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時期魯迅對非洲題材電影的凝思

【摘 要】 在百年中國魯迅研究史上，除了“政治魯迅”和“革命魯迅”之外，日常生活視野也是魯迅研究的重要維度之一。上海時期，魯迅曾經觀看了探險類、愛情類、歷史類等不同非洲題材電影，這不僅能夠有效緩解魯迅的精神壓力，為個人文學創作提供素材，也可以滿足他對神秘原始非洲的想象，具有重要的啟蒙教育意義。一方面，魯迅借此深度思考好萊塢電影在視覺文化、傳播媒介、藝術價值等諸多方面的內在邏輯，緊密結合20世紀30年代中國左翼電影發展狀況，試圖揭示西方資本主義電影工業迅速發展的秘密；另一方面，魯迅嘗試借助非洲題材電影來辯證審視“文明”與“愚昧”之間的復雜糾葛，之后，他大聲疾呼提倡野性，祛除家畜性和奴性，希望重塑現代國民的精神品格，早日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

【關鍵詞】 上海時期； 魯迅； 非洲題材； 電影； 凝思

一、上海時期魯迅觀看非洲題材電影概覽

在百年中國魯迅研究史上，除了“政治魯迅”和“革命魯迅”受到特別關注之外，日常生活視野中的魯迅形象建構也越發引人重視。1927年10月，魯迅到達上海，正式成為自由撰稿人，嘗試積極融入現代都市文化生活。在平時從事文學創作之余，魯迅特別喜歡觀影、飲宴、購書、交友等諸多活動，這成為有效透視真實完整魯迅形象的重要窗口。實際上，魯迅是一個地道的“電影迷”，據筆者不完全統計，魯迅曾經觀看過140余部電影，尤其青睞美國、蘇聯、英國等外國影片。其中，上海時期魯迅觀看非洲題材電影大約14部，占據魯迅全部觀影數量的十分之一。光怪陸離的異域風情、數不勝數的虎豹獅象、驚險刺激的聲光化電，都是魯迅聚焦非洲題材電影的基本因素，也是他大膽想象非洲的重要參照物。實際上，北京時期魯迅就觀看過非洲題材電影，1924年4月19日《魯迅日記》記載：“午后往開明戲院觀非洲探險影片。”[1]該部電影具有探險紀錄片的顯著特征，真實呈現“猛獸生活，非洲實景”[2]。這是魯迅接觸非洲題材電影的最早資料，也成為其后期持續關注此類電影的契機。

事實上，魯迅對遙遠原始的非洲是陌生的，曾經通過不同方式瞭望那片充滿神秘色彩的土地。“我不知道你們看不看電影；我是看的，但不看什么‘獲美’‘得寶’之類，是看關于非洲和南北極之類的片子，因為我想自己將來未必到非洲或南北極去，只好在影片上得到一點見識了。”[3]“記得當時，他對反映非洲情況的影片很感興趣，他很關心非洲人民在比利時、法國殖民者統治下的苦難生活，了解非洲的豐富的天然資源。”[4]后來，魯迅曾經創作《上海文藝之一瞥》《略論中國人的臉》《現代電影與有產階級·譯者附記》《電影的教訓》《未來的光榮》《朋友》等經典雜文，都是他深度思考電影藝術的現實表征。

縱觀上海時期魯迅觀看的非洲題材電影，除了《非洲戰爭》（英國，1935）由英國倫敦電影公司出品之外，其他均由美國各大電影公司制作，在世界電影市場占據重要地位。當時，美國在電影制作技術方面已經相當成熟，好萊塢電影的導演中心制和制片人制度相繼傳入中國，刺激著20世紀30年代中國現代電影工業的整體轉型。總體來看，上海時期魯迅對非洲題材電影是充滿期待的，也寄寓著其對西方資本主義殖民文化的深深憂思。

二、魯迅觀看非洲題材電影類型及其立場

20世紀30年代，上海成為遠東地區第一大都市，被稱為“東方巴黎”，電影院、酒吧、舞廳、咖啡館、茶室等不計其數，前衛時髦的消費主義文化盛行。此時，看電影已經成為上海市民群體的重要娛樂方式，奧迪安大戲院、明星大戲院、上海大戲院、新光大戲院、融光大戲院等高檔影院鱗次櫛比，《申報》《電影藝術》《現代電影》《明星月報》等電影雜志發行量日益攀升，各種電影宣傳廣告和畫報鋪天蓋地，讓人目不暇接。“上海的日報上，電影的廣告每天大概總有兩大張，紛紛然競夸其演員幾萬人，費用幾百萬，……空前巨片，真令人覺得倘不前去一看，怕要死不瞑目似的。”[5]魯迅到達上海之后，經常和家人、朋友共同觀看美國好萊塢電影，其電影題材多樣，風格各異，這不僅能夠有效緩解魯迅的精神壓力，為個人文學創作提供素材，也可以滿足魯迅對神秘原始非洲的想象。針對上海時期魯迅觀看非洲題材電影來講，主要包括探險類、愛情類、歷史類等不同類型，下面將分別論述之。

