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一屆烏鎮戲劇節的倒數第二天,特邀劇目《夏日聲響:海鷗》還剩最后一場演出。
前面兩場的演出效果不盡如人意,有觀眾提前離場,有觀眾邊看邊刷直播,更不用說社交媒體上那些緊跟在劇名后的評語:避雷、不好看、失望……
當天上午,編劇胡璇藝與導演何齊在咖啡館和南風窗記者聊起從創作到演出的所見所想,兩人并排坐著,有些疲憊、有些拘謹。
“不會巡演了,又是契訶夫改編,又是全女班,票很難賣。”何齊訕笑著說,“主辦方簽了以后會賠錢的,能在北京和上海再演一演就很好了。”這是現實,無可逃避,卻也難免悲傷。但每每聊到深切之處,她們飽滿的情緒、閃亮的眼神,以及不自覺升高的語調,帶著濃厚的創作者氣息。
作為一部限定主題的委約劇,年輕的戲劇創作者胡璇藝與何齊對契訶夫的經典戲劇《海鷗》做了解構式改編,擇取原劇本中的人物特質與情節片段,結合當前社會中突出的群體性話題,講述五位25歲的女孩在理想與現實中拉扯的故事。
主題致敬經典,內容刺痛現實,風格傾向先鋒,視角發于女性—其中任意兩者的結合都可能引發觀眾的不解與嘲諷,何況是四者的結合。
去年進行首輪演出時,效果和口碑都不錯,反而讓胡璇藝感到疑惑:“觀眾怎么會普遍喜歡這部戲呢?!這不太對啊……我還反思是不是自己又沒做好,太溫情了,沒有做出藝術性的刺痛:吃誰的飯、砸誰的鍋。”
不料,時隔一年,在烏鎮,竟然砸到了。
“這個戲里的很多內容,是大家對自己生存現狀感到緊張的時刻更能代入的。去年,三年特殊時期剛過,大家都還處于比較緊張的狀態;但到了今年,好了傷疤忘了疼,這種狀態變得沒那么緊迫了。”胡璇藝淡淡地說。
“昨天,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在想,如果大家都覺得這種現實的東西太痛了,不想聽不想看,我們也不能罔顧現實。”何齊的心中還隱隱不甘,“我們改編的東野圭吾的《秘密》就是遵從大眾口味的商業化戲劇,票房和口碑都很成功,證明我們可以做到這些。只是我們堅信,對現實的藝術性表達也是大眾所需要的。”
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俄國作家、劇作家,20世紀世界現代戲劇的奠基人之一,于1904年逝世,距今120年。
對于年輕的戲劇創作團隊來說,能有機會改編契訶夫的經典劇本,可遇不可求。所以,當改編《海鷗》的機會來臨,胡璇藝與何齊選擇抓住。
重讀《海鷗》,胡璇藝發現,它像是一副人物長卷,里面的每一位人物都有不一樣的特質,所有人都處在各自的人生長河之中,又彼此交織。這意味著,改編的難度不小。胡璇藝坦言:“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一定會解構劇本。”
在原作中,角色們的年齡跨度很大,但是作為年輕的獨立劇團,沒有那么多經費請老演員來出演,甚至很難找齊十幾位演員,最后只能請來年輕的演員,所以她們選擇聚焦講述年輕人的故事。這在一定程度上簡化了契訶夫原作的精神厚度,降低了理解門檻。加之一些對青春絢爛的呈現,有人形容這一改編后的版本,是一張關于契訶夫的五彩斑斕的熱縮片。
然而,對于當下的不少觀眾來說,“經典解構”與“先鋒派”的疊加,就等于“看不懂”“魔改”甚至“坐牢”。
這是因為普通觀眾的藝術造詣不夠嗎?還是說看這類戲劇前必須讀過原作?
