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話語的復調

摘 要：《沉淪》中國家話語的復調，表現為“國家”的矛盾與復義。在“他”與國家的情感鏈接中，國家既是弱國子民身份的傷痕施予者，又是給以安慰的“大地之母”。而作為“他”自我指涉的對象，國家既是“他”寄托復仇遺志的歷史主體，又是“他”剝去復合內質的崇高客體。這一復調式的國家話語，不僅呈現為五四時期特殊的時代癥候，還致使結局處“他”的自殺成為無法獲救、反抗一切的必然結果。

關鍵詞：郁達夫《沉淪》；國家話語；復調

《沉淪》自誕生以來，可謂眾聲喧嘩、紛爭不絕，其結局向來是爭論最為集中之處。這一片段講述“他”在宿妓之后，投身向海，于臨死前發出了面向祖國的絕叫。對此，蘇雪林作出猛烈的抨擊：“我們實不知道那墮落青年的自殺到底受了祖國什么害？他這樣自殺與中國的不富不強有什么關系？作者必自以為以愛國思想作結，給了全書一個警策的有力的收束。而不知愛國思想和這樣自殺放在一處實為極度的滑稽與不和諧。”^［1］茅盾認為這一處理頗為草率，稱《沉淪》和《南遷》“兩篇結構上有個共通的缺點，就是結尾有些‘江湖氣’，頗象元二年的新劇動不動把手槍做結束”^［2］。日本學者入谷仙介則將《沉淪》主角的自殺視為作者的自我放棄：“主人公不能適應社會的原因是病態的自我肥大。在小說的結尾讓主人公自殺，對郁達夫后來的實際創作留下了禍根。也就是說，郁達夫對主人公的末路有所焦慮，放棄了追求他的命運的努力，于是自己打斷了自我發展的端緒。”^［3］

為何對于《沉淪》的結局存在如此多樣化的解讀？本文認為，致使學者們難以給出確解的根源在于，《沉淪》中的國家話語呈現出復調特征，“國家”具有內在性的矛盾與復義——既是弱國子民、地位低下的傷痕施予者，又是用以尋求安慰的、原型式的“大地之母”；既是“他”獸性愛國、寄托復仇遺志的歷史主體，又是“他”在自我隔絕中不斷反抗、剝去復合內質的崇高客體。

一、個人與國家的情感鏈接話語關系的設立

在《沉淪》結局處，最引人矚目的是“他”決意自殺前面向國家的長嘆：“‘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4］這段絕叫，歷來給人以強烈的情感沖擊。然而，細細讀來，又不免發覺其生硬之處。一個將死的青年，究竟為何會發出如此的呼聲？換言之，個人的苦悶何以上升至國家層面？想要厘清這一問題，本文就需從《沉淪》中對“國家”這一話語的關系設立出發，考察《沉淪》中個人與國家之間的情感鏈接過程。

于“他”而言，國家具有雙重性的意義——既是“他”痛苦的一大根源，又是“他”窺見希望與救贖的可能之處。前者是因為弱小祖國與強大他國之間懸殊的國力對比。近代以來，祖國落后于世界發展的潮流，飽受西方列強的掠奪與欺凌。以弱國子民的身份受挫，以一種政治無意識的形態涉入精神，令本就靈心易感、異常神經質的“他”深受其擾，頻頻生出被他人歧視的“幻聽”——“他避來避去想避他的同學，然而無論到了什么地方，他的同學的眼光，總好像懷了惡意，射在他的背脊上”“他的同學日本人在那里歡笑的時候，他總疑他們是在那里笑他，他就一霎時的紅起臉來”^［5］。而這種無意識，不僅作用于個人，更是一種群體式的隱性文化焦慮。于是，“他”通過將復仇宣言抬升至民族傾軋的高度，為自身的復仇賦予了民族主義的合法性，“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都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來復仇，我總要復他們的仇”^［6］。后者則是因為“他”將國家視為文化依戀的對象。在文化屬性上，《沉淪》中的國家與女性、自然具有相同的符號意義：包容、無私，能夠充當心靈的避難所，都可位于榮格“大地之母”的原型序列。而在奧地利心理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看來，人類具有回歸母體的本能沖動。因此，不論是“他”在懺悔之后選擇逃向自然，還是“他”感到被欺侮后每每呼喊祖國的話語，都有著共同的意圖，即在自我受挫后復歸于值得依賴的“母體”之中，這從“他”的自白中可見一斑：“知識我也不要，名譽我也不要，我只要一個安慰我體諒我的‘心’。”^［7］“他”之所以會怪罪國家，正是下意識地認定國家可以被怪罪，能夠無條件地體諒“他”，如同孩童向母親蠻不講理地撒潑與責怪一般。而這一行為，還潛藏著“他”對祖國發揮“大他者”作用的期待——盼望著祖國以自身的富強重建國際身份秩序，最終改變弱國子民被欺凌的地位。這又類似孩童在遭受挫折后，希望母親能夠為自己撐腰的依賴心理。

