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和《報任安書》

《報任安書》是西漢史學家、文學家司馬遷寫給他的友人任安的回信。任安是什么人呢？他出身寒門，起家盜亭亭長，負責地方治安，輾轉成為大將軍（衛青）舍人，在衛青的薦舉下擔任郎中，外放益州刺史，后又任北軍使者護軍，也就是京城禁衛軍北軍的指揮官。這封信隱含著兩樁冤案，還隱藏著司馬遷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的內心獨白。

在征和二年，也就是公元前91年，朝中發生了巫蠱之禍。這是我們說的第一樁冤案，也是對整個西漢影響深遠的事件。

漢武帝老年多病，懷疑有人詛咒他，就安排寵臣江充去調查此事。江充為獲得皇帝信任，大肆搜捕和刑訊逼供，結果百姓不知內情胡亂招供，從長安到地方的郡國，株連數萬人。

當時正好逮捕了一位俠客叫朱安世，當時的俠客行俠仗義之事做得不多，為非作歹之事卻很多。朱安世招認宰相之子和公主私通，甚至還在馳道上，也就是當時漢朝的國道上埋木頭小人兒，詛咒漢武帝。

漢武帝大怒，派江充等官員去詳細調查，江充與太子劉據素有積怨，擔心自己在武帝駕崩后被處置，于是先下手為強，趁機陷害太子。太子恐懼，起兵誅殺江充，后遭武帝鎮壓兵敗，皇后衛子夫和太子劉據相繼自殺，這是一樁冤案。

當時任安作為北軍使者護軍，得到了太子劉據發兵的命令，卻選擇按兵不動，既沒有打開城門接應太子，也沒有率領士兵去平叛攻打太子，坐觀成敗。漢武帝認為任安是一個老油條，心懷詭詐，有不忠之心。就是說任安想要兩頭買好，看最后誰贏了去投靠誰，于是武帝下令將他腰斬。但其實這是個左右為難的問題，我們根據后世的記載發現，當時支持太子一方的，論作謀反罪，都被殺了；平叛者因漢武帝晚年醒悟到太子是被冤枉的，也都被殺了。任安這種保持中立的，也被殺了。

任安在被殺以前，曾經寫信給司馬遷。我們根據司馬遷回信里的說法，“盡推賢進士之義”，可知任安希望司馬遷推薦一些賢人給皇帝。司馬遷收到信之后一直沒有回信，直到任安即將要被腰斬的時候，司馬遷才寫了一封回信，叫《報任安書》。這封信里包含著第二樁冤案。

我們先來看看它的內容：司馬遷先解釋自己為什么久久不給他回信，又說自己受到宮刑，已不屬于士大夫之列，難以參議朝政，無法舉薦賢才。接下來主要說受到宮刑的原因，這一段里，有我們說到的一個大事件，那就是征服匈奴。對付北方游牧民族侵略在中國封建社會幾乎是永恒的任務，漢朝維持了天下大一統的局面四百年，為整個中國建立認同感打下基礎。

據史料記載，李陵是一員猛將，漢武帝要他為出征匈奴的貳師將軍李廣利保障后勤，他主動說手下人都非常勇猛，要求到一線作戰。漢武帝沒有更多的馬匹給他，他卻表示愿意以少敵多，帶著五千人去匈奴王庭，可以分散匈奴兵力，漢武帝也覺得他很有勇氣，就同意了。李陵帶步兵行進三十天，深入匈奴王庭，遭遇匈奴主力，殺敵萬人，因為是步兵作戰，最大的問題是贏了之后追不上，輸了之后跑不掉。于是匈奴征召全部兵馬來圍攻他們，李陵部隊的弓箭用完了，在多次被包圍又突圍之后，最終被圍困在距離漢朝邊境一百多公里的一個山谷里，士卒傷亡過半，救兵也遲遲未到。士兵只能斬斷車輪的輻條當武器，繼續作戰，最后李陵投降。

司馬遷和李陵同朝為官，但志向不同，也從未深交。不過他平日里觀察覺得李陵應該是一個有操守的人，且常為國家奮不顧身，有國士風度。他認為現在李陵失敗投降，或許是在找適當的機會報效漢朝。司馬遷把這些想法匯報給武帝，希望他能寬心。起初，武帝派李廣利率領大軍出征，只讓李陵協助運輸，如今李陵與單于主力戰斗，兵敗投降，而李廣利卻少有戰功。武帝認為司馬遷的說辭是想詆毀李廣利而為李陵開脫，于是將司馬遷下獄。