“如果了解原作的話,看戲的樂趣會更多一層,因為可以看到這部戲跟原作的互文是怎么改動的。”何齊認為,這個樂趣不是非有不可,只是看戲也可以獲得樂趣。
“我覺得這個事情的根源在于觀眾在劇場到底想要獲得什么,如果想要在劇場獲得某種標準答案,抱著一種我要看懂然后說點什么的心態,或者想要獲得一個金句、一個中心思想,那往往就是看不懂。”胡璇藝補充道,“因為我們所謂的懂,就是你的感受。可能你看這個戲的過程中,有時候覺得無聊,有時候覺得某個角色好像跟自己有點像,有時候被舞臺上演員的呼喊吸引,那就是懂了這個戲。”

沒有人能像懂得一套有標準答案的試卷一樣懂一部戲,因為在戲劇里沒有任何一個題目可以讓人去做出標準答案。
也正因如此,即便面對已有眾多經典版本的《海鷗》,胡璇藝與何齊也并未有太多改編上的壓力。“因為我們有非常明確的創作方向以及創作方式,所以我們肯定可以做出擁有自己風格特色的《海鷗》。很多觀眾會在劇場里運用一種做題思維去追求看懂,但我們自己的創作不是在用做題思維,所以我不會去評價比誰差或者比誰好。”
在收到創作邀請的時候,胡璇藝與何齊正在哈爾濱兒童藝術劇院做一部兒童劇。哈爾濱城市里有非常多漂亮的蘇聯式建筑,但它們現在的外觀很破敗。而哈爾濱兒童藝術劇院,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海鷗》原作中的那個破敗莊園,在那里重讀《海鷗》,她們開始明白這個劇作到底在講什么。
在胡璇藝看來,整個劇本看上去是一堆人在閑聊,聊一些過去的事情,彼此埋怨一下,再講講藝術,但是大家都追尋不到理想,也追尋不到藝術。所有的戲劇性時刻,其實都發生在沒有呈現出來的、幕與幕之間的留白之處。
“這種狀態真的很像是我們當時的排練。這些演員從1994年就認識了,在一起演戲、生活了大半輩子,每天排練的過程中大家會聊聊什么是藝術、什么是表演,排練的間隙就聊些生活中的雞零狗碎,排練完以后再回去過他們真實的日常生活。”
胡璇藝與何齊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憶道。
“我們在那兒待了5個月,在他們身上幾乎看到了人生中可能發生的一切大事:結婚、離婚、得重病、出軌,一切狗血卻又真實發生的事情。但是我們每天的排練都照常進行,排練結束之后,他們就去面對自己的生活,去抓小三、去處理家庭紛爭、去面對父親的離世、去跟叛逆期的孩子吵架等等;第二天又回到排練場,出演兒童劇。”
在哈爾濱兒童藝術劇院的演員們身上,胡璇藝與何齊感受到了《海鷗》這個劇本試圖探討的核心問題:為什么在那個破敗的莊園里還能談論藝術?角色們對過去的懷念到底是什么?
然后,她們找到了創作方向。
原作中最打動何齊的是男主康斯坦丁的一句臺詞:“描寫生活,不應該照著生活的樣子,也不該照著你覺得它應該怎樣的樣子,而應當照著它在我們夢想中的那個樣子。”這也是她在導演這部戲時所圍繞的中心句。
“曾經的我們經常會講到夢想,突然有一天,這個詞變得有點惡心,提到夢想或是講出自己夢想這件事,會讓自己覺得很羞恥,讓別人覺得好矯情。”說到這里,原本話不多的何齊情緒有些高漲。“但是夢想不應該是這樣的詞啊!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要把原作與當前的社會現實勾連。胡璇藝認為,最好也最簡單的勾連方式,就是找到適合一起工作的演員,一起重讀劇本,大家各自找到自身與人物相重合的那部分特質,然后把那個部分發展出一個角色。
于是,她們發了一份很長的問卷,最終回收到了174份,并據此找到了徐徐和康斯坦丁,又在之前合作過或看過其演出的演員中找到了成子、小明和妮娜。
這份問卷是關于想成為什么樣的演員、想做出什么樣的藝術、對自己童年的回憶,以及上一次許下的新年愿望是什么。這樣一些問題,要求填寫者回望自身。
“我有個男性朋友跟我說,會認真答這份問卷的人肯定是女生,男生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不會這樣去回憶自己的過往。”胡璇藝頗為無奈,“我對他說,你們不去審視自己的人生是你們的問題,不是這份問卷的問題。”
