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做盞飲春風

杏花盛開

一朵朵杏花綻放了，它們的靈魂里孕育并且散發(fā)出了溫馨、芬芳的氣息。我站在杏樹下盡情地享受著歲月的愛意。盛放的杏花，白里透著粉，清秀典雅。底部的花蒂呈深紅色，宛如唇紅點染的櫻桃小口，把綻放的花瓣襯托得愈發(fā)白愈發(fā)粉。華枝春滿，蒼勁挺拔的枝干上密密匝匝地綴滿了粉白的花朵，形成了壯觀的花的噴泉。一株株杏樹仿佛是一瓶瓶變幻莫測的香水，花的香味在不同階段各異其趣。花蕾初萌時，香味中帶點青澀味道。花瓣綻放時，花香在空氣中蒸騰，濃郁撲鼻，令人迷醉。待到落過幾場紛紛揚揚的杏花雨，花樹的氣息便淡了下來，而淡淡的甜香被頑皮的風兒吹得更遠，隔著村子都能聞得到。

我與杏花緣分極深。有一年四月去新疆旅游時，恰逢新疆那拉提杏花谷原始野杏林的杏花競相綻放。站在山頂上遠眺，只見一大片一大片白色的、粉色的、淺紫色的杏花覆蓋到山腰，鋪滿了山坡，隨著蜿蜒起伏的山坡連綿幾十千米，把山谷裝扮成了童話世界。漫山的杏花如薄霧含煙，形成了粉紫色的夢幻世界。粉白的、粉紫的杏花與碧綠的草原相互映襯，構成了一幅美麗的畫卷。游客們蜂擁而至，紛紛舉起相機拍下令人震撼的美景。我情不自禁地發(fā)出驚嘆：“杏花太美了！”我在杏花叢中行走著，觀賞著，心迷眼亂。在那一大片一大片熾熱而又鮮艷的色彩面前，我感受到了一種美麗而又強大的力量。在那樣的時刻，平日因冗務或俗事帶來的煩惱一掃而空，整個人身輕如燕，在沁人心脾的香氣中翩然飛升……

杏花伸出粉白的手在春風里打著歡迎的手勢，似乎想與前來賞花的游客緊緊相握。我仿佛聽到了杏花谷的每一朵杏花都在歌唱，和它們合唱的是蜂蝶的嗡響和挺拔的玉米、向日葵向上拔節(jié)的聲音。種子的思想播撒進泥土里，長出蓬勃的苗，開出奇異的花，結出豐碩的果。泥土的氣血滲透進種子，田野就有了充沛的春墑。杏花樹旁排列得整整齊齊的莊稼，像五言絕句或七言律詩，隨意排列的莊稼，那是一闋闋宋詞。翠綠的腦袋，從地表鉆了出來；燕子飛回來了，播種機發(fā)出了雄渾的吟誦之聲，整個世界豎成了傾聽的耳朵。我從杏花那昂揚的旋律里聽到了它對生命的追求；我從杏花那搖曳的身影中感受到了它對生命的眷戀。它曾與嚴寒酷暑、風刀霜劍拼搏過，終于開在春天的衣襟間，把自己淡白的、淡紅的、淡紫的花瓣和蘊含著體香的清芬，全部獻給神秘而又美妙的大自然，并以此滿足了人類愛美的愿望。

我從杏樹那挺拔的姿態(tài)，感受到它的夢想和追求；我從杏花那飛瀑般的花朵，聽到了鏗鏘有力的生命之歌。杏花是從古詩文里開出來的，它們熏香了一個個有暖意的散發(fā)著芬芳氣息的詞語，被賦予了豐富的象征意義，比如：杏壇、杏林、杏眼等。《莊子·漁父》云：“孔子游乎緇幃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孔子和眾弟子席地坐于泗水邊的杏林之中，自由自在地探討“禮樂射御書數”和“文行忠信”。孔子的美德和智慧如同明亮的火炬，照亮了杏壇，照徹了弟子的心房，也照耀著綿延不絕的中華文明。于是，杏壇成為授徒講學之處乃至教育的借稱。據說，吳國名醫(yī)董奉胸懷博愛眾生的悲憫情懷，他救死扶傷從不收取報酬，只是建議轉危為安、平復如故者，在他家的園子里栽植杏樹。病愈的人越來越多，董奉家園子里的杏樹也越來越多，日久匯聚成林，留下了“杏林”這一代指中醫(yī)的美稱。杏眼，是指杏仁形狀的眼睛，瞼裂寬度比例適當，近于標準眼位而形成干凈清澈的眼神，給人清純嬌憨之感，于是暗指清純女孩美眸明亮。杏與“幸”諧音，一年一度的進士考試，恰逢農歷二月杏花開放時節(jié)，因此在古代，杏花又叫“及第花”。杏花是幸運花，人們相信它能給自己帶來幸福吉祥。

