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塵囂與林泉為伴的隱士,有時也會不經意地成為政治的工具和籌碼。
在中國文化中,隱士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群體。這些藏在深山中的大儒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但由于種種原因,他們寧愿將自己放逐山林,也不愿入仕為官,為當朝統治者貢獻自己的才學。在山澗與巖石的撞擊聲里,他們悠閑地飲著酒,下著棋,松濤拂過棋案,酒香漫過指端,隱士們不受干擾地生活在自己的詩意里。
然而,他們真的能夠超然于物外嗎?“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這三種不同的境界在給隱士們劃分出三個不同等級的同時,也成為許多隱士由“隱”到“顯”的華麗托詞。我們不否認中國歷史上許多隱士是真正的隱者,他們清心寡欲、淡泊名利,也許青燈竹影的生活有些單調,但他們卻樂在其中,怡然自得;同樣,我們也不會指責那些從山林里走出來積極用世的隱士,因為他們確實用自己的才學為中國歷史平添了一份重量。我們可以想象,如果當年姜尚一直在江邊垂釣,周天子不可能那么迅速地由岐山殺入朝歌,而諸葛亮若沒有那邁出茅廬的第一步,三國的故事又會顯得多么單薄。然而,我要說的是隱士們選擇走出林泉的時機,如果隱士們“隱”的動機并不是為了走“終南捷徑”,那么,由“隱”到“顯”的時機便更應慎重,因為,隱士們“顯身”的象征意義有時候已經遠遠超出了出仕本身。
共入商洛
位于陜西省商洛市丹鳳縣商鎮南一公里,有一座蒼翠巍峨的大山,因其輪廓形似“商”字,故得商山之名。這里是戰國時期法家的著名代表—商鞅的封地,但它能聞名遐邇,歷經兩千多年名聲依然響亮,卻是因為這里曾經隱居過四位白眉皓首的老人,他們便是“商山四皓”。走進位于陜西省商洛市丹鳳縣商鎮的這片商山四皓墓園,當沉淀著歷史信息的封土堆映入我們的眼簾,商山四皓的出山悖論也就清晰地浮現在我們的眼前。
是的,生活在漢朝定鼎之年的“商山四皓”正是在走出山林的那一刻,不自覺地充當了一場權力斗爭的工具。作為中國隱逸文化的代表,東園公、甪里先生、綺里季和夏黃公四位耄耋老人都是著名的學者,楚漢相爭之時四人就在商山隱居,人稱“商山四皓”。關于四皓的事跡,最早見于《史記·留侯世家》,文中借張良之口說:“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贝撕螅钤谌龂鲿x時期的學者、醫學家、史學家皇甫謐則整合了野史佚聞,將商山四皓隱居的故事進一步細節化,寫進了他的《高士傳》一書中:
四皓者,皆河內軹人也,或在汲。一曰東園公,二曰甪里先生,三曰綺里季,四曰夏黃公,皆修道潔己,非義不動。秦始皇時,見秦政虐,乃退入藍田山,而作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曄曄紫芝,可以療饑。唐虞世遠,吾將何歸!駟馬高蓋,其憂甚大。富貴之畏人,不如貧賤之肆志?!蹦斯踩肷搪澹[地肺山,以待天下定。及秦敗,漢高聞而征之,不至。深自匿終南山,不能屈己。
從這段文字看,四皓在商山隱而不出的原因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他們都是生活在秦朝的高士,由于秦政暴虐,四人齊隱商洛之山,以紫芝充饑,靜待天下平定。劉邦平定天下后,仰慕四皓的才學,曾遣人到商山請四皓入仕為官。在劉邦看來,一個新王朝建立起來之后,是需要有幾個世間公認的學者大儒出來撐門面的,而商山四皓的名聲恰好可以給嶄新的朝堂鍍上一層亮麗的金色,他們是秦地士人里的代表人物,通曉政事,學識淵博,他們如能出山襄助,正好可以實現其去武趨文的治國方略。然而,商山四皓早就聽說劉邦對儒生并不是從骨子里尊敬,早在最初定鼎時,自詡馬上皇帝的劉邦就將軍功作為分封王侯的重要標準,而當時尚武輕文的一個典型例子,便是曾為秦朝博士的叔孫通本著儒服,因劉邦厭惡,被迫依照楚人風俗,“變其服,服短衣”。這件事,商山四皓顯然是有所耳聞的,正因如此,面對這位大漢開國之君的征召,他們并沒有應召而起,走出商山。松濤陣陣,流水潺潺,商山四皓依舊在甘之如飴地以山中紫芝為食,陽光暖暖地從樹縫中照射在一盤以石子為棋的弈局上,彼時,兵戈之聲漸遠,下棋正好可以陶冶心性。
立儲風波
