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線性到網狀： 電影蒙太奇思維與舞蹈敘事結構的轉向

【摘 要】 在突破舞蹈藝術“善抒情，拙敘事”的固有認知后，如何展開舞蹈的敘事維度成為舞蹈藝術發展的重要命題。因即時性、在場性的藝術特征，傳統的舞蹈敘事結構往往側重于按照時間的單向度進行線性敘事，其內容與形象塑造呈現出縱線特征。隨著各門類藝術之間的不斷借鑒與融合，舞蹈電影作品的興起使傳統舞蹈敘事結構發生轉向：即從單一的線性時間敘事轉向彼此交織、互為呼應的“網狀式”敘事結構。在電影蒙太奇思維影響下，舞蹈的敘事能力與表現能力呈現出更豐富、更深度的結構。從現場語言到鏡頭語言，舞蹈在蒙太奇思維的推進下逐步打破創作局限，進入到更為廣闊的藝術創作與藝術表達的維度之中。

【關鍵詞】 蒙太奇； 舞蹈敘事； 線性； 網狀

縱觀舞蹈發展史，敘事是舞蹈藝術的重要屬性，時間性是敘事的必然本性。在突破舞蹈藝術“善抒情，拙敘事”的固有認知后，舞蹈作品“敘事”可能的探索與敞開成為舞蹈創作與學理研究的重點。電影敘事學者弗朗索瓦·索斯特（Francois Jost）指出：“敘述意味著某一事件被講述，它必須以敘事為前提”[1]，而敘事則以事件轉向為講述基礎。可見，敘事意味著從一個事件轉向另一個事件的時間性過程。傳統舞蹈大都采取線性敘事方式，隨著社會科技的不斷發展，舞蹈與各門類藝術間的橫向跨界愈發增強，從而引發了舞蹈敘事結構的藝術轉向。

電影與舞蹈之間有著天然的視覺共通性。在電影蒙太奇思維的影響下，傳統舞蹈“線性”的單向度敘事模式正逐漸轉向網狀式敘事?；貞?、倒敘、拼貼、時空重構、舞臺多時空并現等方式的出現，豐富了舞蹈的敘事能力，也改變了舞蹈的敘事方式。“我們所面對的并不是一個，而是許多空間。確實，我們所面對的是一種無限多樣性或不可勝數的社會空間。”[2]舞蹈敘事借助蒙太奇思維拋棄了固有敘事結構的線性與因果性，轉向或交疊、或并置的網狀式敘事。本文以此為基礎，通過多維度分析敘事蒙太奇在舞蹈作品中的具體運用，以期為舞蹈敘事結構的橫向跨界與未來探索提供可行性參考。

一、線性時間：舞蹈敘事的傳統結構

時間是舞蹈文本的基本組成。艾薩克·牛頓（Isaac Newton）將時間定義為“絕對的、真實的、數學的”，認為“時間就是變化的量度”[3]。在舞蹈的線性敘事文本中，時間是單一的、連續的，是舞蹈故事情節“開端、發展、矛盾、結尾”的持續向前推進。舞蹈敘事結構在線性時間中完成“起承轉合”的閉環，以最終奔向某個明確的目的或主題。正因如此，在舞蹈敘事的戲劇情節表述中，始終能感受到一根時間線索若隱若現于作品之中，與“觀看”發生聯系。換言之，觀眾通過時間延續的線索來完成對作品意義的理解。

20世紀中國經典現實革命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以中國革命歷史為舞劇敘事背景，講述了吳瓊花從惡霸南霸天府中逃出后，在洪常青（紅軍黨代表）的幫助下，逐漸成長為一名有著堅定理想信念的紅軍女戰士的過程。舞劇的整體敘事結構遵循開端、發展、結局的縱向路徑，在線性的時空中安排情節，在故事的相對完整敘事中完成觀者的共鳴。

以敦煌壁畫為創作背景的大型舞劇《大夢敦煌》，通過青年畫師莫高與大將軍之女月牙的感情歷程為線索，在感人肺腑、婉約動人的愛情故事中刻畫了青年畫工莫高不斷追求藝術至高境界的堅韌形象，同時通過一對生死戀人的千古絕唱歌頌了忠貞不渝、純潔熾熱的愛情。從敘事方式上看，該舞劇屬于典型的縱式結構，它遵循時間次序，將一個又一個事件展現在觀者面前。在以時間為秩序的底層邏輯中，通過別人的生活世界來敘述、反思我們的人生經驗。在完整的藝術結構與連貫的時間邏輯中啟發觀眾的思考與共情。