縱使同為“大地之母”的文化原型，國家與自然仍有所不同，它們雖然都具有撫慰的功能，卻是借由舒緩和發泄兩種相異的途徑實現。自然是不可對象化的客體，純粹且“單聲道”，甚至一度在文本中獲得了超時空的神圣性。“他”通過退避至自然，遠離社會的一切噪聲，陷入更隔絕也更安逸的境地，讓心靈歸于沉寂。而“國家”則是由領土、人民、物資等物質存在以及語言、民族、認同等精神存在集合而成的高度復合物。在復雜性上，國家看似同女性更為接近。只是，在一次次的挫折中，“他”逐漸認知到，女性是本我所虛設的“他者”，哪怕肉身交合，也終究在心靈上不可觸及；而對于國家“他”則始終留有幾分期待。這使得“他”與國家互傷互舐、處于高度交纏的情感鏈接狀態，并最終令文本的情感結構呈現為兩個情感域相互融合的復雜面貌：一是私人的情感域，即“他”被害妄想式的憂郁與無法排解的性苦悶；二是公共的情感域，即弱國子民的身份自卑與隨時調用的國族意識。^［8］而當二者兩相融合之際，則造成了雙重意義上的壓抑：一是自我的壓抑——本我因罪感被超我壓抑，自我便陷入苦悶之中；二是社會歷史的壓抑——作為在外漂泊的個體，蒙受著國力衰頹而生的民族自卑感，并在民族歧視的集體無意識作用下不斷加劇自身的痛苦。研究者往往將后者視為造成前者的要因，這也是評論由“外面”切入文本的主要路徑。但事實上，“他”從未在情感平靜的時候思索國家問題，反倒一心沉湎于自然的療愈與文學藝術的感傷中，唯有在個人的情欲苦悶爆發的當下，才會“應激”地將民族情感瞬時召喚、調用，沖破雙重的壓抑，最終以國家話語的方式宣泄而出。于是，不論是情感結構的融合，還是情感生成的伴生性與瞬時性，都使得國家話語中“他”與國家的關系表現得曖昧不清，最終造成了話語調用時的不自然與生硬之感。

吊詭的是，“他”一方面企圖讓國家發揮歷史主體的作用，富強起來、改變現狀；另一方面，國家的復合性又在“他”不斷自我隔絕的過程中被剝離下來，變成了一種崇高的客體，反倒近似“非對象化”的自然。這最終使“他”陷入認知與行為的悖論。

二、富強與復仇話語的自我指涉

本文通過對個人與國家情感鏈接過程的還原，似乎能一定程度上解釋國家話語為何生硬，但仍無法完全說明，“他”于將死之際所發出的國家話語究竟為何令讀者備感困惑，甚至被認定為虛偽？這便需要進一步考察“他”那希望國家變得富強的愿望以及“他”在漸次沉淪的過程中愈發強化的復仇意識。