這事有李陵頭腦發熱用步兵打騎兵又深入敵后的責任，也有漢武帝的責任。至于李陵投降究竟是真還是假，他還想不想以后再報效漢朝，這都是無法定論的事。不過漢武帝一怒之下，把說情的司馬遷給關進監獄，怎么說也是遷怒于人。

漢武帝為什么那么生氣？因為貳師將軍李廣利是漢武帝寵妃李夫人的哥哥，說李廣利不行就是說漢武帝沒有識人之明，所以漢武帝大怒，最后司馬遷被施宮刑，這又是一樁冤案。

這封信洋洋灑灑幾千字，毫無對即將接受死刑的朋友的安慰，除了稍稍解釋了一些自己無法向朝廷推薦賢人的原因，其他大部分內容是說自己蒙受的屈辱和悲憤，以及《史記》的情況。這種做法是有特殊原因的。

司馬遷當時是皇帝身邊的近臣，任安獲罪前是監理京城禁衛軍北軍的重要軍事長官，是太子叛亂案件中的重要案犯。如果說司馬遷不認為自己的信，會被皇帝和其他官員審查，是不可能的。所以有理由認為他是在向天下、向皇帝、向世人陳述自己的心跡。

他本可以接受死刑，避免受到侮辱，但他覺得自己死了與死一只螞蟻沒什么分別，于是選擇了以腐刑贖身死，才有了完成《史記》、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機會。正是因為他的遭遇，《史記》中有對封建帝王與王權非常形象的描寫，比如劉邦的無賴氣息和帝王手段、項羽的殘暴和英雄氣。司馬遷就是有這樣的能力，能讓后世穿過歷史的迷霧，看清真實的人性。司馬遷身上閃爍出的光芒，照亮了一個時代，也照耀了其后至今的數千年，我們了解司馬遷不僅僅是因為《史記》，也因為他獨立的思想和人格，堪為后世之典范。

《李將軍列傳》節選

天漢二年秋，貳師軍李廣利將三萬騎擊匈奴右賢王于祁連、天山，而使陵將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專走貳師也。陵既至期還，而單于以兵八萬圍擊陵軍。陵軍五千人，兵矢既盡，士死者過半，而所殺傷匈奴亦萬余人。且引且戰，連斗八日， 還未到居延百余里，匈奴遮狹絕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虜急擊招降陵。陵曰：“無面目報陛下。”遂降匈奴。其兵盡沒，余亡散得歸漢者四百余人。

單于既得陵，素聞其家聲，及戰又壯，乃以其女妻陵而貴之。漢聞，族陵母妻子，自是之后，李氏名敗，而隴西之士居門下者皆用為恥焉。

翻譯：

到了天漢三年（前99）秋天，貳師將軍李廣利帶三萬騎兵在祁連山攻打匈奴右賢王，派李陵帶他的射手步兵五千名從居延出發向北推進約一千多里，想以此來分散匈奴兵力，不讓匈奴軍隊專門集中在李廣利的一路。李陵到了約定時間后，帶兵南還，但匈奴單于派兵八萬名包圍攻打李陵軍。李陵軍只有五千士兵，武器、弓箭都已用盡，士兵死了一大半，但所殺的匈奴也有一萬多人。他們一邊撤退，一邊作戰，連續打了八天，離居延還有一百多里，匈奴軍擋住沙漠中的狹路，切斷李陵的退路。李陵的軍隊給養缺乏，援兵又不到，匈奴一邊加緊攻擊，一邊派人招降李陵。李陵說：“我沒有臉面去見皇上了。”于是就投降了匈奴。李陵全軍覆沒，剩下逃亡回到漢朝的只有四百多人。

單于得到了李陵，一向聽說李氏家族的聲譽，作戰勇敢又身體健壯，就將自己的女兒嫁給李陵，使李陵得到富貴。漢武帝聽到這些后，把李陵的母親、妻子、兒女等家人都殺了，從此以后，李氏家族名聲敗壞了，在李陵門下的隴西人士都因為他投敵而引以為恥。

—摘編自鳳凰出版社《二十四史·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