杏花的氣質疏淡清美，它們靜靜地開在中國的古詩文里。唐代詩人王維看見赭墻墨頂上有春鳩仰著脖子在鳴叫，而村邊的一樹淺粉色的杏花紛紛揚揚地盛開了，于是提筆寫下了“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李賀在返鄉(xiāng)的路上看到路邊的小草綠了，鄰家的女孩子穿著素白裙子，在盛開的杏花旁唱歌，歌聲又輕又透明，顫顫地打動了他，千古名句“歌聲春草露，門掩杏花叢”就這樣誕生了。李商隱春日郊游，看到自己腳下的路被一簇一簇的杏花占領了，會心一笑，吟誦起來：“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草木萋萋，杏花綻放，詩人杜牧著一身青衫去祭祖，恰好此時春雨紛紛而下，路上行人相攜趕路。他無傘無伴，青衫已濕，欲借酒御寒，忙問路邊的牧童：“酒家在哪里呀？”牧童指了指青山林泉間一座盛開杏花的村子，于是芬芳的詩句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了出來：“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杏花不僅盛開在古詩文中，還隱居在古今中外的畫卷里。在宋徽宗趙佶的設色絹本《五色鸚鵡圖》中，配襯五色鸚鵡的正是杏花。畫面中，婀娜多姿的杏花叢與體態(tài)豐滿健碩的鸚鵡相映成趣，給人一種鳥語花香、歡快和諧的美感。鸚鵡用深沉清澄的眼神，靜靜地欣賞正在綻放的粉白的杏花，它的內心想必也盛開著欣喜和愜意的花朵。在荷蘭畫家梵·高的油畫作品《盛開的杏花》中，盤虬臥龍般的枝干，傲骨嶙峋地托舉起朵朵杏花，花朵仿佛插上了翅膀要飛向高遠寂靜的湛藍色的天幕。那一朵朵“燃燒”起來的杏花，點燃了世世代代人們內心的激情，引領觀者進入到深邃、遼闊、蒼茫的永恒境界。

走近一株杏樹，我飽含深情地輕喚一聲“杏花”，那粉白如玉的花瓣撒落我身。無數朵花兒都在向我暗送秋波，我與它們交換眼神，神采飛揚地品讀永遠年輕、明亮、溫暖、深刻的話題。讀懂了這開成塵世絕唱的花朵，就讀懂了艱辛與收獲。

迎春花韻

春天是一個新的起點，沿著春天這條線出發(fā)，我的思緒在春氣里升騰、抽枝展葉，興致得花葉爛漫，枝影婆娑。

我在晨間的田野里散步。清純的麥苗牽牽連連，一直鋪向遠方。我被一股濃郁的麥苗和花朵的香氣迷住了。一叢叢、一簇簇的迎春花鮮黃耀眼，照亮了初春的田野。迎春先開花后長葉，花枝呈四棱狀，對節(jié)生小枝，枝條長達三四尺，下垂呈紛披狀，如柳枝一般纖細，綴滿了一朵朵鵝黃色的花朵。每朵花有六小瓣，花朵均勻地排列著，看起來像許多小風車，在春風中呼啦啦旋轉。嬌嫩的鵝黃的花朵閃爍著純真清澈的光芒，鎮(zhèn)定、勇敢、熱情地迎接春天的到來。

我陶醉在迎春花的幽香里，忘情地閉目呼吸。趁我閉目養(yǎng)神的時候，有一朵花苞驟然開放。它站立在枝頭，大膽地舒展嬌小的花瓣，暢舒生命中積蓄了一整年的芳香和金黃的色彩，露出新鮮的淺笑。它做著春天美夢的枝條和泥土下的根須，都聽到了它甜柔的笑聲。它的笑聲驚動了左鄰右舍，蓬勃的生命力催開了一朵朵花苞。我從一簇簇、一團團燦爛的金黃的笑聲中，看到了太陽的顏色。

一陣陣和暖的春風在它們的花瓣上親昵地撫摸。迎春花的語言是香味，無數的香味在空中交談，是一種溫柔的耳語，輕輕飄飄，甜甜蜜蜜，像鳥界的鶯聲燕語，像人間的吳儂軟語。迎春花不會走路，但是各種香的氣息，只有花朵們自己才能分辨。花朵們派自己的香氣去拜訪它們的親友，很多香氣在路上相遇，互相問候，它們不斷出發(fā)、道別、返回，像長著翅膀的小天使。它們美好的故事被春風和陽光四處傳揚，招來了一群群蝴蝶，依偎著它們的嬌靨旋舞虹彩。蝴蝶忽高忽低、忽遠忽近地飛舞，有時落在花朵上，有時親了下花朵又飛遠了。

