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人小記

李篾匠

我小學同學的三舅姥爺姓李，是個大能人，十里八村都找不出一個能像他那樣心靈手巧的人。他的拿手好戲是編制蘆葦席子，那編出的席子既美觀又光滑，而且還很瓷實耐用，深得人們的喜歡，大家都稱呼他為李篾匠。

每年秋后，李篾匠都會扛著褡褳，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到周邊幾個村子里攬活兒，我們村是他到過最勤的一個地方。仗著親戚關系，他在這里能從秋天干到下年的春天。

這李篾匠孤苦伶仃，家里只有他一個人，每天吃不吃飯，躺下睡一宿第二天還能不能起來，也無人問津。待在外面反而會讓他感覺更熱鬧，更有安全感。他每次來，就借住在我們村北頭兩間閑置的房子里。有人要做席子了，做葦席的主人家就會把蘆葦個子用板車搬運來。兩間房子，里間放著一張床和被褥，以及他的除了鈴鐺不響全身都在響的破自行車，外間就是他忙活的地方。

做席子的工序很繁雜，大都是這家才剛開始動手，另幾家就將葦個子送來排隊。想要早點兒挨上，來人送葦個子時就順手從口袋里掏出兩盒劣質的土煙，往倒著的蘆葦個子上一放。原本冷著臉的李篾匠，立馬就緩和了態度，皮笑肉不笑地客氣一番，最后探出枯枝似的手，把煙塞進了他破舊的藏青色中山裝的上衣口袋里。送走來人，他掏出口袋里的土煙，思量半天，揭開并點上，一邊咳嗽一邊干起活來。

李篾匠的耳朵上總是別著一支煙。那多是他掏出來還沒來得及點燃，別人的煙就送到了，而他只能把自己的那根夾在了耳朵上。有時別人不給，他自己也會往耳朵上放一根，做引子用。來人看到后，會誤以為是別人來玩時給的，于是不管情不情愿，都會遞上自己的那支。

不管誰家做席子，李篾匠都歡迎我們去玩。孩子們來了，給添了不少活泛氣兒，他干起活來也更有勁兒。只要不碰他用的家伙事兒，他就基本不約束我們。他手里忙，嘴上也沒閑著。“草鍋蓋，蘆葦編，蒸鍋饃饃白又暄。白饃饃放進草囤里，蘆葦苫子苫一圈。吃飽坐在葦席上，抓把蘆葦編一天。”我們蹲在葦席旁，聽他悠悠地唱，覺得很有意思。

對于李篾匠編制葦席的功夫，我是佩服至極的。你看他有說有笑的，也不去瞅手中的活兒，地上去了葦葉、葦纓后，光溜溜的葦稈子卻經他的手由根部分別經過葦穿子，被分割成了薄片兒。一眼也不多看，憑著直覺就能判斷出該用三穿、四穿還是五穿，于是地上的幾個不同的葦穿子就在他的擺弄下，輪番上陣了。

穿好的葦篾被扎成捆兒，投到院子里的一個大陶缸中浸泡。那陶缸有一人深，但還不足以將高挑的葦篾沒過。于是他就使勁兒往下按，讓整個篾子都能浸泡過來。第二天一早，他又會從陶缸中撈出泡了一夜的篾子，然后鋪到一塊兒干凈的地上，用石碾子來回碾壓幾次，以增加葦篾的韌勁兒。打葉刀削去葦褲等雜七雜八的東西后，李篾匠就會在大早上趁著葦篾的潮乎勁兒，將篾子來回趟壓幾次，這樣篾子既柔軟又不易起刺。

我很喜歡看李篾匠編葦席。只見他很麻利地抓來幾根葦蔑，熟練地從地上摸起一件件工具，有條不紊地開始編織。葦蔑在他那雙粗糙的古銅色的大手的操控下，上下翻飛。花紋是他精心設計的，撬刀會讓編制的花紋更加緊密。一張席子做下來，往往要費七八天的功夫，但他從不收工錢。誰家做席子，他的一日三餐就由誰家供給。他常說，鄉里鄉親的，有這么個手藝，大家用著都方便，用手藝換飯吃，他吃下去也熨帖。

