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其一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
李商隱習慣以“無題”來描寫戀情的深邃難言,刻繪執(zhí)著深情的女性主人公形象,這首詩亦是如此。
這是一位內(nèi)心綺麗如錦緞,極其看重精神生活的女子。“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首聯(lián)以境帶情。“鳳尾香羅”即鳳文羅,吳喬注《黃庭經(jīng)序》:“盟以金簡鳳文之羅四十尺。”白帖:“鳳文、蟬翼,并羅名。”“碧文圓頂”指的是圓頂?shù)那鄰]帳。“縫”的涵義,或云縫羅帳,或云縫羅衣,然而均不確。“縫”既不是縫羅帳,也不是縫羅衣,而是指將羅帳的連接處合上,構(gòu)成一個密閉幽靜的空間。《詩經(jīng)》曾經(jīng)這樣記載過一位飽受離情困擾的女性:“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周南·卷耳》)她因為思念遠方的征人,所以索性將筐子放在一邊,野菜也不采了,讓自己盡情地思考。這首《無題》詩中的女性也是如此。她沉浸在無邊無際的相思之中,如果是縫羅帳或者縫羅衣,又怎么能夠盡情享受這無邊無際的相思呢?所以,“縫”的意思是閉合、封鎖。“夜深縫”,說明時間是在深夜。“一更人,二更羅”,古人的夜生活比較單調(diào),二更時分多已安眠,若夜半三更還在縫衣縫帳,多少有些離奇古怪。“鳳尾香羅”“碧文圓頂”以及后面出現(xiàn)的“金燼”,用詞精致華貴,既沒有平淡夫妻細水長流的俗常意味,也沒有江邊水上小兒女的清新單純,它們秾艷的詞彩暗示了故事的發(fā)生可能不是一般的男女戀情,而是一段倫常之外的艷情。這個密閉幽靜的空間,曾經(jīng)是她和戀人情感發(fā)生的地方,一別之后,卻只是舊情發(fā)酵的場所。夜深人靜,她將自己投寄于一個如此幽閉的空間里,將一切干擾隔絕在外,只與自己的內(nèi)心對話,在一片安寧之中肆無忌憚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曾幾何時,月光之下,初相見便是新相知。從《詩經(jīng)》時代開始,月光便與戀情攜手并現(xiàn),《陳風·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扇裁月魄羞難掩”,一個女子,只有當她真正遇見愛情的時候,才會嬌羞如新婦,才會收束自己低到塵埃里。漢代班婕妤《團扇詩》云:“裁為合歡扇,團團如明月。”又有樂府詩《團扇郎歌》云:“憔悴無復理,羞于郎相見。”“扇裁月魄”指的是如明月一般的團扇,同時也暗示了當初故事發(fā)生時正是月光朗照的夜晚。以團扇遮面,羞態(tài)畢現(xiàn)。“樂莫樂兮新相知”,月光下的初見和相知,于她而言是歡喜的。
然而,很快就是離別。“車走雷聲語未通”,當遠行的車馬在殷殷雷聲中起動時,她與戀人彼此未通一語。李商隱常以雷聲襯托情感,另外一首《無題》詩同樣有雷聲的描寫:“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盛夏的綿綿陰雨天,滿塘的芙蓉花盛開,而在三五里之外雷聲殷殷,這的確有一種濃烈深沉的悲壯之美。然而,美感之外,我們還應(yīng)該意識到,此處雷聲的描寫,不僅僅是現(xiàn)實中的雷聲殷殷,更是主人公內(nèi)心的激烈轟鳴。在別人習以為常的雨季,她卻過得驚心動魄。“悲莫悲兮生別離”,前句還是幽期密會,此句則轉(zhuǎn)為驅(qū)車別離,筆墨跨越之大,令人猝不及防,充滿了情感的張力。
一別之后,是漫無邊際的寂寞侵擾。“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熬過一個個紅燭燃盡的夜晚,盛夏去,金秋來,直到石榴果熟透了也等不來遠方的消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燃盡的不僅僅是紅燭,更是女主人公的青春歲月。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盡,一份離別之時沒有任何承諾、離別之后沒有任何聯(lián)絡(luò)的戀情,還值得這樣傾情等待嗎?