作為觀者感知的首要途徑，“觀看”連接著觀者主體去感知現象的原初性與豐富性。在線性時間觀的舞蹈敘事傳統結構中，“觀看”強調“即時性”（present），強調以“現在”這一單位為基本要素，展開對持續、均衡、單向流逝的時間理解。這種“此時此刻”的現場藝術不僅突顯了以“在場”為核心的藝術審美邏輯，更將審美指向了主體（觀者）在觀看過程中（觀看所見）對客體（觀看對象）的理解。

換句話說，傳統的舞蹈敘事活動是通過對一個不斷流逝的外部世界的閱讀、理解、總結、反思來實現的，并由此塑造了舞蹈藝術作品對觀看與所見的基本理解。然而，舞蹈敘事傳統結構的線性時間觀所建構的觀看邏輯，并不能等同為藝術感知與藝術體驗。單向的時間秩序造成舞蹈敘事的諸多局限，如舞蹈故事的平鋪直敘、表達方式的形式單一、作品內核缺乏深度敘事、觀者永遠“外于”作品等。事實上，在舞蹈敘事過程中，舞蹈肢體語言的特殊性能將抽象的、復雜的、多維的時間具象化呈現，使舞蹈的時間性產生可感可見、奇幻多變的非線性時序，激發藝術時間的創造性想象。此外，個體生命經驗的豐富性使觀者在觀看過程中產生了多重化理解，亦關聯著非線性化的時間體驗。

與傳統舞蹈線性化的敘事結構不同，網狀式的敘事方式力圖打破單向度的時間永恒論，在“實”與“虛”的模糊界限中創造出更多藝術感知。換言之，在網狀的時間差異序列中放大身體感知，在“似真似幻”的過程中構建藝術世界的無限可能，使觀眾從“反思”走向“體驗”。

二、網狀時間：蒙太奇思維與舞蹈敘事的多重時間序列

古老的舞蹈藝術與電影藝術似乎有著某種意義上的共鳴與回響。從鏡頭語言來看，舞蹈藝術被視作一個由連續的鏡頭序列所構成的視聽系統。語言元素的構建、舞蹈編導對素材的選擇性使用與創新性發展是舞蹈創作對語言素材的第一次創造；演員對語言素材的表意處理則是進入藝術時間后的第二次創造；而觀眾對舞蹈敘事信息的自由捕捉、差異性搭建則是第三次創造。由此可見，一個相對完整的舞蹈文本，從“出現”到“看見”再到“被認知”，每一個捕捉都包含不同主體的多次剪輯、拼貼、重組所產生的蒙太奇效應。

正如卡洛·羅威利（CarloRovelli）所言：“世界是由事件構成而非物質?！盵4]舞蹈的世界亦如此。謝爾蓋·愛森斯坦（Sergei M. Eisenstein）強調：蒙太奇“擁有一系列近似語言的表現手段。這些手段擴大了電影的可能性，使它突破了藝術的界限”[5]。

在電影蒙太奇思維的啟發下，舞蹈時間變得更富有彈性，“過去——現在——未來”模糊化，作品敘事得以自由暢想于藝術時空之中，在視覺形態、時間處理、空間特性、情緒表達等方面都產生了明顯轉變。電影蒙太奇為舞蹈藝術表現手法的橫向跨界與藝術表達能力的綜合提升給予了重要的藝術參照。學者藍凡指出：“蒙太奇舞蹈語言指的是電視舞蹈時空的結構方法，是觀賞者審美者眼中電視舞蹈時空運動的視點變化?！盵6]蒙太奇的介入改變了傳統舞蹈藝術語言的敘述方式，使舞蹈在時空結構中自由穿梭，為舞蹈作品帶來創造性可能。通過蒙太奇思維，傳統的線性敘事方式被打破，呈現出多視角、多時空、多維度的時間重疊或交叉的網狀式時間敘事方式。在蒙太奇理念的作用下，舞蹈的深度敘事將舞蹈的抒情性與敘事性融合為復合式表達空間，推進舞蹈敘事從表層的物理時間走向更意象的藝術時空。