“他”所謂國家富強的愿望，具有多層次的內涵。在表層上，“他”盼望國家能通過更好的建設而變得富強，讓漂泊在外的游子得以欣然回歸故鄉。這種客觀性的期望，表現在“他”最初的呼喚：“中國呀中國！你怎么不富強起來，我不能再隱忍過去了。故鄉豈不有明媚的山河，故鄉豈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這東海的島國里來！”^［9］其更深層次的內涵則源于“他”個人的主觀意圖，即“他”希望國家通過自身的富強，重建世界秩序，逆轉弱國子民的地位，從而替“他”實現“復仇”。而“他”之所以將復仇的重擔交移給國家，是因為個人的復仇近乎無效，甚至自作多情——“他”為了向自以為在歧視“他”的日本同學復仇，滿目愁容、不與他們往來，但“他的同學都以為他是愛孤獨的人，所以誰也不敢來近他的身”^［10］，這樣一來，“他”反倒以一種自損的形式，將自己推向更為隔絕的境地，憂郁更甚。這種無用的做作，令“他”寄希望于國家這一政治無意識的源頭。可“他”追求的并非平等，而是顛倒位次、反過來歧視日本人的“復仇”。如此一來，“他”口中國家話語所包含的愛國因素便失去了常規的民族理性，實則淪落為魯迅所蔑視的“獸性愛國”——“嗜殺戮攻奪，思廓其國威于天下者，獸性之愛國也”^［11］。所謂獸性愛國者，他們對國力強健的渴望并非從國家本體出發，單純地期盼國家繁榮昌盛，而是希望國家在國際局勢中掌握霸權與主位，煊赫國威，再行傾軋弱國之舉。因此，獸性愛國的背后，蘊含著一種主奴辯證法式的悖論：一旦國家成為強者，面對更為弱小的存在，就要通過欺凌與反攻開展復仇。近代的日本正是踐行著“獸性愛國”的道路，在西方的壓制之下，日本非但沒能獲取被征服者的自覺，反而服膺于殖民的邏輯，成為霸權主義與軍國主義的擁護者。而滿目仇恨的“他”，又何嘗不是希望中國由奴易主，步入“惡”的進化鏈條之中？當被壓制者秉持“主奴”二元對立的觀念，永恒地置身于翻身后奴役“舊主”的循環，這便陷入了章太炎所謂的“俱分進化論”——善與惡皆在進步，當善的進步遠不及惡的進步，進化便成為“惡”的進化，實則為退化。無盡的暴力與傾軋，符合復仇的邏輯，卻終將導致文明的回退與荒蠻。而當作為歷史主體的國家被國民寄托獸性愛國、復仇遺志之際，踏入退化之路的危機也就隨之而生。

再對“復仇”本身進行分析，本文又將從中發現歷史主體之外的另一重國家話語聲調。復仇是否真的發生？縱觀全文，“他”的復仇，與其說是一種行為，毋寧說是一種歷史幽靈式的反抗意識——沒有具體實施的對象，亦沒有明確的行動方案，只有反抗的觀念永恒地在“他”的腦海上空盤旋。這種反抗意識，讓“他”始終陷入高度緊張的敵對關系中，虛構了復仇的正當性。追溯其源，仇視一開始便是虛設的幻聽，并非是什么有效的政治行動。^［12］而伴隨著“他”本我的不斷受挫，這種反抗意識愈發純粹，不可抑制地吞向他者：日本人、中國的同族、自己的血親，甚至是周遭的一切人。然而，從結果上看，“他”看似在不斷地復仇，卻輕柔、無害，甚至是通過自虐來實現“精神勝利法”。至于“他”復仇的對象，也只不過是對抗意識所投影出的虛影，是混雜于一切人的“無物之陣”。直至最后，所有的集體經驗都被拒絕，就連構成國家這一復合物的實質主體也被盡數剝離，只剩下概念與意識形態，國家就此變成了高度抽象的崇高客體。在這層意義上，“他”逐漸極端地反抗，亦反抗了國家本身。這不僅導致國家話語的權威性與合法性被盡數消解，顯得空洞、蒼白，欠缺說服力，還造成了認知與行為的誤差——被抽離為概念的空洞國家，再也無法承擔作為歷史主體對國民進行拯救的使命。

國家話語的復調，誠然是文本變得一片混雜、難以進入的要因。但更令評論者所不解的是“他”對于國家“奴隸道德”式的心理機制，這關涉到“他”身為“零余者”的主體身份。自登場起，“他”便飽受憂郁的折磨，不斷陷入行動的猶疑與自救的失敗，并最終沉淪。而憂郁本應是人類被良知折磨的記號，正如哈姆雷特面臨復仇時備受道德的煎熬，陷入了行動的延宕。相反，“他”的憂郁卻并非出于道德，反倒在急于復仇卻無力實現的暴力心態下逐漸加劇，且未有實質行動。于是，“他”既無力拯救自我，只是不斷把自身推向隔絕的境地；又無法為國家的富強作出任何貢獻，僅是單純地盼望，甚至在反抗的意識中將其不斷抽象化，最終導致國家話語淪落為情感充沛的“自言自語”。不論是“富強”還是“復仇”，都意在實現對“他”個人的拯救。正是這種國家話語的自我指涉，遭到了蘇雪林等人的猛烈抨擊——在自怨自艾的同時還要強行牽扯上國家，不過是對自身墮落行為的一種辯解。

