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如今已經建成了世界規模最大,且有質量的教育體系。教育部最新數據顯示,中國高等教育入學率為60.2%,達到了世界公認的普及化階段。但在這一階段,高等教育需要重新適應社會需要,“小而精”的教育模式顯現出其特殊的重要性。并且,對高端人才的教育探索,既要面向產業,又要高于產業。
一所位于深圳的新大學在今年引起了廣泛關注。經過近六年的籌建,2024年5月30日,深圳理工大學正式獲批成立,首年招收本科生的投檔線在廣東名列前茅。
今年九月,樊建平被任命為深圳理工大學的校長。此前他在高性能計算機及應用領域已經是一位著名的科學家,而且從2006年起創辦中國科學院深圳先進技術研究院并任院長。2018年11月16日,中國科學院與深圳市簽署了合作辦學協議,樊建平任深圳理工籌備辦公室主任。
從樊建平身上,南風窗記者能夠體會到這位出身工學的校長,有著人工智能時代特殊的治校思路。在采訪中,樊建平說,深圳理工的目標是做世界級頂尖理工科大學。他反復強調,學生一定要進實驗室,要朝著解決人類問題的方向前進。
樊建平對教育探索的邊界約束有著清醒的認知,在一定的自主范圍內,大學的革新依然有廣闊的空間。
南風窗:近十年的時間里,中國出現了很多各具特色的研究型大學,深圳理工的定位是什么?
樊建平:我們現在把大學分成了四類,一種大學是專門教課的,比如美國一些非常好的文理學院,以本科教育為主。第二種是傳統的研究型大學,老師帶課做研究,課題組一起寫論文。第三類大學是在學校里建立大量的研究機構。每一個研究所叫建制化研究所,為產業化提供支持,像斯坦福大學、MIT就屬于這一類。
第四代大學是社區的核心。整個大學是開放的,頭部產業聚集在大學周圍,社會文化活動中心也在這里。深圳理工大學的定位就是第四類,學校絕對不能把門關上。除了教學區和科研區,學校里的音樂廳、圖書館、博物館,還有運動場,全是向社會開放的,學校要以一種開放的態度融入這座城市。
南風窗:深圳理工的人才培養模式與其他大學的最大區別在哪里?
樊建平:我們的人才培養模式是“學院—研究院—書院‘三院一體’”。學院主要負責專業教學,不設置專門的工學院、理學院,堅持“學科交叉建專業”。研究院就包括了鏈接各類國家級、省級重點實驗室和企業聯合實驗室等等,學生一定要進實驗室。
我們有兩個書院,曙光書院和袁庚書院。它們一個代表科學家精神,一個代表特區精神。除了學習,學校對學生的評估還有八大核心能力指標,包括家國情懷、服務社會、自我探索、批判思維等,學生的身體素質、素養、心理,我們都會想辦法在書院讓他們得到提升。書院有健身房、音樂廳、廚房,我們在想辦法通過“書院式”育人讓學生在這里生活得舒心。
南風窗:深圳理工大學在今年的首次招收本科生即錄得非常優秀的生源,投檔最低分為624分,最高分為664分,從120個本科生的招生人數就能看出精英教育的發展模式。你認為深圳理工大學的學生應該在受教育的過程當中具備哪些特質?
樊建平:首先要看我們處在一個什么樣的時代。AI時代,我們人類要有兩個腦,一個是大腦,另一個是智腦。對于原來的大學生,主要是開發他們構建知識結構,提升讀書效率,提升記憶能力,這都是在運用我們的大腦。但是現在技術在發展,相當于有另一個腦子比原本的人腦強大得多,并且它不同于以往的搜索引擎,它是把人類知識捏碎再復原。
智腦不僅能記東西,還能幫人把東西描繪出來,所以教育學生的關鍵就在于如何將人腦和智腦連接起來。人類智力通過智腦能獲得巨大的發展,技術的進步影響到了我們的教育結構。所以我們的學生從大學一年級就開始上人工智能大模型的課,這門課將貫穿他們四年的學生生涯。

南風窗:按這一說法,現在很多人將人和人工智能對立起來的觀點是不太正確的?對于那些擔心人工智能會搶走他們工作的人來說,更應該擔心的是與那些使用人工智能的人競爭。要么想辦法駕馭新的技術,要么就會被時代所淘汰。
樊建平:是的,技術的進步已經影響到我們的智力結構。未來要“人腦+智腦”,比如能使用馬斯克的Neuralink腦機芯片技術,幫助我們完成更多的事,不用學習語言就可以直接在腦子里翻譯。
再加上其他科學技術,我們能拓寬整個人類的活動疆域。原來的太空只能航天員上去,現在普通人也能上去,未來人類的活動疆域只會比我們想象得更大。二十年前的大學校長都不用考慮這個,但在這個時代辦大學,我們要考慮得更多。
在傳統大學里,有些人考試分數雖然高但做科研不行,創造力不夠,我們要打破傳統大學的這種培養人的模式。興趣重要,實際能力重要,知識面的結構重要,分數不重要,具體某一項的公式記憶也并不是太重要,這個東西我們問問智腦就行。我們的辦學培養理念都是全新的,核心就是面向未來培養人才,然后讓學生能夠駕馭智腦。
南風窗:怎樣判斷一個學生是不是搞科研的料?