在多重時間序列的網狀式舞蹈敘事結構中，舞蹈作品的意義與種種元素被交織盤踞于一體。舞蹈創作者對元素進行藝術變形，使舞蹈從縱向的線性時間線索轉向于根據視覺慣性與意義發出所形成的想象性時間的合法性當中?！昂玫募糨嫵擞面溄右幌盗幸曈X形象的方法來說明一個場面以外，還可以引起我們的聯想并給予我們聯想一個明確的方向?！盵7]可見，這種舞蹈動作的蒙太奇式組合就是創作者通過電影語言對舞蹈藝術的二次加工與跨界賦能。

蒙太奇思維下，舞蹈敘事的多重性、重塑性使時間涌向充滿差異與彼此關聯的網狀式。多重時間序列的剪切、拼貼、組接，使舞蹈敘事在事件合法性的前提下呈現出更豐富的表達內涵。正如讓·米特里（Jean Mitry）所言：“影片的表意功能與語匯表達方式中的表意功能相反—不是約定俗成的?！盵8]舞蹈藝術也正通過蒙太奇向觀眾呈現出更多元的“意象化”視覺思維?？梢赃@樣理解：單一的、平面的、二維的舞蹈肢體語言被解構；與此同時，綜合的、立體的、多維的舞蹈蒙太奇正在形成。通過對動作“陌生化”的再構，去粗取精，巧妙運用戲劇中的間離效果，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舞蹈藝術增添更多元的審美要素。

在蒙太奇鏡頭語言的作用下，舞蹈影像擁有了比傳統舞蹈敘事更大的自由，在光影之間重新構筑獨特的畫面鏡頭，將上下連接的鏡頭空間組合成非線性時間卻符合想象邏輯的獨特藝術空間，并形成空間關系。利用畫面中的明暗、透視等要素，獲得想象的“合法性”與體驗的“真實感”。在舞蹈影像作品《煙》中，男人（男主角）、攀爬桌子（動作一）、對視（動作二）、跌落（動作三）、女人（女主角）四個看似毫無關系的動作元素，通過鏡頭不斷切換、重復剪輯、拼接，打破現實時空的單一秩序，動作通過蒙太奇使觀眾產生一種合理性想象，并同時表達出現實空間下男人與女人對視；心理空間男人內心的忐忑、彷徨、不知所措?！稛煛吠ㄟ^看似毫無時間秩序的呈現，以詩意化表達呈現出男人在見到女人之后的欣喜與佯裝鎮定。進入第二段，作品中封閉的環境、一無所有的空間、地面、桌子、鐵梯隨鏡頭不斷交織，演員在畫面中穿插，重復拼接、反轉、跳切等蒙太奇剪輯技法營造出混亂破碎的潮濕氛圍，在無法言說又無處不在的氛圍中極大地增添了舞蹈心理空間的表達。借助蒙太奇技術，舞蹈影像對傳統的鏡框式劇場空間與舞者肢體語言進行解構與重塑，放大人物情緒至奇幻的畫面，從而呈現出更具張力的視覺沖擊。

“內容愈具動態，取景愈寬闊，鏡頭就顯得愈短；內容愈精致，取景愈狹窄，鏡頭就顯得愈長?！盵9]蒙太奇思維不僅影響了舞蹈影像，也推進了電視舞蹈。譬如在《舞蹈風暴》的節目中，演員的“風暴時刻”就是將動作從不同角度分解開來重點刻畫。首先，通過中鏡頭的整體造型進行“整體描述”，使觀眾感受到整體造型的藝術美；其次，以不同的分鏡頭對肢體進行局部描寫，使觀眾對肢體語言形成的各部分及組合產生一種奇妙的聯想；再次，通過特寫鏡頭，對腳背、腰、手指尖等身體的細節部分進行特寫，讓觀眾真切感受到舞者身體的質感與內在張力；最后再切換回整體。當鏡頭再次回到整體時，觀眾對這一“風暴時刻”有了更多的遐想空間，它不再是演員完成某種單一的高超技巧，而是與人們身體產生藝術關聯與藝術想象的藝術時空結構下的舞蹈審美。

從舞蹈影像到電視舞蹈（舞蹈錄像），蒙太奇鏡頭語言對舞蹈創作的影響越發重要。然而，舞蹈作品的主流呈現方式是現場藝術?！霸趫鲂浴笔俏璧杆囆g具有代表性的藝術審美特性。那么，如何推進舞蹈藝術在現場的、具體的空間下產生蒙太奇效應，成為新時代舞蹈藝術發展的時代命題。

