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多年后,流落在外的“花花”在晉中市榆次區找回了自己的親人。除卻多年未見的生疏外,她與父親和哥哥之間,更有一重隔膜。
她是一名精神分裂癥患者,已有多年病史,且可能因此從家中走失。當她在距家百余公里的和順縣石疊村被發現時,已經和當地男子張閏生育一兒一女。
協助此次尋親的志愿者朱玉堂發現,花花在走失的人里還有一點特殊,她曾在數年前獲得工科碩士學位,是他幫助過的500多例尋親當事人里“學歷最高”的。
2024年12月,這起發生在山西晉中的尋親事件經媒體報道后,很快由一場喜事色彩的“大團圓”極致反轉。人們質疑,張閏家人所稱的,花花當年是由張家“收留”的說法站不住腳,有可能是被拐賣的。
花花丟失的這些年里,到底發生了什么?南風窗記者前往山西晉中,試圖尋找答案。
從晉中市區出發,沿著省道往東南方向行駛,汽車逐漸遠離平原,進入太行山區。170公里后,掩映在太行山脈之中的石疊村,才顯露出眉眼。
據鎮上的飯店伙計介紹,十多年前,這里還沒修上柏油路,主要是土路。石疊村人以種地為主,去縣城主要靠固定班次的鄉村公交,一天四趟。
12月的寒風里,背靠大山的村莊靜謐而蕭瑟。砌著紅磚的平房分布規整,家家門戶緊閉,無人走動。只有門口的玉米垛子一人多高,金黃燦爛,顯示有人生活的痕跡。
石疊村村民張福山夫婦告訴南風窗,村里有30來人,青壯勞動力都外出打工了,留在村里最年輕的人,也有50多歲了。人口稀疏,老頭老太太無處可去,下午就在他家聚眾打牌,形成一個小中心。
張福山跟張閏是堂兄弟。問起“花花”是哪一年來的,他擺擺手,“說不著了”。花花來村多年,具體的年份已經隨著時間而模糊。
不過,他們記得,花花是被人從土嶺村的路邊領回來的。土嶺村在石疊村北面,大約兩三年前,兩個村子合并為一個行政村。
領花花回來的人,是村里一個老太太。“不是人販子。(老太太)撿上她了,看見可憐,說那誰(指張閏)家里沒媳婦,給他當媳婦吧。好心領回去的,讓她跟他結婚了。”
這位老太太,就是當地第一個發現花花的人。據張福山夫婦回憶,土嶺村有個光棍,把花花“占了一黑夜”,發現她腦袋不聰明,又把她“送出來了”。
張閏的侄女核桃,提供了一個更詳細的版本。
她記得,11歲時,村里來了一個身上臟兮兮的女人,在屋里“唱歌跳舞的”。一開始,女人被村里一個“好心的老大娘”收留,給伺候吃飯喝水,不過,還是免不了被人欺負打罵。自己的二叔心地好,看她是個可憐人,常給她吃的喝的,兩個人的關系就近了。
后來有人對二叔提議,“(花花)就給你當老婆,反正你家里條件也不好”,那時二叔已經30多歲,因為家里窮,娶不起老婆。二叔一開始不愿意,還是爺爺發的話,“就把她留著,反正也找不著家人,給一個吃喝,照顧人家一輩子吧”。
核桃告訴南風窗,花花剛到村子的時候,曾經報出一個電話號碼,前述老太太打過去,電話接通了,對方一開始允諾來接其回家,但后面就失聯了。不過,她表示,時間過去太久,通話記錄無法提供。當年打電話的老太太,也不愿表露身份接受采訪。
“但確實是存在這個人(老太太)的。”核桃說。
官方調查證實了此人存在。12月10日,和順縣聯合調查組針對“卜某走失被找回”事件發布通報,通報中稱,2011年5月26日,卜某從晉中市榆次區家中走失。2011年8月,和順縣青城鎮土嶺村石疊村組村民郭某(女,現年78歲)在本村附近發現卜某,且有精神異常表現,數日后由本村村民張某(男,漢族,現年46歲)帶回家中,并育有子女。
在核桃看來,他們家是本著“好心”而“收留”花花的,否則花花會在外被人欺負,難以保證安全。
至于二叔知不知道和有精神障礙的花花發生關系,存在法律風險,核桃回答,“他不知道,他是個文盲,意識不到”。
張福山夫婦回憶,張閏“娶”花花,曾在村里擺過酒席,他們二人也參加了,時間點應該在2012年前后,花花生下了第一個孩子之后。
上述通報稱,經查,張某明知卜某患有精神疾病,仍與其發生關系并生育子女,涉嫌犯罪,已被公安機關采取刑事強制措施。
從村口的主干路向前直行,經過兩排房屋,左轉深入,繞到村莊西北側,就是張閏的家。
張福山夫婦說,村子里除了一個犯有癲癇的50歲單身漢,就屬張閏家最困難。
