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牯牛
許多年過去了,故人往事如一幅舊年畫,一點點褪去當(dāng)初的顏色,那頭大牯牛歸去時的眼淚卻一直砸在心底,從未風(fēng)干。
那晚的木桌上,落滿油污的煤油燈擎著豆大的火苗,似有些力不從心。木桌已看不見紋理,桌面黢黑,坑洼不平,一條桌腿斷了一截,木桌顫顫巍巍,像個跛腳的老人倔強地?fù)沃眢w。跳動的火苗努力撐開黑暗的縫隙,桌面之外依然黑乎乎一片。堂屋里靜得讓人害怕,“嗤——”偶有燈芯的炸裂聲劃破黑暗。爺抬起頭,棗樹皮似的臉有些陰沉,掃了一眼佝僂在黑暗里的鄰家叔伯們,驀地,眼睛瞪得滾圓,手往桌上一拍,開口道:就這么定了,牛,你們不愿意出錢,那我一個人出,錢如不夠,我再想辦法。話音未落,爺那桿鑲著玉石煙嘴的長煙棒從桌上骨碌碌滾了兩圈,砸在凹凸不平的地上。
我蹲在爺?shù)耐冗叄瑥牡厣厦馃煱簦@可是爺?shù)膶氊悾饺談e在褲腰帶上,形影不離。記憶里,爺木訥寡言,很少動怒,如溫順的老牛,一直為這個家默默地付出著。爺今天怎么了?家里還有一眾客人,怎么在客人面前拍桌子了?我悄悄看向爺,昏暗的火苗映在爺?shù)难鄣祝瑺數(shù)碾p眼燃起了兩束火焰。買牛要花四百塊錢,這對爺來說,不亞于天文數(shù)字,畢竟一年的收入還不足百來塊,爺要用多年的積蓄來養(yǎng)牛了嗎?那一刻,我忘卻了爺?shù)呐穑孟窨匆娮约赫ū粏危侯^騎在牛背上,手揮牛鞭,指點江山,像個叱咤沙場的女將軍。
爺不再多話,懷里揣著家里經(jīng)年的積蓄,推開門,一頭扎進(jìn)無邊的暗夜,小路邊,幾只螢火蟲拖著閃亮的尾巴飛過籬笆,青蛙撲通撲通跳進(jìn)稻田里,呱,呱,呱,似敲響了行軍的急鼓。爺怕自己會半途后悔,天還未亮就去賣牛人那里了。
晚風(fēng)溫柔地拂過大地和村莊,夕陽新嫁娘般酡紅著臉,遠(yuǎn)處,群山如一眾壯漢,用力托舉著新嫁娘,緩緩擁向西方天際。爺牽著一頭牛犢在小路上走來了,肩披晚霞,走得很慢,夕陽下,一人一牛,影子被拉扯得很長。
爸看見爺身后怯生生的牛犢,眉毛都揚了起來,趕忙小跑著迎上前:爸,這牛犢還真不算小啊。爺“嗯”了一聲,使勁抿著嘴,怕一不小心就會笑出聲來似的。爺小心地把繩子遞到爸手心,環(huán)顧四周,朝著鄰家叔伯那微微開啟的窗戶大聲道:我和賣牛的磨了一天嘴皮子,才把這一歲的牛犢子牽回來。爸微微顫抖的手撫在牛背上,手輕柔得像片云彩,掌心里的溫暖,逐漸緩解了小牛犢的不安,一只灰麻雀啾啾盤旋在上空,突然落在牛背上,爸趕忙抬起手拂去,生怕它驚擾了小牛犢。
爸將牛犢拴在門口的石磙上,小牛圍著石磙轉(zhuǎn)圈兒,不時抬頭望向遠(yuǎn)方,“哞——”偶爾還會埋頭低吼一聲。一會兒,門口有了過年才有的熱鬧,那些羨慕的眼神,恨不能將坑洼的地面砸出更多的坑來。爺背著手在門口走了一圈又一圈,那一刻,爺像一個凱旋的王。
