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音樂長河中,“頌”是源遠流長的。在西方有古老的“太陽神頌歌”(paean),中國也有古老的先秦祭祀樂舞,更有作為《詩經》三大部類之一的“頌”。至近代,“頌”得以不斷發展,并逐漸形成了一種在內容上旨在贊美、祝福,在形式上凸顯莊嚴、崇高的交響音樂樣式,如西貝柳斯的《芬蘭頌》,成為一種歷史認同和民族情懷的音樂表達。在中國交響音樂中,“頌”更是一種常見的樣式,在“主旋律”交響樂的廣闊天地里,猶如一座巍峨的豐碑矗立于藝術與歷史的交匯點, 成為作曲家們傾訴愛國情懷、頌揚民族精神的重要載體。自1965 年呂其明譜寫交響序曲《紅旗頌》開始,“頌”這一主題的交響音樂就與國之大慶、國之大事緊密融合,開啟了交響音樂的國家和民族敘事。
一、“頌”樂開啟:呂其明的《紅旗頌》
呂其明創作的交響序曲《紅旗頌》于1965 年“上海之春”音樂節開幕式首演并獲得成功。同年,由桑桐、陳銘志、鄧爾敬、施詠康等名家攜手打造的交響組曲《風雷頌》應運而生,進一步豐富了“頌”的交響音樂語匯。由此,作為交響音樂的“頌”樂得以開啟。作為首部以“頌”的形式譜寫的“主旋律”交響樂,《紅旗頌》旨在“描繪在1949 年10 月1 日的開國大典上,天安門廣場上第一面五星紅旗冉冉升起時那莊嚴神圣的一幕”。這部作品在思想主題上受肖斯塔科維奇《第十一交響曲“1905”》的影響,在作曲家看來,《紅旗頌》就是“國歌音符的延續”,因而以《義勇軍進行曲》的主題為核心語匯貫穿發展,同時引入深情似海的“紅旗”主題,由引子、呈示部、連接部、展開部、再現部、尾聲等六個既獨立又緊密相連的結構段落組成,作品不受傳統交響曲框架的束縛,顯露出交響詩的自由特質。
在引子之后, 弦樂優雅地奏出主部主題———“紅旗”主題,音樂莊嚴而富有歌唱性,伴隨主題的是鋼琴的琶音與管樂上的同音重復,這使音樂呈現出豐富的層次與厚重的質感。隨后12 小節的連接段穩固了主部主題的調性基礎,還為副部主題的調性轉換做出了的鋪墊。副部主題作為主部主題的變體,在旋律上與主部主題具有一致性,但在調性上形成對比,由此加深聽眾對“紅旗”主題的印象。在弦樂呈現主部主題和副部主題時,管樂適時進行穿插,并在高聲部奏出引子中的“國歌”主題,增強了音樂的主題材料統一性。連接部延續了副部的調性,在D 大調上繼續展開。雙簧管以其獨特的音色脫穎而出, 用具有歌唱性的旋律引出新的主題;豎琴的撥奏則為其增添了一份寧靜與和諧,共同勾勒出一幅田園風光的畫卷。隨著主題動機的發展,音樂的力度逐漸增強; 二聲部復調織體的交替模仿,也使得音樂在舒展、優美中透露出淡淡的哀愁與隱痛,表達出對先烈的深切緬懷與崇高敬意。隨著小號再次奏響“國歌”動機,弦樂聲部漸趨緊密,音樂進入展開部。“紅旗”主題與伴奏織體相互交織,速度加快,節奏縮減,節拍變為2/4 拍,呈現進行曲風格。開始由木管組演奏,隨后加入弦樂組,音響層次逐漸豐富,展現出宏大的氣勢,與副部形成鮮明對比,也為即將出現的再現部作鋪墊。再現部調性回歸C 大調,體現出奏鳴曲式的“調性服從”特征,木管與弦樂共同奏響“紅旗”主題,描繪出新中國的美好景象,并將全曲推向高潮。其尾聲與引子相呼應,并在“國歌”的旋律中結束全曲。
作為一部以“紅旗”為題材的“頌歌”,《紅旗頌》呈現出的“戰斗性與抒情性相結合”特征,也是革命歷史題材交響音樂的審美品格。例如,引子部分的小號,猶如戰斗的號角,激發人們的斗志;展開部中弦樂上與“國歌”主題相結合的三連音,生動表現出了革命戰爭年代人民軍隊的英勇形象和大無畏的犧牲奉獻精神。這些都是“戰斗性”表達。它與“抒情性”表達形成呼應,并為“頌”的藝術表達做出了重要的鋪墊。作品“抒情性”的表達也十分出色。全曲的主、副部主題以及連接部都是熱情洋溢的抒情性段落,弦樂聲部的寬廣旋律如歌般地表達出對紅旗的一往情深,連接部田園風光的描繪更是強化了音樂的抒情性格。所謂“頌”的藝術表達,就是對崇高美的追求。但這種追求也必須在藝術性與通俗性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因此,作曲家對將《紅旗頌》定位為一部“普及的、接地氣的、雅俗共賞的作品”。