我要來?我沒讓文書通知你們呀。”指導員一邊和夏光琪、小杜一一握手,一邊說:“看來,有人提前泄露了我的行蹤啊。”和指導員一起來的,還有一個人,夏光琪不認識。敬過禮,握完手,指導員說:“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團宣傳股的解干事。”夏光琪連聲說,“歡迎首長光臨指導。”解干事說:“你就是夏光琪。”夏光琪一個愣怔,點頭說:“是的,請首長進屋,一起吃早飯。”指導員說:“好啊,我們邊吃邊聊,解干事今天還要回團部,我們就是趕點來的。”二保見狀,退到一邊。指導員看著二保,說:“你是二保吧,我認識你,哨所的義務護線員,走,一塊吃。”二保見了生人有些靦腆,咧嘴笑了一下說:“不了,我還有事哩。”說著,洗完手要走。指導員說:“別介,找你還有事。”二保蒙了,跟著指導員也進了屋門。

饅頭、稀飯、咸菜,部隊早餐老三樣。都是軍人,無須客套,倒是解干事對夏光琪蒸饅頭的手藝贊不絕口。他說,當年他剛從軍校畢業,也是在一個通信維護哨所實習,老兵問他會不會蒸饅頭,他說會。結果,蒸汽上來后半小時,他揭開鍋蓋一看,傻眼了,八個饅頭咋比放進去時還小,一個個像霜打一樣,黑不溜秋地蹲在鍋里。老兵一看,說你咋弄的面?他一五一十地給老兵講了一遍,老兵那個樂呀,蹲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笑得肚皮疼。后來,他才知道,蒸饅頭,是要發酵面的,可他用的是死面……笑話講完,指導員接著說,解干事今天專程來環椿坪哨,了解夏光琪同志雨夜搶救落水村民一事,“夏光琪,你就不要再推辭了,詳細給解干事說一說事情的經過。”夏光琪覺得自己的后腦勺,像被人打了一下似的,“轟”的一下,差點暈過去。怎么回事?他下意識地看了小杜一眼,覺得這件事,一定是小杜給捅出去的,要不,指導員咋會知道的。小杜避開夏光琪的眼光,低頭啃手里的饅頭,一言不發。到了這個時候,夏光琪知道,瞞,肯定是瞞不住了,就輕描淡寫地說了下那天夜里的事情,不過,他沒有說他和二保喝酒的事兒。作為當事人,解干事也現場采訪了二保。自然,二保也按照夏光琪的口徑,一一證實了事件的全過程。畢了,二保哽咽著表達了自己的心愿,希望部隊首長好好表揚一下夏哨長,要不是夏光琪,那天夜里,他外甥女就沒了。太突然了,事情太突然了,當時,他都沒有勇氣從橋上跳下去救人,多虧了夏光琪,說著,二保“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給夏光琪磕了一個頭。一切仿佛都停止在時間之中了,二保的舉動,讓夏光琪一時不知所措。“快,快起來,你這是干啥,光說我哩,你呢,幫我們上線路整治標石分文不取,就連院子里的菜苗,也是你拿來的,是你幫著種的……那天夜里的事,不算啥,碰到誰,也會去做的,救人要緊嘛。”解干事若有所思地說:“軍愛民,民擁軍啊,這件事,比較典型,應該可以上省報了。”說完,他提議二保和哨所的戰士一起到菜地里勞動。指導員說:“解干事,這次,你可要好好給我們宣傳宣傳,完了,我請你喝酒。”解干事說:“時候不早了,我要回機關了。”臨上車時,指導員對小杜說:“杜光輝,給你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你連夜把你們哨長救人的事,寫一篇稿子給我。”小杜痛快地答應了。很快,指導員以書面形式,向營黨委匯報了夏光琪同志不計個人安危,搶救落水少女的壯舉。營黨委很快做出了在全營向夏光琪同志學習的號召,連隊黨支部決定給夏光琪記嘉獎一次。

夏光琪救人的事情,就像雨后狐峪河的洪水一樣,不到半個月,就過去了。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哨所每天早晚,照常要給連隊值班室打電話,報平安。每周夏光琪都會帶著小杜上線路,巡查一遍。幾年來,夏光琪養成了一個習慣,幾乎每天早上,都會到狐峪河畔散步,背誦英語單詞。午后,閑暇時,夏光琪就一個人躺在床上看書,或者趴在飯桌上寫作。疲倦了,他會拿個馬扎,坐在屋門口,看著遠處沉默的大山,放空腦子,以此來打發時光。又過了一個多月,一天晚上,連長給夏光琪打來電話,要他準備一下,明天連隊派車接他回連隊,然后,帶人到河北去查漏。夏光琪問,哨所這邊怎么辦?連長說,維護班的小姜下去。夏光琪在電話里磨磨嘰嘰地欲言又止,連長急了,說:“你個熊兵,還有什么事?”夏光琪說,他想帶著小杜一起去查漏氣。連長思忖了一下,說:“可以,你明天和杜光輝一塊回來。”

環椿坪哨所離連隊最遠,吉普車到哨所時,已經是上午十一點鐘了,吃罷飯,又開始往回返。山路沿著峪道,與一條清水河做伴,一直向北,連到峪道盡頭的駱駝嶺。轉眼,三年過去了。夏光琪在這條蜿蜒的山路上,來回走了近百次,他閉著眼,也能說出沿途的每一處風景,甚至知道山路上的每一個坑坑洼洼,就像熟悉自己的身體一樣,對這條他寄予了全部想象的山路,充滿了親切感——起初,可不是這樣的,他知道,由厭惡到熱愛一條山路,不是無緣無故的,其中,雜糅著他幾年來的酸甜苦辣……

3

新兵連的日子結束后,夏光琪在團部警衛排站了一年崗,第二年跟著新兵又在總站教導隊學習了半年電纜專業知識——一般的學期是三個月,主要以理論為主;但夏光琪因為成績優秀,被選拔為骨干,又多學了三個月,幾乎天天是實操,地纜接續、封焊,漏氣點的查找,線路的防雷、防洪設施的搭建等等,都進行了扎實的訓練。用教官的話說,畢業之后,你們就是地纜維護的行家里手,連隊的骨干,別稀里馬虎的,關鍵時候掉鏈子,給我孫大炮丟人現眼——別看孫教官只是個志愿兵,他的專業技術在總站可是頂呱呱的,他當教官前,每年技術大比武,他都是電纜專業的第一名。所以,夏光琪下到連隊后,特別自豪,特別牛,不論是連領導,還是分隊長問他,他都會脫口而出,我是孫大炮的徒弟。尤其是面對和自己同年入伍,但早他一年學專業的班長,他更是充滿了不屑,覺得自己是骨干,又是從機關下來的人,言談之間充滿了優越感;但他下連第二周,就被連隊派遣到了南線離連隊最遠,生活條件最艱苦的環椿坪哨所——連隊的這種安排,無異于嚴冬一盆冷水劈頭蓋臉地潑來,讓躊躇滿志的夏光琪一下子蒙了,好幾天,他都沒有從落寞中走出來。后來,還是來哨所檢查的分隊長點醒了他,“技術好,不一定就是一名合格的通信兵。”長相英俊,腦瓜靈性的夏光琪從分隊長的話語中,似乎得到了一丁點啟迪,從此,改頭換面,開始了自己新的軍旅生涯。

時光像一條魚。轉眼兩年過去了。喜愛文學,愛好幻想的夏光琪已經視哨如家了,眼下,他并不覺得這里有多艱苦,也就一把蘇打粉的事,再渾濁的水,也就清澈了,他覺得環椿坪哨所沒有比缺水更艱苦的事了。他也不再抱怨連隊領導對他的忽視了,相反,在哨所的日子,讓農村出身的夏光琪有了更多的學習時間——業務的,文學的,哲學的,人文歷史的,他像一塊極度干渴的海綿,饑不擇食,當初藏在他心底的那個秘密,再次萌芽了——他要像村里那個退休賦閑在家的老干部一樣,做村里懂得最多,最有學問的人。除了生活用品,他把每月的幾塊錢津貼費,都用來買書了;他的桌子上、床靠墻的一邊都堆滿了書。慢慢地,讀得多了,他有了寫的欲望。一篇,兩篇,三篇,一年下來,他總能收到一百多封退稿信——多虧了當年戰士發信,不需要貼郵票,只需加蓋一個部隊專用的郵戳,或者剪去信封一個小角,便可以不限量地發送信件了——盡管這樣,他依然樂此不疲。似乎他的樂趣只在乎這個過程,而不計較結果似的,每天除了維護地纜線,就是看書,就是寫作。第二年年底,北京兵退伍了,夏光琪當上了哨長,連隊又給環椿坪哨所派來了四川兵小杜。功夫不負有心人。那一年,上海的一家雜志,發表了夏光琪的一篇散文。盡管文章很短,但依然給蟄居在北太行山區的通信連帶來了不小的驚嘆。一時間,夏光琪聲名大噪,成了連隊名副其實的筆桿子;年底,環椿坪哨所被連隊評為先進哨。那一年,夏光琪自然也上了連隊的光榮榜。很快,夏光琪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填表入了黨,成了連隊年齡最小,兵齡最短,進步最快的預備黨員。這種勢頭,哨所自然是待不下去了,被調回連隊,委以重任是早晚的事;更何況,最近又發生了雨夜搶救落水村民的事。前天,連長在電話里沒有提回連當班長的事,可維護班的姜小剛不是下到環椿坪哨了嗎?夏光琪知道,盡管之前,自己走了一點小彎路,但有個“你個熊兵”口頭禪的連長,甚至比指導員更賞識他。所以,他在電話中,也沒有提隨后工作安排的事情。一百多公里的崎嶇山路,吱吱呀呀的吉普車顛簸了半天,風塵仆仆,回到連隊時,吃晚飯的號聲已經響過了。

傍晚,連長在操場上散步,看到夏光琪后,說:“讓你帶隊到北線去查漏,還有什么困難?”顯然,作為一個新晉的預備黨員,先進個人,他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似乎連領導也都堅信,他有這個覺悟,根本無須征求,或者考慮他個人的意愿。“沒有,我沒有困難,請連長放心,我一定圓滿完成任務。”畢了,連長給他叮囑了一番,說:“那好,明天你就下去。抓緊時間,爭取一個月排障歸隊。”

4

翌日,太陽爬上山頭時,連隊的“大屁股”吉普車就翻過駱駝嶺,把夏光琪和兩個戰士,送到了小關村口——從南線到北線,不光老百姓的口音迥異,就連沿線的山水,似乎也比五臺的山水,多了些許秀美。一道逶迤百里的駱駝嶺,把北太行又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南山北麓。在村主任的安排下,夏光琪和兩個戰士住進了村口臨路的一戶周姓人家。農閑時節,山里人大都吃兩頓飯,夏光琪跟著村主任走進院門時,一家三口人正在院子里吃早飯。一張低矮的方桌上,擺了一盆子蒸山芋,一碟自家腌制的蘿卜咸菜,碗里盛的是小米稀飯。見村主任來了,女主人忙起身招呼村主任一起吃飯。村主任說,飯我就不吃了,人我給你帶來了。女主人六十出頭,一臉喜相,說:“住我屋,你就放一百個心吧。”說罷,她就指派兒子和老伴幫夏光琪搬鋪蓋。

夏光琪見盛情難卻,只好帶著房東一起,從車上把三個人的背包,查漏使用的水銀表等工具,一股腦兒搬進了這個不大卻整潔的院子。村主任對女主人交代,幾個人吃派飯,一家一天,一日三餐,先從村干部家輪起;臨出門了,村主任像突然想起啥似的,大聲說:“今天就在你屋里吃,明天你讓蘭蘭帶著他們到二狗家去。”送走了村主任,夏光琪和兩個戰士開始整理鋪蓋,工具就擺放在屋檐下的院臺上。轉眼,夏光琪和兩個新兵就鋪好了被褥,被子像在連隊時一樣,四四方方,像火柴盒一樣整齊,盡管是土炕,三個人的床單,照樣鋪得平平展展,一個皺褶都沒有。很快,夏光琪就發現女房東好客,健談,男房東木訥,善良,一天下來也說不了幾句話。言談之中,夏光琪得知房東有一兒一女,憨厚、老實的兒子眼瞅著過了三十,還沒娶上媳婦,女兒今年十七了,剛輟了學,她想讓閨女到鎮上學裁縫,可女兒看不上,死活不去。盡管女房東有些失落,但能看得出來,眉目間,她對女兒充滿了溺愛。

“娘,我回來了,咦,家里來人啦?”這時,房東的女兒回來了,女房東笑著說:“蘭蘭,你來,咱屋今兒個喜鵲登枝了,來了三個解放軍叔叔。”話音未落,一個衣著樸素,留著齊耳短發的姑娘連蹦帶跳地進了屋,夏光琪一愣,說:“呀,是你啊。”女房東一臉迷茫,“咋了,你們認識?”蘭蘭臉一紅,靦腆地說:“媽,就是他救的我。”女房東恍然大悟,紅著眼圈說:“哎呀呀,那你可是我閨女的救命恩人啊,我還說回村里去了謝你哩。”夏光琪從口音上斷定,面前的這個女房東就是二保的大姐了。“不用客氣,我和二保都是朋友。”女房東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讓蘭蘭給夏光琪和兩個戰士沖蜂蜜水喝,說完,又大聲張羅著到灶房準備午飯去了。