（一）探險類影片

此類影片主要以《非洲獵怪》（美國，1926）、《人獸奇觀》（美國，1930）、《獸世界》（美國，1930）、《兩親家游非洲》（美國，1930）、《獸國奇觀》（美國，1931）、《非洲小人國》（美國，1932）、《漫游獸國記》（美國，1935）等為重要代表。魯迅之所以喜歡探險題材電影，一是他早年富有科學探索精神；二是魯迅受到越文化傳統的深刻影響，骨子里面帶有浙東人的硬脾氣，極具冒險精神，這種精神在西方文化的洗禮之下，又轉化為對靜態安穩的中國文化的批判動力，這也是魯迅喜愛探險片的重要原因。眾所周知，非洲是一片遙遠神秘的蠻荒之地，沙漠和熱帶雨林分布較廣，野生動物種類繁多，虎豹獅象成群結隊，原始風情濃郁，成為許多探險家拍攝紀錄片的理想之地。實際上，上海時期魯迅觀看的首部非洲題材影片是《非洲獵怪》，屬于探險類電影。1928年11月25日《魯迅日記》記載：“下午有麟來，夜往ODEON看電影，并邀三弟、廣平。”[6]這里，魯迅所記“有麟”，即荊有麟，1923年，他曾經在北京世界語學校聽過魯迅講課。此時，荊有麟已經離開北京到達上海，平時與魯迅具有頻繁密切的私人交誼。ODEON即奧迪安大戲院，位于上海北四川路宜樂里，早期由煙商永泰和公司總經理陳伯昭獨資建造，戲院地理位置優越，裝修精致，雅座較多。當日，上海奧迪安大戲院放映《忘恩島》（美國，1927）、《非洲獵怪》兩部非洲題材電影。其中，《非洲獵怪》由美國羅伯特·溫克勒制作公司出品，是一部黑白無聲片。當時，上海具有社會影響力的報紙雜志《申報》為電影《非洲獵怪》進行宣傳：“該片是由著名獵人白勃立奇氏在非洲狩獵實地攝制的。里面有許多見所未見的怪獸，以及見所未見的怪人；又有非洲的奇景與人情風俗；形形色色，都是我們很少見到的，看此片無異到非洲游歷一天，然則各位怎好失掉了這樣的良機呢！”[7]

目前，盡管沒有可靠資料能夠佐證魯迅觀看電影《非洲獵怪》的切實感受，但他在一定程度上被非洲大陸的怪獸、怪人、叢林以及人情風俗深度感喟。除此之外，《非洲小人國》和《漫游獸國記》兩部非洲題材電影也值得特別關注，它們均由美國福斯影片公司出品，根據著名探險家馬丁·絳遜和妻子奧沙·絳遜在非洲的真實見聞記錄拍攝而成。1934年2月22日《魯迅日記》記載：“午后同廣平攜海嬰并邀何太太攜碧山往虹口大戲院觀電影。”[8]此時觀看的電影為《非洲小人國》，主要記錄馬丁夫婦在非洲叢林中親眼看到的犀牛、火烈鳥和侏儒等真實形象，“價值連城譽滿全球空前人獸巨片。實地拍攝，并未刪減”[9]。1935年4月4日，《魯迅日記》記載：“夜同廣平邀三弟及蘊如同至新光大戲院觀Baboona。”[10]據史料考證，Baboona即電影《漫游獸國記》。當日，《申報》為其進行廣泛推介：“六萬里行程，五百萬獸類，文蠻的分野，原始與現代的對照，著名探險家馬丁·絳遜夫婦最新偉大作。影國三十年來僅有的奇績，飛機探險，深入蠻荒，百怪千奇，一網打盡。五花八門的奇觀，窮兇極惡的演出。美國福斯公司超《虎魔王》《非洲小人國》的巨制！”[11]不僅如此，新光大戲院當時在放映完畢《漫游獸國記》之后，還增加放映具有“冷面人”之稱的佩斯·開登主演的滑稽短片，魯迅觀后對其也是贊譽有加。