果然如此,她們唯一找到的男生,身上有非常強烈的女性氣質。所以把他放在真正的女生群體里面,他會顯得有點弱,便沒能發展出一個男性角色,最后只能被婉拒。
一個全女班版本的《海鷗》,就此誕生。這完全是個偶然,甚至像個奇跡。仿佛在這個時代、在這樣的時刻,就是需要一個這樣版本的《海鷗》。
雖然女性群像是當前影視劇創作的熱門賽道,可誤打誤撞后,胡璇藝與何齊并未將性別議題放在作品之中。
“首先是因為《海鷗》原作里沒有討論這個事情。其次是,當所有人都知道康斯坦丁這個角色原本是個有純粹理想的男生,而這部戲出來的是一個女孩的時候,我覺得這個行動本身已經足夠了,我們不需要再去討論為什么她是個女孩子。從這個角度來看,整個作品反而更加寬廣了。”
胡璇藝表示,自己的寫作風格一直是偏男性化的,而在這次改編中,她只是把原作中的部分男性角色的特點和情節給了女性演員,甚至對于沒讀過原作的觀眾來說,根本不會意識到這本該是個男性角色。不少評論說:這部戲把寬廣還給了女孩子們。
“這恰恰說明,女性的聲音是很難被聽到的,包括在我們的藝術創作中,女性創作者發表的嚴肅認真的觀點很難被嚴肅認真地對待。”
經過此次的改編創作,胡璇藝決定將自己的寫作風格改向女性化,然后用這種女性化的溫柔去討論那些被認為只有男性才應該討論的話題,比如說政治,比如說自由。
一個偶然出現的改編風格,讓胡璇藝錨定了新的寫作風格,也讓何齊感受到了真正的創作樂趣。
“這次創作給我帶來的最大影響和變化是,我覺得我比較會跟人相處了。”說完,何齊露出了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在整個采訪的過程中,這個看上去很有個性實則社恐的女生,像只調皮卻缺乏安全感的小貓,縮在角落,時不時地展露些鋒芒。
因為是先找到了演員,然后開始針對每位演員及其角色的特點開始創作,從某種程度來說像是為這5位演員量身定制的戲。
“我們花了很長時間去真正地了解她們,當我了解以后,我發現一個人身上確實可以發生所有的事情。接著,我們又通過一些練習,讓戲劇情節發生在每個角色身上。這一系列的過程,讓我感受到,我更想要去愛非常具體的人了。”
此前,身為戲劇導演,何齊經常覺得這不過是個職業,做好自己該完成的工作就可以了,回到家以后完全不想再思考和戲劇相關的事情,常常有種抽離感。
但在改編和演繹《海鷗》的過程中,每位演員都不只是作為演員與她發生連接,她可以更多地看到身為人是如何生活、如何表演的。“我感覺到每個人都很可愛。在排練場里,很多真誠的東西自然地流露出來,很美,讓我想要不停地探索。”
第一次,她每天無時無刻不在思考這個作品,各種念頭會隨時冒出來。也是第一次,她感受到了創作原來是一件可以讓人如此興奮的事情。
“之前確實有點‘受苦’啦。”何齊咧嘴一笑,帶著由衷的快樂。
不過,為時常需要面對失敗的普通人寫故事,在胡璇藝與何齊的創作生涯中,絕非第一次。在她們看來,人生本就是由一場又一場的失敗組成的,普通人在普通的人生里發生著普通的故事,這是值得去寫的常態。
本科讀新聞學的胡璇藝坦言,自己之所以放棄從事新聞行業,是因為她覺得“狗咬人”也是新聞。“流量時代,仿佛總要寫一些特別的東西才行,仿佛必須把普通人的故事寫得不普通才行,好像普通人就沒有故事一樣,這讓我感到非常難受。”
《夏日聲響:海鷗》中的五位女孩,各有各的人物特點,卻也都是生活中一抓一大把的那種普通女孩。成子,一位小學老師,教育始終是個大話題,小城青年也是個大群體;小明,一位不入流的小說家,微信公眾號等自媒體的出現,使得人人都可以成為創作者;妮娜,歌舞團群演之一,就像來參加戲劇節的年輕藝術家;徐徐,夢想是演員,最終走向了直播帶貨,正是如今多數藝術學校畢業生們的現狀;還有一位康斯坦丁,作為理想的化身,她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但她所帶來的關于青春期的彷徨與掙扎,是再平常不過的。
她們所講述的煩惱都是人生中的瑣碎小事,但在個體身上卻可能成為泰山壓頂般的重擔。就像某些特殊時期,事件性死亡甚至都變成了小事,人們慢慢麻木,看著逝去的人變成了一個個新聞數字。
