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今天晚上還沒出車。
他抬頭看了一眼鐘表:八點半。平常這個時候他早就從家里出去,等單要十分鐘,接上顧客要七八分鐘,接下來一整晚就都是發動機嗡嗡的、在車載空調的作用下愈發明顯的聲音——如果只是他自己開車,不拉客,那他大概率不會開空調,但他會打開車載收音機,FM92.6,他總覺得這個頻道比其他的有意思得多,而且也熟悉,每一個專欄,幾點到幾點播什么,他在幾年前接送女兒上下學的時候就清楚了。
而今晚這兩種情況都不會發生。他只是躺在沙發上,愣愣地看著手機上滴滴師傅們群聊里的資訊:他們這一片,要引入自動駕駛的出租車了。
群里的人年紀大多和他差不多,四十來歲,也有年紀大一點的,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知識水平也都在一條水平線上晃蕩。他還算好一點的,上過大學,還是個說得過去的學校,其他人大多都上個初高中就輟學打工,也有很少的一部分,沒怎么讀過書。但群里,大家基本上都是發語音,可能是為了旅途中有點聲音,但他猜他們都和自己一樣,為了方便。
群里正在發語音的大哥,他其實不認識,只是聽過這大哥在群里即興唱的幾首曲子片段,以前也在群里聊過幾句,知道對面的人跑車分是六百零六——其實不低,滿分是六百一十,看起來只是有沒有要好評的區別而已,但那肯定影響派單,也就是影響收入。他也知道有些人對這種事就是很難開口,所以他也只是提醒了一句——誰知道說得多了會不會被要求幫忙?他那天正好累了,于是別的什么都沒說。
大哥在群里發的語音,長的說了將近一分鐘,短的也就一秒。短的那條是一句臟話,很短促;長的則通篇在講這片跑車的新政策。大哥估計是喝了酒,口齒不清,醉醺醺的,帶著濃重的口音,他沒太聽出來,只聽見通篇的“自動車”。
其實第一次聽見自動車的時候,是很久以前,還在上小學的女兒舉起一張畫給他看。那是老師要求的作業,他聽孩子媽說了,主題是“未來的交通工具”。肉嘟嘟的小孩舉著畫,指著給他講:未來的車是蔬菜做的,也不用開,它自己就會跑……也不用停在路邊,大家都把車停在云朵上。畫面中心是用亮色畫的車,車停在藍色的軟乎乎的云上,車里是一起向外面揮手的司機和乘客。
他那時候笑著說畫得好看,很有想象力。他把畫舉起來看了看,又指著中間最大的那輛車問她:“這個車的顏色怎么沒涂好呀?”
女兒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聲音不大:“筆沒水啦。”
那時候已經不早了,天早已黑透,外面的文具店早就關了門,出去買肯定來不及。他看著妻子無奈的表情,蹲下來問女兒什么時候交,明天去買筆好不好。女兒說明天交,他愣了愣,問要不要他現在去樓下的姐姐家幫她借來?小姑娘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半晌憋出來一句好像是拒絕,也好像是害羞的、長長一聲轉調的“嗯”。老李沒太聽明白,都穿上衣服打算下樓了,女兒才說沒關系,她已經盡力涂滿了,老師不會生氣的。
妻子在一旁拍拍女兒的腦袋,講,下次早點說呀。
這也沒辦法,他想。妻子下班之后還要洗衣做菜做家務,沒注意女兒這些小事很正常。而他那時候忙著工作,加完班應酬完回家都得九點多。他當然知道孩子需要陪伴,但是總有人要為這個家建起筑墻的圍欄。好在女兒第二天回來并沒有不開心,孩子她媽告訴他,老師說孩子的畫筆哪怕沒水了也在努力完成作業,當眾表揚了她。
他只是說:那就好。
回憶就到這里,他重新去看群里“99+”的消息,發現那大哥后面又有很多人接話。他點開聽,多半是說無人駕駛的車給他們帶來了壓力,也有人沒評價,只是拍了拍那位大哥,說,今晚喝酒了就別開車了。
那位大哥有三十分鐘沒回復,到后面大家沒再說話的時候才回復了條長語音。老李本想點開來聽,但他聽見里屋窸窸窣窣的響聲——女兒正在放暑假,從他回家時鍵盤的敲擊聲就沒停過,現在估計是寫完論文累壞了準備洗漱休息——于是他長按著那條語音,因為手滑,按了兩次才按上,沉默地轉了文字。
轉文字的語音識別有點不靈敏,對面說話快點含糊點口音重點有時候都識別不清楚,他有好幾次都沒看懂那識別出來的一長串文字,這次也一樣。他看著那些打錯的字和前言不搭后語的句子,嘆了口氣,把手機貼到耳邊,開了最小聲聽。
不是什么重要的內容,無非是謝過大家的關心,說自己今天沒出車;然后話鋒一轉,說那自動車是真厲害,無人駕駛,自動識別路況,更主要的是便宜。
“打兩折呢!天娘嘞,八毛錢就能打到車!”大哥大著舌頭感慨,“我喝酒不能開車,困了不能開車,那好家伙,二十四小時就是跑啊!那我們還要不要賺錢?要的不?”