幾個月前,在環椿坪哨所的偶遇,蘭蘭并沒有給夏光琪留下深刻印象。酒桌前的簡短對話,他只知道蘭蘭是二保的外甥女,至于后來發生的落水事件,更談不上了,黑燈瞎火的,光顧著救人,哪還有時間想別的,過了,就過了;本來他對蘭蘭的一點記憶,都被湍急的河水給模糊了,以致后來團部解干事詢問時,他腦子里也是一片混沌,就像照相機一樣,他越想對焦,畫面卻越模糊不清,只留下一個朦朧的輪廓在他腦子里。奇怪的是,今天一見面,他卻一眼認出了這個叫蘭蘭的山村少女。乍看,蘭蘭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可女房東說蘭蘭今年已經十八歲了。趁著蘭蘭倒水的機會,夏光琪這才仔細打量了一番;蘭蘭個子高挑,不白不黑,不胖不瘦,有一雙好看的單皮鳳眼,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山坡上的一株蕙蘭,散發著與眾不同的氣息。此刻的蘭蘭,羞澀而矜持,她先給小杜和小張跟前各放了一個玻璃茶杯,然后,雙手端著一個碩大的洋瓷缸子,給兩個人各倒了多半杯蜂蜜水。小杜瞅了眼夏光琪,端起杯輕嘬了一口橙黃色的蜜糖水,夸張地說:“真甜啊。”夏光琪說,“這蜂蜜是二保給的吧。”蘭蘭臉一紅,低聲用五臺話說,“不是的,我爹也養了幾箱蜂,蜜不多,夠自家喝了。不過,蜂是小舅給的。”說話間,蘭蘭端起一杯蜜糖水,恭恭敬敬地遞到夏光琪手里,說:“謝謝你。”小張驚訝地說:“哦,弄了半天,原來你就是夏班長救的那個人啊。”小杜說:“別一驚一乍的,當心嚇著人家了。”蘭蘭莞爾一笑,說:“怎么會,我又不是紙糊的。”小張還想說什么,卻被夏光琪打斷了,“好了,趕緊喝,喝完了,我們到無人站去一下。”

安頓好了住處,夏光琪就帶著兩個戰士上了線路。臨出門時,女房東說:“夏班長,晌午幾點吃飯?”夏光琪猶豫了一下,說:“你們幾點吃,隨你們就可以。”女房東笑著說:“那可不行,我們吃的是兩頓飯,還不餓壞了你們。”夏光琪思忖了片刻說:“我們平時是十二點開飯,那就麻煩你了。”女房東嗔怪道:“看你說的,你們多會兒能到我屋吃飯,請還請不來呢,麻煩啥?不麻煩,不麻煩,你就當這兒是你屋。”稍頓,她說,“不過呀,家里沒啥好吃的,你們可別嫌棄啊。”夏光琪連忙說:“不嫌棄。”

出門,向右,順著河溝,在一片槐樹中,彎彎曲曲登上十三階石條鋪設的臺階,就是剛才停車的那條土路了。沿路向南走了不遠,一條斜溝口的水池子旁邊,有一架小水車,咯吱咯吱地轉動著,從溝里流淌出來的泉水被水車,一捧一捧地帶起,又一捧一捧地倒進旁邊的一個敞口水缸中,泉水在水缸中扎個猛子,又不經意地翻身流出了水缸,回到一直流淌的溪流中,然后,流經村子旁邊的水溝,注入峪道底的清水河。水缸里的水一直滿著——這是小關村人的水源。夏光琪用手掬了一捧水喝,泉水是溫熱的,離開泉水手指卻是冰涼的。走過水車,滿眼都是郁郁蔥蔥的灌木叢,一層一層碧綠的玉米苗,沿著坡勢陡峭,藤蔓、野草遍布的小路,一直向南向上走,與村子漸行漸遠,毗鄰梯田的山坡上,有一個無人電纜機站房。走到梯田中間時,夏光琪見旁邊有一棵被攔腰折斷的樹樁,斷裂的茬口黑黢黢的,像被大火燒過的木炭頭子,參差不齊。地里干活的一個老農說,前幾天夜里遭雷擊了。雷擊?夏光琪腦子里閃過一道電光。他陡然想起了幾天前在環椿坪的那場大雨,那個把他從床上震撼到地上的霹雷,他在腦子里快速搜尋著有關雷電形成的信息,同時目光巡視了一下地形,這一帶南高北低,形成了一個大弧,但不是風口,本來是落不下雷的,只因為這棵柿子樹是棵獨樹,所以,被雷電擊中了;既然柿子樹遭了雷擊,那么電纜漏氣會不會也是因為遭雷擊?如果這個假想成立,那么漏氣點極有可能就在這一帶。打開無人機站厚重的鐵門,站內彌漫著濃烈的乙醚氣味,這是過往查漏時殘留的氣息……夏光琪將水銀表安裝好后,開始觀測電纜氣壓。

這時,天空飄過來一片黑云,天際響起隱約的雷聲。“班長,變天了,要下雨了。”小杜對正在地井里用棉紗過濾引線的夏光琪說。夏光琪爬上鐵梯,站在機房外,看了看天色,伸手試了試風力,說:“連隊方向下大雨了,咱們這兒頂多毛毛細雨,不礙事。”回到站內,夏光琪檢查了一番站內設備,擠了擠水銀表,見氣壓比較穩定,沒有明顯的變化,初步斷言,漏氣點不在這一段。小張說:“班長,你咋曉得?”夏光琪說:“如果漏氣點離這個無人站近,一個小時過去了,氣壓肯定有變化,你看,這里的氣壓一點都沒下降,所以說,漏氣點不在這里。這樣吧,下午你繼續在這里觀測氣壓,我和小杜到瓦窯站看看。”

三個人返回小關村的路上,天空飄起了雨點,不一會兒,風裹著雨點,毛毛躁躁地散落在身邊的植物葉子上,發出一陣緊似一陣的沙沙聲。等夏光琪和兩個戰士走到村邊時,風停了,雨點卻更密集了,“噗噗”地砸在肩頭和身后的地面上,等他們跑回住處時,身上已經淋濕了。一進門,蘭蘭把一塊粉色的手帕,遞到了夏光琪面前,嘴里一個勁地說:“快擦擦臉,小心著涼了。”夏光琪說:“謝謝,我有毛巾。”徑直從臉盆中拿起了自己疊得像被子一樣方正的毛巾。小杜說:“蘭蘭,你偏心眼。”蘭蘭臉一紅說:“你有毛巾啊。”“那我呢?”小張說。蘭蘭答非所問,說:“飯好了,我去端飯了。”轉身出屋進了灶房。

幾個人圍坐在院臺上吃飯時,雨點已經變成了雨線,簌簌地落了下來。也就半袋煙工夫,院子里就起了水泡,積攢的雨水,蹦蹦跳跳地追趕著,從大門底側的水道里流到了門外的水溝里去了。下雨天上不了線路,多虧上午把水銀表掛在無人站了,等雨停了,或者明天上午再去抄表,也是可以的。吃完飯,房東一家自然也出不了門,女主人似乎有忙不完的活路,男房東蹲在門檻上邊抽旱煙邊看下雨,一聲不吭。兒子大鵬一拉被子睡起了大覺,不一會兒,就響起了鼾聲。女兒蘭蘭在炕頭納起了鞋墊,也一聲不吭。夏光琪準備午休,可兩個戰士頭一回外出查漏,有點兒興奮,全無睡意,小杜鼓噪著要打撲克,小張也在一旁央求夏光琪別睡了,反正今天也上不了線路,閑著也是閑著,打打撲克還能充實一下業余生活。本來就心軟的夏光琪,也就不再要求大家統一作息了,又差小杜去村里的小賣部買了兩副撲克回來。三缺一,小杜去叫大鵬,睡意正濃的大鵬推說他不會打,男房東笑著說他連牌都認不全,還打牌哩。女主人見狀,瞅了眼蘭蘭,蘭蘭故意轉過了身,背對著母親一言不發。“行了,你也別拿捏了,去陪夏班長他們打牌去。”“這是你讓我去的,可不是我要去的啊。”蘭蘭說著撂下手里的鞋墊,跳下炕沿,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隔壁屋子打牌去了。

雨,還在下。一后晌,夏光琪他們住的屋子,不時響起開心的笑聲。這一陣又一陣的笑語,化作了一道彩虹,幾只畫眉鳥,給這個山村小院帶來了夏日的喧囂,暫時驅散了女房東心頭的陰霾。為什么會這樣呢,熱情好客,性格開朗的女主人也許沒意識到,這三個年輕戰士的到來,讓她整日里覺得晴空萬里,心情格外愉悅。

這場雨,盡管不大,但飄飄灑灑,淅淅瀝瀝,一下就是四天。夏光琪每天早晚去一次無人機站,剩余的時間,大部分都窩在屋子里,要么看書,要么打牌,很快,蘭蘭就和夏光琪他們幾個人熟絡起來。這里是革命老區,據說,夏光琪和兩個戰士是新中國成立后,到小關村駐村的第一批解放軍。所以,村民們頗感新奇與榮耀——盡管村里有言在先,村民也堅決不收夏光琪他們的伙食費,村民們依然樂此不疲,像親人一樣擁戴這三個年齡加起來還沒有男房東大的兵娃娃,盡其所能,傾其所有,都把最好的吃食,拿給夏光琪他們。其中,數蘭蘭最忙碌,最快樂。她每天每頓飯,都會提前十分鐘到某戶人家打探一下,然后又像一只蝴蝶一樣,不辭辛勞地,一天兩次跑到山坡上去喊夏光琪和兩個戰士吃飯。其間,也有人家挽留蘭蘭一起用餐,但蘭蘭總是說一聲“不了”,就不見了人影。鄉親們的盛情,讓夏光琪這個年輕的班長感到了一種壓力,老百姓的熱情再次點燃了他心中蘊藏的人生抱負,他心中曾經的迷茫、困惑、委屈,一股腦都被這場雨洗滌得干干凈凈,他的心情也如眼前這空氣清新、高遠無垠的天空一樣,豁然開朗,澎湃起來,仿佛只有早一天找到漏氣點,排除地纜隱患,才能對得起這些素昧平生的鄉親們的盛情。有了這樣的認知,天一晴,等不得露水下去,他就帶著兩個戰士上了線路。他要把下雨耽擱的時間奪回來——眼看著一周過去了,漏氣點卻撲朔迷離,神龍見首不見尾,盡管水銀表上的氣壓略有下降,但漏氣點卻無法判定。所以,夏光琪和兩個戰士有時一天只吃早晚兩頓飯,一天在線路上來回奔波,不知疲倦。八月的北太行山區的天像狗臉,說變就變,每天夜里都會下雨,可天一破曉,雨就停了,又是陽光普照。夏光琪也懶得洗衣服,每天早上褲腿被雨水打濕,在無人機站窩一天,或者往返于八公里之外的另一個無人機站房,傍晚返回時,濕漉漉的褲腿也就捂干了,可第二天早上褲腿會被雨水再次打濕。如此反復幾次,夏光琪和兩個戰士的褲腿即使干了,也是硬邦邦的,像被漿洗過一樣硌腿,但他們并不覺得委屈,因為他們能明顯感覺到,他們在一點一點地接近漏氣點。像圍堵一群驚慌的鴨子一樣,包圍圈正在收縮。或者像一個獵人,嗅著味道,循著蹄跡,憑著感覺,穿過樹林,走過田野,慢慢地接近了獵物。內心的亢奮,只有那些經驗老到的獵人才會有。此刻,夏光琪的心中正澎湃著這樣的波濤。夏光琪的辛勞,蘭蘭看著眼里,急在心上,她也被自己莫名的惦念,漲紅了臉頰。從夏光琪和兩個戰士一到小關村,這個情竇初開的山村少女,一下子就被眼前這三個穿軍裝的小伙子,尤其是英俊瀟灑,談吐文雅的夏光琪迷住了,可少女特有的矜持,禁錮了她的表情,限制了她的言語,盡管她一聲不吭,默默地跑前忙后,認真做她的聯絡員工作,但夏光琪和兩個戰士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她的視線。盡管這次相見也不過半個多月,可一想起兩個多月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她似乎對夏光琪產生了一種別樣的情愫。一想到這兒,她的心跳,就莫名地加速,臉頰發燙,呼吸急促,自然,腦子里也是一團亂麻……夏光琪也有一個令他驚奇的發現,大家在線路上奔波了一天,再疲勞,再困乏,可一回到住處,只要一看見蘭蘭,一聽見蘭蘭吆喝大家吃飯的甜美的聲音,就活蹦亂跳,神采飛揚,仿佛所有的煩惱和疲倦,都跑到爪哇國去了。有那么一瞬間,夏光琪都有些羨慕,甚至嫉妒憨氣十足的大鵬了,想象著要是自己也有蘭蘭這樣一個天真爛漫,活潑可愛的妹妹,該多幸福啊。但他的這種美好的遐想,卻在一個傍晚,變成了惶恐。

這天睡覺前,夏光琪在自己枕頭底下發現了一張蘭蘭的黑白照片,多虧了屋子里昏暗的燈光,旁邊的小杜才沒有發現夏光琪的慌亂與窘態,他用手掌捂住照片,乜斜了一下小杜和小張,見兩個人已經鉆進了被窩,并沒有注意到他的失態。慌亂中,他笨拙地把照片和枕頭一起壓在了頭下。屋子里安靜了不到十秒鐘,小張又開了腔:“班長,你覺得蘭蘭怎么樣?”夏光琪一愣,說:“什么怎么樣?別胡思亂想,趕緊睡吧。”小張說:“我以后處對象,就找蘭蘭這樣的姑娘,多好呀。”虛驚一場,夏光琪以為小張發現了他的秘密。小張的話音尚未落地,小杜說:“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蘭蘭是不會喜歡你的,衣服一個月洗一回,鞋子從來不洗,你沒看見,蘭蘭喜歡夏班長這樣的,有文化,又帥氣的。”“你少埋汰人,我咋啦?衣服洗多了容易爛,你懂啥?”夏光琪抑制住內心的慌亂,打著圓場說:“好了,好了,別鬧了,熄燈!”