每次我家做席子，我都會央求也給我做個小的。父母答應了，于是就請李篾匠從不用的邊角料里踅摸些，趁不忙的時候給趕出一個來。

擁有了新席子，我喜歡得不得了。夏夜晚飯后，全家人都搬著板凳去村北頭的麥場地里乘涼。那些閑著的麥場地，成年光溜溜的，盛夏便成了全村人納涼的好去處。沒有一盞燈，天上的星星若隱若現。我把葦席鋪到麥場中間，大人們就坐在席子邊上，將我圍攏起來。我特別喜歡這種氛圍，在伸手難見五指的夏夜里，這讓我安全感十足。一些上了歲數的老年人，總喜歡講一些神啦鬼啦的故事。他們的講述，伴著忽明忽暗的旱煙的火光，顯得更加神秘。有時講得起勁的時候，突然一陣悶雷，幾點冷雨，大家就慌慌張張地往家跑。我也只得將席子一卷，頂在腦袋上，跟著家人狼狽而逃。這畢竟是極少的突發狀況，大多時候，我們都會耍到月落星沉，人們乏累得不再發出任何聲響。

那個時候，我常常會想起李篾匠來。是他的辛苦付出，給我的童年增添了無數的樂趣。

燈泡

四年級的時候，我們也開始上夜校。

教室內只有兩盞燈，開關在辦公室由老師把控著。上課了，兩盞燈發出橘紅的光。下課鈴一響，整個教室瞬間就黑下來。在這漆黑中，大家拿出自制的煤油燈或蠟頭點上。

有天下課的時候，教室里的電燈沒再被關上，有個同學條件反射似的點起了煤油燈。盯班的老師嫌浪費，就說了幾句。哪知等老師走向別處，那同學竟然大聲嘟囔起來。大意是盯班的老師可以不點燈，因為他那沒有一根頭發的光禿禿的腦袋，足以像燈泡兒一樣照亮路了。于是那同學又起哄似的將“燈泡”這個諢號送給了老師。

在辦公室，我才發現，自己之前的的確確沒有看清楚那老師的長相。他個頭不高，小麥色的皮膚，因為沒頭發，很難判斷出他準確的年齡。要說他是個禿子吧，可他由左耳向后繞半圈到右耳這半匝卻長著烏黑茂密的毛發。要說他有頭發，他眉毛往上大半個腦瓜皮兒锃明刷亮，仿佛能照出人影來。他鑲著大金牙，一張嘴直晃人的眼。滿臉的胡茬彰顯著他的男子氣概，可他每次說話時又突然扭捏起來，那上翹的蘭花指和柔聲細語與他的外貌相當不搭，讓人誤認為是哪個仙姑上了他的身。

他用蘭花指戳我們的腦門，問我們是不是造了他的謠。大家都否認，他就掄起他的長胳膊給我們的后背各來了幾下。

被冤枉的同學自然懷恨在心。“燈泡”家離學校有八九里，每晚上完課就獨自騎自行車回家。晚上放學后，大家早早地埋伏在他回家必經之路兩側的玉米秸垛里扮鬼嚇唬他。還有人竟然在黑夜中拿彈弓打他，第二天果然見“燈泡”老師原本光溜溜的腦袋上多了幾個紫色的小燈泡。

受了驚嚇的“燈泡”似乎溫和了許多，他不再用犀利的眼神看孩子們，那無處安放的蘭花指也被他深深地掖在了褲兜里。有一次，他帶我們去操場做操，當示范到跳躍運動時，他那條深藍色的褲子竟絲滑地一下落到了腳踝處，一操場的人都哄笑起來。“燈泡”老師猛地下蹲，提起褲子，箭一般沖向廁所，回來后卻沒批評我們。

其實“燈泡”老師的課講得很好，非常幽默。他講豬八戒，講孫悟空，但得了信兒的家長們卻不買賬，認為他這是不務正業，不正兒八經地教書。于是紛紛鬧到學校，要求“燈泡”老師辭職。無論校長怎么勸，家長們就是堵著校門鬧個不停。