老李不知道回復什么,也沒打算回復,只是想著車的事。想著想著,“嘎達”一聲,女兒的屋門被打開,老李連忙放下手機,問:“要睡了?”
比起記憶里那胖嘟嘟的小女孩,如今上了大學的女兒更高了,也褪去了嬰兒肥,只是本該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她的神色卻有些憔悴:“還沒……還有些地方要再查查文獻。”
老李訥訥地“哦”了一聲。
他其實已經很久沒和女兒聊天了,這個時代發展太快,有些時候他跟不上女兒的想法,倆人也老因為這種事吵架。吵得最厲害的一次是姑娘填報志愿的時候:純文科,上學工作當然是越穩妥越好。他想著最好是留在省內,最好就留在這個市里,他好等著找關系托朋友把女兒送進個放心的公司當文員,就這么讓她安安穩穩舒舒服服地過無風無浪的日子,不用像他年輕的時候那樣東奔西跑,進工地,創業,開小店鋪,都辛苦,他不舍得女兒受累。老李說他沒能力讓女兒一輩子錦衣玉食,但至少想讓她不必為了生計頭疼。
但女兒不愿意。
按她的意思,她想去西南地區,要上那邊最好的大學,分可能不夠,但找個好文科專業的一本院校還是可以的。她說她想體會一下和北方不同的風土人情,去文學色彩濃郁的南方找到屬于自己的人生。以后哪怕天南海北到處跑到處研究也可以,她就喜歡這個。
老李重重一拍桌子,桌子上的水杯跳了一下,濺出來幾滴水,他當然不會愿意,跟女兒喊:你喜歡,那能當飯吃嗎?那時候他在個不大不小的公司做銷售經理,雖然那幾年到處打拼也攢下了些人脈,但肯定沒有朋友在那么遠的地方發展,無法幫助女兒讓他沒來由地感到不安。
這不安當然是有理由的,他前幾年和妻子分開了,原因是妻子認為他總在外面忙工作,加班加點的,別人都遲到早退,就他非老板說什么就聽什么,還要和天南海北各種各樣的人喝酒應酬,很少照顧孩子和父母,也不帶著家里人出去玩。她怒斥老李不顧家又摳門,還跟著那些所謂的大老板染了一身壞毛病,等著別人伺候。她指著老李的胸口罵他沒有老板命還有老板病,這輩子跟著他就是受苦受累。
老李那時候只是抽著煙,一言不發。
他一向嘴笨,沒有別人會說。他有時候也會想,如果自己能和現在的什么人工智能聊天一樣會哄人,也不至于看著妻子拉上行李箱離開這個當時為了女兒讀書特地買的學區房。
柴米油鹽醬醋茶,乃至老李抽的最便宜的那種黃鶴樓,老李想,其實就是這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日常用品最能傷害一段關系。然而這些東西加起來就是生活,只要忙著為生活奔波,就總會有一些事情逐漸讓人們感覺到疲憊。但其實也就是這些東西才讓一個房子更像一個家。他知道是這些東西讓他和妻子分開,但他不敢想,如果女兒久久不接觸這種家的味道會發生什么,他不能接受女兒和他在情感上的分離。他從他的人生經歷中總結出來一條武斷卻很像真理的話:只要靠得近就能讓感情穩固下來。
爭吵的最后是女兒做出了讓步,她選了省內的大學,坐兩小時的高鐵就能相見。但她很少坐車回家,也很少給他發消息,寥寥幾句也只是問問家里的狀況,卻從不講自己在干什么。
他之前在短視頻上看到過,說兒女如果很久不發朋友圈,其實有可能是屏蔽了家人。他鬼使神差點開女兒的朋友圈,沒有看到代表被屏蔽了的橫線,但距離上一條朋友圈也已經好幾個月。他不知道是女兒從不分享生活,還是女兒特地一條條屏蔽了他,他的手按在輸入框上,很久也沒發出一條消息。