（二）愛情類影片

此類影片主要以《荒島歷險記·下集》（美國，1931）、《人猿泰山》（美國，1932）、《泰山情侶》（美國，1934）、《萬獸女王》（美國，1935）等為典型代表。愛情片是美國好萊塢電影導演關注的重要類型，也是魯迅特別喜歡的電影題材之一。上海時期魯迅已經正式和許廣平共同生活，在歷經早期的婚姻不幸之后，終于讓他切身感受到真正愛情帶來的生命體驗。不久之后，兒子周海嬰順利降生，給中年魯迅帶來諸多精神慰藉，這也成為他全面思考中國人的愛情婚姻、家庭生活、兒童教育等諸多問題的寶貴契機。與此同時，魯迅也嘗試借助外國電影來窺探西方人的愛情觀念，運用比較思維審視中國人的家庭倫理關系。例如，上海時期魯迅曾經觀看“泰山系列”電影，主要包括《人猿泰山》《泰山情侶》《泰山之王》《泰山之子》等。其中，《人猿泰山》和《泰山情侶》屬于愛情題材影片。1933年1月15日《魯迅日記》記載：“夜邀三弟、蘊如及廣平往上海大戲院觀電影，曰《人猿泰山》。”[12]《人猿泰山》又名《野人泰山》，是美國米高梅電影公司拍攝的第一部泰山影片，黑白有聲片，主要根據暢銷小說《野人記》翻拍而成。該電影講述一個英國富商的女兒簡·帕克到非洲原始叢林尋找大象墓地過程中突然遭遇危險，期間僥幸被當地由猿類撫養長大的野人泰山所營救，泰山身體健碩，高大英俊，卻略帶幾分靦腆。后來，簡·帕克逐漸對泰山產生愛慕之情，他們不禁陷入愛河。在歷經艱難險阻之后，簡·帕克最終在大象墓穴中尋找到象牙。此時，簡·帕克的父親由于勞累過度不幸去世，讓觀眾不勝感喟。故事情節一波三折，令人回味無窮。“故事很平凡的，但非洲大自然的雄偉和緊張危急的表演，能不叫人贊美，咋舌？……懸崖絕壁，汪洋大海，高山古樹……自然界里甚么能比這些再雄偉，再壯觀？”[13]“一切獸片之權威！透視二十世紀的真美與真善！”[14]

除此之外，作為《人猿泰山》的續集，《泰山情侶》主要講述珍妮和泰山夫婦在面對象牙探險隊員哈里、馬丁共同設置的險惡陷阱之時，他們彼此團結協作，歷經艱難險阻之后終于突破重重防線，最終化險為夷，自此過上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泰山情侶》生動再現非洲原始生活的真實狀況，給不同國家民族的影迷帶來視覺文化盛宴。“從攝影技巧上說，《泰山情侶》比《人猿泰山》來得好，攝影的優越和音響效果的刺激，都獻出了技能上的成功。”[15]上海時期魯迅曾經和家人朋友三次觀看《泰山情侶》，時間分別是1934年9月22日、9月23日和1935年2月16日，這在魯迅觀影史上實屬為數不多，可以看出其對《泰山情侶》懷有特殊感情。