山村的夜晚,格外深沉,黑黢黢的,果真是伸手不見五指;大山、樹林、村莊、河流、梯田,就連白天聒噪的犬吠,也被這從天而降的黑暗吞沒了,只有悠揚的蟲鳴在耳畔響起。死寂一般的靜謐,卻讓夏光琪輾轉反側,難以入睡,這是他入伍幾年來的第一次失眠。高山出俊樣。他拿不準,這突如其來的慌亂,是不是愛情降臨的前奏,可有一點出乎了他的意料,那就是在這個閉塞的山村,蘭蘭像一只美麗的小鳥,撲棱一下,就鉆進了他的心里,讓他這個對愛情充滿向往,但尚且懵懂的青年戰士一時茫然了,全沒有了他查找電纜漏氣點時的從容與自信,雞叫三遍時,他才在持久的慌亂中沉沉睡去。

小杜搖醒他時,紙糊的窗欞上有一抹耀眼的橘黃,天大亮了,院子里響起唰唰的聲音,不用看,夏光琪也知道這是女房東在用笤帚掃院子——母親也是這樣,一年四季,打掃院子和巷道,幾乎成了她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幾十年雷打不動。女房東和母親的年紀差不多,她像母親一樣善良、慈祥,所以,躺在炕上,聽著窗外“刺啦,刺啦”的聲響,夏光琪倍感溫馨,家一樣的溫馨,這一刻,竟讓他喜歡上了這個偏僻的小山村。當然,這中間也不乏蘭蘭的因素——新的一天開始了,夏光琪趁兩個戰士洗漱之際,快速整理好被褥,把那張煎熬了他一宿的照片,夾進了塑料日記本里。臨出門,他又把枕頭下的日記本塞進了被子夾縫中,然后,才帶著兩個戰士出了院門。

5

夕陽西下,蘭蘭擔著水桶出了門。蘭蘭今天不顧母親反對,執意穿上了牛仔褲,但她沒敢涂口紅,她怕母親又嗔怪她把自己打扮成了妖精。老年得女,從小寵愛慣了,凡事都依著她的性子,不然的話,小小年紀的蘭蘭就能做到幾天不開金口,拒絕與家人交流,往往挨不到第三天,女房東就甘拜下風,俯首稱臣了。她是擔心憋壞了女兒,得不償失。久而久之,蘭蘭就成了這個四口之家的無冕之王,說一不二。這幾年,蘭蘭就像山里的美人蕉,見風就長,一天一個模樣,眼看著出挑成了一個人見人愛的大姑娘,老兩口別提有多高興了,可兒子大鵬的婚事卻成了房東老兩口的一塊心病。蘭蘭固然任性,但善解人意,這多少緩解了房東兩口子的焦慮。平日,家里的吃水,是不需要蘭蘭操心的,可今天日頭從西邊出來了,晚飯前,蘭蘭堅持要去挑水,女房東堅決反對。蘭蘭說我都十八了。女房東說女娃比不得小子,閃了腰,一輩子的事。母女倆唇槍舌劍,互不相讓,后來,男房東冷冷的一句“要不了命”,女房東這才松了口,蘭蘭磕磕絆絆,踉踉蹌蹌地擔著水桶出了門。上到坡頭了,蘭蘭還能聽到母親在院子里叮囑她千萬當心,別閃了腰一類的話語,可蘭蘭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的心早飛到原野上去了。

在水車邊,看看天色尚早,蘭蘭在水缸里灌滿了水桶,并不急著回家,而是把扁擔架在水桶上,面朝南坐在扁擔上,嘴里一邊哼唱著,一邊凝視著那條通往南山的小路。昨天她把自己的照片放在了夏光琪的枕頭下,可今天早飯時,夏班長連正眼都沒瞅她一下,這讓心高氣傲的蘭蘭有些氣餒,有些沮喪,有些郁悶,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納鞋墊的針幾次扎破了她的手指。母親和她說話,她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像丟了魂似的。早上,夏光琪和兩個戰士出門后,蘭蘭趁母親不注意時溜進北屋查看了一番,夏光琪的枕頭下已經找不到她的照片了。沒把照片還給她,說明他并不反感她,可既然這樣,早上他怎么不理睬她,哪怕一個眼神也好啊,夏光琪這種不聲不吭的態度讓蘭蘭一整天都心神不定,胡思亂想,一會兒見了他,她要當面質問一下,他對她到底是啥態度……“蘭蘭,挑水啊。”蘭蘭抬頭一看,夏光琪不知道啥時候已經站在了她的身后。“啊,沒事兒,我在看落日呢。”蘭蘭有些慌亂,前言不搭后語。夏光琪瞥了眼西天,說:“太陽早落了,我來幫你挑水。”蘭蘭猶豫了一下說:“晚上駱駝灣放電影,咱們一起去吧。”她本來是想邀請夏光琪一個人去的,可其他兩個戰士也在場,她只好一起邀約了。小張說:“好啊,什么電影知道嗎?”蘭蘭說:“聽說是《小花》。”夏光琪說:“正好慶賀一下,晚上一起去看電影。”蘭蘭跟在疾步走的夏光琪后邊問慶賀什么,夏光琪說,找到漏氣點了。蘭蘭“哦”了一聲,陡然放慢了腳步,一種莫名的失落襲擊了她,她好郁悶呀,夏光琪他們找到了漏氣點,本來是件好事兒,可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卻感到了落寞。也許她只是一廂情愿,但在她純真的心湖上早已漾起了愛情的漣漪。她知道,找到了漏氣點,就意味著夏光琪離開小關村的日子不遠了。可她多么希望夏光琪晚幾天找到那個該死的漏氣點,那樣的話,他們就可以在她家多住幾日,她也就可以每天見到夏光琪了。但為了夏光琪,她又希望他早一天找到漏氣點,盡管她并不知道所謂的漏氣點是什么東西。黃昏里,焦慮,糾結,彷徨像路邊的蟲鳴,吱吱啦啦地折磨著這個熱情爛漫,向往愛情的山村少女。

此刻,一想起蘭蘭那天真無邪的笑聲,夏光琪就感到內心一揪一揪的,像刀割一樣的疼痛,讓他不能自已……可畢竟那些美好的記憶,連同時間一起,都幻化成了眼前這撲朔迷離的山嵐了——村后,那層巒疊嶂的山海之上,像母親剛剛揭開的蒸籠,彌漫著白色的霧氣。站在村頭的小路上,夏光琪仿佛能嗅到那山嵐的溫熱和饅頭的麥香。四十年過去了,身后的山,還是那么蔥綠,高大,仰起頭,你才可以看到山頂,看到蔚藍的天空上一只展翅飛翔的鷹。聽說,村里的人都搬遷到山外的鎮上去了。當年氤氳著人間煙火的低矮的瓦房,業已廢棄,溝道早已荒蕪,長滿了野草,只有潺潺的流水聲襯著此起彼伏的蟲鳴在裊裊的山嵐里回蕩。

6

山里的夜晚來得早,夏光琪在清水河邊的一戶人家吃過飯,沒聊上幾句,天色就暗淡下來——前幾天,老村長在半坡上偶遇了夏光琪,關切地詢問夏光琪在村子里吃得慣不慣,住得好不好,夏光琪不假思索地說:“非常好。”老村長遲疑了一下,說:“習慣就好,習慣就好。”夏光琪見他猶猶豫豫的,似乎有話要講,就直率地說:“你有啥事就說,這次下來,多虧了你的支持,我還沒有感謝你哩……”老村長哈哈一笑,擺擺手,截住了夏光琪的話頭,說:“你多慮了,夏班長……”老村長思忖了一下說,“夏班長,是這樣,我知道,你們這次啊,任務緊,我完全理解,個別村民可能是誤會你們了……”夏光琪一頭霧水,可他還是從老村長委婉的話中聽出了一種情緒,所以,這個年輕的戰士不覺驚慌起來,一時不知哪里出了岔子,要是因為自己影響了軍民關系,那可不是一件小事;他這么一想,心里就更惶恐了,額頭也冒出了汗珠。老村長似乎也看出了夏光琪的窘態,哈哈一笑,拍了一下夏光琪的胳膊說:“也沒啥,吃完飯了,和村民說說話,聊幾句,他們見你們吃完了,碗筷一擱,也不言語,人就走了,以為他們的飯食,不合你們的口哩……”從此,夏光琪每天,甚至每頓飯后,都要主動和村民寒暄一陣,哪怕聊幾句家鄉的事,村民也很高興。從此,他們每次吃完飯,村民都會一臉笑容把他們送到大門口——河邊的這家女主人特別熱情,盛情難卻,吃罷飯,夏光琪讓小張和小杜先走,自己坐在院子里和女主人拉起了家常,約莫過了一袋煙工夫,夏光琪才起身告別。一走出大門,遠遠地,夏光琪就看見蘭蘭和兩個新兵站在半坡上焦急地向他揮手。

從小關村到駱駝灣一路慢下,幾個人說說笑笑,四五里的路程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這時,天已經黑透了,但天空一片蔚藍,星星在群山之巔閃爍。夜晚的峪道里,河水歡唱,蟲鳴悅耳。一切是那么喧囂,但又是如此的和諧。駱駝灣村的幾十戶人家,集聚在峪道轉彎的地方,依山臨河。月光下,窄窄的巷道彎彎曲曲,四通八達,自上而下,像一掛疏散的瀑布,繞過一座座孤立的院落,最終都流淌到了布滿石頭的河灣和如影相隨的山路上。電影已經開映了。遠遠看去,像在朦朧的山村上方開了一個天窗。站在對面的坡頭,也能清晰地聽到大喇叭的聲音。幾個人下到坡底時,夏光琪才隱約看清,那銀幕原來懸掛在臨河的一面山墻上;十里八村的山里人難得看一次電影,早早地就在銀幕前占好了位置,晚到的人,也就稀稀疏疏地在房前屋后的塄坎上,臨近的溝畔上,石碾子上,路邊的沙土堆上,席地而坐,盡管散漫,卻異常專注,哪怕是正片前的紀錄片,也看得津津有味。一群半大的孩子,在大人的空隙中跑來竄去地喊叫著。見此情景,夏光琪會心一笑,盡管相隔千里,可這山村看電影的景象與老家一樣,正片不放映,孩子們是不會消停的。夏光琪聞不慣旱煙味,獨自坐在河道里的一塊大石頭上,清清爽爽,遠離喧鬧,小杜和小張都是近視眼,兩個人都擠到前邊去了。正片剛開始不久,蘭蘭從人群中走了過來,一聲不吭地坐在了夏光琪旁邊的一塊石頭上。蘭蘭本來有很多話,要說給夏光琪,可一旦獨自面對他時,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低頭撥弄著身邊的河水。此刻,夏光琪盡管目不斜視,兩眼一直盯著晃動的銀幕,可他壓根就沒有看進去,腦子里亂哄哄的,明天他就要離開小關村了,蘭蘭的意思他心知肚明,可部隊的紀律他也一清二楚……他不敢往下想了,可蘭蘭的確是一個好姑娘,他不想傷害她,更不想欺騙這個美麗善良的姑娘,糾結,焦慮,苦惱,郁悶,輪番上陣,折磨、考驗著這個青年戰士。

是啊,誰的心靈深處,沒有奔騰咆哮的千軍萬馬,誰的大小動脈里,沒有熾熱的鮮血嘩嘩流淌!面對蘭蘭的一片癡情,夏光琪在掙扎中漸漸迷失,被從天而降的愛情之火融化了。

蘭蘭說:“夏班長,電影好看嗎?”

夏光琪一個愣怔,說:“好看。”

蘭蘭沉默了,河道里陡然響起一片槍炮聲。架在樹上的那個大喇叭,似乎把電影的聲音,都投送到河道里來了。

夏光琪說:“蘭蘭,你人比照片還好看。”

蘭蘭猶豫了一下,說:“你幾時走?”

夏光琪說:“明天。”

蘭蘭問:“去哪?”

夏光琪說:“不遠,就是嶺下的瓦窯村。”

蘭蘭思忖了片刻,幽幽地說:“我們還能見嗎?”

“噢——噢——噢!”

陡然間,他倆身后響起一陣起哄聲。夏光琪扭頭一看,不遠處坐著三個毛頭小伙子。看樣子,年齡比自己小一兩歲,都留著長發,一看就是幾個小混混。蘭蘭低頭不語,無聲地向夏光琪身邊挪了一下。夏光琪強壓怒火,沒有搭理那幾個人。電影里幾個國民黨兵正在夜里抓壯丁,隨著情節的推進,歌聲悄然響起:“妹妹找哥淚花流,不見哥哥心憂愁,心憂愁,望穿雙眼盼親人,花開花落幾春秋……”不覺間,夏光琪和蘭蘭都被這優美的旋律,重新拽入電影之中,淡忘了之前的不快。歌聲在偌大的河灣回蕩,夜風習習,潮濕而溫暖,就連來回跑動、喊叫的孩子們似乎也被這動情的歌聲陶醉了,停止了嬉戲,仰頭盯著銀幕。河道里,吱吱啦啦的蟲鳴,也降低了音量。歌聲伴著河水在流淌;朦朧中,蘭蘭無聲地抓住了夏光琪的手。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夜幕下的村莊安詳而靜謐。夏光琪通過蘭蘭溫熱的手,似乎感受到她“嗵嗵嗵”的心跳,不覺間自己的心率也加快了。盡管蘭蘭就坐在他的身邊,可此刻,初嘗愛情之果的夏光琪,滿腦子都是蘭蘭的笑容,電影里的女主角和蘭蘭反復在他的眼前閃現、轉換、重疊,最終蘭蘭走上了銀幕,夏光琪嘴角一挑,笑出了聲音。蘭蘭低聲問:“你笑什么?”夏光琪一個恍惚,回到了現實,說:“沒什么,電影快完了。”一臉疑惑的蘭蘭,沒有吱聲,但她心里卻像喝了一口蜂箱里的蜜一樣甜。不知不覺中,她的頭歪歪地靠在了夏光琪的身上。這時,銀幕劇烈地晃動起來,起風了。銀幕下一陣騷動。夏光琪不經意地瞅了眼天空,深邃的夜幕上,不見了閃爍的星光,鉛一般粗糲,陰沉低垂,像要下雨的樣子,但一陣風過后,河灣又恢復了平靜。

突然,一塊石頭“嗖”的一下,飛過夏光琪和蘭蘭的頭頂,跌落在夏光琪前邊的河水中,“撲通”一聲,舒緩的河面炸起了一大片水花,濺起的水珠撲落在夏光琪和蘭蘭的身上;身后,再次傳來一陣哄笑。蘭蘭一聲驚叫,站了起來,一個趔趄,被眼疾手快的夏光琪一把拽住,不然的話,蘭蘭一準會掉進身后的河水中。這時,河灣一陣騷動,一片喧囂,電影完了;夜已經深了,聚集在銀幕前的人群“轟”的一下,像遭襲的蜂巢亂成了一團,現場熙熙攘攘,呼兒喚女,一片混亂。沒有了電影銀幕的亮光,河道頓時暗淡下來,嶙峋的石頭,在昏暗的夜幕下,朦朦朧朧。人群像一群受驚的蝌蚪,紛紛向四下里散去。

