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切的山西，真的準備好了嗎

“這場活動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為了留下好印象，還是起反作用？”這是2024年11月28日晚上—杭州“山西之夜”，一名浙江企業家對山西省政府工作人員發出的直接質問。

當是時，領導們早已吃完飯，在會場上輪流發言，而被請來的企業家們則餓得前胸貼后背，試圖吃一點已經擺好的冷餐，卻被以“領導還沒來，嘉賓不能吃”為由阻止?！凹钨e”頓時就爆發了。

但他們得到的答案是，“規定如此”，需要“領導批準”。

這樣一個頗具戲劇沖突的細節，反映的是當下山西的艱難現實。

一方面是經濟上的被動與急切。2024年前三季度，山西省國內生產總值為17532.53億元，同比減少了516.84億元，GDP名義增長－2.9%，實際增長1.8%，是前三季度全國GDP增速最低的省份，也是全國唯一名義增量為負的省份。

另一方面，是深陷于傳統慣性當中，官本位和形式主義如影隨形。明明是為了招商而來的“山西之夜”，卻讓本應被尊為上賓的企業家火冒三丈。

這種活動不是第一次了。

過去一年，“山西之夜”的足跡已走過天津、上海、廣州、北京，直至來到了杭州。這些活動無一例外地打出了資源優勢與轉型機遇的招牌，試圖吸引各地資本注入，從規模到規格，每一場都頗具氣勢，背后的迫切心情溢于言表。山西，迫切需要外部力量打破經濟低迷的僵局。

局，破了嗎？

初衷與現實

11月28日下午2點，一塊紅底黑字，寫著“山西之夜”的標牌立在浙江省人民大會堂三樓宴會廳門口。距離晚上7點的活動還有些時間，大廳布置略顯匆忙，巨大的投影屏仍在調試，臺上的工作人員忙著走流程，模仿嘉賓的進場與發言節奏，目光頻頻落在提詞器上，確保萬無一失。

“走出去，請進來”，是山西的招商之道，也是“山西之夜”活動的初衷。

事實上，早在《2023年全省招商引資行動計劃》中，山西就為招商工作制定了藍圖。該計劃涵蓋了綜合性和專題性招商活動兩大部分。綜合性招商活動重點覆蓋京津冀、長三角、大灣區三個經濟發達地區，每個區域都設定了精準攻克的產業領域；專題性招商則圍繞產業鏈、數字經濟、文旅康養、特色農業、現代服務業等九大重點領域展開。

其中，數字經濟是山西此次招商活動的重點。內部人士透露：“這幾年山西在數字經濟，尤其電商發展方面，是個短板，希望通過招商引資，讓山西的特產走向更大的市場?！?/p>

近些年，山西也開始在數字經濟領域發力。以臨汾為例，數字產業園已吸引了字節跳動、華為、網易等111家企業入駐，推動了百度人工智能基礎數據產業基地、京東數字中心、華為云創中心等多個項目落地。這些項目無疑為山西注入了新活力，也為當地產業升級帶來了希望。

因此“山西之夜”特意邀請了新浪財經CEO鄧慶旭、360集團創始人周鴻祎等業界大佬，希望借助他們的資源與影響力，讓山西搭上數字經濟發展的快車。

然而，產業轉型并非一蹴而就，仍面臨諸多挑戰，特別是在如何整合資源、提升創新能力方面，山西仍有不少工作要做。

問題不僅在資源空間與政策，更艱難的“轉型”還存在于觀念，意識領域，而它又與過去養成的工作習慣和政府內部文化生態息息相關。

晚上8點多，領導的致辭仍在進行，隔壁走廊傳來飯菜香味，那是給到場嘉賓準備的特色冷餐會。饑腸轆轆的嘉賓起身離席，已經迫不及待。

活動開始前，來自山西的領導們早已在二樓餐廳用過晚餐。而包括幾位浙江本地企業家在內的嘉賓，為了準時參會，放棄了晚飯趕來，卻被告知冷餐會只能“等待領導”，無法提前享用。

矛盾逐漸升級，于是便發生了開頭那一幕。

現場經過多番協商，嘉賓才勉強被允許動用面前的果盤，“其他的你們就別吃了，不然還要重新擺盤”。

于是，現場出現了五六個西裝革履的企業家圍站在一個果盤前叉水果吃的畫面，成為活動現場的無聲注腳。

細節與頑疾

看似一件小事，反映的卻是山西真正的大問題—營商環境廣受詬病。

媒體一直在報道，山西努力打造開放形象，引入資本與技術，積極為投資者提供服務。但魔鬼藏于細節，這次由省政府辦公廳牽頭協調的活動，令企業家們感受到“還是原來的配方”—官本位與形式主義。