三、深度敘事：舞蹈現場空間的蒙太奇建構

敘事蒙太奇源自美國著名導演格里菲斯等人所提出的一種電影敘事手段，法國電影理論家馬賽爾·馬爾丹（Gabriel）指出：“敘事蒙太奇將許多鏡頭按照因果邏輯或時間順序剪接在一起，從戲劇角度和心理角度來推動劇情的發展；表現蒙太奇則以鏡頭的并列為基礎”[10]。通過敘事蒙太奇，平面的舞蹈時空被重組，舞蹈中的舞詞（單一動作）與舞句（舞蹈句式）被重組、拼接、剪輯，并在舞美配合下呈現出不同空間（舞臺上出現不同空間），不同時間（舞臺上出現不同時間）的交織與穿插。舞蹈作品在現場表演中打破了傳統舞蹈敘事的單向度表達方式，使作品本身呈現出更為綜合的藝術表現力與更為深度的敘事能力。

（一）平行蒙太奇

平行蒙太奇是電影敘事的常用手法。從單一的舞蹈作品到綜合性的舞劇或舞蹈詩的創作，平行蒙太奇的運用可謂比比皆是。在當代雙人舞作品《夫妻哨》當中，作品第一個鏡頭是：黑暗的舞臺與雷雨交加的背景聲顯示出此刻的現實時空是在一個暴風驟雨的夜晚，一對夫妻正在緊急搶修壞掉的電路。第二個鏡頭是：舞蹈作品跳出上述的時空狀態與事件發展當中，轉而通過音樂與燈光的突然轉化，在黑暗的舞臺上呈現出兩束追光，將舞臺上分割出兩個不同的時空——妻子在舞臺左側高舉著手電筒照著夜色（代表妻子還在現實時空中），丈夫則站在舞臺的中間望著妻子（丈夫已進入心理時空）。第三個鏡頭是：舞臺左側照在“妻子”身上的追光逐漸消失，舞臺中間屬于“丈夫”的追光逐漸推開（進入心理時空），年輕的妻子正在辛勤忙碌著（丈夫回憶）……擦桌子、拖地、換燈泡，丈夫追著妻子的腳步默默望著，原來在他守衛著哨所時，他的妻子也在全心守護著他們的家。第四個鏡頭是：妻子辛勤忙碌后終得小歇片刻，丈夫悄然走近卻發現妻子已不知何時長出了白發（寓意時間的快速推進，藝術時間與現實時間之間的不平衡性）。第五個鏡頭是：黑暗燈光與雷雨交加的夜晚再次出現（回到現實時空當中），丈夫緊緊抱住了高舉手電筒的妻子。觀眾通過這些鏡頭可以清晰感受到《夫妻哨》中“丈夫”內心的心理活動。在一次緊急的電路搶修過程中，丈夫回望著堅韌的妻子，回想著這一路妻子的不易與陪伴，內心對妻子充滿了愧疚與感激。通過平行蒙太奇的敘述方式，《夫妻哨》以舞美燈光在臺上區分兩個時空，以簡單的畫面呈現出兩位主人公內心的五味雜陳，不僅讓觀眾感受到婚姻的真摯及美好，也向觀眾刻畫出人物內心的情緒轉化，塑造出更有“人味兒”的舞臺形象，產生強烈的藝術感染效果。又如平行蒙太奇在《西行》中主要表現為：第一幕中間選擇母親剛剛把幼童托付給師父，下一個畫面就是成年玄奘在誦經。在這個畫面中，舞蹈者利用平行蒙太奇的藝術手法，寓示時過境遷，提高敘事的效率和效果，也為舞臺后續開展西行做出充足鋪墊，在應用平行蒙太奇的時候也可以通過改變舞臺上的布景來進一步表現劇情中的時間變化。[11]