夏光琪和蘭蘭正準備離開,剛才在他們身后起哄、搗亂的三個小青年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夏光琪蹙眉看了看喧鬧的人群,沒有發現小張和小杜的身影,要是沒有蘭蘭,他并不懼怕,他正琢磨著如何擺脫這三個小混混的騷擾,一個留著長鬢角的高個子青年,竟然趁亂伸手摸了一下蘭蘭的臉,夏光琪顧不得多想,張開雙臂,趁對方不備,一個箭步撲上去,一發力,把三個人一塊推倒在河灘上,然后拉起蘭蘭就跑。天太黑了,影影綽綽的人影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身后,三個落水的小混混喊叫著追了上來。夏光琪急中生智,拉著蘭蘭轉身上了河邊的一塊莊稼地,磕磕絆絆,踉踉蹌蹌,一口氣跑上了十幾層梯田,直到身后沒有了喊叫聲,兩個人才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居高臨下,返身看時,駱駝灣村早被他倆甩到幾里之外了。那幾個小混混,也早沒了蹤影。身后是一片留茬地,松軟的土地一步一個腳窩。沒有了危險,兩個人相視一笑,蘭蘭一低頭癱坐在地畔上,她一步也走不動了。夏光琪挨著蘭蘭坐下,順勢仰面躺在地上。蘭蘭緩歇了一會兒,也躺了下來。看著漸漸晴朗的夜空,數著偶爾閃爍的星星。蘭蘭說:“長這么大了,還是頭一回這樣看星星,真美。”夏光琪說:“你就是一顆星星,我要是能天天看,就太幸福了。”微弱的星光下,蘭蘭摸索著握住了夏光琪的手。一顆流星飛過天空,夏光琪說:“你許個愿吧,很準的。”蘭蘭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

這時,山坡上,傳來一陣亂糟糟的“妹妹找哥淚花流”的歌聲,峪道里看完電影回家的人還沉浸在電影的情節中。夏光琪拉著蘭蘭爬上一道山坡,又繞過一片荊棘林,才磕磕絆絆地上了回村的那條沙土路。往山里走的人并不多,三三兩兩的。為了避嫌,夏光琪主動松開了蘭蘭溫熱的手,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山響,“咚咚咚”的,比剛才逃離河道時還劇烈,停不下來。蘭蘭也不說話。沙土路外側低洼的河道里不時傳來河水沖刷石頭的淅瀝聲,一邊陡峭且長滿灌木叢,或者野草的山坡上,此刻異常喧囂,高的、低的、長的、短的、清脆的、沙啞的、近處的、遠處的蟲鳴聲,此起彼伏,顯得山里的夏夜,更加空曠,靜謐,深邃,潮濕。前邊有一把手電筒,一直在朦朧的山路上擺晃,三五個黑黢黢的人影鬼魅似的,始終在兩個人前邊跟隨手電筒的光疾行。不約而同,夏光琪和蘭蘭放慢了腳步,不一會兒,兩個人就落在了稀稀疏疏的人群后邊。見前后沒有了行人,蘭蘭打開了話匣子,夏光琪變成了一個忠實的聽眾。因為夜色深沉,夏光琪看不見蘭蘭的表情,但他從蘭蘭滔滔不絕的話語中,真切感受到了蘭蘭對山外的新生事物,充滿了好奇與向往。尤其是對山外龍泉關街道上琳瑯滿目,讓她目不暇接的各類小商品,時髦衣服,新發型,她更是贊不絕口。但也能感覺到,言語中,蘭蘭流露出的無奈與淡淡的哀傷。末了,蘭蘭說,她的牛仔褲是她大鵬哥,背著家里人給她買的。買是買下了,可她母親死活也不情愿她穿,嫌村里人說閑話。夏光琪說:“你身材好,挺適合穿牛仔褲的,洋氣,又顯個子。”蘭蘭嘆了一口氣,說:“牛仔褲都買幾個月了,今天還是頭一回穿哩。”說完,蘭蘭下意識地用手拍打了幾下褲腿和屁股,仿佛褲子上還沾著塵土一樣,然后快走了幾步,在夏光琪前邊,歡快地轉了一圈。盡管天黑,夏光琪還是受到了蘭蘭的感染,拉起蘭蘭的手,大聲喊叫著向前跑去。沙石路一直在向上延伸,河道已經變成了深溝,夏光琪對著漆黑的河道,大聲喊叫了一聲,但聲音沒多遠就跌落在了郁郁蔥蔥的山坡上,可蘭蘭爽朗的笑聲卻在峪道中久久回蕩。

離小關村越近,沙石路兩側的灌木叢就越茂盛,但草叢中的蟲鳴卻忽遠忽近,遠沒有沙石路與河道并行時那般喧囂、聒噪。蘭蘭說:“蟲蟲都歇息了,星星也歇息了。”夏光琪仰頭一看,剛才璀璨的夜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變得像鉛一樣凝重、陰沉,找不到一顆星星了。變天了,怕要下雨了,可時間像一個頑皮的少年在兩個年輕人的身上睡著了,和他們一起看電影的人,早就不見了蹤影,銷聲匿跡了,深邃的峪道一片寂靜,有些瘆人。這時,兩個人才意識到,夜已經深了,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可又走了不到半里路,夜空便亮起了一連串的閃電,沒有雷聲,沒有旋風,很快,身邊的樹葉上,灌木叢中,就響起了淅淅瀝瀝的聲響,下雨了。夏光琪戴著作訓帽,感覺不到雨水的稠密,蘭蘭的頭發很快就貼在了臉上。行經一座山神廟時,夏光琪說:“雨大了,要不要避一下,等雨小點了再走。”山神廟的大門緊閉,兩個人在狹窄的門檐下面對面地站著;起風了,飄飄灑灑的雨水,不時淋灑在他們的身上。兩人又轉身并排貼著大門,面朝著雨夜颼颼的寒風,一道無聲的閃電,一聲陰森的貓頭鷹的叫喚,一個冷不丁的寒戰,蘭蘭驚叫了一聲,雙手抱著頭鉆進了夏光琪的懷里。夏光琪猶豫了片刻,抹下頭上的作訓帽,機械地擦拭著蘭蘭濕漉漉的頭發,任憑蘭蘭越來越緊地依靠著他的身體,有那么一刻,他連自己的心跳都感覺不到了,他完全被蘭蘭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氣息融化了。兩個人就這么安靜地站著,一動不動。半晌,蘭蘭說,你喜歡我嗎?夏光琪說,喜歡。夏光琪能感覺到蘭蘭先前抱著頭的兩只手掌,搭在了他的前胸上,他感覺到了蘭蘭急促的心跳。大約又過了一個小時,雨小了,風停了,夜色明朗起來了。這時,夏光琪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喊叫,但聽不清在喊叫什么。蘭蘭抬起頭,側耳聆聽了一下,說:“走吧,我哥尋我來了。”夏光琪這才聽清遠處傳來斷斷續續喊叫“蘭蘭”的聲音,仔細一聽,的確是大鵬的聲音。兩個人分開了,一前一后,冒著蒙蒙細雨,向前奔去。

村頭,一道雪白的手電筒的光柱,穿透雨霧。大鵬戴著一頂草帽,默然站立在雨中,等夏光琪和蘭蘭走近了,使勁地干咳了一聲,說:“蘭蘭,咋才回來?”

蘭蘭說:“避雨嘛……尋啥尋,我又不是娃娃。”

大鵬說:“媽急瘋啦,看你回去咋說哩。”

蘭蘭說:“丟了才好哩……”

7

夜色蒼茫,一只貓頭鷹留下一聲凄厲的尖叫,從蘭蘭家的屋檐下飛到村邊的樹林里去了。雨,還在下。小杜和小張輪番走出屋門,站在院臺上,或者額頭抵在窗玻璃上,焦急地瞅著黑黢黢的院門,電影早結束了,可夏光琪還沒有回來。已經是凌晨了,小張提議去找,他擔心班長出事,可小杜反復說再等等,蘭蘭不是也沒有回來嗎?出事應該不會,但是,孤男寡女在一起……他沒有把他的擔憂,告訴小張。也許,也許兩個人被剛才的傾盆大雨擋下了,他說。小張伸出手,在漆黑的夜空中一比畫說,可雨已經小了呀,走得再慢,也該回來了,明天還要走哩,小張一番自語后,突然對小杜說:“我們總不能這么傻站著,干等呀。”小杜思忖了一下,說:“咱倆壓大小,誰輸了,誰做飯。”小張說:“到了瓦窯肯定還是吃派飯,又不用咱做。”“那好,誰輸了,誰挖作業坑。”“一言為定,不許耍賴,我是說打牌,你不能偷牌。”小張強調道。兩個人在昏暗的燈光下,玩了大約一個小時的撲克,見夏光琪還沒有回來,小張困得實在熬不住了,一個勁地打著哈欠,小杜說:“你先睡吧,我再等會兒。”小張撂下撲克一歪身子,躺在被子上,眨眼工夫,就拉起了勻稱的鼾聲。小杜和衣躺在炕上,卻睡意全無,他知道,這次是夏光琪提議,連隊才抽調他來北線查漏的,盡管他沒有說出口,但他在心里還是很感激夏光琪的,他和夏光琪一樣,都是從農村入伍的,他家的情況,比夏光琪要差些,他也渴望自己能轉個志愿兵,在部隊長期干下去,別的不說,戴個紅牌牌,在村里也榮耀,爹媽臉上也光彩,所以,他很珍惜這次查漏的機會,通信兵看重的是技術,有了過硬的專業技術,成了骨干,在連隊才有威望,才有可能留下來。

這時,夏光琪回來了。雨,還在下。夏光琪回到屋子時,身上的作訓服已經濕透了,“咦,你還沒睡?”小杜說:“哨長,你沒事吧?”夏光琪說:“我能有啥事兒,不過,剛才雨太大了,像誰把天捅了一個窟窿。”小杜說:“沒事就好,我先睡了。”窗外傳來一聲朦朦朧朧的雞叫,天快亮了。夏光琪脫下濕衣服,換了一條干凈的褲頭,躺在炕上,熄了燈,蘭蘭爽朗的笑聲再次陶醉了夏光琪;甜美的愛情,讓這個剛滿十八周歲的戰士仿佛一只掙脫了束縛的小鹿一樣快樂,他拉著蘭蘭的手,毫無顧忌地,在開滿山丹丹和野菊的山坡上奔跑,嬉鬧。藍天下,兩顆年輕的心自由飛翔,與一只蒼鷹一起頡頏在天地之間……突然,他一個趔趄,像被一顆子彈擊中一樣,從空中墜落——天亮了,小張推醒了夏光琪。他睜開眼睛時,兩個戰士已經打好了背包,收拾好了行李。尚且沉浸在夢境之中的夏光琪,一個鷂子翻身,下了炕。雨,早停了,太陽還沒有出來。他一邊哼唱著昨晚電影的主題曲,一邊洗漱,旁邊的小張說:“班長你有啥喜事,咋這么高興啊?”夏光琪頭也不回地說:“做了個好夢。”不過,很快,他又恢復了常態,一臉嚴肅地問,“三輪車幾點到?”小杜說:“昨天那個人說有事來不了了,大鵬答應,用他家的馬車送咱們去瓦窯村。”夏光琪遲疑了一下,說:“幾點走?”“大鵬說就一拃路,不用急,咱說幾點就幾點。”說話間,小杜已經把夏光琪的背包打好了。夏光琪說:“小張你再檢查一下工具,別落下啥了。”早飯就在蘭蘭家吃,女房東還在忙碌,看看時間尚早,夏光琪說:“大娘你別著急,今天不趕時間。”畢了,他走出大門,繞到屋后的小路上散步,一棵碩大的果樹下,落了一地的粉白的花瓣,出于好奇,夏光琪走到傘狀的樹冠下一瞅,蒼勁的枝葉間,掛滿了黃豆粒大小的青色的果實。“這是一樹海紅果,到了秋天,果子才能吃哩。”夏光琪嚇了一跳,他竟然沒有發現,蘭蘭的父親正在身后的菜園里割韭菜——這大概是半個多月來,男房東第一次和他說話。

海紅果,久違了,看著滿樹繽紛的果實,夏光琪隨口吟道:“秋林小摘采盈筐,酒浸瓶罌味更芳。自耐寒酸經醞釀,記從園圃飽風霜。堆盤磊落雞心赤,出甕圓勻馬乳香。鄉里小兒紅上頰,啖來渾似醉檳榔。”但他卻一時想不起這詩的作者了。房后的這幾畦菜地,也就三分地的樣子,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西紅柿、黃瓜、韭菜、豆角、茄子、辣椒、香蔥、菠菜、小芹菜、萵筍、土豆、白菜,一應俱全,夏光琪記憶中的蔬菜,這里幾乎都有,菜品可以從夏季吃到冬季。看到房東家的這個小菜園,夏光琪陡然想起了父親在老家的那個菜園子。也許,這一方小小園地,寄托了父輩人晚年鄉村生活的全部希望。

“這么快就走呀?”