作品采用“共性寫作時期”的作曲技法,尤其是吸收了浪漫主義音樂的表現手法, 在可聽性中賦予音樂以“崇高”的美感,增添了“頌”的意蘊。此外,作品還選用了廣大人民群眾所熟悉的革命歌曲作為素材,使音樂更加貼近聽眾,易于接受,從而喚起聽眾對偉大祖國的崇敬之情。《紅旗頌》打破了傳統奏鳴曲式的主副部對立的程式, 以更為靈活的方式編排樂曲,將作為主部主題的“紅旗”主題在副部中延伸,并縮短了再現部的長度, 使全曲更加緊湊集中,更好地展現精神內涵,符合廣大聽眾的審美偏好。這些基于大眾性的做法也讓這部作品的“崇高”之美獲得了廣泛的情感認同和文化認同, 從而完成了“頌”的藝術功能,表達出對中國共產黨開啟新民主主義革命歷史的認同。
二、中華文明的頌歌:從《華夏頌》到《湘江頌》
進入改革開放時期,一批表現重大歷史、觀照現實生活、回應人民精神需求的交響“頌歌”脫穎而出,如交響序曲《繁星頌》(王震亞,1984—1985)、交響序曲《華夏頌》(徐振民,1996)、《長城頌》(杜鳴心,2001)、交響詩《紅星頌》(傅庚辰,2005)、交響音詩《胡楊頌》(肖克來提·克里木,2007)、交響詩《珠江頌》(白美莉,2008)、管樂交響詩《家園頌》(王和聲,2009)、交響組曲《客娘頌》(張宏光,2010)、交響套曲《湘江頌》(楊天解,2011)等作品,不僅在藝術上達到了新的高度,而且還展露出力圖將深遠厚重的中華歷史文化、思想精髓融入交響音樂的創作趨勢。譺訛這些作品在敘事上融合了歷史與現實的雙重視角, 既回溯中華文明的源遠流長和輝煌燦爛,又在表達其音樂思想主題內容的同時,注重音樂形式美感,旨在創造一種“崇高之美”,進而“崇高”中表達出對中華文明和民族精神的頌揚。
徐振民的《華夏頌》是一部為慶祝香港回歸祖國而創作的作品。1996 年在美國賓州首演(由江浦琦指揮),1997 年在北京首演(由陳燮陽指揮)。這部作品以中華民族的歷史發展為線索, 再現了中國古代的輝煌慶典、廣袤原野上奔騰的大河、歷史長河中的興衰更迭以及人民在苦難中的堅韌與奮起, 民族復興的堅定步伐和歡慶勝利的鐘聲。作為單樂章的交響序曲,《華夏頌》采用了三管編制,以奏鳴曲式的結構框架。其中一些描繪性的音樂語言,也使人聯想到香港回歸祖國的喜慶場面。作品的主題旋律取自宋代姜夔歌曲(“自度曲”),以五聲調式為基礎發展旋律使全曲散發一種懷古之風。但其和聲語言突破了中國傳統音樂中的純四、五度和音,通過添加二度、三度音響增加緊張度和彩色性, 展現作曲家對傳統文化的繼承和對現代作曲技法的探索。
《長城頌》是杜鳴心于2001 年應中國音樂家協會之邀,為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80 周年而作。作品系作曲家在其1988 年創作的《長城交響曲》基礎上深化發展而成,全曲共分為三個樂章:第一樂章“回顧”是一個具有歷史感的篇章。其中的“長城”主題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十二音技法風格, 展現出一種既連綿不絕又充滿力量的質感。作曲家同樣以“國歌”的動機貫穿于整個樂章中,猶如歷史的回響,生動表現了人民為捍衛祖國領土完整而不懈奮斗和英勇獻身。第二樂章“抒懷”則選取劉雪庵的歌曲《長城謠》作為旋律素材, 作曲家在保留原有的敘事風格與抒情韻味的基礎上,運用豐富、嫻熟的管弦樂法賦予音樂細膩、深遠宏闊的交響性氣質,充分表達了對“長城”這一中華民族精神象征的無限敬仰與感慨。第三樂章“奮進”,采用帶有引子與尾聲的奏鳴回旋結構,其主題展現出信念堅定、勇往直前的精神,第一插部充滿激情,以一種積極進取的姿態與主題形成對比;第二插部還是運用《長城謠》贊美祖國壯麗的大好河山和寧靜鄉村的美好景色,與前面的樂章相呼應。這部作品結構清晰、手法洗練,表達出了對“長城”的頌揚和對偉大祖國的無限熱愛。