這種沉默持續了太久,女兒逐步成長,找實習,做兼職,寫論文……他也因為公司給出的工資已經不足以支撐女兒的教育開銷和父母的醫療費而出去跑車。當女兒兩個月后從奶奶口中得知這件事來問他時,他猛地發現,哪怕女兒沒有離開他太遠,他們之間也已經不再是無話不說的樣子了。他為此還和兄弟們講過,卻聽他們說自己的兒女也是這樣,好像這一輩都差不多如此,他們看起來總是孤獨的,總是在享受自己一個人的時間。
沉默導致的尷尬逐漸填滿了整個房間,女兒倒了杯水捧著,悶悶開口:“還有什么事嗎?沒事的話我就回去寫論文了,今天寫完明早還要去打工……老板還要個文案,我才寫了大綱。”
老李又想起女兒畫的停在云朵上的車,這次他在女兒轉身回屋之前叫住了她,憋了半天,憋出來一句:“盡力完成了就好。”
女兒好像很詫異,她轉過頭看著他,半晌才坐下來,語氣很疲憊。她說只是努力還不夠,有太多比自己更優秀的人,他們的作品比起她的更有競爭力,所以只是做到根本不行,老板看結果,不看過程。
老李又想起那張墨水不夠的畫,那時候被夸贊的理由,其實他也是第一次聽到。只是因為盡力了就被夸贊,哪怕那張畫沒有被掛在教室外面的宣傳欄上也是優秀作業,這也是彌足珍貴的體驗。但這種體驗在社會上就顯得少之又少,至少他以前公司的領導只會看他成單的業務量,而不是看他給客戶說了多少好話鞠了多少躬。
于是他也嘆了一口氣。他問女兒知不知道自動駕駛的汽車?
女兒想了一想,反問他,是那種無人駕駛的出租車嗎?
老李“嗯”了一聲,語氣很平淡:“我們這一片要引進來了。”
“那要有多少司機沒活干啊?”
“那倒不至于。”老李摸了摸口袋,想起女兒不喜歡煙味后悶悶地講,“頂多是賺得少點,做回老本行唄。”
他們之間沉默了一會兒,女兒這才接上話,講話的時候她的眼睛并不看著他:“有利有弊吧……不用和人接觸對有些人很友好。至于自動駕駛……現在不都這樣,創作也是,畫畫寫文案都交給人工智能。”
老李有點恍惚。
他很小的時候跟著父母走南闖北,那時候沒有什么衛星導航,一路都是問過去的,問路人,問售票員;到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找了地方住下,也是四面給鄰居幫忙送禮,這才能相互關照挺過難關;交朋友也是,從小玩到大,說兩句話的工夫成了朋友,一起上山下河到處鬧騰,再一起上學,過個三五年,這才成了敢說一輩子的兄弟。用他爹的話說,這叫“人的江湖”,出門是要靠人脈的。
現在確實是不太一樣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好像少了,不用問路,在手機上一搜就出來;鄰里鄰居的關系也不那么重要,像他女兒,估計這一棟樓的鄰居都不認識幾個,事情都自己解決,實在不行上網搜教程;交友更是抱著手機就能聊,聊到交心了就說是姐妹兄弟,但他們相互之間很少聚,有的連面都沒見過,這也行。
他老了,那套為人處世的準則好像也跟著老了,有時候他和女兒一起出去,當他和店員攀談的時候女兒總是默默向后退,低頭看著手機保持著沉默,連年輕的店員臉上也有些尷尬,店員禮貌客氣地回復,但總是很快就說道“謝謝惠顧,歡迎下次再來”。
他想,這樣的女兒,坐在無人駕駛的沒有噪音也沒有汗味的車里,不用溝通就能到達目的地,路上可以自在地做自己喜歡的事,花更少的錢享受更優質的服務,這么一看似乎也很好。如果真的有這種車,他也能在旅途的路上回頭和她聊天,和她一起看風景而不是盯著柏油路防止自己犯困。