領導致辭和活動流程被精雕細琢，卻忽視了效率、服務和體驗，高規格的形式之下，是繁文縟節的羈絆，主次不清的迷糊，甚至與現代商業環境所需的“以人為本”背道而馳。與會的企業家很容易從現場感受到投資行為可能面臨的實際困難，而這恰恰就是他們最為在乎的。

看上去是一場活動的局部失誤，實則折射出官僚主義、形式主義的深層底色。社會公眾經?？吹降年P于山西的新聞報道，也大都散發著類似的味道。

在經濟管理和社會治理領域，這種問題更為突出。

今年4月，大同陽高縣基層干部反映，在推動“市場主體倍增”計劃時存在數字造假問題。由于新增市場主體數量被層層攤派考核，村干部不得不“拉人頭”完成指標，有的村支書甚至名下注冊了20多家市場主體。這種“數字出政績”的形式主義不僅浪費基層精力，也讓政策初衷大打折扣。

再如，11月太原市清徐縣的一起“面子工程”被通報批評。當地違規挪用本應用于民生項目的5.9億元資金，其中1193萬元被用于改造政府辦公樓，1305萬元用于建設雕塑和仿真椰子樹等景觀小品。事發前，自媒體還以“不是三亞去不起，而是清徐更有性價比”對此宣傳過，前后對照，令人甚感荒誕。

如果說產業結構的轉型升級是山西當前最緊迫的任務，那么優化營商環境則是其突破僵局的根本所在。一個健康的營商環境不僅包括政策優惠和資源支持，更需要從思想和制度上摒棄“官本位”文化，拋棄形式主義，提升服務意識，建立透明、高效的管理機制—一句話，要真正實干起來。

近些年，山西的確也在積極謀變，先后出臺了《民營經濟發展促進條例》，制定了“經濟回升向好40條”“激活民間投資30條”“促進個體工商戶發展23條”“恢復和擴大消費32條”等一系列政策措施。但改變不會因為文件的出臺而自動發生，更需要在執行落實的細節中持續發力。

“去一趟南方，你就會發現山西在觀念意識、招數辦法和營商環境上都差得太遠了。”一名太原企業家對南風窗記者說，“而且，就算被指出來，現在的問題是好像大家都不當回事，都不動?！?/p>

“流量暴擊”與地方亂象

運城的元代壁畫，平遙的古老城墻，五臺山的晨鐘暮鼓，汾河的悠悠水聲，這些是山西引以為傲的自然記憶，也是會場試圖傳遞的山西記憶。山河壯美、文化深厚，與會者中的確有許多人被現場展示的傳統非遺技藝、名特優農產品和特色美食所吸引。

而那些無法搬進會場的28027處古建筑，它們也沉默地佇立在群山河谷間，等待被發現。正如“山西之夜”嘉賓楊平所言，“在山西這片土地，你永遠想象不到一個村里會有多少來自幾百、幾千年前的古老建筑，你更無法想象當你打開一扇門，你能看到多少精美絕倫的塑像”。

真正的問題其實早就被市場和網友們提出來了：人來了，留不?。涣髁縼砹耍硬蛔?。

今年夏天，因《黑神話》帶來的“天命”，山西得以被眾人看見。根據攜程《2024暑期出游市場報告》，今年暑期山西入境游訂單同比增長138%。其中，太原位列全國省會城市中酒店訂單增速第四，朔州、大同暑期游訂單增速均超30%?！奥糜螣帷保坪踝屔轿魑穆糜瓉砹艘淮坞y得的契機。

當游客懷著對古老文明的期待踏入這片土地時，眼前的現實卻往往讓人失望。8月，有網友在人民網“領導留言板”上反映，平遙古城管理混亂，村民私圈道路收取停車費，甚至“不給錢不讓走”。10月，臨汾小西天景區因排隊過長，被游客集體吐槽，“大喊差評”。

坐地起價、客流擁擠、服務滯后，這些問題，在山西顯得尤為突出。這片古老而沉靜的土地，顯然還沒做好迎接突如其來的“流量暴擊”的準備。

在網絡上，游客們的抱怨此起彼伏，山西各地文旅部門接連道歉，不少山西本地人也忍不住為家鄉辯護，“為了招待游客，我們把過年的熱鬧勁和節目都拿出來了，連地方領導都親自在景區迎接”。