（二）交叉蒙太奇

交叉蒙太奇（或稱“交替蒙太奇”），指的是兩條或兩條以上情節線索（不同時空、同時異空、同時同空）迅速而頻繁地交替在一起，呈現出同時表現的特征。與平行蒙太奇不同的是，交叉蒙太奇更注重線索之間的同時性——即“動作的同時發生”，以及頻繁的交替呈現。一般來說，情節線索之間的發展與影響都是相互的，這種交織的情節發展方式與最終交叉匯合的“結果”使舞蹈作品呈現出更豐富、完整的故事敘事線。在舞蹈詩劇《只此青綠》中，王希孟（北宋）與展卷人（現代）多次同時、同頻出現在舞臺上，完成了中國古代經典文化藝術在今天的現代回響?！跋Ｃ稀迸c“展卷人”在舞臺上跨越時空的同頻共振，讓觀眾體會到經典藝術跨越時間。藝術在過去——今天——未來無限綿延與交織；藝術使橫跨千年的兩位學者完成了心靈對話?！跋Ｃ稀焙〞沉芾斓乩L畫著；展卷人就站在“希孟”背后，看著這幅畫逐漸形成的過程，驚嘆不絕。這一交叉蒙太奇的敘事手法不僅體現出“希孟”與展卷人之間就如同鐘子期與伯牙一般的靈魂知己，更隱喻著這幅偉大的畫作跨越千年時空依然能深刻打動著中國人內心，表達出中華文脈在每一位中華兒女內心深處不斷延續的永生動力。又如在舞劇《西行》中，主要在第二幕的結束和第三幕的開頭部分利用交叉蒙太奇的藝術處理手法，在這個階段中有刺客去刺殺玄奘，這也是玄奘所需要面臨的磨難之一，這一階段的玄奘同時經歷了“情劫”和“命劫”，通過利用交叉蒙太奇的手法，能夠同時呈現玄奘所面臨的兩種苦難，把劇情推向高潮。[12]

（三）顛倒蒙太奇

所謂“顛倒”，即以回憶、倒敘的方式去介紹舞蹈故事的來龍去脈。以結尾展開的故事情節與舞蹈內容，更能幫助觀眾把握舞蹈人物形象、共情舞蹈故事發展的線索。通過旁白、妝容、舞美燈效等一系列舞臺藝術的配合，引發觀眾的注意力，在合理的“真實感”中去回顧、推理、共鳴這個舞蹈敘事的深層結構。舞蹈《只此青綠》最開始就向我們呈現了超越時空的藝術巨作《千里江山圖》，使在場的每位觀眾都對這位少年天才“王希孟”的傳奇一生充滿想象。爾后，觀眾隨著“展卷人”的視線回望“王希孟”的一生，他對于繪畫的鍥而不舍；他的匠心精神；他對于祖國山河與瑰麗人生的美好愿景，盡描繪于他的作品之中。最終“王希孟”通過漫長的尋找、艱苦的藝術創作過程，終于完成超越時空的藝術巨作《千里江山圖》，成就了靈感降至，演員“希孟”執毫快揮，舞蹈動作行如流水，代表著王希孟源源不斷的靈感迸發；巨作落成那一刻，音樂的宏偉展現出曠世畫作，而這一刻的“希孟”在舞臺上安靜站立，渾身顫抖，淚流滿面。通過快慢的前后動作對比、恢宏音樂與演員安靜佇立舞臺的動靜對比，體現出畫作落成那一刻“希孟”內心奔涌而至的復雜內心，也引發現場觀眾的頻頻落淚。在顛倒蒙太奇舞蹈結構處理下，觀眾以“移情”的心對“古之立大志者，不惟有超世之才必有堅韌不拔之志”開啟了直觀感悟，更深刻體會作品的“畫外之音、言外之意”。