“他二伯啊,這牛不少錢吧?你可真舍得啊!”“哎呀,二叔,等你這牛養(yǎng)大能下田了,農(nóng)忙時,也借我用幾日,我年年拿黃豆給它吃,行嗎……”爺不停地點頭,嘿嘿樂著,習(xí)慣性地往腰間摸去,卻摸了個空,悻悻地拍了拍衣服,低頭進(jìn)屋。爺血絲遍布的眼里,分明寫滿了憂傷。晚上聽媽說,那根玉石嘴的煙棒,也被爺拿去抵給賣牛人了。
夜色籠罩,爺把牛牽到門口早已經(jīng)收拾好的小土坯房里,原本堆放的柴火已搬到外邊,媽把干稻草鋪在地上。小牛孤零零地站在干稻草上,稀疏的毛在煤油燈下泛著土黃色,眼睛像垾泥坑的深井,泛著波光,盈盈地看向我。爺說,小牛剛離開家,剛離開媽媽,有些難過。我伸手上前,想去安撫這只比我高一點的小牛犢,它卻往墻角陰影處退了幾步,看來還是很害怕。
我想起自己在姨媽家的日子。幼年,我在姨媽家待了四年,姨媽家在深山里,每到夜里,四下靜寂,窗前竹影輕搖,時間像停止了流動,這時姨媽總會給我一塊我最愛吃的花生糖,說吃了甜甜的糖,就不想家了。姨媽說,我常常糖還沒有吃完就睡著了,但我一直記得,夢里有個溫暖的懷抱總把我抱得很緊。我從褲兜里翻出一塊藏了好久的花生糖,想喂給小牛,爺哈哈大笑:“小丫,牛可不愛吃糖,愛吃青草和黃豆,吃了青草黃豆,它就不想家了。”爺爽朗的笑聲把月亮逗引得從云層里探出了腦袋,大地鋪滿清輝,這清輝也落進(jìn)了爺?shù)难鄣祝ЬЯ痢?/p>
“爺,這小牛鼻孔里扎個竹叉桊,多疼啊,給它取下來吧!”爺摸著牛背,滿眼慈愛。爺告訴我:“小丫,牛一生下來,就是耕田來的,鼻子不扎桊,將來它就不會耕田,就只能成為桌上的一盤菜。”我想不通,牛耕田和鼻子扎桊有什么關(guān)系。
小牛來到我們家后,家里格外忙碌起來。芳草青青,爺帶著我,把牛牽到水清草肥的地方,讓小牛吃最鮮嫩的草。閑時,爺見縫插針,把田溝、地邊、壩埂上種滿黃豆。黃豆收上來后,飽滿的豆子被爺拿去賣錢,剩下的用稻草包裹成拳頭大小,再緊緊扎起來,屯成小山包,留著給小牛過冬吃。爺一刻不停地忙著裹黃豆包,惹得我噘了好幾次嘴巴,我搖著爺?shù)募绨颍骸盃敚愣疾焕砦遥遣皇切∨1刃⊙靖匾剑俊睜斱s緊扔下手里的黃豆包,把我抱起,告訴我:“爺在小山包邊上藏了小丫最喜歡吃的東西,快去找找。”我掙脫爺?shù)膽驯В瓮韧∩桨苋ィ郏瑺敽帽垦剑ㄉ遣氐靡稽c也不嚴(yán)實,總會被我輕易找到。
爺每次和小牛在一起,都會嘟嘟囔囔念叨著什么,我聽不真切,爺說他是在教牛講規(guī)矩。我很不解,牛也會懂規(guī)矩?爺說牛和人一樣,小時候就要學(xué)會立規(guī)矩。一歲左右,要用削尖的竹子把牛鼻子扎個孔,穿個細(xì)竹桊,竹桊會讓牛鼻子里長成一個孔洞,一段時日后,傷口愈合,孔也大了,再換成粗木桊,一邊拴上牛繩,到了三歲,長成膀闊腰圓的大牯牛了,就可以下田干農(nóng)活。牛繩拉扯著木桊,可以指揮大牯牛犁田時前進(jìn)的方向。我看著小牛鼻子里的竹桊,忍不住摸摸自己的鼻子,我也要講規(guī)矩,不然爺給我也扎個桊,多疼啊。
秋去冬來,光陰的縫隙里,煤油燈被閑置墻角,燈罩落滿灰塵,電燈把新砌的磚瓦房照映得明晃晃的。爺不聲不響忙活了一個下午,牛欄也安上了電燈。燈光下,小牛早已出落成大牯牛了,土坯牛欄快容不下它一堵墻似的身體,那對黑褐色的牛角宛若彎月,勇猛有力,黑色的毛發(fā)織成錦緞裹在身上,映射出黝黑的亮光,一條尾巴粗壯有力,整天擺來擺去。