交響套曲《湘江頌》是作曲家楊天解響應中共湖南省委“歌頌湘江母親河”的號召,為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90 周年而創作的作品。《湘江頌》并不僅僅是表現“湘江”,而是意在用音樂的深層意蘊向悠久厚重的湖湘文化致敬,贊頌三湘大地的秀美與富饒,展現瀟湘兒女開拓進取、頑強拼搏的精神風貌。這部套曲共四個樂章:第一樂章“湘江源”,旨在探尋湖湘文化的深厚底蘊。這一樂章描繪出了湘江自九嶷山發源,歷經千萬年的奔騰不息,孕育一代又一代勤勞勇敢、奮發向上的瀟湘兒女。這是一個概括性的樂章,給人以歷史的厚重感。第二樂章“湘江謠”采用三部曲式,在音樂素材的運用上別具一格,意在展現湘江流域人民寧靜祥和的生活。第三樂章“湘江憤”則是一個具有斗爭性的樂章,分為兩個部分, 一方面描寫了侵略者給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一方面表達出瀟湘人民對侵略者的譴責和斗爭。第四樂章“湘江頌”是全曲的點題之筆,熱情贊頌了瀟湘人民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驅逐侵略者、推翻國民黨反動統治,最終贏得新民主主義革命最后勝利并獲幸福生活的偉大功績。
不難看出,改革開放時期交響音樂中的“頌”,大多是一種現實視角的歷史敘事,在藝術表現形式、手法和風格上較為多樣化, 并一定程度上運用了現代作曲技法,通過深邃、莊嚴的歷史認同和民族情懷表達,熱情贊頌了中華文明和今天的偉大祖國。
三、“初心”與“使命”:從《英雄頌》到《中國頌》
黨的十八大以來, 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要“弘揚革命文化”“弘揚以偉大建黨精神為源頭的中國共產黨人精神譜系,用好紅色資源”,于是,涌現出了一大批旨在詮釋中國共產黨“初心”與“使命”的交響音樂作品,尤其是革命歷史題材作品。例如,交響詩《英雄頌》(安棟、劉灝,2019)、《井岡頌》(熊小玉,2020)、交響組曲《龍華英烈頌》(李博禪,2021)、《中國頌》(于陽,2021)、交響組曲《復興·頌》(方崠清,2022)、《百年頌》(龔天鵬,2022)以及交響套曲《山河頌》(楊帆、王華諳、姜瑩、黃凱然、李劭晟,2023) 等。這些作品如同一部部恢弘的音樂史詩, 記錄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族所進行的革命、建設、改革、復興的百年歷程,成為中國共產黨百年歷史認同和民族情懷的藝術表達。
安棟、劉灝的交響詩《英雄頌》是為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 周年創作的一部交響頌歌, 樂曲贊頌了上海這座“英雄的城市”,更贊頌了以龍華英烈為代表的、為祖國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英雄。全曲為三個章節,前有序曲,后有尾聲。第一章“英雄的黎明·溯源”以鐘鼓雅樂、江南絲竹和管弦樂的漸進式展開,生動講述了上海從古代諸侯封地到江南水鄉、再到開放的通商口岸的歷史,以及這座城市飽受帝國主義侵略的歷史變遷,營造出了英雄誕生的歷史語境。第二章“英雄的意志·抗爭”著重表現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的歷程。這一樂章充滿史詩感和神圣感,由大提琴聲部呈現的主導旋律,反復強調了音樂形象,其他聲部則與之形成激烈的沖突,構成一種不和諧的音響,表現英雄的“抗爭”,勾勒出上海在革命戰爭年代風云激蕩、波詭云譎的時代圖景。第三章“英雄的力量·榮光”,展現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上海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以及“奮進新時代”的時代步伐。樂章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采用回旋曲式,表現了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艱難探索、蓬勃發展和巨大成就,通過雄壯、宏大、莊嚴的曲風塑造出獻身上海這座城市的英雄群像;第二樂段則以一種較為自由的曲式結構刻畫出上海與世界的對話與交融,呈現出這座現代都市的無窮活力。尾聲“英雄的逸想·流芳”表達出“銘記歷史、開創未WGwHT7Ny16XYZU6OURdirg==來”的思想主題。這一部分在音樂風格上與序曲相呼應,再度回顧歷史,展現英雄走過的光輝歷程。值得一提的是,這部作品的呈現還加入了多媒體的形式,通過音響與影像的有機結合,形成了一種跨越時空的影音對話,為這部“英雄頌歌”增添了時代光彩和藝術魅力。