如果商山四皓就這樣在深山中終老天年,他們也許會被后世更多的讀書人奉為典范,而籠罩在他們身上的那道神秘的光環也會給漢王朝留下莫大的遺憾。然而,商山四皓最終還是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步履蹣跚地走出了商山。他們是抱著安定劉姓江山的初衷走出商山的。彼時,剛剛立足未穩的漢廷正經歷著一場立儲風波,在呂后之子劉盈和戚夫人之子如意之間,劉邦正面臨選擇。在楚漢相爭的烽火里,戚夫人曾以自己的粉靨和柔姿,令當時在定陶逃避劫難的劉邦驚為天人,贏得了一代君王的心,劉邦更是許諾了她更立太子的請求。在劉邦看來,他與戚夫人所生的趙王如意聰慧過人,更像自己,而與呂后所生的太子劉盈則天生懦弱、才智平庸,廢劉盈改立如意為太子,由此成為這位開國之君在即位之初就要面臨的頭等大事。
這個想法一經在朝堂說出,就遭到了群臣的反對,尤其是結結巴巴的老臣周昌,更是用一番苦諫勸劉邦放棄此念,而身處后宮“生態圈”最頂端的呂后,顯然比群臣的反應還要強烈。這個從劉邦還是泗水亭長時就緊隨夫君的女人,在戰爭的底色中一步步堅硬起自己的神經,她不能容忍一個后來者搶占了自己的后位,更不能容忍一個庶出的皇子入主東宮。她急匆匆地找來了開國老臣張良,求他獻計,在呂后看來,這個曾經在博浪沙用鐵錘襲擊嬴政的韓國貴族,在扶助劉邦與項羽角力的過程中,是功不可沒的頭號智囊。
事實證明,呂后在危急時刻找到張良,確實找到了一把解圍的鑰匙,面對呂后的泣涕之請,張良給呂后打出的這張牌正是商山四皓。關于張良最終如何請動四皓出山,《史記·留侯世家》是這樣說的:“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漢書·張良傳》對這條“張良計”則是惜墨如金:“誠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固請?!眱汕Ф嗄赀^去,我們無法想象張良替太子劉盈寫就了怎樣的“卑辭”,也不得而知迎接四皓的是怎樣的“安車”,但我想,商山四皓作為讀書人的那份清高與自尊正是在太子的“卑辭安車”中得到了莫大的滿足。四位龐眉皓首的老人理理花白的胡須,放下手中的杯盞,離開了他們隱居的商山,在富麗堂皇的東宮,成為太子最具重量級的賓客。
幾天后,劉邦便受邀參加了呂后和太子安排的一次宴席。這是一次和當年的鴻門宴異曲同工的酒宴,如果說,當年是項羽的婦人之仁讓劉邦成為宴席乃至最后的贏家,那么這一次在呂后和張良設定的圈套中,劉邦則輸得體無完膚,因為正是在這盛大的酒宴上,他看到了赫然坐在太子劉盈身后的商山四皓?!拔崆蠊芴游?,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漢書·張良傳》)劉邦想不通,一個橫掃六合的開國之君的感召力為什么不如才智并不及自己的太子,“太子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漢書·張良傳》)。商山四皓的回答實際上剝掉的是當朝皇帝最后的尊嚴,士為知己者死,貴為天子的劉邦,贏了天下卻輸給了讀書人,而劉邦眼中那位孱弱的太子雖然沒坐擁天下,卻有了愿為其肝腦涂地的死士,“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 (《漢書·張良傳》)。劉邦夾在史書中的這聲浩嘆,透著失敗的沮喪。
消失的四皓
自從那次宴會后,商山四皓便在史書的記載中消失了,他們力保的太子劉盈最終成為后來的漢惠帝。然而,后來的事情可能是商山四皓沒有料到的,就在劉盈繼承大統之后,呂后的殘酷陰險開始充分暴露,她先是設計將如意鳩殺,此后又慘絕人寰地將戚夫人剁去手足,剜去雙眼,制成“人彘”,仁弱的惠帝看到后大驚失色:“此非人所為,臣為太后子,終不能治天下?!保ā妒酚洝翁蟊炯o》)拱手將天下交給了呂后,從此,剛剛定鼎的漢代進入了長達十五年的外戚專權時期。
呂氏強梁嗣子柔,我于天性豈恩仇。
南軍不袒左邊袖,四老安劉是滅劉。
—杜牧《題商山四皓廟一絕》
關于商山四皓的出山,在歷代文人中可謂褒貶不一,宋人王禹偁《四皓廟碑》云:“《易》稱:‘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先生避秦,知亡也;安劉,知存也;應孝惠之聘,知進也;拒高祖之命,知退也。四者備矣,而正在其中,先生非圣而孰為圣乎?”這位于北宋淳化二年(991)被貶任商州團練副使的文人,甫一到任,就拜謁四皓廟,進而用這樣一段碑文肯定了商山四皓的出山之舉。然而,早他一百多年來到四皓廟的晚唐詩人杜牧卻對四皓的出山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在他看來,“南軍不袒左邊袖,四老安劉是滅劉”,甚至認為“不應真有紫芝翁”,而發出這種質疑之聲的,顯然不止杜牧一人,張志和、元稹、溫庭筠甚至就連北宋禍國巨蠹蔡京,都曾寫詩對四皓出山引發的西漢政局之變提出過反思。是的,商山四皓的出山更像是一個悖論,它改變的是一個王朝的命運,當滿腹才學并沒有成為治國的鑰匙,反而成為一樁政治陰謀的道具,隱士的身份便被涂抹上一層可悲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