田邊柳樹冒出點點新綠,燕子在房檐電燈下銜泥筑起巢來,大牯牛開始下田干農(nóng)活了。爺起了個大早,把粗糙的木轅打磨得圓潤光滑,傍晚,爺輕柔地把木轅套在大牯牛的背上,扛起錚亮的犁頭牽著大牯牛走向田邊。我蹲在田頭看著,大牯牛拉著犁,在爺指揮下賣力地走著,板結(jié)的泥土被犁頭深深劃破,翻開,覆蓋住雜草,青蛙從新翻開的泥土里探出腦袋,好奇地打量大牯牛,呱呱吵鬧著。大牯牛一圈緊挨一圈地走著,我有些領(lǐng)悟到爺說的規(guī)矩了。我躺在田邊一大簇草窩里,呆看著夕陽在西邊的天空燃起的霞光,幻想著自己騎在大牯牛的背上,手里拿桿竹槍,威武得像戲臺上的穆桂英。只是爺不讓。
大牯牛勇猛有力,陳年板結(jié)的泥土很快被犁鏵翻完,水緩緩流進(jìn)干涸的田里,滋潤了泥土,也滋潤著爺?shù)男奶铩L镞吘奂撕脦孜桓赊r(nóng)活的老把式,爺把大牯牛牽到田頭時,老把式們圍了上來,紛紛艷羨地用手摸著大牯牛敦實的脊背,嘖嘖稱嘆:“這犁田打壩還是要靠耕牛啊!看這田犁的,真沒話說,大牯牛干活就是狠。”爺伸手接過遞上來的煙,吸上一大口,晃晃腦袋,再徐徐吐出來,一個個煙圈迎著晚霞裊裊起舞。
有大牯牛后,家里田地總是先村人一步犁好。大牯牛的背在犁耙磨礪下愈加寬厚,每次干完農(nóng)活,爺都會牽著它去水邊洗個澡,讓黑緞子般的皮毛不沾一點泥土,然后讓我?guī)コ宰铛r嫩的草。
小燕子的呢喃聲里,鄰家叔伯來找爺了,面皮訕訕地道:“二叔,這牛能借我?guī)滋靻幔课夷菆ツ嗫拥膬蓧K田急等著犁。”爺沒遲疑地答應(yīng)了,但提了一個條件,不許苛待他的大牯牛。我嘟囔著表示不滿,大牯牛是我的坐騎,我可不舍得被別人借走。可爺硬是一口答應(yīng)了。
小燕子撲棱著翅膀?qū)W會了飛翔,大牯牛借走好幾天了,每晚爺都會習(xí)慣性地進(jìn)牛欄轉(zhuǎn)一圈,沒見到大牯牛,爺仿佛失了魂。數(shù)日后的清晨,爺聽見牛欄里有聲響,披著衣就進(jìn)去了。只見大牯牛渾身濕漉漉的,嘴巴四周布滿白沫,牛角沾著碎泥草屑,還有許多泥坷垃結(jié)在毛發(fā)上,爺?shù)难劭羲查g紅了。大牯牛看見爺,淚光盈盈,像闊別許久的親人,委屈地“哞”一聲,溫順地低下頭,那對被泥裹住的彎角輕輕觸碰著爺。
從不罵人的爺,氣得沖出牛欄大罵開來:“喪良心的,給你們犁田打壩,就這般苛待它。”我也心疼地跑去,拿來干豆稻草包來喂它。爺以前總笑我,說這豆子是給它過冬的,萬一給它嘴吃刁了,以后看再給它吃什么。這次,爺眼眶濕潤地把黃豆包喂到了牛嘴里。那一刻,我感覺大牯牛的眼淚同時落進(jìn)了我和爺?shù)男牡住?/p>
寒來暑往,大牯牛不光在這個家默默地奉獻(xiàn)著它的力量,還成了村人的心頭好,一到農(nóng)忙,大牯牛就要犁完生產(chǎn)隊所有的田地。爺每次都心疼得不行,但也每次都慷慨地答應(yīng)別人的請求,不過,爺再也不是把大牯牛交給別人,而是自己也跟著去,爺再也不放心別人了。爺也成了全村最受歡迎的人。