我耐心等待蝴蝶落在花朵上，慌忙去捉，它又高飛遠去。終于發(fā)現一只蝴蝶落在花蕊上一動不動，我十分興奮，躡手躡腳地走近它，心滿意足地捏住它的翅膀。見蝴蝶振翅欲飛，我又輕輕地松開手指，放它飛遠了。一叢叢、一簇簇的迎春花張開純真的眼睛，看著我和蝴蝶，看著這一望無際的碧綠田野。它們的眼神越過彎彎曲曲的田埂和溝渠，投向那湛藍的天空。天空藍得遠離現實，像畫家的畫。

時光恍惚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我就是這田野中的一員，上學必經的田間小路上，處處開著迎春花，一個小女孩背著書包獨自走著，唱著歌，或者吟著詩。小女孩清澈的目光被迎春花粘住了。金黃色的迎春花伸展腰肢，舒緩纖臂，迎著春風在陽光中輕搖微晃。它們用力頂出一個個花苞，竭盡全力綻開一朵朵一串串嬌黃，直到路兩旁變成了金腰帶。放學回家，我發(fā)現庭院外墻角下的一叢迎春花也盛開了，飽脹著的花蕾洇染成一團團黃色的霧，盛開的花朵正舒展著笑靨，啜飲金燦燦的陽光。

母親坐在附近的椅子上，面對著迎春花繡枕套。母親的藝術靈感來自她的內心，也來自大自然。迎春花的俏麗風姿落在母親的心版上和巧手上，她順手用針線把它們繡在枕套上。母親戴著頂針，細針密線地繡著迎春花，過了一會兒，一朵朵風姿綽約的迎春花，開在了潔白的枕套上。每朵花的花蕊都抽出細長如絲的花柱，綴上一個個咕嘟著小嘴的花蕾，正在怒放的花朵都盡情地釋放著芳香。

那密密麻麻的針腳，宛若迎春花細細碎碎的腳步，邊走邊開出朵朵明媚耀眼的金黃，迎來繁花似錦的春光。母親用細針密線把迎春花收攏到枕套上，貼緊我的身心。貼緊我身心的是母親細細密密的手紋，是她綿長深厚的真情和摯愛。一叢叢、一簇簇的迎春花守著我的白天和夜晚，守著我的夢境。母親把迎春花保存在季節(jié)之外。迎春花飽含著永遠的期待，重疊著母親的手紋，接通了我身體的溫度和周身的血脈。

迎春花開，開出了一個個盛大的花季。正如宋代詞人趙師俠在《清平樂·迎春花》中所云：“纖秾嬌小，也解爭春早。占得中央顏色好，裝點枝枝新巧。東皇初到江城，殷勤先去迎春。乞與黃金腰帶，壓持紅紫紛紛。”這首詞描繪了迎春花開時的情態(tài)神韻，意趣盎然，贊美了迎春花“爭春”的品格。宋代詩人韓琦在《中書東廳十詠·迎春》中寫道：“覆闌纖弱綠條長，帶雪沖寒折嫩黃。迎得春來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迎春花是春天的信使，迎春花盛開是大地上生命綻放的啟動儀式。

迎春花盛開了，桃花、梨花、杏花等百花接著紛紛吐蕾舒瓣。迎春花迎來的是百花競艷、花香四溢的生機勃勃的春天。我在開滿迎春花上的田埂上，慢慢走，深深吸氣，輕輕呼氣，輕輕俯下身，無限憐惜地撿起一朵飄落在田埂上的格外嬌黃的花朵，小心翼翼地吮吸了一口，飲下了一盞春天的陽光和月光，飲下了一盞清風和雨露。

我的心中已經盛下了萬縷陽光、月光、清風和雨露。從此，我有心燈照亮，我擁一腔春風，外添兩袖清香。我想邀請在春天里漫步的人們與我碰盞共飲。

像丁香一樣芬芳

都梁公園里有一大片丁香樹。每年四五月份，丁香花次第開放。周末風和日麗，我和幾位朋友去看花。一走進大門，我們就聞到了陣陣花香。這是大自然最純正的香水。

我們在丁香花叢中穿行。我看向枝頭，有幾棵丁香樹的花瓣還沒有完全綻開，花骨朵兒也滿身香氣。綻開的丁香花為四瓣，白色的、粉色的、淡紫色的，花瓣不大，四瓣對稱。雖然它們沒有大氣磅礴的形體，但是它們勝在團結一心的聚集。詩圣杜甫在《江頭五詠·丁香》中說：“丁香體柔弱，亂結枝猶墊。細葉帶浮毛，疏花披素艷。深栽小齋后，庶近幽人占。晚墮蘭麝中，休懷粉身念。”在詩人杜甫看來，丁香花性格溫婉柔弱，但是一樹花開，就顯得磅礴有氣勢。從遠處眺望，一大片丁香花在春風中跳動、搖曳，似裙裾，像霓霞，更像花海。我們置身于花海和花香中，留戀這大自然慷慨的贈予。