（三）歷史類影片

此類電影主要以《傾國傾城》（美國，1934）、《非洲戰爭》（美國，1935）為基本標志。歷史題材電影不僅可以與各國歷史事實相互印證，而且能夠折射不同時期的社會生活印跡。客觀來講，非洲地理位置優越，礦產資源豐富，人口數量相對稀少，經濟發展水平滯后，成為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爭相覬覦的重要目標。魯迅不僅喜歡非洲的原始風情，而且對外國殖民者壓迫和剝削非洲底層勞動人民非常關注。1935年11月12日《魯迅日記》記載：“夜同廣平往光陸影戲院觀《非洲戰爭》。”[16]影片《非洲戰爭》又名《河之檀木》，由佐爾坦·科達擔任導演，由美國黑人男低音歌唱家保爾·羅伯遜主演，屬于黑白有聲影片，主要講述20世紀30年代英國政府官員在尼日利亞進行殖民統治的故事，他們在當地酋長的直接幫助之下，與槍支走私犯和奴隸販子進行頑強斗爭，最后取得階段性勝利。“非洲是神秘之地，一排的光怪陸離。該片揭露秘密痛快淋漓真有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之驚人奇觀，比‘獸世界’還要好看，比‘人獸奇觀’更有趣！唯一黑人大明星杰作，保爾勞勃生，主演緊張熱烈驚人心魄如火如荼奇情巨片。《非洲戰爭》，該片攝影美麗曾得榮譽獎品不得不看。”[17]該影片曾經獲得第三屆威尼斯電影節“墨索里尼杯”最佳國際電影提名獎，得到不同國家電影愛好者高度認可。1935年1月2日《魯迅日記》記載：“夜內山君及其夫人來邀往大光明影戲院觀CLEOPATRA，廣平亦去。”[18]根據資料考證，當日上海大光明影戲院放映的電影是《傾國傾城》，由美國派拉蒙影業公司出品，西席·B·迪迷爾導演，屬于戰爭歷史片，主要講述埃及艷后克婁巴特拉的傳奇故事，該電影曾經榮獲第七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派拉蒙公司駭人的巨制！攝制費用達八百萬美金，歷時一載有半。比《十誡》《萬王之王》《羅宮春色》更壯觀更珍奇。尼羅河之畔尤物，羅馬帝國之雄主。……偉大無匹的場面，輝煌富麗的舞景，悲壯慘烈的戰爭。”[19]1935年1月4日，魯迅在致山本初枝的信中說：“內山老板原說假期中去南京一游，結果未去，只到南京路轉了一圈，去看《克來阿派忒拉》。我也去了，但并非廣告上說的那么好的電影。”[20]由此可見，魯迅在觀看電影《傾國傾城》之后，個人感覺并不太理想，甚至懷疑電影廣告內容可能具有虛假宣傳之嫌。

進一步來講，上海時期魯迅深度思考美國好萊塢電影在視覺文化、傳播媒介、藝術價值等諸多方面的內在邏輯，并緊密結合20世紀30年代中國左翼電影發展狀況，試圖揭示西方資本主義國家電影工業迅速發展的秘密。第一，在視覺文化方面，美國好萊塢電影公司充分利用工業革命帶來的有效便利，把聲光化電的技術手段融入西方資本主義電影工業制作全過程，試圖在圖像選擇、場景勾勒、氛圍營造等諸多方面實現更新迭代。1934年4月22日，魯迅在雜文《朋友》中寫道：“但不久就在書上看到一點電影片子的制造法，知道了看去好像千丈懸崖者，其實離地不過幾尺，奇禽異獸，無非是紙做的。”[21]可以看出，美國好萊塢電影此時已經開始利用虛擬場景來代替局部真實圖像，這必將會給不同國家電影觀眾帶來視覺沖擊力。第二，在傳播媒介方面，美國好萊塢電影之所以能夠在上海影壇占據較大市場份額，根本原因在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充分利用文化資本的潛在力量，把電影藝術作為一種特殊文化商品在全世界范圍內大肆傾銷。實際上，許多美國好萊塢電影除了宣揚殖民思想，歪曲革命斗爭，甚至還存在著低級趣味的影片。正如魯迅所說：“近五六年來的外國電影，是先給我們看了一通洋俠客的勇敢，于是而野蠻人的陋劣，又于是而洋小姐的曲線美。雖然是正正堂堂的‘人體美與健康美的表現’，然而又是‘小童擋駕’的，他們不配看這些‘美’。”[22]第三，在社會價值方面，美國好萊塢電影源源不斷涌進上海，在客觀上刺激了國產電影的迅猛發展，促進了中國早期左翼電影朝著正確方向演進。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魯迅對許多好萊塢電影表現出偏愛姿態，然而，他并沒有放棄對好萊塢電影的反思，其在明確指出好萊塢電影在給人們帶來精神愉悅的同時，內部也潛藏著視覺幻象和異化因素。和許多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者們相似，魯迅也隱約察覺到這種憑借現代科技手段大規模復制、傳播文化產品的電影，正在日益成為束縛現代人意識的工具和獨裁主義的幫手，并以較從前更為巧妙有力的方式來欺騙和奴役大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們普遍以為魯迅對好萊塢電影的態度是復雜的，也是矛盾的，這也許正是魯迅思想本質的悖論之處。