垾泥坑是一個群山環(huán)抱的小山?jīng)_,沖里只有幾塊田,常年被水淹著。爺說過,這里的田泥像沼澤,很深,黏性很強,垾泥坑這名字就是這樣來的。當(dāng)知道田泥能沒過我的頭頂,我便很害怕這個地方。垾泥坑有口很深的水井,井水清甜可口,哪怕遇到大旱,井水也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周圍住戶都在這里擔(dān)水吃。水源充足,水井周圍的草就格外茂盛,即便害怕,我還是常想牽大牯牛去水井邊吃草,只是爺總不同意。
連著下了好多天雨,放晴后,天空湛藍(lán),林間的知了長一聲短一聲,叫得撕心裂肺。我偷偷牽著大牯牛去了垾泥坑。
坐在牛背上,我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水井周圍那片綠茵如蓋的野草,仿佛那是一片草原,很快我就可以見到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美景了。我扳著牛角騎在牛脖上,和著林間知了聲唱起歌來,許是大牯牛在這田里勞作過,也有些害怕,它小心翼翼走得很磨蹭。我忘乎所以地?fù)]動鞭子,拉著牛鼻桊的牛繩,指揮大牯牛邁開四蹄往前沖,耳邊風(fēng)聲呼呼,跑得正愜意哩,忽覺身子猛地向前一趴,一時如墜深淵,卻是大牯牛馱著我踩跨了狹窄泥濘的山路,摔下了三米多高的田坎。
“哞——”這聲音似痛徹骨髓,傳出好遠(yuǎn),驚得山林的鳥兒振翅齊飛,知了瞬間閉緊了嘴巴,除了有風(fēng)吹過來,一切都靜止下來。我趴在牛背上,緊緊抱住牛脖子,才發(fā)現(xiàn)它前腿跪在了田里,身子繼續(xù)下沉,轉(zhuǎn)瞬間泥濘的田泥已埋沒到牛肚處,我嚇得大哭起來。
都說蠢笨如牛,我這大牯牛一點都不蠢,很有靈性,即便摔下田坎的瞬間,它也沒有把它的小主人甩下脊背,任由慣性下的我用牛繩把它的鼻子撕扯得鮮血淋淋。我嚇傻了,努力平衡著身體,想站在牛背爬上田坎,但發(fā)現(xiàn)遠(yuǎn)遠(yuǎn)夠不上。大牯牛回過頭,看著我,幾次顫巍巍嘗試著站起來,豆大的眼淚一串串從它眼里滑落下來,它再也站不起來了。
田坎上,爺和爸鐵青著臉,焦急地看著已經(jīng)撲在田里的大牯牛,叔伯和村人聚集起來商量如何救起大牯牛。大家嘗試了很多種方法,最后都以失敗告終。大牯牛實在太壯實了,任是毛竹架子還是繩子,都沒有辦法弄得動。“哞——哞——”大牯牛昂頭看向人群里的我,我從它一向溫順的眼眸里,看見如黑夜潮水般的悲傷,它的眼淚一滴接一滴地滾落,直直烙在所有人的心底。
媽摟緊了我,不讓我再看大牯牛……
后來我問爺,大牯牛的前腿要是不摔斷,還可以活下來嗎?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會怪我嗎?爺看向搖搖欲墜的牛欄,幽幽地說:“不會的,牛是最忠誠的,從來不會埋怨主人,在它摔下的最后一刻,不是還在保護(hù)你嗎?”