“漏氣找到了,瓦窯那邊還漏哩。”

“又不遠,來回搬啥?就住咱家,多好。”

“不能再麻煩你們了。以后巡線,我再來看你們。”夏光琪本來想問,早上起來怎么沒看見蘭蘭,但話到嘴邊又變了,“大伯,你這菜都是自家吃吧。”男房東遲疑了一下,說,“那可吃不了。”見夏光琪一臉疑惑,又接著說,“給鄰家送一些,剩下的,就拿到集市上賣了。”

太陽出來了,暖暖的晨光照射在菜地里,男房東短發灰白,臉龐越發顯得黝黑,一低頭,便與大地融為一體了。掛滿露珠的菜葉,晶瑩剔透,鮮嫩翠綠,在這個遲來的夏日里格外惹人喜愛。這時,院子里傳來女房東叫吃飯的呼喚,夏光琪跟著男房東又繞屋子轉了一圈,方才回到院子里。直到吃完豐盛的早飯,夏光琪也沒見到蘭蘭的身影,他帶著一絲疑惑,一種遺憾,離開了小關村。

8

從二十里外的龍泉關向南,彎曲的峪道一直向上蜿蜒,一條沙石路與峪底的清水河相向而行,沙石路隨著峪道的走向,越走越高,清水河則越流越低;沙石路像一根麻繩,串起了峪道沿途的七八個山村。瓦窯村散落在駱駝嶺的北坡上,群山環繞,林木繁茂,清水河就發源于村后的群山之間。翻過巍峨的駱駝嶺,山南就是五臺地界了。聽村里的老人講,1938年9月,晉察冀軍區的《抗敵報》,也就是后來的《晉察冀日報》,為了躲避日寇的“圍剿”,轉戰途中,曾在瓦窯村的幾間柴房里寫稿、編報、排版、印刷,出版了四期報紙。

顯然,這是一個有故事的山村。

來到瓦窯村,夏光琪首先拜訪了村主任曹秋生;他當過三年兵,從部隊復員回村后,就一直是村干部。所以,一聽說是維護地纜的通信兵,當即表態,家里房少,你們住在村民家,吃飯就在他家,不派飯了,太啰唆了。不等夏光琪表態,村主任就安排他媳婦準備午飯了——三個人被村主任安頓到了村北邊他堂哥的一個小院里。這處三間大房,帶個小院的建筑是新蓋的,顯然,還沒有住過人,但一切都收拾妥當了,沒想到,夏光琪他們倒先于主人入住了。村主任家在沙石路的盡頭,村子最高處的一個十字路口,從住的地方到他家,大約要走五分鐘的坡路。村主任家后邊的山坡上,就是地纜線無人增音機的站房——夏光琪他們下階段查漏的前期工作,都要在這座小小的磚混水泥房里完成。

一切比想象的還要順利。

很快,夏光琪和兩個戰士就投入了工作,而且進展十分順利;第三天,就找到了漏氣點。漏氣點在駱駝嶺上,是某次雷擊造成的。一大早上山,等處理完漏氣故障,夏光琪和兩個戰士回到村里時,已經是下午一點多鐘了。陽光正艷。一進村子,夏光琪遠遠看到,在他們居住的小院門口,有四五個孩子在嘰嘰喳喳地玩耍——山里人稀罕,只要外人來村了,最先湊熱鬧的必定是孩子和老人。進了院子,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院臺上的蘭蘭;聽到腳步聲,蘭蘭站起了身,頭上閃爍著藍光,一只美麗的藍蝴蝶,落在蘭蘭烏黑的發絲上。蘭蘭穿的還是那件水磨藍牛仔褲,上身的白襯衣,襯托得蘭蘭更加文靜,也許只有夏光琪注意到了,蘭蘭今天涂了淡淡的唇膏。不過,頭上的蝴蝶發夾,讓蘭蘭又多了一份調皮。幾日未見,夏光琪心里充滿了期待。可期待什么,他一時也說不清楚。此刻他的心情復雜,一言難盡;對蘭蘭這個不速之客,夏光琪既驚喜又忐忑,既驚訝又意外,既期盼又疑惑,既害怕又淡然。總之,五味雜陳,一言難盡。單純、善良的小張快人快語,打破了尷尬局面,無意中幫夏光琪解了圍。“哎呀,是蘭蘭啊,幾天不見,又變漂亮了。”小杜一時語塞,臉色潮紅,倒不是他為自己懷疑過夏光琪而覺得內疚,他是被蘭蘭實實在在地驚艷了。眼前的蘭蘭像個魔術師,一轉身,一個懵懂少女變成了一個青春四溢的大姑娘,別說夏光琪,要是蘭蘭向自己拋來橄欖枝,沒準自己早就當上新郎官了。

蘭蘭瞅了夏光琪一眼,臉一紅,低聲說:“那天沒送你們,我來看看。”

小張說:“歡迎,歡迎,屋里坐。”

進了屋,夏光琪見兩把椅子上放著東西,就招呼蘭蘭坐在了炕沿上。簡單洗了把臉,夏光琪說:“小張你去告訴老曹,晌午咱們不去家里吃飯了。”小杜一愣,說:“那我們吃啥?”夏光琪看著蘭蘭說:“你下午沒事吧?”見蘭蘭搖了搖頭,他說:“下午休息,放松一下,咱們上山野餐去。小張你回來時,到小賣部買些吃的。”

別看小張個子矮,平時走路,總是一路小跑,大家戲稱他為“小旋風”。等他提著一大袋子吃食回來時,夏光琪和小杜扛著氧氣瓶正出院門,小張把手里的東西交給蘭蘭,替下了夏光琪。因為他的個子矮,兩個人嘴里叨叨著又在原地轉圈,倒換到了前邊。灌滿氣的氧氣瓶,一百多斤重,短距離,一般一個人扛就可以了,可瓦窯的無人站在村后的山坡上,路遠,而且一直是上坡,即使兩個人扛,也要中途歇息一次,才能抵達目的地——漏氣故障處理完,線路需要及時充氣,尤其是在雨季,稍不留神,一旦電纜氣壓偏低,進了潮氣,會影響通信質量,造成事故。所以,電纜須臾少不了干燥的氣體。再說了,漏氣點處理完,也需要再觀察,看看處理得是否完美,即使一個虛焊砂眼,暫時不漏氣,但也會埋下隱患,早晚都有可能氧化成為一個漏氣點,而且,砂眼越小,以后排查的難度越大。

夏光琪從蘭蘭手里接過塑料袋,跟在小杜身后,出了村。幾個人魚貫而行,半個小時后,來到了山坡上的無人站。小杜“哎呦”一聲,兩手在身上摸索了一遍,說:“剛才換褲子了,忘拿鑰匙了。”沉默片刻后,小張說:“你們等下,我去拿。”小杜說,“這樣吧,我去拿鑰匙,你們上山吧,我就不去了,我在站里盯著……”夏光琪思忖了片刻,從塑料袋里掏出一盒午餐肉,一瓶橘子罐頭交給小杜,說:“也好,辛苦你了。”

看著夏光琪幾個人走過山坳,消失在一片灌木叢中,小杜遲疑了一下,用拇指和食指從作訓服的上衣口袋里,灑脫地夾出一把光禿禿的鑰匙……接好氧氣瓶,調試好充氣閥門,他猶豫了片刻,撥通了連長的電話,把他懷疑夏光琪與蘭蘭戀愛的事兒,一五一十地給連長作了匯報。剛剛午休起來的連長問:“這件事,還有人知道嗎?”小杜說:“沒有。”連長說:“很好,到此為止,告訴夏光琪那個熊兵,抓緊時間,雨季不等人。”放下電話,他坐在站外的一塊石頭上,一口氣吃完了一盒子午餐肉,又喝了一大口橘子糖水,然后,仰臥在石頭上假寐。暖暖的秋陽,照射在身上,熏熏然,醉了似的愜意,但他卻輕松不起來。于公于私,他覺得都應該給連長打這個電話,他并不認為這是打小報告,他甚至堅信,把一切扼殺在萌芽之中,總比任其發展,得過且過要好。不論事情結局如何,他都不祈求夏光琪感激他,或者怨恨他,他只希望他能理解他,就像在環椿坪哨所救人那件事一樣,凡事只要往好處去想,去努力,結果即使不盡人意,那也認了。小杜始終記得外婆打小告訴他的這個道理,盡管外婆沒有什么文化,也可能不曉得有哲學這樣一門學科,但自從小杜在連隊學了哲學以后,他就覺得他外婆至少算是一個樸素的生活哲學家。這樣一想,小杜很快就迷迷糊糊地入了眠。

秋到山前一丈紅。

連日來的奔波,夏光琪并沒有留意這惹人的秋色。沿著一條羊腸小道,三個人歡歡喜喜地上了駱駝嶺。一路上,低矮的灌木叢五顏六色,像花卉一樣惹人喜愛,尤其是路旁隨處可見,肆意綻放的野花,不時叫停了蘭蘭的腳步,小張一邊催促蘭蘭快走,一邊哼唱著一首特別流行的歌曲。夏光琪說,小張你是不是跑調了,小張說,管他哩,在這山里跑調了也好聽嘛。

站在海拔兩千多米的山脊上,鳥瞰黛色的山峰,蜿蜒起伏,云霧在腳下繚繞,頓覺神清氣爽,夏光琪不由得喊出了聲。開始,是一個人喊,后來,是兩個人喊,最后,是三個人喊。一開始是一個回聲,后來,變成了無數個回聲,交叉、重疊在一起,在深邃的山谷里,在蒼翠的山巒間,在洶涌的云海上穿越,回旋,激蕩。幾個人沿著山脊,走過一大片白云,眼前豁然開朗,向陽的山坡上,臨溝的松林旁,一片金黃,走近草甸一看,原來是萬千朵盛開的金蓮花,金色燦然,艷麗而靜穆,他們瞬間被這片高山奇異之花攝魂了。顯然,蘭蘭也是第一次看到金燦燦的高山蓮花,小張本想采摘一朵,但被蘭蘭制止了,她說,“這金蓮花有靈性哩。”如此,夏光琪就讓小張把塑料袋中的吃食,一股腦倒在旁邊的一塊草地上,一邊賞花,一邊吃飯。午餐肉自帶開罐器,可一瓶鵪鶉蛋罐頭卻一時難住了夏光琪,小張說,班長,這個好辦。他接過罐頭瓶四下里一瞅,朝著近旁一塊露頭的石頭上輕輕一撂,渾圓的玻璃瓶瞬間破裂,黑白斑駁的鵪鶉蛋,散落一地。小張撿起一枚放進嘴里,一邊咀嚼,一邊說香。蘭蘭說,你不剝皮嗎?夏光琪笑著說:“四川人會吃,蛋白加補鈣,一舉兩得。”小張說:“對頭,這蛋殼經過高溫,脆得很哩,你吃。”說著,他把一個鵪鶉蛋遞到了蘭蘭的手里。蘭蘭嘿嘿一笑,猶豫了一下,還是剝了一半的蛋殼,然后手捏著帶殼的一半,先咬了一口后,手指一捏,才把剩余的一半,送進了嘴里。小張說:“班長,就得怪小杜。”夏光琪說:“咋了。”小張說:“我看他就是不想來玩,故意的,耍小聰明哩。”夏光琪說:“不要那么講,好歹我們爬山了,他還在工作。”小張不以為然,但沒有再說什么。吃完飯,蘭蘭把垃圾和剩余的一小袋花生米,一起裝進了塑料袋。小張說,先擱在那兒,一會下山了帶上。夏光琪帶著兩個人,踩著厚實的野草,向嶺上的一座山峰走去。突兀的山峰,正好被云朵遮擋住了陽光,一片暗綠;山風凜然,涼颼颼的,像初春的寒風一樣凜冽。蘭蘭說:“夏班長,我走不動了。”小張說:“你倆慢些走,我前邊探路去。”其實,這座山峰上就沒有路,漫山遍野的野草,緊緊地包裹著山坡,只有聳立的山峰,裸露著嶙峋的石頭,山頭上綴滿了紅黃相間的灌木叢,一簇一簇的,顯示著一座山的磅礴與力量。夏光琪說:“小張你別走太遠了,我和蘭蘭在陽坡那邊等你。”上來時,并不覺得坡勢陡峭,下去時,才發現每一簇野草下,都蓄存著一些雨水,腳一踩,濕滑得很,一不小心,人就會蹲坐在地上。蘭蘭都滑倒好幾次了,開始她有些驚恐,后來,覺得好玩,干脆坐在地上,兩腿一抬,呼呼啦啦地一氣滑到了坡底。盡管心愛的牛仔褲染上了一片一片的草綠,但她卻異常高興。毗鄰金蓮花的陽坡上,是一片沒膝的長稈野花,紫色的,紅色的,黃色的,粉色的,白色的,大的,小的,綻放的,含苞的,一簇一簇,一片一片的,不知名的野花,五彩繽紛,萬紫千紅,爭奇斗艷,仿佛進了花圃,宛若一個天然植物園一般,讓夏光琪目不暇接,驚嘆不已。蘭蘭仿佛一只美麗的蝴蝶,在花之間飛來飛去,不一會兒,她就采擷了一大把五顏六色,不重樣的野花,山坡上,山林中,白云下,便不時響起蘭蘭清脆的歡聲笑語。夏光琪看著爛漫如花的蘭蘭,他一想起那天雨夜,手拉著蘭蘭奔跑,蘭蘭依偎在他懷里的情景,就開始兩眼迷離,心猿意馬了。可在這高山之上,他卻沒有那天晚上的勇氣,甚至連牽一下蘭蘭的手,都成了禁忌。這時,蘭蘭跑到夏光琪身邊,把一大把野花抵在夏光琪臉上,濃烈的花香刺激了他的嗅覺,他咧嘴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眼眶含著淚花,又連著打了兩個噴嚏后,才從草地上坐起了身。蘭蘭蹲在一旁,雙手捧著花束,說:“給,獻給最可愛的人。”夏光琪接過花,從中選了一朵酷似玫瑰的野花,別在了蘭蘭的頭上。說:“謝謝你。”

蘭蘭說:“你搶臺詞了,應該我說,‘謝——謝——你’!”

夏光琪說:“你打算怎么謝我?”

蘭蘭臉一紅,說:“你娶了我吧。”

夏光琪說:“我拿什么娶你呀。我現在要啥沒啥。”

蘭蘭說:“你老家有山嗎?”

夏光琪說:“沒有。”

蘭蘭說:“那吃啥?”

夏光琪說:“面條。”

他也驚訝,自己為什么沒有告訴蘭蘭,自己的老家沒有石頭山,但有黃土高原,除了種小麥,還有玉米哩。蘭蘭若有所思地說:“你帶我走吧,去哪里都行。”

夏光琪凝視著遠處的一片松林,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山真高,蹲下一伸手,就能抓一把棉花糖。”蘭蘭說:“我們天天在一起,就好了。”

歡樂的時光,總是很短暫。太陽墜落到與駱駝嶺同一水平線時,低垂的天空,陡然變得高遠、深邃了,氣溫也一下子低了下來。時候不早了,該下山了。夏光琪突然焦慮起來,“咦,小張怎么還沒有下來。”

蘭蘭說:“他不會迷路了吧。”

這時,山坡上露出了小張的頭,慢慢地,小張像一個皮影人一樣,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到了跟前,夏光琪見小張一只手捏著另一只手的手腕,一臉痛苦的神態,問:“你咋了?”

