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入清“棄巾”新說

清代文學大家李漁（1611—1680），幼習科舉，其《閑情偶寄·詞曲部》中說：“予襁褓識字，總角成篇，于詩書六藝之文，雖未精窮其義，然皆淺涉一過。”崇禎八年（1635），李漁二十五歲，以“五經”成績優異，考取浙江金華府學秀才；崇禎十二年（1639）參加鄉試，鎩羽而歸；崇禎十五年（1642）再赴鄉試，途中遇警，作五律《應試中途聞警歸》記之。入清之后，李漁“棄儒冠”（《六秩自壽四首》其二），“絕意浮名”（《閑情偶寄》），“髡盡狂奴發，來耕墓上田”（《丙戌除夜》），“但做人間識字農”（《伊山別業成寄同社五首》其五），從此不預科舉試。

如《儒林外史》中描寫，周進六十多歲還是童生，范進五十多歲也還在參加秀才資格考試。在當時的社會，這并非僅見個例，而有其代表性。李漁何以要在三十多歲便“棄儒冠”（即“棄巾”，放棄生員資格），如有學人所論：“李漁本人并未明言，其他研究者也很少言及，即使有言及也很少做深入探討。”又認為：“名士意識與對名士、山人生活的追求，以及對自己聰慧資稟的自負的混合是導致李漁徹底棄舉、走上賣賦糊口道路的直接原因。”（張成全《李漁研究》）其所謂李漁受名士、山人的影響，誠然；但言其“不依賴他人成名”，則與山人之“游大人以成名”（李維楨《鸞嘯軒詩序》）以及李漁本人的實際情況不符。事實上，晚明士人的“棄巾”之風，山人巨擘陳繼儒的榜樣示范，以及身歷戰亂后的人生徹悟，諸多原因，均深刻影響到李漁入清后的人生抉擇，乃至其文化創造的風格特色。

晚明士人“棄巾”之風的啟示

明代中期以后興起的士人“棄巾”不仕之風，在明史研究界早為人揭橥。其例甚夥，如應天府學生員湯讓，不堪府尹杖責，“從今袖卻經綸手，且向江頭理釣絲”（周暉《金陵瑣事》卷二）；盛季常，“精博士業，補邑弟子員者垂二十年，而數奇不售……乃去而側注，置而所服之青衿，而布衣芒屩，狎樵人漁父以嬉游，叩牛角，帶索鼓缶，行歌自快，而履繩蹈矩，斤斤軥祿如書生，然自若也”（鄒迪光《盛季常詩集序》）；陳遁，“少為諸生，忽忽不得志。一日，盡發篋衍中應舉文字及所著衣巾，燔之而舞其灰。逃入越王山中，以釣弋自娛者二年，出為村夫子教授，三年復棄去”（錢謙益《陳鴻節詩集序》）；閑適散人李某，數次鄉試不中，“乃棄置衣冠，為布袍，日笑歌飲酒，不事事”（王宗沐《閑適散人傳》）；嵇汝沾，“竟謝儒生服，日與宗黨中酒人酣笑不輟，蓋自負其達生云”（謝兆申《嵇文學望江先生傳》）；王寅，“棄諸生籍，周游吳、楚、閩、粵名山，遠覽冥搜，不遺余力”（汪道昆《王仲房傳》）；張廣啟，“遂棄諸生，辟一圃曰‘省園’，以種樹藝花自樂”（孫靜庵《明遺民錄》卷三十）。

“棄巾”之風，與當時的社會風氣變遷有關。所謂“邑在明初，風尚誠樸，非世家不架高堂，衣飾器皿不敢奢侈……萬歷以后迄于天、崇，民貧世富，其奢侈乃日甚一日焉”（倪師孟等纂《吳江縣志》卷三十八）；“正、嘉以前，南都風尚最為醇厚”（顧啟元《客座贅語》卷一），后則“風俗自淳而趨于薄也，猶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范濂《云間據目抄》卷二《記風俗》）。享樂之風波及于士人，現世享樂、娛世適世成為新的價值追求。如袁宏道《龔惟長先生》稱道五種快活，張岱《自為墓志銘》所談快意人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一批士人不再執著于皓首窮經、科舉功名，而放棄衣冠，或為山人，尋求現世的享樂。山人如王穉登，其自撰墓志銘《廣長庵主生壙志》謂：“平生好奇畫，喜談劍術……少尤好肉，孌童季女不去左右”；山人黃之璧，“慣游秣陵，以詩自負，僦大第以居，好衣盛服，躡華靴，乘大轎，往來顯者之門”（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雪竇山人魏耕，“于酒色有沉癖，一日之間，非酒不甘，非妓不寢”（全祖望《雪竇山人墳版文》），滔滔皆是。

明中期以后的“棄巾”之風，固然多與士子科舉受挫有關，但能夠不執著于舉業，舍棄讀書—中舉—做官這因襲數百年之久的傳統，別有追求，則表現出社會觀念的漸趨開放與價值觀的趨向多元。諸多士人放棄衣冠，作山人詩人，游離仕途，尋求現世享樂，追求快意人生，喜好山水自然，在詩、書、畫中討生活，這種“詩意”人生追求，對于李漁，足稱重要的啟示，在其“棄儒冠”的人生選擇及著述中，均有具體體現。