一場雨后,一陣風(fēng)刮過,牛欄轟然倒下了。
田間童趣
秋風(fēng)起,田野漾起一波又一波漣漪,飽滿的稻粒給蒼茫的原野披上金黃的衣裳。輕拂稻穗,谷粒上的稻芒刺痛我的掌心,才驚覺自己離開田野時間太久了,久得讓自己都忘記我也是農(nóng)民的孩子。
少時,家有幾畝薄田,犁田、插秧、收割、脫粒,皆靠人工勞作。父親和母親是教師,工作忙,可農(nóng)忙季節(jié)還是把田地打理得井井有條。
那時的田野充滿勞作的辛苦,也充滿野趣。
谷雨前后,要開始侍弄水田了,一犁、二耙、再犁,最后耖平,接著就可以栽秧了。谷雨剛過,父親把矮小精悍的表叔請來。晨霧未散,露珠方醒,表叔牽來他的大牯牛。牯牛頭上一對彎月牛角,褐色斑駁,如被歲月磨蝕的古碑,原本黑綢緞似的毛發(fā)早已稀疏。老牛脖上套了個木轅,枷鎖般套住它的自由,拖犁拽耙留下的陳年傷疤裸露在牛脖上,令人觸目驚心。表叔是來幫家里犁田的。這時父親會早早去田邊等著,給田埂打壩蓄水。
我在母親做好早飯時飛奔田邊,喊父親回家吃飯。父親走后,我蹲在田邊,見老牛吃力地拉著犁鏵往前走,背后還挨著皮鞭,鞭子抽在牛背上啪啪直響,那撕裂布帛般的聲音,像每一下都抽在我的身上,讓我渾身戰(zhàn)栗。我大喊,表叔,不要打它了,好可憐。老牛“哞”一聲長吟,側(cè)過頭,用溫順的大眼睛乞憐地看向我,眼底潤潤的。表叔手中的皮鞭劃破空氣,“啪”一聲又落在牛背上,表叔嘴里銜著半截香煙,咕噥道:“犁田的牛就是要打,不打就不走,你還不回去上學(xué),一會兒也是要挨打。”說完,咧開嘴,煙頭落在昏黃的泥水里,那泛黃的牙齒在晨光里讓我厭惡起來。表叔依然不緊不慢地?fù)P著手中的皮鞭,驅(qū)趕老牛一遍遍犁完剩下的幾塊稻田。
父親寬厚的手掌撒下了生機勃勃的稻種,那嫩嫩的小白芽經(jīng)過一個月的滋長,變成綠油油的秧苗,風(fēng)吻過,原野鋪上一層柔軟的綠毯。
父親是個做農(nóng)活的好把式,盡管我和姐是女孩,卻絲毫不影響父親讓我們下田學(xué)干農(nóng)活的決心。小滿一大早,父親叫起我和姐,說今天周末不上學(xué),你倆跟我下田去學(xué)栽秧。
姐頑劣,說她才不學(xué)呢,好累人。我一骨碌跳下床:“爸,我去。”姐見我要去田里,氣急敗壞地大吼:“不是說好都不去的嗎,你這叛徒。”說完,她眼睛滴溜溜一轉(zhuǎn),笑道:“妹,告訴你,田里有螞蟥,栽秧時你腳在水下,螞蟥會趴在你腿上使勁咬你,你感覺不到,等你感到疼了,螞蟥在你腿上扯都扯不下來。”說完,姐又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已微露怯色的我,極盡夸張道:“你要是非把螞蟥扯下來,螞蟥的頭會斷在那個小洞里,順著血管往你身體里鉆,繼續(xù)喝你的血,你要是不扯,只有等螞蟥把你的血喝飽后,才會自己掉下來,你的血會繼續(xù)往外流,一直流一直流,而且,田里不止一條螞蟥,有好多好多……”姐張牙舞爪,話未說完,頭上早挨了一記栗暴。父親面露慍色,舉手訓(xùn)斥道:“胡說什么?自己不去還教唆妹妹。”我在父親身后對著姐吐了吐舌頭,田里有沒有螞蟥我不知道,但她會挨打,我是知道的。
踢踏著拖鞋,我跟著父親到了田頭,一只腳剛探到水面,“咻”地一下縮回來了,我還是沒忍住問父親,姐說的是不是真的啊,會不會有螞蟥啊,我害怕那軟軟的肉肉的,又黏人還會吸人血的螞蟥。父親沒直接回答,大踏步踢開拖鞋,雙腳一下子就沒入水下的淤泥里,說:“有沒有螞蟥要自己下到田里才能知道,小馬過河的道理,你忘記了啊?”