既然不能相見相知,那么就只能想象和期待。當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滿懷期待卻無法相見時,大概就只能展開想象的翅膀,縱情想象他在遠方的生活。“斑騅只系垂楊岸”,“斑騅”是一種毛色青白相間的駿馬,常為游子所乘。她想象他宦游途中將駿馬系在楊柳岸邊,想象他行程中的其他若干生活場景。她是一位內(nèi)心如此有力量的女子,漫長的等待不但沒有讓她的想象變得空蕩,反而讓她燃起了美好的期待。“何處西南待好風?”此句語出曹植的《七哀詩》:“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匯合何時諧?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意思是說,“我”愿意隨著那西南的好風奔赴你的懷抱。沒有矜持,沒有羞澀,也沒有遮掩。當她獨自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時,她是那么坦誠和率真。可以想象,當她在心底對自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心情一定是宣泄和釋放的。什么男女之防,什么倫理綱常,統(tǒng)統(tǒng)拋到九霄云外。世事固然難以料定,想象未必屬實,期待也未必成真,但這想象和期待卻從心理上給了她實實在在的慰藉,使得從前長久又長久的無望等待似乎也得到了回報。
讀罷全詩,一位用情專深的女性形象躍然紙上。她雍容華貴,然而沒有一絲傲氣;她心密如織,情絲來得既深且真。這樣一位有情有義有堅持有思考的女子,作為戀愛中的一方,她是如此符合理想,引得我們讀者不禁要問,何人有幸得到她的愛?何人配得上她的愛?正當我們?yōu)樗膽賽蹖ο蟆娙藨c幸時,一種理性的聲音涌上心頭:她和詩人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這樣一位理想的女性人物形象于詩人本身意義何在?
其實,詩人筆下的這位深情款款的女子并非源于生活的真實,而是他內(nèi)在精神世界的虛意構(gòu)造,也就是說,這樣一位癡情的女性主人公形象僅僅是詩人想象出來的。李商隱一生戀愛經(jīng)歷比較豐富,然而其對象要么是女冠,要么是宮女、官姬,都是只能相忘于江湖而不可相濡以沫的人物。愛情如電光石火般剎那閃現(xiàn),卻難以長久。在另外一首《無題》詩中,他也描繪過一場短暫的愛情經(jīng)歷:“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片刻的溫情之后,應(yīng)衙的鼓聲響起,詩人被迫從充滿悸動和喜悅的情緒狀態(tài)中剝離出來,重新跌入一如既往的沉淪中。生命再次像飛蓬一樣在茫茫浮世中隨風起落,飄于無地。《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是從男性的角度敘述了愛情的發(fā)生、戀愛中的甜蜜以及迫于現(xiàn)實壓力而分手的結(jié)局。從某種程度上講,《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中男子的心境和最終的抉擇正是《無題·鳳尾香羅薄幾重》中女子苦苦等待的必然結(jié)局。別時容易會時難,一別之后再難相逢,詩人豈知別離之后女子的心意如何?即使相逢,又焉能知曉得如此細致邃密?所以,《無題·鳳尾香羅薄幾重》一詩,從華麗幽閉的閨中環(huán)境的描繪,到女子對初相見的追索、分別場景的回憶,再到別后的苦思、想象以及樂觀的期待,統(tǒng)統(tǒng)都是詩人一廂情愿的臆想,是他自己在意念世界里編織出來的美好夢想。
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也許不夠詩意,甚或太過殘酷,然而卻是作為讀者的我們不得不承認的事實。那么,詩人為什么要臆想出這樣一個理想的女性主人公的形象呢?
詩人宦海浮沉多年,已經(jīng)成熟到懂得如何掂量生命中的輕與重。他不是沒有想象過一起攜手走向未來,而是他已經(jīng)明確意識到,在現(xiàn)實的牢籠中,兩個生命個體之間即使心靈相通也難以打破彼此的分界。于是,在一聲聲無語的嗟嘆之后,他只能把對幸福的欲望控制在想象里,不讓它溢出。詩人有過多次愛情體驗,任何一次都不會有結(jié)果。每一次放棄,都是一杯生命的苦酒,他只能一杯杯地啜飲。而一次次地妥協(xié)放棄,他已經(jīng)漸漸習慣。然而,他依然心有不甘。
作為一名在官場中討生活的平凡士子,他可以忍受現(xiàn)實世界里日常生活的沉淪,允許自己去做那些不擅長也不情愿的官事,卻不甘于情感世界中的虛無,不甘心曾經(jīng)有過的溫暖瞬間如過眼云煙隨風飄散。他力圖將熾熱的瞬間化作永恒,舉起想象之利劍,刺向虛無之軀體。因此,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里,他一次次地構(gòu)筑著靜篤、執(zhí)著的女子形象。《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無題·颯颯東風細雨來》《無題·重幃深下莫愁堂》等詩中幾近雷同的女性形象,正是詩人一次次對于人生無常的反抗,也是一次次對于生命永恒價值和意義的不懈追尋。眼前的世界千溝萬壑,冷硬如鐵,容不得松懈;心底的世界卻可以自由翩飛,縱橫馳騁。對于男人而言,這種身與心的撕裂,或許算得上是一種精神的抗爭。對于女人而言,短暫的纏綿繾綣過后,當他假以“功業(yè)”之名策馬揚鞭、漸行漸遠時,那噠噠的馬蹄就是個美麗的錯誤—他不是歸人,是個過客,頂多算個情多的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