陳繼儒及晚明山人文化的熏染

明代中期以降，山人驟增，所謂“山人如蚊”（袁宏道《錦帆集·王以明》），“近來山人遍天下”（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山人愚妄》），“數十年來，出游無籍輩，以詩卷遍贄達官，亦謂之山人。始于嘉靖之初年，盛于今上之近歲”（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山人名號》）。從京師相府、王公府邸，到府縣衙門、邊塞幕府，均有山人的活動蹤影，山人成為一個廣為社會矚目的群體，山人文化由此產生。《四庫全書總目》談道：“山人墨客，莫盛于明之末年，刺取清言，以夸高致，亦一時風尚如是也。”（卷一百三十二）著名山人陳繼儒，延招吳越間“窮儒老宿隱約饑寒者，使之尋章摘句，族分部居，刺取其瑣言僻事，薈蕞成書，流傳遠邇。款啟寡聞者，爭購為枕中之秘”（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下）；以山人詩創作而觀，僅取《列朝詩集小傳》統計，從太白山人孫一元算起，所收山人詩人，已不下50家，可見其群類陣營的龐大。

李漁對前輩陳繼儒頗致傾慕，其《意中緣》傳奇中即塑造了“文詞翰墨兼長”“辭卻犧牛文繡”“野鶴翩躚”的陳繼儒形象。無獨有偶，歷史上的陳繼儒，在萬歷十三年（1585）第二次鄉試失敗后，痛下了決心，上《告衣巾呈》，其中云：

例請衣襟，以安愚分事：……而某齒將三十，已厭塵氛。生序如流，功名何物？揣摩一世，真拈對鏡之空花；收拾半生，肯作出山之小草。乃稟命于父母，敢告言于師尊，長笑雞群，永拋蝸角，讀書談道，愿附古人。復命歸根，請從今日。形骸既在，天地猶寬。偕我良朋，言邁初服。所慮雄心壯志，或有未墮之時，故于廣眾大庭，預絕進取之路。伏乞轉申。

鄭重宣布與科舉決裂。李漁則經歷了首次鄉試鎩羽，第二次鄉試以警報中途而返，入清即不復預科舉。陳繼儒《閑居勝居官》文中說：

閑居勝于居官。其事不一，最便者，尤于暑月見之。暑月居官，非我見人，則人見我，衣冠襪履，未敢輕去。……正使恬退，簡于造詣，亦不能不受謁與報謁也。至于造朝蒞政，其至尤重，其禮尤謹，則其服尤厚……往往至于傷暑者多矣。閑居則不然，自早燒香見尊長之后，食罷便可脫巾衩，袒裙靸，從事藤床竹幾。展轉北窗，清風時至，反患太涼。挾策就枕，困來熟睡。晚涼浴罷，杖履逍遙。臨風觀月，登高乘風，采蓮剝芡，剖瓜削藕。白醪三杯，取醉而適。其為樂，殆未易可以一二數也。故曰閑居之勝居官，尤于暑月見之。

李漁《閑情偶寄·頤養部》“夏季行樂之法”亦稱：“追憶明朝失政以后，大清革命之先，予絕意浮名，不干存祿，山居避亂，反以無事為榮。夏不謁客，亦無客至，匪止頭巾不設，并衫履而廢之。或裸處亂荷之中，妻孥覓之不得；或偃臥長松之下，猿鶴過而不知。洗硯石于飛泉，試茗奴以積雪；欲食瓜而瓜生戶外，思啖果而果落樹頭。可謂極人世之奇聞，擅有生之至樂者矣。后此則徙居城市，酬應日紛，雖無利欲薰人，亦覺浮名致累。”由中不難覘知其思想志趣的一脈傳承。

在晚明社會環境中成長的李漁，晚明山人文化熏陶，陳繼儒輩榜樣示范，影響及其入清后的另類人生選擇，自不待言。

遭逢戰亂對于生命人生的徹悟

大明江山傾覆，滿族騎兵長驅南下，“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連天烽火，戰爭兵燹，李漁一樣成為尚不如“太平犬”的“亂離人”。其《閑情偶寄·飲饌部》記載：“甲申、乙酉之變，予雖避兵山中，然亦有時入郭，其至幸者，才徙家而家焚，甫出城而城陷，其出生于死，皆在斯須倏忽之間。”經歷山河破碎、神州陸沉的人間悲劇，目睹尸橫遍野、生靈涂炭的現實慘象，飽嘗亂離顛沛之苦的李漁，其對于人生、社會況味，有了更深切的領悟，寫下多首詩歌，抒寫這段時期內特殊的經歷和刻骨銘心之感。其《避兵行》有句“只待一聲鼙鼓近，全家盡陟山之岡”“上帝邇來亦好殺，不然見此胡茫然”；《丙戌除夜》有句“屋留兵燹后，身活戰場邊。幾處烽煙熄，誰家骨肉全”；《亂后無家暫入許司馬幕》有句：“喪家何處避烽煙”；《婺城亂后感懷》有句：“荒城極目費長吁，不道重來尚有予”“故交止剩雙溪月，幻泡猶存一片墟”。 在李漁看來，王朝興廢無非是棋局翻覆、戲場人生，而戰亂中生命的無常，則讓他徹悟生命那短暫的真實。其《閑情偶寄·頤養部》中說，人生“即使三萬六千日，盡是追歡取樂時，亦非無限光陰，終有報罷之日。況此百年以內，有無數憂愁困苦、疾病顛連、名韁利鎖、驚風駭浪阻人燕游，使徒有百歲之虛名，并無一歲二歲享生人應有之福之實際乎？”他認為，人的一生，有著太多的苦痛煎熬，作為凡人的眾生，沒有理由不快樂地活著。這成為他入清放棄舉業，選擇做一名山人，追求享受人生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李漁入清之后“棄巾”不預科舉，放棄科舉功名，選擇走山人之路，關乎其入清以后思想嬗變的準確把握，對于深入認識其所從事文化藝術事業的原因、方式，恰當評價其《閑情偶寄》等著述的性質，恰當解釋其喜劇創作的藝術追求，乃至合理評價其特殊的文藝特質及貢獻，都具有不可輕覷的意義，因而也是其生平史實研究中一個需要澄清的重要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