田里,父親熟練地彎下腰,揪住秧苗,一把一把拔起洗凈,掌心里頓了頓,隨手一拉扯,一把秧就捆好了。我小心謹(jǐn)慎地在水里四處張望,學(xué)著父親模樣,笨手笨腳拔起秧苗,濺得滿臉滿身泥水。父親忍俊不禁,讓我把捆好的秧苗慢慢拎到田埂畚箕上去,他將小山高的秧把挑到另一塊田邊。
這哪是田啊,不是個淺塘嗎。我驚叫著。
父親將秧把很有規(guī)律地扔到田里,隨后下到田里,雙腳八字齊肩站開,左手拿起一把秧,右手拽住捆秧的草繩,輕輕一拉就解開了。父親左手快速分開秧苗,右手兩指并攏拿住秧苗,蜻蜓點水般落入田里,一棵秧苗就不偏不倚地在水里露出了腦袋。父親快速地后退,前方數(shù)排秧苗迎風(fēng)微晃,如列兵般在嘲笑我的懦弱。父親鼓勵著我:“下來,別怕,雙腳站開和肩一樣寬,左右腳分開后退,把秧苗看成小正方形就可以栽得很整齊……”
一天下來,我沒發(fā)現(xiàn)一條螞蟥。
小滿未滿,落日還在地平線上掙扎著不肯墜下,余暉中的我,除了兩只眼睛在閃閃發(fā)亮,從頭到腳都沾滿泥漿。父親看著田里剛栽下的成片秧苗,又看看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父親抬起被水泡得腫脹的大手撫摸著我的頭發(fā)說:“你是農(nóng)民的孩子,你將來或許可以不栽秧,但你要會栽秧,做人要像秧苗一樣,努力向下扎根,汲取養(yǎng)分,才能結(jié)出飽滿的稻穗。”
那時的我,并不能完全理解父親的話。
立秋時節(jié),如父親言,秧苗早已積蓄養(yǎng)分,掛滿了沉甸甸的穗子。姐在聽膩了我下過田栽過秧的炫耀后,果斷拿起鐮刀,主動跟著父親和我一起來到田里。原野一望無垠,風(fēng)漾起金色稻浪,層疊涌來,空氣里滿是豐收的味道。
收割稻谷不會有螞蟥,可會有火辣辣的太陽,那滿是稻毛、灰塵的空氣更讓人窒息。佝僂著腰,用鐮刀把稻子一畦一畦割完,放整齊后,父親和母親抬來很多木板和一個大圓磙子,組裝成一個龐然大物——打稻機。老式的打稻機,需要鉚足氣力踩踏連接桿,帶動里面的磙子,磙子全身布滿半圓的鋼筋,散發(fā)著寒光。磙子轉(zhuǎn)動時,呼呼生風(fēng),鋒利的鋼筋會把稻谷逐粒絞下,落進(jìn)機腹。
陽光下,父親曬得黝黑,汗珠從額頭滑淌,閃亮晶瑩。父親見瘦弱的我抱著一箍稻子試圖脫粒,難掩笑意,接過稻把朝我們揮了揮手,讓我和姐一邊歇著去。我不依,眼巴巴看著磙子轉(zhuǎn)動,帶動稻谷簌簌落下,覺得很好玩。父親有力地踩著連接桿,把稻谷放在磙子上,扭頭對母親說:“哎,昨天聽下面老張說,石橋那兒有個娃,大人叫不要踩打稻機,不聽,踩的時候沒注意,還用手去摸,把胳膊絞斷,手給絞沒了……”父親后面的話已聽不真切,轟鳴聲里,我轉(zhuǎn)身跑開了。從此,這個尖釘狀的磙子成了我童年的噩夢。