花花尋親后,被哥哥卜小林安頓在省會的醫院接受治療,張閏則返回村中,照顧兩個需要上學的孩子。12月8日,南風窗記者來到張閏的家門口,只看見一把大鎖,家里無人應答。
朱玉堂的鏡頭記錄了張閏家中的景象。院落里電線橫七豎八,掛著臟污的被子和衣服,窗戶破了一角,天花板糊著報紙,舊電視機后堆著鼓鼓囊囊的彩色衣物和塑料袋。
卜家哥嫂對媒體表示,他們看見妹妹所住的環境極其糟糕,照片里“頭發跟雞窩似的”,病情比以往更加嚴重,想知道她13年來是什么生活狀態,遭遇了什么。
“雖然咱們家窮,但這些年里咱們細心呵護地照料她。”核桃告訴南風窗。
12月10日,張閏在接受大皖新聞采訪時,表示自己從未打過花花,她“想出門出門”。
張福山夫婦的描述與此一致。他們說,張閏的收入來源主要是十幾畝的玉米地,但“不會經營”,此外偶爾打打零工,掙不來什么錢。如果不是村里人接濟,一家四口“沒幾天就餓死了”,一年掙不到兩萬塊。
他們還說,花花在村里也不與人來往,因為她根本沒這個意識。“誰家也不去”,只會到村頭叫喚一陣,叫完了也就回家了。夏天炎熱時,花花常犯病,有時在家摔盆砸碗,嚎叫,會嚇著孩子。
花花也有精神好的時候,張福山見過她拿著三五塊錢在村里的小賣鋪買東西。老板考花花,“你這個小吃多少錢,給我五塊,我應該找你多少”,她馬上就能說出答案。老板評價,花花的腦袋很好使。
據張福山妻子的說法,花花自從“跟了”張閏,就“沒離開過”,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村口,再遠,她就不知道往哪走了。
核桃則說,張閏曾帶著花花,往縣城投奔自己家,住過一段時間。花花有時坐在街口,安靜地待著,“等該吃飯了,慢悠悠地回家”。張閏帶著花花,最遠到過和順縣城和青城鎮(石疊村所屬的鎮)。
“我們要是刺激她、囚禁她的話,朱玉堂問她話的時候,她怎么能清楚地去表達?她不是做過鑒定了嗎?身上一點傷也沒有。”核桃表示。
尋親志愿者朱玉堂告訴南風窗,他對花花的最大印象是,她的行為舉止里透著一股“儒雅”,跟農村環境不太匹配。例如,吃飯時慢條斯理,有條不紊,和人交流,也會尊重別人。“一看就是有氣質,有教養,有文化的。”朱還稱,花花的手握起來“綿綿的”,沒有老繭,那是一雙“沒干過活”的手。
卜家哥嫂對男方的說法保持強烈懷疑。他們在直播里透露,醫院告訴他們,花花因為常年饑餓,嚴重營養不良,需要補充蛋白質,恢復到常人的身體狀況后再行治療。
“照顧得好會是那樣嗎?陌生人尤其是男的一靠近她就會炸。為什么我照顧了一天,不和我生氣、哭鬧?為什么在他們那里失禁,在我這里沒有?”卜嫂質問道。
走訪期間,南風窗記者去往卜家所在地并多次以短信的方式聯系卜家哥嫂,對方婉拒了采訪。
一個細節是,花花的眼睛有近視。朱玉堂當過教師,很容易看出來,“她看書的時候老要把書放在前頭,近近地看”,于是帶著花花去配了一副眼鏡,425度。在張家生活,花花沒有眼鏡。
“她想跑,早跑了,她就不跑。”張福山妻子如是認為。
12月8日,南風窗記者撥通了張閏的電話,但對方表示“不在家”,隨后掛斷。
2024年11月底,石疊村的村民們知道,有網絡名人要來做直播了。朱玉堂帶著司機、攝像,還有公益合作伙伴小馬等人,受核桃的委托來為“嬸嬸”花花尋親。太行深處冷清的村子,頓生熱鬧。
朱玉堂對南風窗介紹,他從2020年初開始做公益尋親,主要是通過短視頻平臺,利用網絡的力量擴散和對接尋親信息,如今已經積累了200余萬粉絲,成功幫助500多個家庭團圓。
在這些走失的人中,他接觸過50多名精神障礙患者,已經幫助其中30多人回家。
他有一套經實踐驗證的方法論。如果對方識字,就拿出紙和筆,耐心勸導其寫下自己的身份信息。
具體的溝通方法因人而異。就如對花花,他發現,對方不僅識字,還可能具有較高的文化水平,性格是“高冷”的,就給她“戴高帽子”,“我說花花你真棒,你是高材生,你一定知道父母名字的”。這樣,經過兩個小時,花花在白紙上寫出了包含家庭方位,學校名稱,家人、老師和同學姓名等在內的信息。
正是憑借這些信息,在朱玉堂和公安機關的幫助下,花花找回了自己的身份。
朱玉堂向南風窗提供的兩7q5ioC5D3H7L83dTafBmqqr9rUd+DYDqFiusXWWB0LE=份學位證書顯示,花花分別于2004年和2008年獲得燕山大學工程力學的學士和碩士學位。