丁香花的花語包括美好的記憶與真摯的友情。丁香花令人追憶往昔，懷念往昔的美好。師范三年，印象最深刻的是朦朧詩，這份緣分，源于與我同班的一位女同學。她長著古典的鵝蛋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滿溢著靈氣和聰慧。她走路總是低著頭，很少主動跟人說話，偶爾抬頭也只是驚鴻一瞥，目光不聚焦，虛虛的，做夢一般。她笑起來總是以手掩口，一派嬌羞。

有一天，她端坐于閱覽室的座位上，聚精會神地看著一本雜志。我輕輕地走到她身邊，輕聲地問：“看什么呢？這么津津有味，這么入神。”她受驚似的抬起頭，把雜志豎起，將封面沖我晃了晃，“詩刊”——兩個蒼勁古樸的大字映入了我的眼簾。我湊近一看，她正在看現代詩人戴望舒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的

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

她居然在看《詩刊》！我有點自慚，因為我那時還沒聽說過《詩刊》，我和她頭挨著頭一起讀詩。我們因為《詩刊》而成為好朋友。我把《雨巷》抄寫到筆記本上，反復吟誦。我們還一起讀過舒婷的《致橡樹》和《四月的黃昏》。

周末休息，我們常常在校園操場西南角那個開滿了丁香花的僻靜角落，一遍遍吟誦著那些令我們心醉神迷的詩句。我們在人生的旅途中，遇到了珍珠般的詩句，感覺詩中的一字一句都應和著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只要讀到這樣的詩歌，我們就會與作者的心靈接通，立即進入詩中的意境。無論從哪一行詩進入，靈感的大門都會豁然洞開，火花四濺，熠熠生輝。我曾反復吟詠《雨巷》，那流動的思緒，那舒緩的語調，那回環(huán)的句式、往復的吟唱，似乎都融進了我的血液之中，我的心在優(yōu)美的詩歌中深深地陶醉了。詩中那時而自豪，時而沮喪，時而甜蜜，時而憂傷的情思，是那么準確地契合著我們青春的脈動，撫慰著我們正值青春芳華的心。

高雅而圣潔的丁香花穿越了千年不朽，它的秀美和芬芳令無數詩人贊嘆，寫下了許多千古傳誦的名篇。唐朝文學家陸龜蒙欣賞高潔的丁香，提筆揮毫寫下“殷勤解卻丁香結，縱放繁枝散誕春”，借春風催促丁香綻放，成就一片春色，來抒寫自己渴望被賞識而施展才華的心志。宋朝詩人薛季宣稱贊丁香“玉笄駢寶髻，金粟綴銀珰。自得山林趣，不為時世裝”，借丁香花的美麗高潔來寄托自己高潔的情懷。元代詩人元好問沉醉于丁香之香中，提筆寫下了“香中人道睡香濃，誰信丁香臭味同。一樹百枝千萬結，更應熏染費春工”的佳句。明代詩人岳岱在丁香花開放的仲春時節(jié)，想念自己的朋友，便在丁香花旁吟誦起來：“獨坐空山思五陵，丁香花發(fā)又逢春。燈前欲共平生話，月落松窗夢故人。”清朝詩人查慎行則對白丁香情有獨鐘：“誰教巧手作瓊英，四出真從六出爭。一夜花光如積雪，誤他啼鳥報天明。”丁香花成了美麗、高潔的象征，贏得了古今中外無數潔身自好的雅士的青睞和贊譽。

遇見丁香，就想起我的青春期那些淡淡的甜蜜、縹緲的憂傷和夢幻的低語……遇見丁香，我也期望著一襲旗袍的溫婉女子，撐著油紙傘，款款迎面而來……而我不愿她的眉宇間結著丁香一樣的愁怨，我只愿她有著丁香一樣的高潔和芬芳。

