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會凝視著一張照片,仿佛置身于遙遠的祖國北疆:一名穿著棉大衣的軍人正站在“風口第一哨”——阿拉山口邊防站執勤。他挺拔的身姿威嚴俊朗,雙手緊握著鋼槍,眉毛凝結著霜花,映襯著剛毅的臉龐,身后的背景上寫著大字:祖國在心中。
我的記憶被拽回到二十年前……
“一個班幾十個人,竟然挑不出一個帶廣播操比賽的帶操班長?”剛接手新班,操場上,我的火就騰地上來了。那個下午,高大的香樟樹抿著嘴笑,桂花樹頂著一樹的花骨朵兒,陽光溫柔地撫摸著每一個小腦袋。我的眼睛從一個個孩子身上焦躁地掠過。
“鳴,你是體育委員,這個口令由你來喊!”“我正處在變聲期,嗓子啞了,出不了聲。”鳴給自己找了個理由。
我看這孩子實誠,也不好為難他,只好繼續尋找。“姍,你上來試下口令!”班長姍急忙擺手:“王老師,要是演講、歌唱比賽,我絕不推托,可這是喊口令,我感覺我聲音太柔弱了。”操場上傳來一陣哄笑。
我有點兒失望,眼睛在人群中搜索著,平時的幾個得力干將有的低頭,有的后退,有的擺手……仿佛唯恐我點到他們。選誰呢?一時,我還真不知道該選誰了。
一天前,眼瞅著廣播操比賽就要進行了,體育老師說就我們班竟找不出一人喊口令,一些孩子要么聲小不敢喊,要么喊不好,要么只會瞎攪和,他只好火急火燎地跑到辦公室搬我這個“救兵”。
我太了解這群孩子了,大多來自鄉下,留守兒童多,底子差,膽子小。平時姍喊個“起立”都沒勁,鳴也是因為個子高才硬性安排他當體育委員的。他們一到大型場合,就“”了。
此時,孩子們卻活躍了,他們看著我良久沒下達指令,以為就是自由活動時間。一瞬間,嬉笑聲、打鬧聲、尖叫聲,亂作一團。我突然笑了,拍拍手,清清嗓子:“嗨,孩子們,剛才的聲音大家都聽見了嗎?”許多孩子不明所以,不知道老師指的是什么聲音,一個個看過來,不知老師賣什么關子。“沒聽到什么聲音啊!”一個孩子大著膽子說。
“沒聽到嗎?剛才你們那么大的聲音!”我提高了嗓音,孩子們更安靜了,“不要說自己聲音小,也不要扯自己膽子小,更不要說自己不會喊,剛才一個個不是喊得很響亮嗎?下面毛遂自薦,特別是會喊口號的同學。”操場上的空氣像凝固了,孩子們一動不動,低著頭,再也不敢吱聲了。
“好了,別這么嚴肅,這個時候需要你們勇敢一些。”我并不著急。有學生開始指指點點,仿佛在推薦別人一樣,可那被指的同學連翻白眼。“也許隆可以!”不知從哪里,一個如蚊子般的聲音鉆進我的耳朵。
隊伍最后的隆?
在學校,隆絕對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一身破舊的街舞服,一頭像雞窩一樣亂的黃發,成天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隆的出名,還不僅在于他的穿著打扮。他的座位常常是空著的,每天早晨,其他同學已經上早讀半小時了,他才睡眼惺忪地在教室門口現身,有氣無力地喊著“報告”。
他幾乎不交作業,老師上課也從不向他提問,師生之間仿佛達成了一種默契——你不招惹我,我也不煩你。后來他發展到一上課就趴在桌子上做他的白日夢,幾位科任老師干脆在記名冊上悄悄地將他的名字劃掉。
開學不久,我已經去派出所兩趟了,周末校門口打架斗毆的,總有他的份。京劇《沙家浜》中有個豪爽、仗義又有點缺心眼的胡司令,不知何時,隆也被安上了“胡司令”的綽號。當隆的班主任快一個月了,我也陸陸續續從其他人口中知道了一些他的過往。
小時候,他父親是個水果小販,在一次與人爭斗時不幸身亡,母親隨后改嫁,他便和年邁的爺爺奶奶相依為命。兩位老人對這唯一的寶貝孫子從小嬌慣,寵愛有加,幾乎從不過問他的學習,更不奢望他能考上什么重點高中,只希望孩子健康成長就可以了。說到底,隆就是一個“擺爛”的學生。
“隆,你喊一下怎么樣?”我小心地問道,隆卻漲紅了臉。“哈哈——”“他不行,他喊不好。”“他會破壞我們班的光輝形象。”……瞬間,許多反對的聲音出來了。“不要說別人行不行,現在說自己行不行;如果認為自己不行,就要承認別人行!”我大聲說道,終于鎮住了場子。見沒人再議論,我下達最后的命令:“好,下面所有同學都聽隆的口令!”
