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山海經》圖

中國傳統文學主要是語言藝術，但在語言文字尚未成熟之前，曾有過一個以圖記事、以圖達意的漫長歷史時期，和口傳文學的歷史一樣，古老而綿長，延續至今。

口傳文學借助聲音傳播，無形無影，傳播者就像后世的說書人，有意無意地添油加醋，眉飛色舞間故事就變了形，傳來傳去，情節變了，甚至主人公都發生變化。著名學者顧頡剛曾寫過一篇《孟姜女故事的轉變》首次揭示了這個特點，對后世有著很大啟示。相比而言，圖像因其有形有色，就把當時的諸多信息“鎖定”下來，如果幸運，熬過風吹雨打、天災人禍，后人得以看見，就能由此探尋許多古老的信息。只不過，圖像相較文字似乎更難保存下來，所以，歷來人們對出土帛畫、墓室壁畫等珍愛有加。而對于一些可能存在但“失傳”的圖像，人們更是充滿好奇，比如《山海經》圖。

《山海經》自戰國至漢初成書至今，一直被看作是一部奇書，這“奇”表現有二：一是內容上不同尋常，二是與之相伴相生的《山海經》圖若隱若現，令人著迷。

現存《山海經》共三萬一千字，記載的是古代人想象的空間世界。這個世界有點像回字形，有個中心即中山，由中心向四方擴展，依次是東、南、西、北四方之山，山外就是海，海有海內、海外，而海外的邊緣就是大荒。在這樣的地理空間下分布著大約有四十個方國，五百五十座山，三百條水道，生活著一百多個神話人物，四百多個神怪畏獸。所以，人們說，這部書記錄的就是先民想象中的行旅。《山海經》在講述這些內容時一般是這樣敘述的：

又東南二百里，曰子桐之山。子桐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余如之澤。其中多魚，其狀如魚而鳥翼，出入有光，其音如鴛鴦，見則天下大旱。（《東山經》）

聶耳之國在無腸國東，使兩文虎，為人兩手聶其耳。 縣居海水中，及水所出入奇物。兩虎在其東。（《海外北經》）

中國正統文化推崇孔子所說的“不語怪力亂神”，而《山海經》既語“怪”又言“神”，自然讓大家瞠目結舌以為“奇”。

更奇的是，人們注意到，在文字版《山海經》成書之前，這些怪力亂神大約是用圖像來記錄的。一個最直接的證據是，在經文中，有不少表達方位、人物動作的記錄，明顯可看出是對圖像的描述。比如《大荒東經》記王亥“兩手操鳥，方食其頭”。《海外西經》“開明獸……東向立昆侖上”。《海外北經》記聶耳之國人驅使兩文虎，“兩虎在其東”。只可惜，這些古圖大概在西漢時就亡佚了，兩漢之際劉向、劉歆父子奉命整理中秘圖書，談及《山海經》就沒提及經圖。

不過，當時《山海經》是文人們追捧的熱門讀物，很多文學大儒都將這部奇書，放在手邊，反復研讀。漢代推崇“博物君子”，《山海經》能開闊眼界，自然屬于博物之書。當時國家圖書館應當有很多版本的《山海經》，劉歆整理后，寫了校讀記，呈給皇上，稱這本書內容極豐富，“可以考禎祥變怪之物，見遠國異人之謠俗”（《上山海經表》）。這樣的“評語”就給了閱讀這部“怪力亂神”之書一個頗為正當的理由。

《山海經》這部書到底是什么書？圖又是咋回事兒？近現代以來，學者們又有各種推測。比如魯迅就認為該書是“古之巫書”（《中國小說史略》），是“巫師用的祈禳書” （《門外文談》），這類書有兩個特點，一是根柢在巫，一是多含神話，而這兩點正是有圖有文的《山海經》的特征和性質所在（魯迅致傅筑夫信）。這個說法得到很多人的認同。

而神話學家袁珂則更關注《山海經》圖，認為這些圖當是巫圖，本來是用在各種儀式上的，如《海經》部分所記的各種神異怪人，大約就是古代巫師招魂時所述的內容。因此，《山海經》可能是以圖畫為主的，甚至最初就只是一些圖畫，巫師在做法時照著圖畫解說，內容一部分來自祖師傳授，自己也臨時發揮湊些歌詞。而這些歌詞因為是口說，自然難免夾雜著方言土語，可能也啰里吧嗦的。后來有好事的文人將歌詞轉錄下來，內容概括簡化，就成了對這些圖畫簡單的解說，也就是我們看到的“兩手各操一魚”之類的描述文字。