合歡，合歡

初夏時節(jié)，又見合歡葉綠，又見合歡花開。碧綠的枝葉密密層層地鋪展開來，形成清新的綠蔭。合歡的葉子整齊細密，巧奪天工。每一片葉子上又細細密密生出無數對生的齊整的小葉，植物學家稱之為“羽狀復葉，互生”。粉紅色的花球開放了，絨絨的花朵格外粉嫩嬌柔。陽光噴薄而出，照耀著合歡，花朵艷如霓裳，絨狀的花序有彩虹的仙氣，仿佛仙女下凡時落的彩云。合歡花在欲露欲掩中顯出幾分羞澀，幾分嫵媚。

古人相信合歡可以令人歡樂。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就在房舍前植有合歡，那一曲絕世的《廣陵散》常常飄蕩在合歡的花葉間。靜靜地立于合歡樹下，仿佛有遠古的音符隔朝隔代從空中傳來，那是無數心靈與合歡花的和鳴之音。我的身心仿佛與合歡也達成了默契，頭腦特別興奮，身體無比輕盈，仿佛體內所有的神經都長出了觸須，能觸摸到平常觸摸不到的世間的美好。一個個奇思妙想如同泉涌，一種感恩之情油然而生，感恩生活，感恩親人和朋友，感恩一切細致美好的事物。

沿著陽光的羽翼，進入我童年的時間。那一年，我七歲，才上一年級呢。教室的窗外生長著合歡樹。記憶中的吳老師那么年輕美麗。只要想起她，就仿佛看見她站在講臺上，像盛開的合歡，燦然地向我微笑。和班上大多數孩子一樣，我對吳老師是那么迷戀。她鵝蛋形的臉上總是浮現出笑意。她的睫毛因過長而顯得稀疏，當她低下眼簾，光亮投下一根根清晰的陰影線，讓我想起美術課上的鉛筆畫。她站在寬敞透明的窗邊，陽光照著她黑色的瀑布似的披肩長發(fā)。講課時，她一字一句說得那么有條有理，清晰動聽。同學們都聚精會神地聽課，靜靜地跟著她如檐下風鈴一樣的聲音走。作業(yè)本上新鮮的詞語和句子宛如禾苗生長，而每一道筆畫又是一條正在打開通向知識、智慧和真理的道路。在文字叢林的上空，主題思想正朝陽般安靜地上升。下課了，我們像小鳥一樣依偎在她的身邊，和她一起唱歌。

有一天，窗外的合歡花瓣隨風飛落下來，像一只只彩色的蝴蝶翩翩起舞。我接住了一朵合歡花，把花送給吳老師。她微笑著，伸手接過了合歡花。她笑得正如盛開的合歡。大約是不好意思，我轉過身就走了。每一個人的心靈里都有著愛的積淀，綿綿不絕。如今，我已從教二十多年，我懂得了老師和學生之間最美好的交流是愛的溝通，一同架起愛的橋梁。在愛的陽光沐浴下，孩子們的心靈中會秘藏著真摯美好的情感。孩子們一定會擁有美好的終生難忘的童年。

周末的傍晚，我和朋友總喜歡在合歡大道上散步。盛開的合歡燦爛如霞，我們在樹下留戀發(fā)癡，被一樹一樹的合歡花纏繞，挪不動腳步，幸福彌漫開來。我們品讀大自然中的合歡，也讀詩歌中的合歡。中國人對合歡的熱愛從詩文里可以看見，合歡中有光陰浩蕩親切地呈現于眼前。《禮記·樂記》中有“故酒食者，所以合歡也”，即太平盛世，百姓安居樂業(yè)，尚得以歡聚。李欣的“開花復卷葉，艷眼又驚心”和杜甫的“合歡尚知時，鴛鴦不獨宿”，皆呈現了唐朝山川日月中流淌的歡樂。“合歡花樣滿池嬌。用心描。數針挑。”元朝詩人張翥這樣描寫繡在枕上的合歡。“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班婕妤記載了漢代繡在扇子上的合歡。我們品讀著這樣的詩文，心里的歡樂滿滿的，似乎要開出花來了。

燦如云霞的合歡花開在大地上，絢爛至極。我在合歡花的時空中走著走著，從稚嫩的兒童走成了中年人，遇見了一年又一年的合歡花開，遇見了一個又一個有趣的靈魂。合歡花給人類藝術史留下的不僅是濃墨重彩，更是人間絕色。

合歡，合歡，人的心靈與大自然中的花草樹木、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融合為一體時，心中就會生出安寧和喜悅。

作者簡介：張佐香，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作品曾獲老舍散文獎、孫犁散文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等，部分作品入選小學語文教材和中高考真題試卷。著有《田埂上的精神》《鮮花照亮了我的房間》《心泉》《在時光的回聲里漫游》等。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