《中國頌》是于陽應上海交響樂團之邀,為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 周年創作的一部帶有合唱的“頌樂華章”。全曲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排練號A-N)從一個“號角主題”(1- 排練號A)開始。這個主題由銅管奏出, 顯示出氣勢如虹的中國力量;接著(排練號B-G)便是弦樂細膩的音流,像是一種力量的集聚。第二部分(排練號H-N)是一個抒情的慢板,作曲家用方整性并列樂段表達出一種深思和哲理。這一段加入了合唱,并引入了《東方紅》的主題動機。第三部分(排練號O-Z)從弦樂上的三連音音流開始,以厚度不斷增大的方式引出前面的號角主題,最終奏唱出《東方紅》主題,并在這首“頌歌”中結束全曲,給人帶來一種深沉、莊重、崇高的審美感受。全曲出現三個音樂主題:“號角主題”“慢板主題”“東方紅主題”,其中“東方紅主題”的運用無疑是具有創意的。在作曲家于陽看來,這部作品的高潮時必須有一個“標識性”的音調,而《東方紅》作為一首歌頌黨的領袖的歌曲, 其音調極具代表性的,非常適合出現在建黨百年的作品中。值得注意的是,《東方紅》音調是以對位方式“切入”管弦樂織體的。這是于陽在音樂構思、風格構建及結構布局上的突破,同時也避免了與《紅旗頌》等經典之作所選革命歌曲音調的雷同。正如一位論者在論及這部作品所說的,“當《東方紅》旋律響起時,‘崇高’之美達到極致”。
新時代交響音樂中的“頌歌”反映出了當代交響音樂的創作特點:一是在藝術性與可聽性之間尋求平衡, 二是在高雅藝術與大眾藝術之間尋求平衡,三是在題材內容和思想主題上更側重對中國共產黨百年歷史的認同,更側重歌頌百年來中國共產黨領導下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但其中不變的就是對“崇高之美”的追求。
結語
中國交響音樂中的“頌歌”,承載著光輝燦爛的中華歷史與文明,也承載著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是歷史認同和民族情懷的藝術表達,是“主旋律”交響音樂中的“頌樂華章”。從《紅旗頌》對“五星紅旗”的贊頌到《華夏頌》《長城頌》《湘江頌》等對中華民族歷史和文明的頌揚,再到《英雄頌》《中國頌》《百年頌》對中國共產黨革命歷史與新時代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熱烈謳歌,一系列“頌樂華章”以其內涵豐富的思想主題、精美簡潔的表現形式、精湛洗練的創作手法,從一個側面展現出中國交響音樂的輝煌成就。作為成為中國人民表達歷史認同和民族情懷的一種形式,此類融匯歷史意識、革命精神、時代氣質的創作具有以下藝術及審美特征:一是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表現手法;二是抒情性與戰斗性相結合的音樂風格;三是追求專業性與可聽性的平衡;四是以“崇高之美”為主體的審美品格。這些“頌樂華章”作為重大題材作品,與國家和民族的命運息息相關,無論是慶祝新中國誕生、回顧中華文明輝煌歷程,還是紀念革命英雄、歌頌黨的百年奮斗,都以深沉、莊重、崇高的音樂表達,傳遞出強烈的民族自豪感、時代使命感和對民族、國家的大愛,成為連接過往與未來、歷史與現實的一條情感紐帶。
強巍昊 上海音樂學院附中作曲學科副教授
(責任編輯 李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