小張哭喪著臉,說 :“下來時,滑倒了……胳膊斷了。”

夏光琪撫摸了一下小張的左臂,小張“啊”的一聲,渾身發抖,說:“疼,疼。”夏光琪思忖了一下,從褲兜里掏出手帕,想綁在小張受傷的小臂上,可一試,手帕太小,又要過蘭蘭的手帕,把一白一紅兩塊手帕綁在一起,像繃帶一樣,纏綁在小張的胳膊上,然后,馬不停蹄,一路小跑,下了山。當天晚上,連隊來車,卸下了兩個氧氣瓶,把小張和一個空了的氧氣瓶一起拉走了,然后,又連夜把小張送到了一百多公里外的一所野戰醫院。電話里,夏光琪只是報告了小張在線路上不慎摔了一跤,手臂骨折了,急需治療;連長也沒有過多地問小張受傷的細節。夏光琪因為心虛,自然也沒有提出讓連隊再派人的事兒。小張一走,北線查漏小組,就剩下夏光琪和小杜兩個人了。

9

果不其然,除了駱駝嶺上的那個漏氣點,瓦窯村這一段線路的氣壓,還不穩定。夏光琪和小杜提著一小桶肥皂水,用濕棉紗,反復擦拭了好幾遍處理過的焊接點,一切正常,沒有一絲漏氣的跡象;這說明,這一段線路,至少還有一個漏氣的地方。回村的路上,兩個人一前一后地緊跟著,但極少開口,本可以結束的查漏,又得從頭開始了。快進村時,夏光琪說:“小杜,查漏就是這個樣子,反反復復,你想,這條電纜埋地下十幾年了,成千上萬個接頭,漏點氣,也屬正常。”夏光琪擔心他有思想壓力。小杜說:“班長,我有一個問題,不知道當不當講。”夏光琪說:“你說。”小杜思忖了片刻說:“當初接兵的人說,通信兵是學技術的,你說我們成天在這山溝溝里,守著一條電纜,有啥意思。”

夏光琪沉思了一會兒,說:“杜光輝,你也是一名老兵了,今天是咋了?凈說些沒覺悟的話。”

小杜說:“夏班長,你誤會我了。”

夏光琪說:“誤會你啥了?”

小杜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可我們啥時候才能派上用場。”

夏光琪說:“錯了,咱通信兵是養兵千日千日用,你想想,上級的哪一道命令,不是通過我們下達到一線的,國家的哪一次衛星發射,通信聯絡,不是我們保障的。”小杜說:“在新兵連訓練時,我去過團史館,咱們團,還是毛主席親自批準成立的。”夏光琪說:“對呀,你應該感到自豪才對,穿上這身軍裝,就得當一個好兵。”小杜說:“咋樣算個好兵?”要是擱在以前,他也許會說,啥樣子?就我這個樣子。但他現在似乎沒有了這個底氣,為什么?仔細一想,除了認識蘭蘭,其他的都還是過去的夏光琪。盡管他與蘭蘭之間,并沒有啥見不得人的事,可也不知道為啥,他現在特別害怕和別人討論類似的問題,所以,當小杜問起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時,夏光琪還是臉紅了,他甚至認為小杜的這個問題,是有針對性的,但他不想過多地和他揪扯這個問題。“杜光輝,小張骨折的事,你不要亂說啊。”

“放心吧。”小杜快走了幾步,趕上夏光琪,詭異一笑,說:“班長,蘭蘭挺好吧。”夏光琪面帶慍色道,“別胡說,人家好不好,和我有啥關系?”小杜不依不饒,嘿嘿一笑,觍臉說:“抓緊啊,別到頭來,賠了夫人又折兵。”夏光琪愣怔了一下,說:“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10

隔了一天,蘭蘭一大早就走進了夏光琪他們住的小院;小杜還賴在炕上發呆,夏光琪一開屋門,就見蘭蘭朝他走來。蘭蘭也不說話,遞給他一封信,轉身又走了。夏光琪一個恍惚,以為自己在做夢,下臺階時,因為走神,踩空了,差點摔倒,他才清醒過來,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他連忙對著蘭蘭的背影說:“你走啊。”臨出院門,蘭蘭回頭看了一眼夏光琪,走了。小杜隔著窗子問:“誰呀?這么早。”夏光琪沒吭聲,把蘭蘭的信塞進褲兜,抑制著內心的喜悅,回到了屋里。小杜好奇地問:“誰來了?”夏光琪沒好氣地說,趕緊起,太陽照屁股了。他顧不上洗臉,站在腳底窗戶前的一抹朝陽里,打開了折疊成一個心形的信。

可親的夏班長,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寫信。你不要笑話我,提起筆,才后悔自己當初上學的時候,沒學下東西。好多字,還是我查《新華字典》找到的。我媽說,天下沒有賣后悔藥的,沒有就沒有吧,我也認命了。不過,我又很幸運,老天爺讓我遇見了你,你說,這是不是前世的緣分。你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信。從你把我從狐峪河里救上來,我就是你的人了,父母生了我,是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感激你,可我更愛你,你是我可親的愛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真的愛你。你一定想不到,我這一天一夜是怎么過來的,不論白天,還是夜里,我滿腦子都是你,我吃不香,睡不安,我娘讓我做什么,我都沒有心思弄。你說,愛一個人,咋就這么難。我迫切想再見到你,可我又怕你笑話,怕影響你的工作,所以,我只能用信和你說說心里話。我在等,天一亮,我就把信給你放在你住的地方門口,希望你一開門,就能看見我給你的信。

行了,我娘又催我睡覺了,先說到這兒。

哦,對了,小張的胳膊怎么樣了?那天看到小張疼得齜牙咧嘴的,我的心,也在抽。那天夜里,聽我哥說,上去了一個軍車,我想,大概就是接小張看病的吧。唉,傷筋動骨一百天哩,但愿小張能早日康復。

你也要小心,好好吃飯。代問小杜好。

夏光琪把蘭蘭的信,連看了兩遍。他覺得盡管蘭蘭初中沒念完,但挺會說話的,不比他這個高中生差。也許是太投入了,小杜站在夏光琪身后,也看到了信的大概內容,他竟然沒有察覺到。直到小杜“哎呀”一聲,才嚇了夏光琪一跳。小杜說:“蘭蘭是個好姑娘,挺懂事的,讓我看看。”說著,一把搶走了信。夏光琪愣怔了一下,回過神時,小杜已經拿著信,翻身上了炕,急不可耐地看起了信。夏光琪站在炕下,拽著小杜的兩只腳,硬是把小杜拖下炕,奪過了信。小杜喘著氣說:“可憐我了,到最后才想起了我。”夏光琪說:“能記起你就不錯了,知足吧。”小杜說:“看來,蘭蘭是真的喜歡你。”夏光琪思忖了一下,說:“不是喜歡,是感激我,好不好。”小杜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夏光琪突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這封不期而至的信,反倒讓夏光琪落寞起來,一上午都無精打采的,獨自坐在無人站外邊的那塊大石頭上,悶頭悶腦地看書,即使在站內給電纜灌沖乙醚的小杜和他聊天,他也只是用一個“嗯”字應答。

翌日,不等日出,夏光琪就帶著小杜上了線路。眼下,他們正從瓦窯無人機站向南,沿著線路蜿蜒爬行在灌木葳蕤的叢林中。十幾年過去了,當初埋設電纜的坑道,早被野草和灌木叢掩蓋得嚴嚴實實,與大地融為一體了,只有熟悉路由的人,才能根據標石找到電纜的走向。此刻,小杜扛著一根拇指粗的鐵棍,走在前邊,每隔幾米,就用鐵棍在線路上方,打一個深孔。夏光琪背著路由探測儀,與小杜相隔幾十米,邊走邊探,一旦有乙醚從漏氣的電纜泄出,探測儀就像一條嗅覺靈敏的獵狗一樣,發出聲音。兩個人,一前一后,穿行在險峻的山腰上,不時有驚飛的野雞,從身邊“咕咕”地叫著,飛到遠處去了。因為正值孟秋,沿線的荊棘、灌木長勢茂盛,兩個人向前推進的速度比較慢,一天下來,最多探測兩三公里,寂寥像野雞尖厲的啼叫一樣,彌漫在兩個人的周身。為了確保乙醚的濃度,兩個人起早貪黑,一日兩餐,用三天時間,才探測完從瓦窯站到灣子站的線路,兩個人一言未發,半躺在一片厚實的草地上,沮喪到了極點;因為小杜兩只手掌被粗糲的鐵棍,磨出了四五個血泡,因為夏光琪肩膀上的那臺探測儀,三天來,一直沉默無語,那根長長的指針,仿佛被時間焊住了似的,一動不動。小杜一臉疲憊地說:“班長,你看一下,探測儀正常吧?”夏光琪不耐煩地說:“我都試了幾十遍了,設備沒問題。”吃過攜帶的干糧,夏光琪說:“我們再走一遍,我就不信了,好幾次,我的鼻子似乎都聞到乙醚的氣味了,那探測儀連‘吱’都不‘吱’。走,抓緊時間,一旦勁散了,走都走不回去了。”小杜說:“還打孔不?”夏光琪說:“不打了,我看孔的密度不小。”小杜說:“你把探測儀給我試試。”兩個人交換了設備,又沿著線路,返回了瓦窯站,結果還是一無所獲。眼看著電纜里的氣壓,一天一個樣,盡管緩慢,可兩三天就得補充一次氣;小杜接好氧氣瓶后,夏光琪說:“你先回去,我給連長打個電話。”等小杜走遠后,夏光琪搖通了連長的電話。匯報完查漏情況,連長遲疑了片刻,提起了他和蘭蘭的事。夏光琪心頭一震,心臟“嗵嗵”地跳了起來。連長咋會知道蘭蘭,難道是小張不小心說漏了嘴,不應該,小張當天夜里就去了野戰醫院,沒有時機呀,要不就是杜光輝這小子,在背后搗鬼了。連長說:“也不用瞎猜,是誰告訴我的。你直說,有沒有這檔子事。”既然連長已經知道了,夏光琪也就吞吞吐吐地把蘭蘭給他送照片,他們一塊上山玩耍,她給他寫信的事,一五一十地給連長敘說了一遍,連長說:“你個熊兵,你倆發生關系了嗎?”夏光琪斬釘截鐵地說:“沒有!”連長聽罷,思忖了片刻,說:“我知道了,這事兒,到此為止,你也不要給其他人說了。你個熊兵。”掛了電話,夏光琪如釋重負,站在山坡上,大聲喊叫了幾嗓子,又模仿連長的口音,說了幾遍“你個熊兵”,方才邁著輕快的步子,下了山。

在村后的樹林邊,夏光琪碰到了準備去地里除草的村主任。村主任問:“漏氣點找到沒有?”夏光琪懊惱地說:“日怪了,打了三天孔,沒聞到一丁點乙醚味,就差刨開電纜了。”之前,夏光琪跟他諞過查漏的事,村主任說:“你也別急,晾一晾,說不定它自個就跑出來了。”夏光琪見村主任扛了把鋤頭,問:“你做什么去?”村主任說:“玉米地頭的草,都長瘋了,人都進不了地。”夏光琪說:“你忙去吧,我先回了。”村主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著夏光琪的背影,說:“你回去先歇會兒,我幾下就弄完了,一會兒咱倆喝一杯。”夏光琪說:“好嘞,一會兒見。”

山區午后的秋陽,溫馨而迷人。此刻,蟄居在群山之中的瓦窯村,寧靜而祥和,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灌木叢的清香。進了村,不時有村民和夏光琪打著招呼;在小院門口,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笑嘻嘻地說:“叔叔,有個女娃尋你哩。”夏光琪一個愣怔,進了院門,見蘭蘭一個人坐在院臺上。

夏光琪說:“你來了,咋不進屋坐哩。”

蘭蘭笑著說:“等你啊。”

進了屋,見小杜和衣躺在炕上歇息,夏光琪說:“起來,小杜,別睡了,蘭蘭來了,咱打會撲克。”沒打幾把,一個小女孩站在屋門口說:“叫你們吃飯哩!”說完,扭頭就跑走了。杜光輝見蘭蘭用眼睛瞅了瞅夏光琪,知道她和班長有話要說,把牌一撂,下了炕。“我先過去幫廚了。”夏光琪剛揭了一手好牌,忙道:“別,別,打完這一把。”等他整理好手里的牌,小杜已經出了門。“這小子,吃飯倒挺積極。”

小杜一走,蘭蘭反倒靦腆起來。她半坐在炕沿上,低頭摳著手指;夏光琪也變成了一尊泥像杵在屋子中間,看著蘭蘭。蘭蘭的頭抵在胸口,臉更紅了,她從炕沿上滑到地上,像變魔術一樣,從衣服下掏出了一雙紅色的鞋墊,遞給夏光琪。夏光琪猶豫了一下,接過鞋墊,說了聲“謝謝”。聲音很小,就連他自己也沒聽清楚。鞋墊上用黃絲線繡了一對鴛鴦,他知道,這雙精美的鞋墊是蘭蘭一針一線納出來的,傾注了蘭蘭對他的一片癡情。此刻,他覺得自己臉上滾燙滾燙的,像發高燒一樣,兩眼發瓷,嘴唇僵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個人像兩具木偶,面對面杵著,兩眼迷離凝視著對方,也不知過了多久,蘭蘭上前抱住了夏光琪,嘴里斷斷續續,含含糊糊地說:“我想你。”開始,夏光琪兩只胳膊還自然地垂著,像那天晚上一樣,可此時此刻,他感覺到了一團火,對,就是一團火焰在體內燃燒。屋門虛掩著,他下意識地瞥了眼窗外,然后緊緊地抱住了在他懷中顫抖的蘭蘭,嘴巴不由自主地親吻蘭蘭的頭發,一縷濃烈的氣息,瞬間陶醉了這個年輕的戰士。屋子里的時間,再次凝固了,直到有人在院子里高聲喊著叫夏光琪吃飯,兩個人才從慌亂中清醒過來。

夏光琪抬頭透過窗子,向外一看,也不知什么時候,院子里站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一聲不吭,目不轉睛地看著夏光琪所在的屋子。夏光琪心里一驚,翻身下炕,急促地說:“蘭蘭,外邊有好多人,謝謝你來看我。”蘭蘭說:“怕啥?”夏光琪說:“影響不好。”蘭蘭說:“我不怕。”夏光琪說:“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我現在……還不能……”

