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松林與新時期“全國唐詩研討會”

1982年3月27日，這是一個可以載入唐詩研究史的日子。這一天，程千帆先生在日記“3月27日— 4月8日”僅僅輕描淡寫地總結了一下，用“旅游西安”一筆帶過（《程千帆全集·第四輯·閑堂日記》）。這段時間，程千帆先生赴西安參加了由霍松林先生負責、陜西師范大學舉辦的“全國唐詩研討會”。這是一次盛會，共有“東至黃海、東海之濱，西至新疆、青海，南至海南島，北至齊齊哈爾”，來自五湖四海的170多位學者參會，可謂盛況空前，標志著唐詩研究進入了快速發展的“新時期”。

“全國唐詩研討會”自長安發起并“花”開長安再合適不過了。這座都城隨處承載著關于唐詩的文化記憶。三十年后，霍松林先生回憶這次會議依然難以掩飾激動之情。翻開《松林回憶錄》，霍松林先生追憶會議之盛況。本來想要舉辦一次小型會議，發出邀請函后，想要參會者紛紛來信，于是，規模隨之擴大。開幕會致辭中，霍松林先生對各地專家的到來表示歡迎，而后論及唐詩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說明開會之兩種考慮，一是對于學術界而言，唐詩會議開在長安的意義所在。長安正是唐代詩人心目中的精神家園，一座城不僅是絲綢之路的起點，而且是詩人恣意展示才華的舞臺。二是對于學術史研究而言，舉辦唐詩研討會議的意義所在。

會議集中探討兩個問題：如何革新研究方法？如何擴大研究領域？會議結束后，霍松林先生親自執筆完成《要加強對唐詩的研究—唐詩研討會綜述》，刊于《光明日報》1982年4月12日。《綜述》值得注意的有兩點：一是強調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唐詩研究的關系，認為“我們只有更準確地運用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和方法研究唐詩，才能繼續解放思想，在深度和廣度上有所突破。” （《全國唐詩討論會論文選》）二是對于唐詩研究方法及擴大研究領域進行深入探討。唐詩研究內容要在兩個方面突破：研究內容要擴展，不僅研究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還要研究作家、流派之間的內在聯系；“不但要研究社會史、風俗史、文學藝術史，還要研究心靈史”。因而需要“三個結合”，即“詩論結合，詩史結合”，“中外結合，古今結合”，“縱橫結合，點面結合”；“四個并重”，即“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并重”，“字句的疏通與全篇的理解并重”，“作品本身的研究與社會背景、作家生活道路的研究并重”，“舊學的發揚與新知的汲取并重”。（《全國唐詩討論會論文選》）關于擴大唐詩研究領域方面，會議達成幾個共識：一是加強敦煌詩歌的整理與研究；二是要從地方志中搜集研究資料；三是把輯佚、辨偽的范圍擴展到國外；四是加強對《全唐詩》的全面研究；五是加強藝術特點研究，不能僅研究“代表作家”“代表作品”，注重詩人精神境界和審美價值研究；六是重視唐詩的普及工作。從時下唐詩研究多點開花的盛況反觀，當時的共識對于此后唐詩研究發揮了方向性的指導意義。

