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清華簡《五紀》中的“聿”

一、引言

清華簡《五紀》篇，是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第十一輯中的長篇戰(zhàn)國佚文，是一篇約4500字的長篇佚籍，始論歷數(shù)，終歸人事，規(guī)模宏大，結構嚴整，層次豐富，對于古代天文歷數(shù)、政治理念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是新發(fā)現(xiàn)的一篇關于先秦思想文化的重要文獻。

在《清華簡第十一輯整理報告補正》（以下簡稱《補正》）中，“聿”讀為“律”，有“規(guī)治、規(guī)約”之義，在此基礎上，筆者對《五紀》中出現(xiàn)的幾處“聿”做了細致的梳理。并利用傳世文獻及出土文獻對其詞義的歷時演變做一次全面的梳理與歸納，探究“律”和“聿”的語義演變歷程及相關問題。

二、《五紀》中的“聿”

《五紀》簡2：

五紀既敷，五算聿（律）度，大參建常。

整理者注：聿，助詞。《補正》中石從斌先生讀為“聿”，動詞，與“算”可搭配使用，有“規(guī)治、規(guī)約”之義。簡中“五紀既敷，五算聿（律）度”應為“五紀已經敷布，五算開始規(guī)治度量”。

《五紀》簡4-5：

天下之數(shù)算，唯后之聿（律）。

整理者注：“聿”讀為“律”，并未做出詳細解釋。石從斌先生認為從“唯后之聿（律）”的上下辭例來看，此處的“聿”應為一個實詞，訓為動詞“規(guī)治、規(guī)約”。

《五紀》簡19：

后曰：參聿（律）建神正向，仁為四正：東冘、南冘、西冘、北冘。

整理者在這里并沒有對“聿”做出解釋。

《五紀》簡22：

天、地、大禾（和）、（大）乘、少（小）禾（和）、少（小）乘，尚中（忠）司算聿（律）。

石從斌先生在《補正》中指出“聿”也可以與“算”搭配使用。這里的“律”應為名詞，表示“算之律”。

《五紀》簡68：

規(guī)象依度，諦聿（律）五紀，用正下方。

整理者注：“聿”括讀為“律”，但未作解釋。《補正》中認為此處的“律”應為一個動詞，與“諦”的意思相關，也可訓為“規(guī)治、規(guī)約”。子居在《清華簡十一lt;五紀gt;解析（之五）》中提出先秦除《荀子·禮論》中有用為“啼”的“諦”外，未見“諦”字用例，故整理者所言“諦”值得懷疑。子居認為此處的“諦聿五紀”當讀為“經律五紀”，經、律皆可訓法，《左傳·宣公十二年》：“兼弱攻昧，武之善經也。”杜預注：“經，法也。”《爾雅·釋詁》：“律，法也。”因此“經律五紀”猶言以五紀為法。由此可見，無論是石從斌先生還是子居都認為此處的“聿（律）”可釋為動詞。至于此簡中出現(xiàn)的第二個“聿（律）”，整理者并未提及，子居指出此“律”在此指“歷法”。

三、“聿”的語義演變

以上討論的是清華簡《五紀》篇中“聿”的使用情況與釋義，下面將從歷時的角度考察每個時代“聿”使用的具體情況。本文語料主要來源于CCL語料庫。

在《國語辭典》中“聿”可作名詞和助詞，作名詞時，釋為“筆”。《說文·聿部》：“聿，所以書也。楚謂之聿，吳謂之不律，燕謂之弗。從聿，一。”段玉裁注：“聿者，所用書之物也。凡言所以者，視此一語而聲字各異也。”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履部》：“秦以后皆作筆字。”“聿”還可作姓，例如商代有聿速。

（一）先秦時期

在先秦時期，“聿”的主要用法是作助詞，如：

1 .聿求元圣，與之戮力，以與爾有眾請命。（《尚書》）

2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唐風·蟋蟀》）

3.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大雅·文王》）

4.昔我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還？歲聿云莫。（《小雅·小明》）

5.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丞在栗薪。自我不見，于今三年。（《豳風·東山》）

例1中的“聿”，《五經正義》曰：“聿，訓述也，述前所以申遂，故聿為遂也。”例2《唐風·蟋蟀》和例3《大雅·文王》中的“聿”都作助詞，沒有實在意義。例4《小雅·小明》中的“歲聿云莫”與《唐風·蟋蟀》所說的“歲聿其莫”，含義基本相同，均指年終將要到來，全句的意思是“想當初我剛踏上征途，那時候正逢舊歲將除。什么日子才能夠回去？眼看年將終歸期仍無。”李炳海（2014）認為此處的“聿”指的是很快、將要之義。“歲聿其莫”，是說一年將迅速結束，聿，謂很快。李炳海（2014）還指出《詩經》中出現(xiàn)的“聿”字，表達的均是“迅疾”之義。同樣，例5“灑掃穹窒，我征聿至”中的“聿”也有迅速、很快的意思。“我行聿至”就是我行早歸之義。