“巫”是中國最古老的一批知識者，他們聰敏，能溝通天人，本事大，掌握多項技能，在社會上有著廣泛的影響力，圖像當是由他們繪制的，是做法施咒時的重要參照，也代表了當時這些智者眼里、心里的世界圖景。只可惜，后來圖像不知怎的就失傳了。

到了兩晉時期，《山海經》圖卻突然冒出來。當時著名的博物學者郭璞給《山海經》作注，注文中就常有“圖亦作牛形”“在畏獸畫中”“今圖作赤鳥”之類文字。他還專門創作了《山海經》圖贊約二百六十余篇。贊是一種輔助說明文字，圖贊就是用來解釋評點圖像的，大都是短小的四言韻文，早期就題寫在圖像一旁。郭璞的圖贊多為四言六句短章，一物一詠，對《山海經》所述神物的形體、特點加以描述評點。

如“白狼”，《山海經·西山經》：“又北二百二十里曰盂山，其陰多鐵，其陽多銅，其獸多白狼、白虎。”郭璞圖贊云：“矯矯白狼，有道則游。應符變質，乃銜靈鉤。唯德是適，出殷見周。”可見郭璞是把白狼當祥瑞來看的。又如“類”，是一種雌雄同體的神獸，有療妒的“藥效”。《山海經·南山經》載：“又東四百里，曰亶爰之山，多水，無草木，不可以上。有獸焉，其狀如貍而有髦，其名曰類，自為牝牡，食者不妒。”圖贊云：“類之為獸，一體兼二。近取諸身，用不假器。窈窕是佩，不知妒忌。”因為此獸生理上雌雄同體，不會嫉妒，故食之可療妒。

郭璞所處的魏晉六朝時期，專研儒家經典的“俗間儒士”不再被看好，而以“志異”為特征、帶一點神秘主義的博物學成為一種新的學術傾向，士大夫子弟皆喜觀秘異圖緯、方技雜書，關心四方風物及傳聞異說，以博涉為貴，以能識災祥異物為榮。在這種氛圍下，《山海經》及圖就有更廣泛的影響力。圖書所描畫的神獸精怪、遠國異民帶給人們極大的閱讀興趣。詩人陶淵明也鐘愛這部書。他隱居南山下，閑來無事翻看《山海經》，留下《讀〈山海經〉》十三首。陶淵明當時看的正是圖畫書，他在一首詩中寫道：“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顯然，陶淵明是以欣賞、審美的眼光來看待《山海經》這部圖書的。只不過，他所看到的，包括在他之前郭璞所看到的《山海經》圖到底是古圖，還是時人依照經文所繪制，目前都無從查考，因為這些圖也亡佚了。

南朝梁武帝時，名畫家張僧繇曾據經文重繪“山海圖”247幅，大約是一幅一幅的異物獸形圖，可惜也未流傳下來。張僧繇善畫云龍仙佛人物，精工傳神，“畫龍點睛”就是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如果他繪制的山海神獸保存下來，怕也是出神入化、呼之欲出吧。

此后，查考《山海經》圖似乎成了文人心結，歷代注家和研究者都不斷對《山海經》古圖進行考證，推測其原貌和性質。宋代也有人曾參照張僧繇的殘圖重繪《山海經》圖十卷，也是據文描畫的異物獸形圖，但似乎流傳也不太廣，比如宋代大儒朱熹似乎就沒見過這些圖書，但他對該書圖文相配的問題也有過思考：

予嘗讀《山海》諸篇，記諸異物飛走之類，多云“東向”， 或云“東首”，皆為一定而不易之形，疑本依圖畫而為之，非實記載此處有此物也。古人有圖畫之學，如《九歌》《天問》皆其類。（《朱子語類》）