蘭蘭沉默了。

夏光琪說:“時間不早了,你……你先回,我會聯系你的。”

蘭蘭看著夏光琪,噙著淚,堅定地說:“我等你。”

夏光琪說:“我先走,你稍等一會兒再走。”

11

西墜的太陽,直射在窗戶上,格外耀眼。站在院臺上,夏光琪一陣眩暈。除了院子里的孩子,門外山坡上,巷道里,站滿了圍觀的人。盡管大部分都是年老的女人和小孩子,但夏光琪還是感覺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尤其是一出院門,夏光琪看到大鵬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遠遠地瞅著這邊,他的大腦“嗡”的一下,整個人都癱了。他避開了大鵬的目光,像躲避炸巢的土蜂一樣,逃離了小院。這突如其來的狀況,讓毫無心理防備的夏光琪,一下子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村主任盤腿坐在炕上,正在和小杜說著話。低矮的飯桌上擺滿了碗碟,中間是一盆土豆燉雞塊,一圈擺著四個小菜:一碟蔥炒土雞蛋,一碟罐裝午餐肉,一碟熗拌菠菜,一碟油炸花生米。主食是莜面卷。夏光琪不勝酒力,幾杯啤酒就上了頭,村主任見他心事重重,就安慰了他幾句,沒想到,一直硬繃著的夏光琪陡然失態了,他先是默默流淚,一個勁地自責,嘆息。一直在灶房忙碌的村主任媳婦見狀,以為夏光琪喝多了,大聲責罵村主任,把人家喝醉了。村主任說夏班長有心事,酒真沒喝多少。后來,村主任撤走了飯桌,讓夏光琪躺在土炕上歇息一會兒,夏光琪這才慢慢平息下來。

吃完飯,小杜到無人站關了氧氣瓶,然后,攙扶著夏光琪回到了住處。第二天,兩個人剛睜開眼,連隊司機吳迪就敲開了屋門。夏光琪睡眼惺忪地說:“老吳,你咋恁早?”吳迪說:“命苦呀,周天了我還得出車啊。”夏光琪說:“這次送來幾瓶氣啊?”吳迪說:“兩瓶,你趕緊起,還得趕路哩。”夏光琪一臉疑惑,“什么情況啊?”吳迪說:“連長說,讓把你拉回去,你明知故問。”小杜說:“班長,沒聽你說呀?你走了,我一個人怎么查漏呀?”夏光琪說:“別一驚一乍的,會來人的。”吳迪點燃了一支煙,白色的煙霧,被他夸張地吐了出來,空曠的屋子里很快就被裊裊的煙霧籠罩了。夏光琪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他想說啥,可一句話也尋不見,心里亂糟糟的。他端起臉盆,一邊出門,一邊吩咐小杜幫他收拾;大約十分鐘后,等他從門口的溪水邊回到屋里,小杜已經幫他打好了背包。吳迪說:“杜光輝,你把車上的兩個氧氣瓶也卸下來。”小杜提著夏光琪的背包問:“站上的空氣瓶咋辦?”吳迪說:“你先扛下來,下午我來了再拉回去。”夏光琪本想去給村主任打個招呼,但猶豫了一下,叮囑小杜:“回頭給村主任說,我有急事,回連隊了。”臨上車,夏光琪按慣例,先和小杜握了手,又相互敬了禮,頗有幾分悲壯地說了句:“我先撤了。”盡管小杜不明就里,但他隱隱感到,連長突然把他調回連隊,很有可能與蘭蘭有關。也正因此,從吳迪一進門,到上車離開瓦窯村的半個多小時中,夏光琪幾乎一言未發,一直悶悶不樂,但表面上卻裝作什么事兒也沒發生一樣平靜;看著吉普車留下一團白煙,消失在一片微塵中,小杜幽幽地在心里說:“對不起了,哨長。”

太陽出來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夏光琪,這才想起,剛才應該和蘭蘭告個別,可這個時候,大屁股吉普車已經到駱駝灣了;夏光琪吐了一大口氣,靠在椅背上假寐。吳迪比夏光琪晚一年入伍,一直在連隊開車。他已經超期服役一年了,也沒有找連長說退伍的事。見夏光琪睜開了眼睛,吳迪說:“夏班長,你有事吧?”夏光琪說:“沒事。”吉普車出了峪道,向西,七拐八拐的,沿著盤山路,向上,一直行駛了二十多公里,才爬上了山巔,翻過長城嶺,又順著坡勢,向南,顛簸了多半個小時,走到了一個叫石咀的三岔口。從這里向左,再走十幾里路,就到連隊了。向右,走一百多公里,就是環椿坪哨所。

石咀,既不是一個鄉鎮,也不是一個村莊;路邊,散落著十幾座簡易瓦房,除了修理部,剩下的幾乎都是前飯店,后旅店。南來北往的貨車,客車,都會在這里歇腳,吃飯,給車加水。久而久之,地處荒野之地的石咀,也就成了方圓幾十里的一處熱鬧的地方。幾年來,夏光琪幾乎每次從哨所回連隊,乘坐的公共汽車,都會在這里歇腳;盡管他從未在這里吃過飯,但司機都會被飯店老板熱情接待一番,直到最后一個乘客上車,公共汽車才會啟動。吳迪是司機,自然也不例外,他“嘎吱”一聲,把吉普車停在了一個只有三間土坯房的飯店門口。“夏班長,我早飯也沒吃,這家的過油肉好吃。”夏光琪一看表,說,才十點,走幾步就到連隊了。吳迪說:“到環椿坪哨所,一百多公里哩,路上沒啥吃的,咱別餓肚子,下車吧,今天我請客。”夏光琪疑惑道:“去環椿坪嗎?”吳迪說:“對啊,連長說把你直接送回哨所,然后把姜小剛送到瓦窯去。”下了車,夏光琪覺得兩條腿有些沉重,抬不起來,走在坑坑洼洼的沙石地上,差點被絆倒了。吳迪是這家飯店的熟客,一進門,老板就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吳班長,今天吃啥?”吳迪用目光征詢夏光琪的意見,夏光琪說:“我不熟悉,你點。”吳迪對老板說:“老規矩,一盤過油肉,一個蛋炒刀削面。啊,不對,兩個炒面。”盡管人坐在飯館里,可夏光琪的腦子里卻是一片混亂,剛才吳迪的幾句無心之言,此刻像旁邊廚師翻炒的鍋鏟一樣,吱吱啦啦,火燒火燎的。他坐立不安,但又不好多問,只能自我安慰。毫無疑問,在查漏的關鍵時刻,把他調離,一定與蘭蘭有關,不然的話,連長是不會自己否定自己的,連長這么做,盡管有些費解,讓他多少有些尷尬,可他轉念一想,在事情尚未失控,沒有造成不良影響之時,把自己調離,也不失為上策。這樣想著,夏光琪瞀亂的心緒,也就稍稍平靜了一些。吳迪說:“你咋了,心不在焉的。”夏光琪苦笑了一下,沒有言語。過油肉是當地民間很有名的一道菜,刀削面就更不用說了,家喻戶曉。環椿坪哨所也有一把二保用洋鐵皮制作的削面刀,夏光琪和小杜也都會做刀削面。盡管他們削的面條,不夠長,不夠均勻,但也有多半筷子長。過油肉,自然也是夏光琪在哨所經常做的一道菜。果然,這家飯館廚師的手藝,名不虛傳,不光面削得好,過油肉做得也好,絕不亞于酒店廚師的水平。兩個人邊吃邊喝邊聊,一袋煙工夫,就吃完一大盤子炒面,過油肉連一片青椒,一絲蒜苗都沒剩下。吳迪搶著結了賬,夏光琪不依,吳迪說:“下次,下次你請。”夏光琪說:“老吳,你要不要歇一會再走。”吳迪說:“不用了。”一踩油門,吉普車“嗡”的一下,上了路。

下午三點,兩個人才趕到環椿坪哨所。吉普車從公路上一拐下土坡,姜小剛就提著背包和一網兜生活用品,跑了出來。“哎呀呀,你們咋才來。”吳迪說:“你急啥,路太爛,你上車,我上個廁所。”等吳迪從廁所出來,姜小剛已經與夏光琪交接完了工作,一個人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夏光琪說:“老吳,要不要喝口水,歇歇再走?”吳迪說:“不了,再見!”

看著空蕩蕩的哨所,夏光琪五味雜陳,才離開一個多月,這里的一切,竟然有些陌生了。菜地里的茄子,西紅柿和辣椒,黃瓜,已經開花了。他顧不上歇息,找來了一些樹枝和麻繩,開始給西紅柿和黃瓜搭架子。

12

大約又過了一個月,菜地里的西紅柿,黃瓜結得正繁時,連隊文書來電話,讓夏光琪明天到環椿坪村公交車站,去接小張。夏光琪說:“小張不是在住院嗎?”文書說:“出院了,連長讓他下到你們哨所去。”問幾點到,文書在電話里說,他也不知道。要是從連隊,夏光琪是知道時間的,可小張是從團部直接到哨所,究竟坐哪一趟車,夏光琪就無從得知了。也許是早上,也許是后晌。吃過早飯,閑來無事的夏光琪過了狐峪河,穿過梨園,先在村西那個站牌下踅摸了一會兒,連個雀影都不見,又轉身進村到二保家諞閑去了。

二保戴一頂碩大的紗帽,在院子里務弄蜂箱,看見夏光琪,說:“你咋來了?”夏光琪說:“連隊又給哨所派了一個人,從團部坐車過來,不知道幾點到。”二保說:“你等下,我弄完了和你一塊去。”二保家的院臺上,低矮的墻頭上,整整齊齊地擺放了二十多箱蜂,院子里低空四處飛舞的都是蜜蜂,一進大門都能聽到“嗡嗡”的聲音;夏光琪躲躲閃閃,進了就近的灶房,站在門口問:“現在搖的什么蜜?”二保說:“棗花蜜。”稍頓,又補充道,“我就這點蜂,也懶得搬來搬去的,村里這些棗花,足夠咧。”夏光琪這才注意到,依山傍水的環椿坪村四周稀稀疏疏的,都是清一色的棗樹。盡管這會兒棗花已經謝了,枝頭綴滿了青棗,但空氣中仍彌漫著淡淡的清香。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夏光琪和二保再次站到了村西長途汽車站牌下。環椿坪村剛好在兩條峪道的交匯處,盡管每天途經這里的客車寥寥無幾,但這里卻是南來北往的客車的必經之路,必停站點。此刻,那個傾斜的水泥站牌,像一位旅人,孤獨地佇立在三座高山腳下的空地上,落寞中透著無奈,夏光琪和二保遠遠地坐在一棵核桃樹下,遠眺著站牌,仿佛站牌下的那塊空地上,會突然出現一輛公共汽車似的,給人留下許多想象的空間。

這時,一輛紅白相間的公共汽車,像一只甲殼蟲帶著一股子風塵,從縣城方向飛到站牌前,停頓了一下,又悶聲悶氣地向南駛去。塵埃落定,站牌下空無一人。二人疑惑間,又一輛客車開了過來。兩個人站在站牌下,翹首探望,只有四五個人的車廂里,沒有看到穿軍裝的身影。但“刺啦”一聲,車門還是打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陡然跳入了夏光琪的眼簾,蘭蘭似乎也瞅見了夏光琪,不過,她只是宛然一笑,卻把視線投向了二保,“舅舅,你咋知道我來哩?”一臉絡腮胡子的二保,肯定蒙了;蘭蘭的出現,讓憨厚、不甚健談的二保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只好支支吾吾,答非所問地說:“蘭蘭,你和誰來?”蘭蘭跳下車,拉著二保的胳膊,笑著說:“我一個。”一個多月不見,蘭蘭出脫得越發靚麗了。那一刻,蘭蘭的一個微笑,就讓原本決定不再與蘭蘭聯系的夏光琪瞬間失態。忐忑中,二保對蘭蘭說:“你先回屋去,我們等人。”這個時候,蘭蘭才看著夏光琪說:“夏班長,你咋回來了?”夏光琪尷尬一笑,說:“查漏差不多完了,我本來就是哨所的人啊。”二保瞅了眼夏光琪,又看著蘭蘭說:“你咋知道他查漏哩?”蘭蘭白皙的臉頰一紅,說:“他就住我們村。”蘭蘭沒說住她家,而是說住在她們村里,夏光琪剛剛平復的心緒,又慌亂起來。說道:“蘭蘭,你先回去,小張今天來,我和你舅再等會兒。”送走了蘭蘭,二保突然說:“光琪,沒聽你說查漏看見蘭蘭呀。”夏光琪看著遠處的山峰說:“沒說嗎?”二保搖了搖頭,肯定地說:“沒有。”夏光琪故作鎮定地說:“哦,對了,前一陣子查漏,我們還在你大姐家住過幾天。”二保驚訝地道:“你認得我大姐?”夏光琪說,“不認識,可認識蘭蘭呀。”二保若有所悟地說:“哦,蘭蘭認得你。”日怪了,從上午十一點,一直等到下午四點鐘,二保抽完了一包紙煙,又卷了兩支小蘭花煙卷,峪道里竟然沒有出現一輛客車的影子。兩個人在附近的山坡上,河邊邊,樹林里,轉悠了一圈又一圈,眼看著頭頂的太陽,走到山那邊去了,連小張的人影都沒有看到——在野外的車站等人的焦慮,一直刻在夏光琪的腦子里,揮之不去,以至于幾十年后,他一想起那天的接站,就不由得焦躁起來。

夏光琪說:“這個熊兵,等一天也沒見個鬼影,算了,不等了,回!”