（二）秦漢時期

秦漢時期“聿”的用法多沿襲先秦時期，大都作助詞，如：

6.二志靡成，聿勞我心。如彼兼聽，則溷于音。（《后漢書》）

7.及至罕車飛揚，武騎聿皇。（《羽獵賦》）

例6釋義：聿，辭也。溷，亂也。志不專一，全句意為：徒煩勞于我心。兼聽眾聲則音亂。例7全句意思為“罕車飛馳揚威，武騎輕疾迅捷”。李善注：“聿皇，輕疾貌。”這里的“聿”是形容詞，意為輕快的樣子。

（三）魏晉南北朝時期

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聿”仍然承襲《詩經》的用法，如：

8.瞻夕欣良宴，離言聿云悲。晨鳥暮來還，懸車斂馀輝。（陶淵明《于王撫軍座送客》）

9.歲聿忽其云暮，庭草颯以萎黃。（陸倕《思田賦》）

10. 景皇聿興，虔修遺憲，政無大闕，守文之良主也。（陸機《辨亡論》）

例8的“聿”釋為語助詞，沒有實義。例9中的“歲聿忽其云暮”可理解為用典，襲用《唐風·蟋蟀》中的“歲聿其莫”。但“聿”在這里理解為語助詞較為合適，沒有“迅疾、快速”的意思。例10中的“聿”釋為“遂”，作助詞，無實義。

（四）唐宋時期

唐宋時期“聿”多沿用《詩經》中的用法，如：

11.四德聿修。三從有度。（《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

12. 自庖犧畫卦，文字聿興，立記注之司，以存警誡之法。（《大唐新語》）

例11、例12中的“聿”都與“修”或“興”連用，可見這兩例中的“聿”都引自《大雅·文王》中的“無念爾祖，聿修厥德”。

（五）明清時期

13.茲當我皇上翠華巡幸，聿修慶典。可否仰懇天恩，將此五臣，或賜匾額，或賜詩章。（《熙朝新語》）

14. 而繼遷奮袂窮荒，稱戈漠北，既恢舊物，復創(chuàng)新圖，雖系雄謀，聿由先烈。（《西夏書事》）

明清時期“聿”的用法較少，多是出自《詩經》的用典，如例13中的“聿修”引自《詩經》。例14《西夏書事》“聿由先烈”中的“聿”無實在意義，作助詞。

綜上所述，“聿”字在不同時期的用法多來源于《詩經》，且大多都是沒有實際意義的語氣詞，沒有確定的含義。在少數(shù)句中可以理解為“迅疾”之義。

四、“律”的語義演變

《說文·彳部》：“律，均布也。從彳，聿聲。”段玉裁注：“《易》曰：‘師出以律。’《尚書》：‘正日，同律度量衡。’《爾雅》：‘坎、律，銓也’。律者，所以范天下之不一而歸于一，故曰‘均布也’。”

《說文》認為“律”字是“從彳，聿聲”的形聲字，然而其中所謂的形符“彳”究竟有何作用，許慎未予深究。《說文》所解“律”字的形體構造方式有可商之處。

早在1952年，楊樹達就考證了“律”字，提出“聿”“筆”本為一字，“律”從“聿”聲，兼受聿字之義。在此基礎上，祝總斌（1990）也對“律”字進行了考釋，認為“聿”和“律”本為一字，“律”乃“聿”之繁文。《說文·彳部》：“彳，小步也。”《說文》對“行” 和“彳”的訓釋，都是從動詞義角度入手的。《說文·彳部》所收字中，和道路有關的名詞有“徑”，更多的則是和行路有關的動詞，如“復、往、徐”等。武樹臣（2010）在《尋找最初的“律”——對古“律”字形成過程的法文化考察》一文中梳理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并對“律”字義作出了較為系統(tǒng)的整理。

（一）先秦時期

“律”在先秦時期主要有兩種用法，一是指音律，二是指紀律、法令。如：

15.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孟子·離婁上》）

16.予欲聞六律，五聲，八音，在治忽；以出納五言，汝聽。（《尚書·益稷》）

例15和16中的“六律”是概稱定音律管，在《禮記·禮運》中有專門講述五聲六律的內容。《禮記·王制》將“律”和禮樂制度結合起來，衍生出制度之義，此種用法也較為常見，如：