歡迎大家來山西，又害怕大家來山西，本地人這種矛盾心態在絡繹不絕的游客到來時愈發明顯。

當《黑神話》的流量砸在山西頭上時，五湖四海的山西人比文旅局還著急。他們在網上為家鄉出謀劃策，盼著“領導把自家旅游搞起來”，但又擔心家鄉隱藏的現實困境，會成為外界吐槽的“雷點”。

正如一位游客發帖抱怨，“工程車輛多得嚇人，路都是會揚塵的破路”，底下就有山西人回復：“我們也不想有那么多運煤車，你們的城市燃燒著我們的故土，為什么還嫌我們破？”

一些話語不能說不對，但卻把歷史邏輯、商業邏輯偷換成了情感邏輯、文學邏輯，在如今的互聯網上也很難獲得共情。畢竟，出游體驗不好這樣一個具體的事實，需要的是解決辦法，而不是“正當理由”，更不是“上一代我們對你很好，現在還想怎么樣”。

人們并非不通情理，也樂于看到山西獲得機遇，但在耐心范圍內，需要看到實實在在的改變。讓人心甘情愿地來花錢，是需要條件的。

“招商引資”與“翻身”機會

作為能源大省的山西，擁有超2600億噸煤炭儲量、含煤地層面積6萬多平方公里，被稱作“煤?！薄?/p>

過去，山西憑借煤炭經濟，曾撐起全國工業化的一片天。然而，隨著煤炭“黃金時代”落幕，資源枯竭、經濟單一、破局茫然的后遺癥日益顯現。

2024年前三季度，山西省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32064元，在全國屬于倒數序列，遠低于經濟發達地區的水平。而人口方面的壓力更是嚴峻。根據2020年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山西常住人口為3491.56萬人，相較2010年的3571.21萬人減少了79.65萬人，成為全國人才流失最嚴重的省份之一。

與此同時，山西的產業結構還沒有擺脫對煤炭的高度依賴。

據《山西省2023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山西全年地區生產總值為25698.18億元，其中第二產業增加值占比高達51.9%，遠超全國平均水平，而第三產業僅占42.7%。盡管較上年提高了1.9個百分點，但“一煤獨大”的格局依然明顯。2024年中國企業500強榜單中，山西上榜的10家企業中有8家都從事煤炭相關貿易。

煤炭經濟的“資源詛咒”正籠罩著這片曾經的能源之地，讓它在面對市場波動時顯得格外脆弱。

2024年上半年，受煤炭價格下降影響，山西主要工業產品中原煤、焦炭、鋼材產量均有所下滑。山西統計局數據顯示，全省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同比下降1.0%，其中采礦業下降1.2%，制造業下降1.9%。煤炭經濟對省內經濟的拉動作用正在逐步減弱，但替代產業尚未形成規模，轉型壓力日益加劇。

不僅經濟，文化和旅游產業也顯現出資源依賴的問題。今年4月，山西文化和旅游廳有關負責人曾在廣州的“山西之夜”上坦誠地表示：“山西真的有好多優質的資源，像我們‘千里黃河一壺收’的壺口瀑布、應縣木塔。但到現在，我們的文旅依然在‘論資源’，還是拿資源讓人看?！?/p>

這番話直指山西的核心痛點：山西的確不缺資源，豐富的自然景觀、文化遺產和能源儲備是其底氣所在，但這種傳統的、習慣性的依賴資源的模式，也使得產業長期停留在“論資源”的初級階段。真正推動資源轉化、實現創新發展，仍是這片土地亟須突破的瓶頸。

近年來，山西在新能源、數字經濟等領域積極探索，試圖擺脫對煤炭經濟的過度依賴。但現實是，山西的第二產業占比過高，第三產業發展薄弱。煤炭資源儲量減少、開采難度增加，也讓經濟轉型的壓力越來越大。

“想要加快發展步伐，‘招商引資’不失為一個良策。”中國宏觀經濟研究院副主任王繼源曾建議，對山西而言，新興產業要想單純靠自身培育，進程太慢；招商引資既能加快產業結構的優化，也能引入更多市場主體，為區域經濟注入活力。

然而，“招商引資”只有四個字，實際操作過程則是讀之不盡的大部頭，遠不是用傳統慣性下的行事、作為方式所能輕松應付的。即便是在改革開放初期，中國成為外部資金青睞的人力、土地、環境資源富余的“成本洼地”的時候，東南沿海的招商引資，也是需要放下身段，“躬身入局”，克盡誠意，不敢有一絲一毫懈怠（更遑論怠慢）的辛苦活。今天的內陸改革開放，腹地招商引資，更不可只顧派頭，等閑視之。

對山西，熱愛的人們一直在期待，而心頭之痛，也是一直都在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