早秋的傍晚,田里蟋蟀的叫聲被打稻機的轟鳴淹沒了,只有稻子換蘋果換橘子的喇叭聲由遠(yuǎn)及近,最后停在田畈不遠(yuǎn)處的一塊空地上。這聲音魔咒般一直在我和姐的耳邊刮擦著,我們渾身的疲憊也一掃而光。我望著滿滿一車的蘋果、橘子,告訴姐,我想回家,想在門口林蔭下的涼床上躺著吃蘋果。姐說,那蘋果青青脆脆的,甜里略帶一點兒酸,肯定好吃。我使勁吞了一下口水,拉著姐跑向田間的父親,大喊:“爸,給我們換一點蘋果吃。”父親鉚足腳力踩踏著打稻機,恍若未聞。我們立馬轉(zhuǎn)向母親,央求道:“媽,我們口渴了,想吃蘋果。”
母親未及開口,父親直起身子,對母親說:“帶著孩子們?nèi)バ獣海瑩Q點蘋果給她們吃,兩個饞貓,干活不行,吃第一名。”說完,馬不停蹄地干活去了。
田畈里收割稻谷的人多了,用稻子換蘋果的人也多起來。那時的蘋果、橘子是稀罕貨,平日農(nóng)人舍不得買,只有在稻谷豐收季節(jié),才不計貴賤,或多或少換一點給家里的孩子解解饞。母親用個小袋子裝滿剛打下的稻子,背著朝前走,我和姐連蹦帶跳跟在身后,向車邊跑去。“大姐,換蘋果還是橘子啊?包你只甜不酸,這些都是我男人昨夜才從山東裝車?yán)^來的。”車邊臉面黑得發(fā)亮的微胖女人對母親熱情地招呼著。母親滿眼寵溺地回頭問我們:“想吃蘋果還是橘子啊?”“喲,你這后面還有兩個姑娘啊,大姐,你好福氣,這女娃可真聽話,這么小就跟你們來學(xué)割稻子。”我從母親身后昂起頭,“我還學(xué)會了栽秧呢!”“那可了不得,來來來,一個娃獎勵一個蘋果。”我望了望笑意盈盈的母親,母親點點頭,我伸手接過紅蘋果,這蘋果和我們換得不一樣,有誘人的紅,散發(fā)著濃濃的香味。
我來不及說謝謝,高舉著紅蘋果,掉頭向田中間跑去。“爸,是紅蘋果,給你吃吧。”一個趔趄,摔了個結(jié)實,我顧不得拍打衣服上的泥土,撿起紅蘋果又沖向父親。父親放下懷抱里的稻谷,摸著我的頭,把我身上的泥土拍干凈說,“丫頭吃,爸怕酸,不愛吃蘋果。”我看看手里的紅蘋果,又看看父親泛白的嘴唇,抬起頭:“爸,我們都吃,一人吃一口。”父親笑了,笑容像小河滿臉流淌。
嬉笑中,母親帶著姐背了一大包蘋果和橘子回來了。
站在田間,成片收割后的原野愈顯空曠,風(fēng)吹過,我拿起蘋果,狠勁咬上一大口,脆生生的,甜里還帶了點兒酸。那酸甜,多年后回憶起來,還意猶未盡。
(責(zé)任編輯 楊蕊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