作為學者，朱熹也意識到《山海經》是依照圖畫而做的。他還進一步思考“古人圖畫之學”，把《山海經》《九歌》《天問》等也都歸入此列。

大約得益于刊刻技術提升以及出版業的興盛，明清時期開始出現大量“古本”《山海經圖》。目前所見就有明蔣應鎬《山海經（圖繪全像）》、明胡文煥《山海經圖》、清汪紱《山海經存》等十余種，圖兩千余幅。不過，所謂“古本”，也并非先秦時期巫師們做的古圖，更多是明清畫家和民間畫工根據經文創作的作品，所以帶有鮮明的時代特色，比如神靈的服飾等就透著明清風格。

然而從整體來看，這些《山海經圖》在畫像造型、特征勾勒等方面仍不失古意，最典型的就是所繪神怪靈獸都是中國式的“人獸合體”，即將人的器官肢體加諸鳥獸身上，于是就有了人面鳥、人面獸、人首蛇身、人首馬身等。這些形象怪誕夸張，表達的正是巫風盛行的時代人們對天、地、人關系的理解。此外，這些神怪身上也沒有后世儒、釋、道的痕跡，如黃帝軒轅、女媧都是人面蛇身的怪物，而在后世的文字和圖像描繪中，他們就變成了人形神，甚至表現為帝王、女神的模樣。所以，明清時繪制的《山海經》圖雖是據文創作，仍保留了粗獷、率真的原始味道。

這些圖繪根據經文及后世傳說加以想象，構思也各具特點。比如繪制時多設置活動場景，有一些故事性，且注意在細節刻畫上與經文的吻合。有的繪制人面獸身時，還特意畫出人類真實的“表情”，甚至注意到“眼神”，如此，圖像不呆板，神怪也顯得靈動有趣。

比如《南山經》云：“招搖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 狌狌即猩猩，因為像人一樣走路，古人認為吃啥補啥，故云“食之善走”。蔣本繪制了一幅山水圖，一猿猴直立在山石上，正回首而望，這就是有場景的（圖4）；而胡文煥《山海經圖》則繪制一大一小倆“人獸”若父子般正攜手前行，“父”左手拈一花果，扭頭望向“兒子”，似乎正講解著什么（圖5）。

又如《北山經》：“獄法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犬而人面，善投，見人則笑。其名山，其行如風，見則天下大風。”此獸善笑，行如風，而“如風”繪畫語言不易表現，畫家們就在“善笑”上著筆。蔣本中該獸的笑帶著一點討好和滑稽（圖6）；汪本則皮笑肉不笑，有點陰險威嚴（圖7）；胡本則若老者，胡子拉碴，雙唇上揚，帶著一點兒慈祥（圖8）。

以上這些圖本構思和繪制都較為用心，圖像也較為精致，對比之下，有的《山海經》圖就顯得比較粗糙。如清吳任臣注《增補繡像山海經廣注》近文堂圖本對靈怪神獸的描繪是簡筆畫式的，很多特征也不明顯，比如繪制“鳥鼠同穴”，鼠臉圓而寬，草草幾根須子，乍看以為是貓。這些大約都是民間的粗本，亦有稚拙之氣。

《山海經》圖的創作和流傳是個有意思的話題，值得仔細研究、琢磨。比如有學者就發現，目前所見流傳于國內外的明清版本中，最有影響的幾部《山海經》圖本的繪畫、校編、刻印者大都是吳越地區的人，可見吳越一代獨特的民間文化傳統。魯迅祖籍紹興，正是古越地，幼年時保姆長媽媽曾給他買過一部《山海經》（長媽媽管它叫“三哼經”），四本小書，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紙張很黃，圖像也很壞，甚至于幾乎全用直線湊合，連動物的眼睛也都是長方形的。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看起來，確是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干戚而舞”的刑天。（《朝花夕拾》）

魯迅看到的大約就是民間粗本。后來魯迅還買過一套石印帶圖的《山海經》刻本，“每卷都有圖贊，綠色的畫，字是紅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多了”，大約是清光緒年間印行的郝懿行《山海經箋注》圖本，但其帶來的樂趣怕是不能和幼年時那套“三哼經”相提并論。

圖書《山海經》呈現的是中華民族童年的夢，這個夢在后人看來就是神話，這些神話中蘊含著淋漓的元氣，透著無限的生命力以及超凡的想象力，所以也很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