在11月26日發布的視頻里,朱玉堂帶著激動宣布,已經和住在晉中市榆次區的花花父親聯系上了,“而且是燕山大學的研究生學歷,她學的是理工科,工程力學,天之驕子”。
11月27日,卜小林在和順縣城見到了多年不見的妹妹。在朱玉堂的鏡頭下,花花已經認不出哥哥,避開了他的靠近。
在卜小林的講述里,花花的前半生逐漸浮現。這是一個大眾已然知曉的版本:卜花花自小品學兼優,“從小慣,全家都慣”。因為中考的意外失利,誘發了精神問題,休養復原后,一路讀到碩士畢業,但在博士考試時,又因為偶然失誤—身份證過期了,沒能及時更換,而錯失考試,再次患上精神分裂癥。
當時,卜家因為經濟條件有限,在送花花到醫院治療一段時間后,不得不將其接回家中。2011年5月,32歲的卜花花從家中走失。3個月后,她出現在了距家170公里的石疊村。

遠離既有人生軌道的卜花花,流落在外13年后,接過了父親遞來的、讀研時期的眼鏡。她戴上眼鏡,對著特寫鏡頭仰起臉,“看清楚了”。
卜小林說,妹妹剛丟的時候,自己把上班時間調到早晨7點至下午2點,每天上完班就騎著電動車找,半年多時間,找遍了附近的社區和村子。
在被家人尋找的13年間,花花在石疊村無名地生活著。
據澎湃新聞,和順縣政府網站曾刊文介紹,2022年9月,該縣公安局曾接到青城鎮石疊村扶貧工作組的申請,為5歲兒童張某申請戶口登記。張某的母親為精神病患者,無法表達自己的身份信息,曾以毛某花的名字登記住院待產,而張某一直未登記戶口,已影響上學,其父出于無奈而向扶貧組求助。
澎湃新聞報道,經與卜小林核實,上文中的“毛某花”就是花花。
12月8日,南風窗記者前往青城鎮人民政府,希望向其了解花花的相關情況。青城鎮政府工作人員稱,鎮領導在周末下鄉了,聯系不上,具體情況以公安方面的調查為準。
在經歷找回妹妹的巨大喜悅后,卜小林意識到,妹妹回家了,但這不是終點,而是另一場漩渦的起點。
他在12月9日的采訪中提到,一開始,他只是為妹妹還活著而慶幸。但很快,大量來自網友的電話涌入,提醒他審視妹妹這些年來的境況,發現有可能“過得連豬狗都不如”。
和他一樣感到茫然的,還有核桃。她想不到,自己的初衷是為了給多年未找到家人的“嬸嬸”尋親,上戶口,幫助困難的二叔家爭取低保政策,結果,竟然迎來二叔被廣泛質疑為“強奸犯”的局面。
“好心辦壞事了。”核桃如此認為。她說,當地的婦聯愛心協會近期來到二叔家,看兩個孩子可憐,捐助了2000元。二叔就想起,可以讓婦聯幫忙尋找花花的家人。婦聯告訴熟悉短視頻的核桃,有個專做公益尋親的志愿者朱玉堂,可以向他求助。
后來的故事發展,超出了核桃的想象。
她感到十分委屈,反復向南風窗記者說明,這些年來,張家沒有間斷過為“嬸嬸”尋親。最開始是報警,但花花不配合,害怕警察,不敢與其溝通,于是不了了之。二叔還拿著花花的照片,四處問人認不認識。
她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家里曾向和順縣廣播電視臺登尋親廣告,帶著花花去拍免冠照。花花身體歪斜,一只耳朵也貼著后腦勺,拍照時必須給她扶正身體,再用紙片墊在耳朵后面,讓耳朵露出來。
但是,核桃稱,很多能夠證明尋親的“資料”隨著搬家而丟失了。12月10日,她對南風窗記者表示,那張免冠照是可以找到的,但眼下二叔失聯,照片找不著了。
為什么持續十多年的尋親杳無音信,現在卻一朝成功了?核桃的解釋是,二叔文化程度低,用的是笨辦法;朱玉堂是專業的,能跟警方的調查有效配合。
她對一些網絡上的說法很無奈。“(花花)哪有6個孩子?就這兩個孩子。”
12月8日晚,南風窗記者在晉中左權縣的一個村子見到了核桃。在對話間隙,核桃接起了電話,和對方用方言吵了幾句。掛了電話,她對記者解釋,是二叔打來的,讓她不要再直播了,現在他有家都不能回了。
一場攪動社會痛覺的漩渦正在嘯聚,尋親讓花花回到了本來的位置,但故事中的人們,需要更加漫長的時間歸位。
12月10日,和順縣聯合調查組在通報中稱,關于“卜某走失被找回”事件是否還涉嫌拐賣婦女、非法拘禁等問題,公安機關正在深入調查;對其它涉嫌違法犯罪、失職失責等問題,和順縣將依法依規嚴厲懲處;對卜某及其子女,將積極開展幫扶救助,并根據案件處理情況確定其子女的監護責任。
(除朱玉堂外,文中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