樊建平:參考加州理工大學和歐林工程學院從實踐中學習的理念,我們大一的學生要在材料能源、腦科學、藥學、計算機硬件、計算機軟件、合成生物六個方向的實驗室輪轉,二年級再選專業進行課題實踐,等到三年級我們就能判斷一個學生是不是搞科研的料了。
學生可以自主選擇將來是專注學術,還是工程,或者創業,所以深圳理工的一個建設方向是成為科學家、工程師、企業家的搖籃。
前幾天我們的學生在跟諾獎得主交流后感嘆說,“我離諾獎又近了一步”。諾獎得主的成果發現年齡為38歲,我希望我們的學生在靠近諾獎的過程中能找到熱愛的方向,解決人類的問題。
南風窗:為什么新辦的深圳理工比較容易建設成為新型研究型大學?
樊建平:作為新學校,我們的優勢是“小而精”。傳統大學承載了我們國家過去四十多年為工業化培養大量工程師的歷史使命,為中國的崛起貢獻了充足的人力資源。但到了現階段,招生規模大的大學很難瘦身。這么多學生要是想讓他們一年級就進實驗室,得有多少實驗室?加州理工大學,每年只招收200多名本科生,MIT和斯坦福一年錄取的本科生也不超過2000人。
現在我們招生人數少,可以讓學生享受更多的科研資源,這是我們的后發優勢。學生一定要進實驗室,這才能建設研究型大學。不同學校在不同時代承擔的職能不一樣,我們現在需要有更多新的大學出來。
南風窗:有一種說法,深圳是基礎研究向產業轉化最好的地方,落地很快,但并不是做基礎科研優勢最大的城市。你怎么看待這個說法,怎么看待科學與技術之間的關系?
樊建平:我認為我們把科學技術產業化簡單劃分為基礎研究和應用研究的這種分法是值得商榷的。
二戰以后,美國的萬尼瓦爾·布什寫了《科學:沒有止境的邊疆》的報告,支持戰后美國科學技術的發展。他把研究分成三段,基礎研究、應用研究、應用開發,很多國家基于這個三段論構建了科學研究和資助體系。布什這篇報告的核心是說服美國政府保留二戰時美國形成的科研資助體系,如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就是支持基礎研究的。
所有的研究都是在解決人類自己的問題,科學是有目的的,我們中國人做科研,回溯“賽先生”的科學口號在新文化運動中提出,至今只有百來年,再加上向美國的學習,形成了研究分成三段的說法,然后基于這個值得商榷的說法設立了整個體系,包括各種研究機構和項目。我們現在翻出二十年前的基礎研究的論文來看,很難對今天社會發展有什么用處。我們最終還是強調要實現成果轉化,解決人類的實際問題。
南風窗:中國現代大學制度是向西方學習的產物,中國一流的大學要與國際接軌,需要獲得世界頂尖人才,深圳理工在這方面是怎么做的?
樊建平:獲得世界頂尖人才,我們有兩道“訣竅”,一種是將世界上好的人才挖過來。我們在海外招聘非常好的教授,每個學院的院長都很資深,包括海外一流大學的校長,只有他們才知道一流大學的體系應該怎么建設。
另一種做法,就是對有潛力的青年教授加以培養,把他們從國外新學科新產業的策源地請過來。這兩類教師構成了我們大學的底色,然后再建設我們新的教學體系、考核體系、人力資源體系。在這一基礎上,再把中國科學院深圳先進技術研究院等一流科研機構優質豐厚的科教產教資源加上去,我們就能為學生提供最好的資源。
南風窗:好的大學,就是一個地方的品牌。深圳這些年來在高等教育方面的提升很大,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樊建平:自主權涉及內部治理結構問題和如何自主發展問題。深圳這座城市能夠給大學一定的自主權,尤其是內部治理結構的自主權讓大學能夠創造性地響應變化中的社會需求,所以大學的創新活力就比很多內地的大學要強。
傳統的東西如果不主動求變,是會逐漸落后的。現在深圳的很多大學也逐漸成熟了,教授的水平都很高。而且,我們學校處在一個新的賽道,跟傳統的做法完全不一樣。
南風窗:就業恐怕是學生、家長最為關注的事情了。大部分中國學生進名校就是為了畢業時能找一份好工作。深圳理工說過“包就業”,在這里學生沒有就業的困擾是嗎?
樊建平:深圳理工的七大學科交叉專業學院是按照國家戰略和深圳“20+8”產業布局建設的。科技企業、產業園就在學校周邊,深圳理工與中國科學院深圳先進院的眾多孵化企業和合作企業會給學生提供大量的實踐機會,將來學生找工作很容易。
深圳本身就是一個理想的創業之地,從手機到無人機再到新能源電車,新產業在不斷崛起。深圳的邏輯就是市場經濟要占主導,這一邏輯在產業發展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AI領域也是一樣,年輕人活躍在這里,創造了大大小小的新公司,市場提供了最大的空間。雖然我們暫時看不清其中一些思路在哪里,但這些公司冒出來逐漸形成生態,形成創新的一極,將來很有可能從中走出國際化的大公司。
大學的獨特性決定了它不應該是一個行政化的機構。辦大學,做教育得有情懷,它是給全社會提供示范的,是一個城市的未來,一個國家民族的未來,我們培養的孩子將來要參與全球的競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