《全國唐詩討論會論文選》以霍松林所致會議開幕詞引領，共收入唐詩研究論文33篇，以《光明日報》所載綜述收尾。《論文選》乃是學術研討范圍的縮影。縱觀整部《論文選》，以詩人、詩作研究為主，兼及詩論、文獻及文化研究。關于詩人研究，有駱賓王、張若虛、李頎、王維、岑參、杜甫、張籍、劉禹錫、白居易、柳宗元、杜牧、李商隱等人的專題論文；關于唐詩繁榮原因、唐詩選本、唐代詩論、盛唐氣象、唐詩與書法的論文也收入其中。以所收入程千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與被誤解》為例，這篇論文具有文學研究的范式意義。此前，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認為《春江花月夜》“為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程千帆則從《春江花月夜》的接受史切入，圍繞宮體詩與《春江花月夜》的關系立論，檢討此詩被接受及誤讀之處。此文開辟了唐詩接受史研究的先河，因受啟發，陳文忠、張伯偉后來陸續發表文章探討《春江花月夜》闡釋史上的相關問題，構成一道亮麗的學術史風景。再如吳調公《“秋花”的“晚香”—論晚唐的詩歌美》一文，文章從審美理論出發，以優美的語言將文學理論與創作實踐相互結合探討晚唐詩的風格美。后來王明居、房日晰等學者進一步開拓研究視野，均有專門著作問世。就詩人研究而言，金啟華《論杜甫的五律》、霍松林《論白居易的田園詩》、陳伯海《宏觀世界話玉溪—試論李商隱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地位》等文章至今仍是唐詩研究領域的重要成果。文學與文藝理論相結合的研究成果亦有獨到之處，如曹慕樊《關于文學遺產繼承問題的論辯—杜甫〈戲為六絕句〉臆釋》、蔡厚示《唐代詩論中的意境說》、吳企明《唐代詩選學略論》等文章均有新見。文獻考辨類有程千帆《〈春江花月夜〉集評》、周紹良《〈唐才子傳·王維傳〉箋證》、羅立乾《“盛唐氣象”說述評》、劉知漸《明刊〈唐五十一家詩集〉初讀記》等，上述文章對于此后的唐詩相關研究發揮了導向作用。

這次會議崇尚學術，卻也不廢吟詠，可謂研究與創作相得益彰。吟詠活動如霍松林先生所說：“在學術會議中間穿插即席賦詩、書法表演和詩詞吟唱等活動，是這次會議的一大特色，為以后許多學術會議所效法。”（《松林回憶錄》）會議期間，舉行一次筆會，姚奠中、程千帆、吳調公、陳邇冬、舒蕪、李汝倫、霍松林等人均有詩作，李汝倫編《唐詩討論會吟詠專輯》，霍松林寫小序一篇，刊于《當代詩詞》。會議還安排了一次唐詩吟唱會，華鍾彥、程千帆、吳調公、陳邇冬、林家英等先生登臺吟唱。程千帆先生為霍松林書齋用隸書寫“唐音閣”，陳邇冬立即賦詩：“一閣連天水，唐音繼漢謳。東南多綺麗，西北自高遒。盟會執牛耳，群賢仰馬頭。歸來霍去病，不愧將軍侯。”《霍松林詩詞集》共收入詩作9首，《首屆唐詩討論會在西安召開，海內學人，紛紛應邀，喜賦拙詩相迓》七律1首，《唐詩研討會雜詠，錄呈與會諸公吟正，兼以送別八首》。《八首》其七云：“嗣響唐音我未能，多君大筆賜嘉名。渭城歡聚才旬日，忍唱陽光第四聲。”（《霍松林詩詞集》）聚于長安共悟唐音，而后依依惜別，學術討論之余，留下許多難忘的文藝互動佳話。會議結束后，程千帆夫人陶蕓4月10日、4月25日給霍松林夫人胡主佑寫了兩封信，信中不僅表達程千帆夫婦想要吟誦錄音、錄像資料的愿望，而且高度評價唐詩研討會主辦成功之影響。

唐詩研究一直是學術界的研究熱點，詩人風格、詩歌流派、詩作主題、審美風格，乃至詩與政治制度、文藝的關系均已不斷地形成影響深遠的學術對話。就此而言，當代唐詩研究史上，“全國唐詩研討會”具有劃時代意義。正如霍松林先生《開幕詞》所說：“我們的這次全國性的唐詩研討會，解放以來是第一次，唐代以來也是第一次，因而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是關于唐詩研究的空前盛會。”（《全國唐詩討論會論文選》“代序”）三十年過去，霍松林后來回憶說：“這是改革開放以后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召開的最早的一次盛會，專家眾多，討論深入，影響深遠。”（《松林回憶錄》） 放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史上來看，這次盛會不僅是新時期召開的第一次唐詩研討會，而且正式宣告唐詩研究已步入學術研究的正軌，就此開啟了唐詩研究史的新篇章。

在進一步明確指導思想的基礎上，會議關于唐詩研究如何擴大研究范圍的討論快速推進了唐詩研究領域的拓展和創新，不間斷地結出累累碩果。稍后，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在西北大學成立，《唐代文學研究年鑒》、《唐代文學論叢》（后更名為《唐代文學研究》）陸續出版，唐代文學研究成為古代文學研究中開時代風氣之先的學術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