“難道我們要接受這樣的世界嗎?”胡璇藝在問,何齊在問,戲中的康斯坦丁也在問。
但是當康斯坦丁站在舞臺上喊出大段的獨白:現在的觀眾只想要刺激刺激刺激,只想要沉浸沉浸沉浸,只想要跑步離開自己的生活。在控臺的胡璇藝看到了一些觀眾表現出不屑。“甚至在上一場演出中,角色小明說:星光夜市成了小小屏幕上的風景,她們正在直播廣場舞。坐我前面的那個姑娘剛好就在看直播,然后嘖了一下。”
“感覺自己被點到了,大家自然就會覺得不爽。”胡璇藝聳聳肩說,“我們想表達的是,如果你在生活中感到困頓、感到毫無希望,你其實可以暫時抽離出來,只要有所熱愛,或是有簡單的愛好就可以了。恐怖的是,大家連愛好都沒有了,談及夢想變成了一件惡心的事。”
1895年,契訶夫完成了《海鷗》的創作。當時的俄國正轉向資本主義社會,契訶夫或許已經預見,不遠的將來,一個追求純粹理想的康斯坦丁、一種精神上的理念或將難以持續存在。所以在原作中,康斯坦丁自殺的槍響發生在故事的最后。
然而,胡璇藝與何齊發現,當自己都覺得夢想很惡心時,現在的她們已經生活在了“海鷗已死”的時代。所以,《夏日聲響:海鷗》的故事,開始于契訶夫所講的《海鷗》之后的世界。在戲的序幕中,代表純粹理想的康斯坦丁就已經死去了。后面的故事,講述的是四位好友在悼念康斯坦丁時,各自將其一部分精神保留在了自己身上。
剛開始排戲的時候,康斯坦丁與其他四個角色一樣,是個活生生的人物,但無論怎么排,胡璇藝總是覺得這個角色走不通。直到有一天,她發現如果把這個角色變成死后的幽靈,一切就都成立了。“因為她死在了故事的開始,所以后來她所展現出的一切行動都可以變得非常極端、非常極致。因為她死了,就可以做她心中最純粹的自己了。她像是一個小丑,又像是一個殉道者。”
在烏鎮戲劇節演出W8JfppYCayupZ+xxbmO4ug==的版本中,何齊是康斯坦丁的扮演者。在她的解讀和演繹中,康斯坦丁是一位曾經真實存在的活生生的人,死后成為一種精神象征,活在朋友們的意識世界。每個角色心中的康斯坦丁出現時,都代表著她們心中的另一個自己。
小城教師成子,看上去是和康斯坦丁最不像的人,生活、事業、婚姻,都安穩又平淡。但她心中的康斯坦丁卻最清晰,因為她需要心中的康斯坦丁陪她一起,不懼怕面對普通的人生,與雞零狗碎的煩惱。
而作為康斯坦丁,她以幽靈般的存在方式回來看望朋友,原本是很開心的,沒想到看到的是朋友們在現實生活中的掙扎。“其實,康斯坦丁在選擇自殺時,不能理解那種內心的掙扎,無法自洽。反而是這次通過朋友們的視角,她發現人生就是會有下墜,精神就是會被現實打到麻木。于是,她跟自己的死亡和解了。因為在這個時代中,想保留純粹的精神就是難以生存。”
可從戲劇回歸現實,何齊很希望舞臺上康斯坦丁對現實的絕望和對夢想的吶喊,可以喚醒觀眾心中潛藏著的康斯坦丁,不再沉淪于絕望,也不再無視夢想。“可偏偏,現實中象征海鷗般純粹自由的康斯坦丁死得非常徹底。”何齊說,自己感到有點悲傷,卻也沒有辦法。
“我們選擇這些人物,原本是想表達最廣大、最普通的人群心中,也還是會有一個康斯坦丁,因為普通人也是會有理想的。結果還是會有觀眾中途離場,或是評論說看不懂這部戲。”胡璇藝想了很久,她認為這些人一定是太久沒思考過自己到底想要一種什么樣的人生。“所以當這樣一部戲出現,不斷地提醒他們要想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提醒他們一定要認真對待生活,確實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
在改編創作這部戲之前,胡璇藝也曾感到夢想這件事非常惡心。可她內心知道,夢想的本質并不惡心,夢想理應存在。做完這部戲后,雖然觀眾的反饋她無法左右,但至少她與自己和解了。
“我原本一直向身邊人解釋,做戲劇創作不過是個職業,我以此為生。但其實在這個沒有明確晉升機制的行業中,能堅持下來的人,肯定是因為或多或少有那么些夢想的。盡管我還說不清楚我的夢想具體是什么,但我現在可以很堅定地說:我有個關于戲劇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