而評論者最為憂心之處在于，此般帶有自戀腔調的國家話語，不僅作為一種書寫基調存在于彼時的文學創作之中；更廣泛引起了置身于同種政治無意識之中、感時憂國的青年人的強烈共鳴，尤其觸動了同“零余者”一般，無力改變、憂郁延宕的留學青年，從而強化了彼時社會普遍彌漫的頹廢與苦悶感。這致使《沉淪》中復調式的國家話語，作為現象本身，成了五四時期一種特殊的時代“癥候”。

三、“他”的自殺復調的必然

當國家話語聲調駁雜、潛藏著內在的沖突與危機之時，重新回看《沉淪》結尾處“他”的自殺，這就不單是“他”“內面”的孤悲走向極致后的自我毀滅，亦是在“外面”的社會現實壓制下，由國際秩序、霸權主義、惡的進化觀等政治無意識所共同促成的必然結果。

從情節的表層上看，“自殺”是“他”在委身于妓后，自覺人格墮落至谷底，性過錯的罪感高漲至巔峰，最終因過分自責而陷入絕望的結果。然而，在國家話語之中，似乎仍存留一絲救贖的可能——“‘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好像祖國富強起來，便能帶領兒女脫離苦海。

可是，為何對國家仍舊報以期盼，卻不再等待祖國富強的那一天的到來？而是選擇提前死亡、拒絕被拯救？這是因為，對于漂泊異邦、隔絕世界的“零余者”而言，那聲祖國富強的渴盼，表面上是彌留之際飽含希望的呼號，背后實則潛藏一個絕望的判斷——在這個只存在欺凌與被欺凌的、不存在善的世界，沒有任何真正獲得救贖的可能。哪怕祖國得以富強，身份秩序得到重構，“他”也仍然會在至暗的世界中逐漸沉淪，只因“他”不具有生存于“被擠”關系之中的能力。“被吃者終將吃人”，這不但是魯迅筆下狂人式啟蒙者的“大悲哀”，亦是郁達夫筆下“零余者”不被容于世間的世界性根源。在“他”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不論是“大地母神”的寬慰，還是未來“黃金世界”的憧憬，都盡數如虛像般崩毀。

由此，“他”將死歸罪于國家，這不僅是逃避心理機制下的自我開脫，更是永恒反抗意識鏈條中的一環。早在文章開篇，作者就寫下了俄狄浦斯式的命運詛咒：“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擠到與世人絕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與他的中間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13］與人之他者乃至世界之大他者“相擠”，是“他”身為零余者的絕對宿命。基于反抗的旨歸，“他”不斷地反抗，反抗一切，這是“他”在同晦暗的世界告別，將自身置于只有“他”存在的絕對孤絕的境地，就連國家也是“他”說“不”的對象。在此絕境中，“他”對“他”成了唯一真正的意義。當“他”殺害“他”自己，以身殉海、肉身毀滅之時，亦是一個在取消中被確認的、現代性悖論密布的主體從話語的混沌與雜蕪中破殼而出的瞬間。

四、結語

本文再論《沉淪》，對其復調式的國家話語分條縷析，能夠為讀者解讀疑云籠罩的結局提供更為明晰的思路。這種話語的形成，不單來源于個體心靈之“內面”，更雜合了歷史現實之“外面”。在話語關系設立之初，“他”就因政治無意識與文化依戀心理的情感纏結，遭受私人與公共情感領域的雙重壓抑，導致其調用話語的姿態顯得頗為生硬。而從內容上看，不論是“富強”抑或是“復仇”，都是“他”在假借國家之名進行自我指涉，使其愛國情感惹人生疑。此般聲調混雜、問題纏結的國家話語，一方面作為文學現象，成了反映時代苦悶的一例特殊癥候；另一方面則促使“他”預見自己無法在“被擠”的世界中存活，最終作出自殺的必然選擇。這一結局，既是“他”身為“零余者”無能為力的末路，又是一個現代性主體在反抗一切中自我確證的瞬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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