隆快速出列,站在體育老師的位置上。“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齊步走!”“一二一!”……孩子們隨著口令,一個個迅速調整著姿勢。先前笑話的同學也不再笑了,因為自己連站出來的勇氣都沒有,還有什么好說的呢?隆的聲音干凈利落,他喊得很賣力。體育老師欣慰地連連點頭,我則用鼓勵的眼神給他加油。
經過艱苦的訓練,廣播操比賽我班取得了年級第一名,隆立了頭功。同事們打趣地說:“我以前沒聽說你班有這么個會喊口令的,從哪兒搬來的救兵啊?”我只得呵呵一笑:“孩子想喊,就讓他喊唄。”不知何時,同學們也不喊隆“胡司令”了,都叫他“胡班長”了。
一天早操結束,我將隆單獨留下來,語重心長地說:“你現在是帶操班長,可要嚴格要求自己,好好學習,別再惹亂子了。”隆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我會改正的。”隨后,我好奇地問:“你口令怎么喊得這么好呀?以前沒發現啊。”
隆“嘿嘿”一笑,說:“我從電視上學到的,我特別愛看三軍儀仗隊在天安門廣場升國旗。每次看時,我都會很激動、很激動。”我看著眼前這個帶操班長,干凈的臉龐如同秋天湛藍如洗的天空。
既然隆羨慕、崇拜軍人,我就以軍人的標準和習慣要求他。在大家銅墻鐵壁般的合圍之下,隆的各種“惡習”得到有效遏制,學習也有進步,老師與同學們越來越喜歡他。無論干啥事,他總是沖在前頭,真像個班長。一年過去,學校重新分班了,我也就和曾經的“擺爛”學生隆分開了。
兩年后,聽說隆勉強上了一所農村普通高中。后來,他爺爺在街上遇到我,向我咨詢隆今后發展方向。我自知不能勝任別人的人生導師,便建議他應根據孫子的興趣、特長去規劃人生。再后來,我聽說隆參軍入伍了,成了一名光榮的邊防戰士。
時光飛逝,歲月荏苒。現在,那個班級的絕大部分孩子都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像炊煙一樣消散在紛亂熙攘的塵世里,早已不再和我聯系。可在我不多的學生微信好友中,有一個就是隆。
在部隊,隆因為表現優異,成績突出,先后提干成為士官、少尉、中尉。照片上,北疆凜冽的寒風拍打在他的臉上,一縷陽光溫柔地灑在祖國的邊陲界碑上。青春,熱烈奔放;豐碑,巍峨高大。
致敬,我的“擺爛”學生!其實,孩子的每個特點都有其雙面性,我們很難做出優劣的判斷。因為物種的差異,才有了地球的絢爛;因為文化的差異,才有了世界的多元。我想,正因為有了孩子們個性的差異,才賦予了生命的同頻共振和教育的精彩。
正如美國教育家杜威所說:成人有成人的價值,兒童有兒童的價值;教育的秘訣就在于把成人當成人,把孩子當孩子。調皮的達爾文后來成為進化論的開創者,愛擺弄的愛迪生后來成為大發明家……這些生動的事實,一再告誡教師,要用生命成全生命,用智慧點亮人生。
孩子身上的許多缺點,其實不是缺點,而是特點,并且可以轉化為優點;即使是缺點,我們也要以寬容的心態和欣賞的眼光尋找缺點中的“亮點”。補丁,可以繡成一朵花;天才呢,或許曾是丑小鴨。
教育是一首詩,卻未必都是對仗工整、平仄合韻的好詩。所以,請允許學生犯錯誤,請多給孩子一點耐心,請給他們的自我校正和成長以足夠的時間和空間。教師應智慧地從千差萬別的孩子身上發現特點,善于引導孩子不斷地將自身的特點變成特長,形成特色,引導每個孩子走上適合自己的獨一無二的道路。
理想的教育,是實現對生命的成全。班會課上,我時常會告誡學生:“相比于考上重點高中、名牌大學,一個人的成長才是最重要的啊!”我也漸漸地理解了隆曾經的“擺爛”,人生總會和無知、曲折相伴,后來的事,誰又能說得清呢?
(作者單位:湖北省棗陽市吳店鎮第一中學教聯體)
(插圖:珈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