（四）蒙太奇思維對舞臺平面空間的突破

“在舞劇里，和任何地方一樣，重要的不是臺詞本身，而是象征形象、比喻手法，它們存在于作品的‘字里行間’，而舞劇編導必須用造型的手段去揭示它?！盵13]在新媒體技術與信息技術不斷發展的當下社會，舞蹈與蒙太奇之間的跨界融合除了肢體語言本體之外，還應該巧妙運用燈光、道具、特效等多種技術手段，不斷突破傳統舞美表達方式，將蒙太奇式的表現技法貫穿于作品當中，從而發揮出“舞蹈電影”的即視感，滿足觀眾的視覺體驗?！队啦幌诺碾姴ā罚ㄒ韵潞喎Q《電波》）是中國舞劇對于蒙太奇手法運用的成功探索，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力與身臨其境之感。作為首部“諜戰”題材的舞劇，如何突破“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身體語言之藩籬，對肢體語言背后的“象外之意”進行清晰表述，是《電波》需要解決的首要難題。對此，《電波》給予的回答是多維度與電影藝術結合，通過蒙太奇的鏡頭語言將舞劇形式快節奏、舞臺角色多身份、故事情節多變化的強烈畫面感生動呈現。在舞美效果的處理上，編導選擇了26塊可移動景片作為主題裝置。編導通過移動景片的變化、重構，對舞臺的平面空間進行自由切割。在移動景片的變化下，舞者在不同空間下舞動，裁縫、黃包車師傅、舞女、報童、賣花女等各司其職，看似毫無關系的個體在舞美蒙太奇式處理下形成一種戲劇式和諧，進而向觀眾交代出不同人物之間的關系，并清晰顯示出明線（舞者的職業）與暗線（地下革命者、群眾、軍統）。舞劇《電波》通過對移動景片這一舞美的蒙太奇式手法處理，在舞臺上呈現出時空或同一、或交錯、或重疊的層次感，不僅使平面的劇場舞臺產生一種電影多維空間的視覺特效，更力破觀眾對舞蹈“拙于敘事”的傳統看法。不僅如此，在面對多時空交叉同時呈現時，自身條件的限制促使觀眾只能選擇其中一二場景重點觀看。不同的觀看角度使觀眾在無意識的欣賞過程中產生自我蒙太奇式剪輯，繼而萌發不同的視覺審美體驗。這種多維度的蒙太奇方式不僅拓寬了舞蹈的整體表達能力，更在似真似幻之間為觀眾營造出一種置身其中之感?；蛟S可以這樣總結：蒙太奇理念在舞蹈作品中的呈現，推動了舞蹈作品審美的范式改革，推動舞蹈藝術從觀看（強調對象）走向體驗（強調主體）。

四、蒙太奇手法在舞蹈作品中的藝術價值

蒙太奇手法在舞蹈作品中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與實踐價值。舞蹈作品中的蒙太奇式表達，是在電影藝術的橫向刺激下對舞蹈作品“去粗取精”的藝術創作過程。根據作品的主題內容、情節發展及所要表達之意，蒙太奇將毫無意義的時間部分進行刪減；對重點部分進行剪輯、拼接，在確保舞蹈作品發展邏輯的基礎上自由穿梭于藝術時空之中。通過蒙太奇理念，舞蹈作品的象外之意得以清晰詮釋，并最終形成一個既連續又自由的藝術整體。

（一）理論價值

社會信息技術突飛猛進的發展，日益更迭的文化理念推動蒙太奇技術與舞蹈藝術之間的相互滲透、相互融合。無論是作為具體的技術手段或是藝術創作構思的方式，蒙太奇手法有效打破了固有的舞蹈作品時空理念，拓寬舞蹈編導的創作思維，更大限度地增強舞蹈作品的藝術可能性，在對未知的探索中以更為包容開放的視野多維度、多層面提高作品的藝術感染力。

首先，蒙太奇技術具有理論普適性。在日常生活中，人們依據思維方式與審美體驗的不同，導致人在觀察與認識周圍事物時會產生自發性的剪輯、拼貼、重組。將這些片段進行拼湊之后，就能構成這個人對于某一事物的個體獨特認知。這種打破時空限制的個人聯想就是蒙太奇在人們生活中的雛形。針對這一蒙太奇式的思維特征，“我們經常不斷地把我們對所接近的人的一些零星的表面認識湊在一起，然后再在腦子里塑造他們的形象。我們也就是以這種方式來創造我們的世界，每一個人像藝術家一樣部分地、不完備地、沒有目的地而且還不斷地處理他的經歷。可是由于他的才能，他能把他對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的體驗加以分析和綜合，這樣他思想中的事物就有了清晰的輪廓，并且很全面——這種分析和綜合的才能是永遠不會停止的，而是時時刻刻都在進行著的”[14]。

其次，蒙太奇技術對舞蹈藝術的創作有重要的理論價值。通過蒙太奇技術，多元化的個性需求與藝術作品背后的普適性價值得以同時展現。不同于其它的藝術形式，舞蹈是以身體為表現質料的藝術形式。不同演員對于肢體語言的詮釋有細微差別，根據對舞蹈作品的不同解讀，肢體所傳遞的語言、語速、質感也不盡相同。觀眾在觀看舞蹈作品時，一方面，會對編導與演員的表演進行情感判斷與思想共鳴；另一方面，也會對吸引自己的肢體語言進行進一步的主觀判定與重點解讀。由此，舞蹈作品產生了豐富多樣又相互關聯的多元身體語態。通過蒙太奇式表達與觀賞過程，在審美活動中既得到了獨特的個體審美經驗，同時又建立在統一的情感審美共鳴體系當中。