但是誰來供養這種生活呢?老李看著女兒的黑眼圈,惆悵地想。家里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現在連這種活計都馬上要做不了,那么女兒怎么辦?柴米油鹽貴,支付學費也并不輕松……老李又想起女兒,好幾次他起夜都聽見女兒在屋子里放著課程記筆記的聲音,他聽了半天聽到好多不認識的詞,又聽到什么“電腦”“軟件”之類的話,他不知道女兒學的內容是什么,但他知道這和女兒心心念念的文學沒什么關系。
于是他問女兒:“你最近在學啥?大半夜的。”
女兒說,很難只憑借文字吃飯,還是要學點編程和設計之類的……至少以后能接點簡單的單子補貼家用。
老李想起語音轉文字的不準確,挺詫異:“小說啥的,都能用人工智能寫了?”
她“嗯”了一聲:“無非是寫得沒有感情也沒有什么創新,但是很多人……已經不太在乎這些事了。”
不太在乎了。老李重復道。就像不在乎有沒有司機能在路上聊天解悶一樣?
他突然有一種感覺,很模糊,他不知道怎么說。但是就像車的事一樣,他意識到這不僅是技術更新迭代的問題,更是一種——很難說明白的——兩種觀念的問題。但就像女兒畫的那幅畫一樣,在暖黃色車里的一家人向外面揮手,在云端之上好似沒有什么煩惱。設計出這程序的人希望憑借這個讓家里人吃上飯,跑車的人也無非想讓日子好過一點。
想是這樣想,但他還是難免感到茫然:之后要怎么辦呢?
女兒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她卻沒有體現出太多對未來的迷茫:“但其實也不會特別嚴重。文風畫風都是獨特的,人工智能當然能模仿出來……但它們始終不能取代人類。開車什么的也是,就像你。”
“像我啥?”
女兒歪頭想了一下,問他還記不記得上次他倆出門自駕游。
老李說記得,你出門喝了兩杯水,路上還催我找衛生間嘞。
“別提這個了。”女兒瞪他一眼,“我是說,那時候半路上堵車,導航說要堵一小時而且只有這一條路,哪知道你直接一打方向盤走了,繞來繞去結果四十多分鐘就到了。”
“在這兒生活那么久了,哪能連條路都不記得哈?”說起這事,老李其實還有點得意,“那一片老堵車,老師傅都走那條路,無非是顛簸點嘍。”
女兒這才笑出聲:“那不就是嘍,人家自動駕駛的車卡在那條道上的時候,你早就到了!”
對面的女兒笑到一半又卡殼了,看著九點半的鐘,站起身來對他說要回屋繼續寫論文,老李應了一聲,拿起車鑰匙也跟著站起來。女兒回頭問他還要出去跑車?他“欸”了一下,說跑一會兒,晚點回來。
老李順著燈早就不亮了的樓梯往下走,拉開車門坐上車的一刻他打開了收音機,開著窗,點了今天的第三根煙。煙頭明明滅滅,他愣著神看儀表盤,好半晌滅了煙丟出去,散了會兒煙味才搖上車窗,打開空調,點開手機里的接單軟件,倒車出去。
人總是要生活的。老李沉默著嘆息,又笑了笑。他不相信人的江湖就這么潰散,也不相信他那套為人處世的準則真的會消失:就像人工智能的遣詞造句是在人的文章中學的一樣,導航上的軌道也只是這座城最明顯的大路而已,而他可以開車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老李載上客人,打上方向盤,堅定地想:而生活就是江湖——在江湖里,只要他想,無論是云上還是海底,他都去得的。
(責任編輯 朱貞明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