17. 不為親戚后社稷，不為愛民枉法律。（《管子》）

18.君教出，行有律，吏謹將之無鈹滑。（《荀子》）

19.師出以律，失律兇也。（《周易》）

例17和18中的“律”都是制度之義，例17全句意思為“不可為至親而把國家政權放在后面，不能為愛民而歪曲法律。”這里的“律”和“法”一樣是法制、制度的意思。”例19句之“律”有“紀律”之義。

（二）秦漢時期

到了秦漢時期，“律”還是主要指“法律制度”，如：

20.合氣而為音，合陰而為陽，合陽而為律。（《淮南子》）

21.節(jié)四時之度，正律歷之數(shù)。（《淮南子》）

22.人君不可不學律令。（揚雄《法言》）

例20全句意思為“二陰合一陽為三（陽數(shù)），合二個陽數(shù)（三）便得六而為六律。”這里的“律”指的是音律。例21、22里“律”皆用作“法律法規(guī)”之義。秦漢時期，出現(xiàn)了眾多解釋字詞的辭書，對當時“律”義進行了系統(tǒng)說明，此后歷代的釋義和注解，也都是基于此。

（三）魏晉南北朝時期

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律”基本延續(xù)以上的義項，如：

23. 吹律胸臆，調鐘唇吻。聲得鹽梅，響滑榆槿。（《文心雕龍》）

24.詳學既精悉，又善推步三五，別受詔與太史典定律歷。（《三國志》）

25.故八音形器異而鐘律同，黼黻文物殊而五色均。（《抱樸子·辭義》）

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律”并沒有演變出新的用法。

（四）唐宋時期

到唐宋時期，“律”在既有釋義的基礎上，演變出不同的釋義。“律”有了衡量之義，如：

26.有律以如己也。（《左傳·宣公十二年》）

孔穎達注疏《左傳·宣公十二年》“有律以如己也”，認為“律”即平也，即平均、衡量之義。除此之外唐宋時期關于“律”的釋義大體上都是圍繞著音律、法律而有所延伸。

綜上所述，“律”的本義應該是按一定音高標準確定并排列的律呂。引申而指按一定規(guī)律、規(guī)則排列的東西。比如法律、規(guī)律、紀律、詩律、戒律等等，所謂“萬法之所出”也。

五、結語

自清華簡出土以來，研究者從不同的角度對其進行了深入探究。本文以《五紀》中“聿”字作為研究對象，總結了先前學者對“聿”字的考釋，得出結論：清華簡《五紀》簡2、簡4-5、簡19、簡22與簡68中的“聿”用法一致，皆可讀為“律”，有“規(guī)治，規(guī)約”之義。

通過對以上典籍資料中“聿”和“律”字的考釋，得出結論：（1）“聿”字在《詩經》中用法比較一致，多作助詞，無實在意義。在此之后不同時期的用法多來源于《詩經》，且大多沿襲《詩經》的用法，為沒有實際意義的語氣詞。在少數(shù)句中可以理解為“迅疾”之義，例如《羽獵賦》中“及至罕車飛揚，武騎聿皇”。（2）“律”在早期典籍文獻中主要有“樂律”和“法律”之義，如《周易》：“師出以律，失律兇也”。孔穎達疏：“律，法也。”后又引申出規(guī)則、規(guī)范、衡量等義。

參考文獻：

[1]陳民鎮(zhèn).清華簡《五紀》“洪水章”試讀[J].國學學刊，2022（03）：79-85+140.

[2]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清華簡第十一輯整理報告補正》[J/OL].2021-12-16.https：//www.ctwx.tsinghua.edu.cn/__local/2/07/25/6765630A4D57EE12DC043D7CC6B_5417D328_CB714.pdf.

[3]《清華簡十一lt;五紀gt;解析（之一）》[J/OL].先秦史論壇2022-01-09. https：//www.preqin.tk/2022/01/09/3595/.

[4][東漢]許慎，撰.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5][東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6]徐漢儀.“律”字字義流變探析[J].漢字文化，2021（12）：97-98.

[7]楊樹達.積微居小學述林[M].北京：中華書局，1983.

[8]祝總斌.“律”字新釋[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02）：17-20.

[9]陳寒非.“律”義探源[J].現(xiàn)代法學，2013，35（03）：18-41.

[10]李炳海.清華簡《耆夜》與《詩經》相關詞語的考釋——兼論《詩經》科學闡釋體系的建立[J].文史哲，2014（01）：75-86+166-167.

[11]徐山.釋“祀”“真”“律”三字[J].湘南學院學報，2022，43（03）：86-89+94.

[12]武樹臣.尋找最初的“律”——對古“律”字形成過程的法文化考察[J].法學雜志，2010，31（03）：105-113.

（作者簡介：李賽，女，碩士研究生在讀，江蘇海洋大學，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字學）

（責任編輯 關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