（二）實踐價值

蒙太奇技法避免了舞蹈作品默劇化的困擾，從“長于抒情拙于敘事”到“優于抒情巧于敘事”，蒙太奇表達為舞蹈藝術提供了切實可行的藝術實踐價值。

第一，蒙太奇技法增強了舞蹈敘事時空的豐富性。作為一種藝術呈現的特殊方式，蒙太奇技法進一步拓展了舞蹈肢體語言的時空范圍，增加了舞蹈語言的敘事功能與情感表達的豐富性。傳統舞蹈肢體語言的表述往往依據內容與情節進行時間的縱線型敘述，一旦遇上時空層次不統一時，舞蹈的肢體語言則會出現表述之困。這也是許多觀眾讀不懂舞蹈，或者認為舞蹈藝術所構造、詮釋的藝術世界層次不夠多元、思想不夠深刻的主要原因之一。而蒙太奇手法的出現，恰到好處地彌補了舞蹈肢體語言的局限性。在舞蹈作品中巧妙融入蒙太奇手法，通過剪輯組合，舞蹈作品不僅實現了藝術時空天馬行空與現實時空邏輯合理的有機統一，有效增加了舞蹈作品敘事時空的豐富性，使舞蹈作品的藝術魅力更多維地呈現在流動的時空變化中，給予觀眾更多元的感官體驗，進而引起觀眾的情感共鳴。

第二，蒙太奇技法增強了舞蹈肢體語匯的多樣性?！八囆g的目的是要人感覺到事物，而不是僅僅知道事物。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變得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因為感覺過程本身就是審美目的，必須設法延長?！盵15]這里所指的“陌生化”，正是打破固有藝術形式、藝術語言之后所產生的鮮活感受。這種“間離”效應喚醒了固化形式，衍生出一系列奇妙的舞蹈肢體效應，在不自覺的過程中創造出新的身體語匯，為避免單一重復的藝術現象提供有效手法。新的身體語匯本身即具備多義性，不同觀眾依據個人審美趣味進行不同解讀，在蒙太奇式的觀賞過程中激發舞蹈作品的創新突破。因此，舞蹈語匯借助蒙太奇的平行、交叉、重復等手法打破既定規則進行重新組列，在不斷變化的藝術時空中增進舞蹈的空間敘事張力，喚起觀眾潛在的“內模仿”機制，拉近觀者與編導的意象空間交流。

第三，蒙太奇技法增強了舞蹈情境的互文性。從本質上看，蒙太奇是一種基于思維方式變化的技術手法。因此，蒙太奇技法具有懸念、襯托、聯想、暗示、對比、呼應、連貫等多種鏡頭語言符號的深層次含義，可以較大程度地將人的思想、心理、情感串聯起來，使舞蹈作品的藝術時空與觀眾所處的現實時空產生微妙的內在呼應，并在兩者的互文中增強對舞蹈作品的代入感。

結語

當下，電影的蒙太奇思維在古老的舞蹈藝術領域已廣泛應用。隨著新媒體的不斷創新發展，各門類藝術的融合互補已成為當下及未來的一種新的審美態勢。舞蹈影像的崛起打破了傳統舞蹈傳播方式的時空制約，強有力的跨界賦能深刻推進了21世紀舞蹈（包括現場舞蹈和舞蹈影像）創作題材的廣泛性、內容的深刻性、形式的豐富性。在舞蹈影像的影響下，蒙太奇手法與傳統舞蹈編創手法融合運用，打破了既往劇場舞蹈敘事結構單向度的線性空間，進而轉向更為包括、深度的網狀結構當中。在彼此交織、互為影響的蒙太奇思維影響下，舞蹈時間變得更具深度，更具不可確認性，補足了傳統舞蹈對當下現實社會的表達局限與舞蹈傳播效力的不足，從而激發出古老藝術的無限創作潛力?！拔覀兛赡軙l現在其對給定材料的特殊處理方式中，每種藝術都會進入到某種其他藝術的狀態里……通過它，兩種藝術其實不是取代彼此，而是為彼此提供新的力量。”[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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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 青，女，貴州遵義人，貴州省文化館副研究館員，主要從事舞蹈創作、培訓和舞蹈研究。

【基金項目】" 本文系2022年貴州省藝術科學規劃項目“文旅融合視域下貴州民族民間舞蹈傳承發展研究”（編號：22BE07）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