經過這么幾件事，“燈泡”老師的老婆就不讓他在我們學校教書了。有一天，一個胖乎乎的農村婦女，背靠著校長辦公室的那扇破門，指著“燈泡”老師腦袋上的紫色瘢痕，唾沫橫飛地說了兩節課。最后，坐上“燈泡”老師的自行車后座，出了校門。“燈泡”老師走了，有的說他回家務農，也有的說他又找了一個學校去代課了。

每每想起，我便心生歉疚。雖說當年挨了一頓揍，但我們的惡作劇也著實過分了，感覺對不起老師，不知道后來的他過得怎么樣，應該不會再遇上我們這樣一撥頑童吧。

劉二甑子

劉二甑子是我們小學看大門兒的，按輩分我該叫他二爺爺。

那時候我們的小學在兩個村的交界點上，卻供四個村子的孩子讀書用。人員結構簡單，百十個孩子，七八個老師。校長兼教語文、音樂課，主任教語文，還干著會計。校舍就更加簡陋了。大小兩個辦公室，五間教室，再加上一圈黃土挑起的圍墻，幾棵大梧桐樹以及兩扇鐵柵欄門，就是學校的全部財產。幾乎沒什么東西可偷，所以這大門看不看也無關緊要。平時入校的時候，劉二甑子就將校門上的鎖打開。放學后，又按時把那把鎖鎖上，其余時間他就自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與其說他是在看大門，倒不如說是守鎖匠。

劉二甑子在我們學校的時候，頭發已經白了。他留著連鬢的絡腮胡子，瘦長的花白眉毛與鼻下的兩撇同樣瘦長的胡須呼應著，給這個整日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的老頭兒增添了幾分英氣。因為他是我們村紅白理事會的大拿，一個人呱呱墜地，到暮年入土，是一定要跟他打交道的，所以大家都很敬重他。只有在背地里的時候，才會有人悄悄地叫他劉二甑子。我想，人們之所以這樣稱呼他，肯定與他年輕時的所作所為脫不了干系。

那時候村子里有個大集，十里八村的小商販都來擺攤，年輕的劉二甑子就糾集幾個游手好閑的人到集市上挨著收攤位費。聽到銅子兒的響動還好，聽不到就把對方的秤桿撅折了。大家恨得咬牙切齒卻只能忍氣吞聲。沒想到的是，年輕的時候萬人嫌，老了卻干起了為鄉親服務的事。那些經他手而入土為安的人，有好多人的秤桿子，當年應該就被他撅折過。

有一年，學校里發生了失竊案。雖然沒有值錢的東西，但辦公桌卻讓人順著土墻給抬到校外面的荒地里去了，這讓這個開鎖落鎖的老人非常惱火。他給校長出了個主意，要求五年級的男生幾個人一組，晚上睡在校長辦公室，肩負起護校的任務。我的堂哥和其他幾個同學被分在了第一組。堂哥經常騎馬、摔跤，身體素質很好，既吃得飽，也睡得香。組內有一個小個子，晚上卻怎么也睡不著。再加上校長辦公室的前后兩扇窗子，連窗簾也沒有，因此，月夜下的校園似乎能透過玻璃進入他的眼簾。他推其他人，其他人都酣睡不醒，連著兩夜他幾乎沒合眼。他告訴劉二甑子，說晚上有穿白衣服的人敲玻璃窗了，一塊兒的人本不以為然，哪知劉二甑子卻告訴大家，再看到有白衣人敲門，就拔根頭發扔地上，朝地上的頭發吐口唾沫，再跺一下腳，就沒事了。他不說還好，說過后再也沒人敢在夜里留下護校了。

后來，劉二甑子過世了。送他走的那天，因常年臥床，他的身體佝僂，蓋不上棺材蓋兒。理事會的新大拿就沖著里面狠狠地蹬了一腳。咔吧一聲，劉二甑子躺平了。大家抬著他，將他送到了新家里。

游子心戚戚，恰有故人來。李篾匠、燈泡，還有劉二甑子，他們就像一根根線一樣，牽著我這只漂泊不定的風箏，讓我身心有了歸宿。我想，能讓人安定下來并找到寄托的，或許也只有故里，只有故鄉的這些人了吧！

（責任編輯 關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