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
楊萬里
畢竟西湖六月中,
風光不與四時同。
接天蓮葉無窮碧,
映日荷花別樣紅。
楊萬里(1127—1206),字廷秀,號誠齋,吉州吉水(今屬江西)人。紹興二十四年進士,孝宗時官至太子侍讀,光宗召為秘書監。主張抗金,正直敢言。寧宗時因痛恨韓胄弄權誤國,憂憤而死,謚“文節”。擅長七絕,工于寫景。初學“江西詩派”,后學王安石及晚唐詩。他不傍人籬下,敢于別轉一路,推陳出新,終自成一家,在《滄浪詩話》里嚴羽尊其為“楊誠齋體”。詩與尤袤、范成大、陸游齊名,稱“南宋四大家”。相傳有詩二萬余首,現存詩四千二百余首,詩文全集一百三十三卷,名《誠齋集》。
中國的花多,詠花的詩家多,南宋時期的楊萬里就是一位狀花的里手。他曾在自己的書房“誠齋”附近精心營建了一個花圃,自名為“萬花川谷”,花圃中栽滿了奇花異卉。他不僅潛心伺弄,還留下了眾多的詠花詩詞。桃花、桂花、蓮花、芭蕉、海棠花、玫瑰花、鳳仙花、月季花、含笑花、牽牛花、石榴花、山丹花、水仙花、紫薇花、雁來紅、梔子花、瑞香花,等等,盡收筆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小池》)、“恰如漢殿三千女,半是濃妝半淡妝”(《荷花》)、“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宿新市徐公店》)、“梅子流酸濺齒牙,芭蕉分綠上窗紗”(《初夏睡起》)、“溪回路轉愁無路,忽有梅花一兩枝”(《晚歸遇雨》)、“綠萍池沼垂楊里,初見芙蕖第一花”(《將至建昌》)、“故園今日海棠開,夢入江西錦繡堆”(《春晴懷故園海棠》)、“月未到誠齋,先到萬花川谷。不是誠齋無月,隔一林修竹”(《好事近》),等等,美不勝收。
在“萬花”之中,楊萬里對蓮花更是情有獨鐘。其《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就堪稱一首歌詠蓮花的佳作。
從詩題看,這首詩是詩人早晨步出凈慈寺送別友人林子方時的即興之作。
1187年的夏天,格外悶熱,林子方特赴杭州與好友楊萬里小聚。為避暑氣,他們來到西湖南岸的凈慈寺。該寺一向有留宿詩人的傳統。清代袁枚《隨園詩話》曾記載:凈慈寺僧常將詩人“留宿古寺,詩成傳抄,紙價為貴”。一個清晨,天上還掛著一彎殘月,空氣清新怡人。楊萬里迎著一輪噴薄而出的紅日,呼吸著新鮮的空氣,送友林子方他去。路過西湖邊,放眼望去,楊萬里一下子驚呆了。只見西湖上連綿無際的荷花都被清晨的陽光叫醒了,它們舒展著身子,抖擻著精神,那荷葉格外的綠,荷花格外的紅。這些在初升朝陽里搖曳的荷花,分明是在對他邀詩啊。于是,他不禁脫口而出,吟唱出了這首冠絕荷花詩的《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
詩一起首,詩人不急于描寫六月西湖早晨的景色,而先作出“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的十四字判斷,旨在強調所寫的是有別于四時的六月風光。在前七字中,“西湖”“六月”分別交代地點和時令,“四時”當指六月以外的時節。興許詩人久已未到西湖邊了,滿湖的蓮葉、荷花突然闖入了他的視野,大自然的美色一下子把他征服了。詩人面對此景此狀,似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只好作出比較性的判斷。首句看似突兀,實際造句大氣,雖然讀者還不曾從詩中領略到西湖美景,但已能從詩人贊嘆的語氣中感受到了。這一句似脫口而出,是大驚大喜之余最直觀的感受,因而更強化了西湖之美。
第一二句以議論寫景抒情,第三四句則用具體描寫抒情。“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六月的西湖,蓮葉層層疊疊,一望無際,特別可人。詩人用“接天”寫蓮葉覆蓋之廣,用“無窮”言綠色范圍之大。這樣,境界因之更廣闊,色彩為之更鮮明。在此氛圍中,復落筆拈出荷花。狀荷花,詩人獨辟蹊徑,從荷花與陽光的關系來寫:早晨的陽光分外明亮,照射在帶著露珠的荷花上,其色彩自然與平常不同;“別樣”一詞用于此處很新奇,暗切“風光不與四時同”一句。后兩句屬工對,“碧”與“紅”相互映襯,“蓮”與“荷”錯舉見義。詩作以大寫意手法,濃墨重彩,使讀者面前展現出一幅日麗天藍、紅碧交輝的彩色畫圖,令人心曠神怡。看來,詩作開篇就驚嘆眼前的景色,原是景色確有動人之處,并非故作驚人之筆。
歷代描寫西湖美景的詩詞備矣,如“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白居易),“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柳永),“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蘇軾),堪稱生花妙筆,千古絕唱。楊詩能并列其中得以廣泛流傳,自有其獨到之處。其一,題為送別,詩中卻未著一“送”字。這與一般的別詩“與君離別意”(王勃)、“此地為一別”(李白)、“此地別燕丹”(駱賓王)、“輪臺東門送君去”(岑參)迥異。字面上雖一字未提送友,但詩人卻以別致的風光作送別的背景,境界闊大,情意酣暢,抒發了自己送友時的歡愉心情。其二,婉媚壯美相濟。蓮、荷入詩,屬婉媚之列,詩人卻寫得何等壯美,“接天蓮葉”“映日荷花”,大筆揮灑,陽剛與陰柔、婉媚與壯美,在詩中有機地統一起來了。
歷代描繪西湖荷花的詩詞備矣,但楊萬里的西湖荷花詩能勝于其他文人墨客,應該說是“人”與“花”在某種特性上相通之緣故。后世欽佩楊萬里,就是沖著他身上的那一股強國雪恥的“豪氣”和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氣”。楊萬里的一生中,他為強國抗金而奔忙,絕不妥協,甚至隨時準備丟官罷職。楊萬里寫《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時,已是花甲之人,這時他結束了長期在外為官的生涯,被召回到汴京,官至秘書少監,而好友林子方不久也要去做地方官了,中央、地方聯起手來,他們的強國主張、抗金建議有可能是要被推行的。談興怎能不濃?胸臆怎能不達?大立場一致的朋友所產生的共鳴一定會帶來大安慰、大暢快。荷花詩的大氣勢即由此孕育而生。
靠著這股強國雪恥的“豪氣”,憑著這股“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氣”,楊萬里和他的蓮花在“萬花川谷”和后人的心里將永遠地盛開,永遠地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