二保也實實挨不住了,悻悻地說:“估計是沒坐上車,去我屋吧。”見夏光琪在猶豫,又說,“反正就你一個人,蘭蘭你也認得,黑了一起吃飯,喝燒酒。”蘭蘭的意外出現,讓夏光琪在二保跟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等兩個人到了二保家院子,夏光琪已經聞到了二保媽炒菜的香味。夕陽西下,辛勞了一天的蜜蜂,大部分業已回巢,只有少量貪玩的蜜蜂,還在各自蜂箱附近飛舞。二保媽年逾花甲,一頭花白的短發,慈眉善目,見人總是一臉笑意。她老伴過世早,就二保一個兒子,因為夏光琪與二保年齡相差無幾,又是朋友,所以她平日里也就把夏光琪當自家娃看待。夏光琪每次來家,她不是給他捧出用玻璃罐頭瓶泡制的酒棗,就是抓一把她干煸的大豆,然后,樂呵呵地看著夏光琪吃。但今天,夏光琪從蘭蘭一下車,就開始心慌,他本想婉拒二保的邀請,可拒絕的話語,就是說不出口。慌亂、尷尬、懊惱,雜糅在一起,像那些嗡嗡作響的蜜蜂,縈繞在他的周身,一半擔憂,一半驚喜。此刻,二保媽站在院臺上招呼,“吃飯了。”夏光琪才猶猶豫豫地進了屋,上了炕,盤腿坐在飯桌前,與蘭蘭輕聲說著話。二保媽說:“這是我大閨女的女子,叫蘭蘭。”進門前,二保給夏光琪打過招呼,說蘭蘭不讓告訴她外婆她落水的事,怕老人擔心。所以,二保媽給夏光琪介紹蘭蘭時,夏光琪裝作剛剛認識蘭蘭一樣,一個勁兒地點頭。自然,他也不敢談及他曾經在蘭蘭家住過的話題。夏光琪沒想到,蘭蘭好酒量,一連喝了三茶杯子白酒,竟然臉不紅,話不亂,還不停給夏光琪端酒,借著敬酒,說一些也許只有夏光琪能意會的話語。一來一往地,兩個人又喝了兩茶杯。幾茶杯酒下肚,夏光琪早已醉了八九分,要是擱平時,他早離席,或者扣杯了,可今天因為蘭蘭的緣故,他既不能離開,更不能扣杯,盡管他在努力克制自己,可因為不勝酒力,話也就多了起來。天不早了,二保說,蘭蘭你也別喝了,讓你夏叔叔躺一會兒。蘭蘭兩眼迷離地說,是夏哥哥,不是叔叔。聽到外孫女叫夏光琪哥哥,二保媽笑出了聲。

翌日上午,二保來到哨所時,夏光琪還沒有起床,他一看墻上的石英鐘,已經十一點了。打著哈欠,拉開屋門一看,見二保提著小張的背包和小張一起,站在屋門前,驚喜道:“哎呀,你可來了,我們昨天等了一天,也沒把你盼來,你這是從哪里來啊,這一大早的。”盡管兩個人只分開了一個多月,但仿佛久別的故友一般。小張說:“啥子嘛,都快晌午了,我坐的是早班車,凌晨五點就起床了,困死老子了。”二保說:“趕緊的,讓人進屋吧。”夏光琪朝旁邊挪了一步,說,“歡迎,歡迎,進,進,進屋。”二保直接進了灶房,準備午飯去了。夏光琪說:“你的胳膊好了?”小張遲疑了一下,說:“好了。”夏光琪說,“咋這么快?傷筋動骨一百天,你要好好養哩。”小張說:“嗨,不瞞你說,我是偷偷跑出院的。”夏光琪說:“咋回事?”小張說:“都長了二十多天了,拍片子,一看,說我骨折的骨頭,沒接好,我說那咋弄呀?醫生說他們研究一下,后來,我聽見醫生說,像我這種情況,沒有別的法子,只能把沒長好的骨頭,敲斷了,重新接骨,不然的話,一輩子也不能干重活了。我一聽這話,心里就毛了,敲斷,多疼呀,不能干重活就不干了,所以,我就趁周末醫生不在,讓病友幫忙,拆了石膏,跑路了。”夏光琪一聽,蒙了,“那你疼不疼啊?”小張說:“隱隱地疼,不厲害。”吃過午飯,夏光琪和二保帶著小張,在村醫家里用木棍又把小張骨折的左小臂固定起來,以防受力,二次受傷。把小張送回哨所歇息,夏光琪和二保來到了狐峪河邊,一邊散步,一邊聊天。幾年下來,兩個年輕人,惺惺相惜,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二保說:“光琪,你當幾年兵了?”

夏光琪說:“五年,咋了?”

二保說:“能轉志愿兵嗎?”

“不好說。”盡管按以往的條件和自己在連隊的表現看,應該問題不大,但夏光琪還是謙遜地說,“競爭挺激烈的。”

二保說:“蘭蘭好像喜歡上你了。”

夏光琪明知故問地說:“有嗎?”“你也別不好意思,我眼又不瞎。”二保說。夏光琪無奈地說:“部隊有紀律,戰士不允許在駐地談戀愛。”

二保說:“我知道,我想說的是,你還年輕,不要因為蘭蘭,影響了你的前程。”夏光琪沒有想到二保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瞅了眼二保,凝視著遠處的山峰,沒有言語。這一點,也正是他糾結的地方。二保的話,無異于一把匕首,刺到了他的痛點。他何嘗不知呢,可是,他一見到蘭蘭,就控制不了自己內心的沖動了。也正因此,一向坦然的夏光琪,陷入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深深的痛苦之中。他越是掙扎,似乎越是痛苦。尤其是連長突然調他回哨所,更加劇了他的這種焦躁與懊惱。這時,蘭蘭走過木橋,朝他倆走來。還沒走到跟前,蘭蘭大聲說:“聽說小張來了,他的胳膊好了沒?”

夏光琪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還要養哩。”

蘭蘭說:“怨我,要不是那天上山,小張也不會受傷。”

夏光琪說:“跟你沒關系,上線路,不小心滑倒了。”

蘭蘭一臉迷茫。

二保說:“蘭蘭,你咋來了?”

蘭蘭說:“舅舅,我想看看小張去?”

夏光琪看了二保一眼,說:“小張在哨所,你去吧。”

看著蘭蘭一蹦一跳地走過田野,走向山坡上的哨所,夏光琪說:“連隊來電話了,讓我回去參加訓練。”

二保說:“訓練什么?”

夏光琪說:“聽連長透露,團里要派幾個骨干,出去執行一項任務。”

二保說:“啥時候走?”

夏光琪說:“明天。”

13

在連隊訓練了一周,夏光琪和另外一個骨干,又到團部與搶修連的幾個人一起訓練了半個月的線路搶通,然后又坐了一夜的火車,在總部集訓了一周后,突然,接到上級指令,任務取消,抽調參訓的十幾個人各自歸建。前前后后,一共三十五天,夏光琪像一只候鳥,在天空飛翔了一大圈,又回到了環椿坪哨所。

蘭蘭離開環椿坪時,給夏光琪留下了一封信。

夏哥哥,我姥姥說,千里姻緣一線牽哩,你信嗎?我信。我知道你忙,身不由己,也知道你們有紀律,可我就是由不得自己,我不想欺騙自己,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昨天,也就是你回連隊后,舅舅和我說了好多話,我都能聽懂。舅舅說,如果我愛你,就應該為你著想。夏哥哥,你能體會到我的痛苦嗎?我好矛盾呀,現在我就坐在狐峪河邊,就是你救我的地方給你寫信,想給你說的話,有很多,可一見你,就一句話也沒了,寫信吧,也言不由衷,心里的意思,寫到紙上,好像又不一樣了,這個不可以證明我對你沒話,只能說,我的文化太淺了,用我娘的話說,我肚子里的墨水太少了。我從現在開始,也要向你學習,多看書,每天記日記,你千萬不要笑話我,要幫助我。

夏哥哥,我知道你也愛我,可我覺得你怎么老不主動呢?我真的希望,也很想讓你抱抱我。電影里不都是這樣嗎?我不是一個壞女孩,我真的愛你。姥姥叫我了,明天我也回家了,我家的地址,你是知道的,我等你的信。

其實,回到哨所的當天晚上,夏光琪趴在臺燈下,給蘭蘭寫了一封信,但他沒有發,早上蒸饅頭時,他把信揉成了一個像蒸籠里的發面饅頭一樣的紙球,然后,扔進了灶火中。看著跳躍的火焰,夏光琪低聲說,“對不起,蘭蘭。”等那個紙球,變成了一個火球時,夏光琪已經淚流滿面了。小張說:“夏班長,你沒事吧?”夏光琪抹了把眼,說:“這煤煙大得很。”小張一臉蒙,有煙嗎?

從此,夏光琪像回到一年前那樣,除了巡線,門也不出,窩在哨所里不是看書,就是寫作。日子,像狐峪河的水一樣,無憂無慮,眼看豐腴的原野,一天天在消瘦,在凋謝,在荒蕪,可夏光琪的內心卻在一天天充實,寧靜,豁然起來。

中秋節那一天,龍泉關派出所的兩名警察尋到了連隊。

門衛看過介紹信,直接把兩個穿便衣的警察帶到了指導員辦公室。一進門,警察就開門見山,問夏光琪是不是連隊的戰士。指導員嚇了一跳,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忙把連長叫了過來。確認夏光琪的身份后,警察從公文包掏出一封信,遞給指導員。信封上貼著一張郵局的退信條,指導員一看郵戳,信是一個月前發的,夏光琪是收信人,落款是龍泉關鄉小關村周蘭。因為地址不詳,無法投遞,郵局做了退回處理。信已經打開了。盡管只有一張紙,一張從學生用的練習本上撕下的紙,但折疊得像一只飛翔的鴿子。指導員小心翼翼地拆開后,快速瀏覽了一遍,沒吭聲,又把信遞給了連長。

親愛的夏哥哥,匆匆相遇,相識,又匆匆相別,我有一肚子的話,想給你說,可每次一見到你,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時間過得真慢呀,我度日如年,我每天都要在村口的石頭上坐半晌,等你,等你的信,我手里的鞋墊,納了兩個月也沒有納完一只。夏哥哥,你知道,我是愛你的,除了你,我誰也不愛,我答應過你,我等你,我是你的人,我的心,已經跟著你走了,夏哥哥,我該怎么辦?

愛你的蘭。

盡管信只寫了半頁紙,但寫得極其工整,稚拙中不乏秀氣;連長看完信,皺著眉頭說,這件事,我知道,夏光琪同志第一時間,向我作了匯報。現在什么情況?警察說,這個周蘭已經失蹤兩個月了,半個月前,家里人才報的案。我們今天來,就是想請部隊首長協助一下,問一下這個夏光琪,知道不知道周蘭的下落,能不能給我們提供一點線索……連長說,夏光琪一直在哨所,除了每個月回連隊報一次賬,也沒有離開過哨所,從這封信的內容看,他應該和周蘭沒有聯系。指導員說,是啊,夏光琪是連隊最年輕的哨長,平時表現很好,組織紀律性也很強,又是連隊的業務骨干,這樣吧,如果需要,我們可以把他叫回來。

一個警察問,哨所在哪里,有多遠?

指導員說,在環椿坪,一百多公里。

兩個警察交換了一下意見,說,人就不用回來了,通個電話,就可以。

事出突然,夏光琪猝不及防,他在電話里沉默了片刻后說,從瓦窯回連隊后,他再沒有和蘭蘭聯系過,蘭蘭非常向往南方,會不會去了那里……年底,本來很有希望改轉志愿兵的夏光琪,被連隊安排退伍了。自然,夏光琪與蘭蘭天各一方,也就徹底失去了聯系。開始,夏光琪還在為蘭蘭的安危擔憂,也試圖聯絡過,但依然杳無音信。慢慢地,蘭蘭也就淡出了夏光琪的記憶。

一切都像村后的山嵐一樣,讓人捉摸不定,圣潔而又神秘。

14

光陰似箭。年輕時,并不覺得,只認為那是文人墨客的一種矯情,無病呻吟。可人一旦過了知天命之年,才會真切體會到這幾個字的分量,但為時已晚,一切都變成了往事,只可追憶了……仿佛一切都剛剛發生一樣鮮活,可畢竟過去了四十年,物是人非了。夏光琪的老家在渭北高原的一條溝畔上,長年缺水,去一次縣城,要翻一道溝,走兩座山,來回要走一百多公里山路。退伍后的夏光琪在家只待了三天,就到縣城一個戰友的飯店打工去了。幾年后,他接手了戰友的飯店,一直干到現在——其間,他在縣城買了房,還自費出版了三本詩集。現在,他女兒和女婿打理飯店,他和妻子退居二線,孫子也不用他倆看;兩個人打拼了一輩子,剩下的時光,用夏光琪的話說,就是游山玩水。這幾年,他去過不少名山勝境,旅游景點,可他總覺得內心深處,有一種缺憾,在有意無意地提醒他,召喚他,終于,在一天早晨,他鼓起勇氣,說走就走,回到了暌違已久的北太行山區。

此刻,蘭蘭家屋后的那棵海紅果樹,飽蘸秋色,一簇一簇的果子,紅里透黃,綴滿了枝條,遠遠看去,像一樹炙熱的火焰正在燃燒。海紅果熟了,主人卻下山了,繁茂的一樹海紅果,也無人問津了。夏光琪小心翼翼地踮腳采摘了一簇,貪婪地嗅聞,一股淡淡的馨香,沁入心脾,讓他陡然想起了當年蘭蘭烏黑發絲的味道。興高采烈的妻子完全是另一種心態,她一邊采摘,一邊吃,又酸又甜的海紅果,似乎滿足了她對山村的全部想象。此刻,眼前的情景和四十年前一模一樣,村莊周邊的山野,一片朦朧,漫無邊際的白色山嵐,自下而上,蒸騰著,翻滾著,彌漫在大地上,簇擁著遠山近峰,簇擁著業已荒置多年的小關村的房屋,恍如仙境一般。呼嘯的山嵐中裹挾著蘭蘭清脆的笑聲,由遠及近,在頭頂回蕩,讓夏光琪這個熟悉又陌生的訪客,恍然又回到了十八歲那個夏天……

車過駱駝嶺時,妻子說,你咋流淚了?夏光琪說,陽光太強了,耀眼。說完,他隨手戴上了太陽鏡——這是妻子給他五十八歲的生日禮物。

作者簡介:王旺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作協理事、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鐵花》《向陽而生》,發表文學作品300多萬字。曾獲全國第九屆“五個一工程”獎,陜西省第十一、十二屆“五個一工程”獎優秀獎,陜西劇本獎,杜鵬程文學獎等。

(責任編輯"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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