三、“文明”與“野蠻”的復雜糾葛

縱覽上海時期魯迅觀看諸多非洲題材電影，經典場景之一是荒野叢林中間的虎豹獅象被迫卷入與外部各色人等的殘酷廝殺。此時，人與動物之間的復雜糾葛構成一個饒有意味的話題。20世紀30年代，魯迅正是在和左翼作家、民族主義文學作家以及自由主義作家進行激烈論爭過程中，真正感受到現代中國思想文化的復雜性和矛盾性，并以左突右沖的橫站姿態來躲避各種“暗箭”。后來，魯迅以此為內容素材創作《戰士和蒼蠅》《夜頌》《一點比喻》《“抄靶子”》《野獸訓練法》等經典雜文，文中出現過大量動物意象，初步形成“褒揚性”和“貶斥性”兩大類型，前者主要包括狼、蛇、烏鴉等，后者則有狗、蒼蠅、蚊子等，這都寄寓著魯迅對“人”與“動物”之間關系的深層思考。事實上，“在魯迅作品中，人與獸從來都是糾纏在一起的，所謂動物意象系統實際上是一個象征、隱喻系統，它背后隱含著的是一個‘人的世界’，體現的是魯迅對于人的認識和思考。作為一位思想界戰士，魯迅關注的不是人的政治、經濟狀況，而是人的思想意識、精神人格”[23]。魯迅在處理許多矛盾問題之時從來不拘泥于既定規約，而是運用辯證思維來加以審視，努力把生命意志和強力積極融入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嘗試打破中國幾千年的傳統中庸之道。倘若按照達爾文的進化論來審視人類社會發展過程，其在經過漫長歷史演化之后，理應褪去動物自身的獸性特征，但是，在許多非洲題材電影中間卻彰顯出傳統與現代、落后與進步、低級與高級之間的錯位癥候，并構成上海時期魯迅對電影藝術的社會學思考，這表明魯迅對機械復制時代的消費主義文化具有反思意識，也成為全面透視上海時期魯迅之于美國好萊塢電影復雜態度的窗口之一。

事實上，魯迅的矛盾性立場也折射出“文明”與“野蠻”的基本界限是模糊的。所謂文明的白種人采取暴力手段肆意侵擾非洲土著居民，甚至把許多獸類強制帶到現代都市供人圍觀，反文明的野蠻行為在電影畫面中間經常上演，直接引起上海時期魯迅對非洲題材電影的種種凝思。相較于非洲的原始落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經過工業革命，在社會發展方面已經進入文明階段，但是，文明背后的貪婪虛偽本質昭然若揭。以《非洲孔果國》（美國，1934）為例，電影生動記錄殘疾的白種人以復仇名義來到原始非洲，白種人運用迷信和魔術等不正當手段征服本地居民，其行為之殘暴實在令人發指，真實暴露了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奉行殖民主義的丑陋面目。“于是被征服者便臣服于他們的主人，而文明便是人間的上帝。然而更可怕的便是所謂威德的夸張，這種掩蓋野蠻行為的真相，已成為文明人最足矜持之處。”[24]因此，“文明”與“野蠻”的矛盾沖突并不意味著前者試圖征服后者，而是學會尊重多樣性和差異性，在相互鏡鑒之中各自保持獨立個性，最終達到世界大同。針對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而言，魯迅在留學日本時期就提出“立人”思想，認為人只有首先在精神層面祛除愚昧，廣泛接受啟蒙思想教育，才有可能成為真正“大寫的人”，其觀點在早期雜文《文化偏至論》《破惡聲論》《斯巴達之魂》等得到有效彰顯。此時，魯迅似乎已經意識到被馴化的嚴重弊端，才倡導運用強力意志來有效彌補國民性弱點。

結語

綜上所述，上海時期魯迅之所以青睞非洲題材電影，一方面在于開闊視野，增長見識，給平淡的日常生活增添些許亮色；另一方面，魯迅嘗試借助非洲題材電影來區分文明與野蠻之間的界限，進而深度思考人性與獸性的復雜糾葛。1933年，瞿秋白在《魯迅雜感選集·序言》中正式提出“魯迅是誰”的重要命題，他說：“魯迅是萊莫斯，是野獸的奶汁所喂養大的”“他的士大夫家庭的敗落，使他在兒童時代混進了野孩子的群里，呼吸著小百姓的空氣。這使得他真象吃了狼的奶汁似的，得到了那種‘野獸性’。”[25]作為“精神界之戰士”，也許魯迅在觀看非洲題材電影過程中，讓他進一步意識到改造國民性的關鍵癥候。因此，魯迅才大聲疾呼提倡野性，祛除家畜性和奴性，以此來重塑現代國民的精神品格，早日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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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禹權恒，男，河南泌陽人，信陽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代電影史、魯迅研究。

【基金項目】" 本文系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左翼魯迅的誤讀研究”（編號：2016G031）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