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閑居錄》的塑造
“秦檜為金人縱歸之奸細”這一說法最早大約記載于建炎三年(1129)至紹興二年(1132)三度拜右相的朱勝非之《秀水閑居錄》。其云:
秦檜自京城隨金北去,已被金人達蘭郎君任用。金騎渡江,與之俱來,回至楚州,金遣舟送歸。檜,王仲山婿也,別業在濟南,金為取千緡贐其行。檜之初歸,自言殺金人之監己者,奔舟來歸。然全家同舟,婢仆亦無故,人皆知其非逃歸也。
按秦檜者,靖康時因反對金人立異姓為傀儡皇帝,在兇惡的女真貴族已經明言誰反對便重加懲處的情況下,毅然上書闡述立張邦昌為“皇帝”的種種不可,請求恢復趙桓的帝位,于是被金人擄到了北方。當時許多東京的大臣都明哲保身,對金人立張邦昌一事不敢非議,因此秦檜的舉動為他贏得了士林間廣泛的美譽稱許。以御史中丞身份被擄至金人領地的秦檜,竟因禍得福,據說連當時的女真皇帝完顏吳乞買(金太宗完顏晟)都頗為賞識,有所謂“高其不附立異姓之節”的傳聞。秦檜被金人皇帝吳乞買分配到了堂兄弟撻懶處,這撻懶即《秀水閑居錄》中所云的“達蘭郎君”。撻懶名完顏昌,乃是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叔父輩的完顏盈歌之子,因而和兩任皇帝都是堂兄弟關系,身份極為貴崇。但如今已不能確知,秦檜使了何等手段,竟也博得了撻懶對他的高看。
金朝在吳乞買以兄終弟及的方式即位后,不久便形成了粘罕(完顏宗翰)的所謂云中“西朝廷”與撻懶的燕京“東朝廷”之爭,至于后來鼎鼎大名的兀朮還不過是小輩,尚未參與到最高層的權力爭斗中。建炎四年金軍南侵時,撻懶便以秦檜為隨軍轉運使。按照《秀水閑居錄》的說法,秦檜跟著撻懶所統率的金軍抵達楚州后就被金人放走了,讓他坐船南歸,甚至為他從濟南的丈人王仲山處取來上千貫錢財來為其送行。而秦檜回到南方之后,卻詭稱是殺了監督自己的金人之后才奪命狂奔,坐船逃生的。朱勝非說,可是秦檜居然能做到全家人都同舟而回,甚至連女婢仆人都一個不少帶了回來,這難道是逃歸嗎?當時的人都知道秦檜不是自己逃歸的!
換言之,朱勝非的意思已經十分明確,即秦檜是被金人縱歸的,那當時有如此多的大臣貴戚被擄至北方,何以秦檜偏能安然無恙地舉家縱歸呢?想必是帶著使命的奸細無疑了。
于是這種說法伴隨著民族情感和對忠奸正邪的好惡態度,逐漸在歷史中流行起來,直到今天。要撥開歷史波譎云詭的迷霧,就必須對歷史人物“去符號化”,切不可認為忠臣能臣便必定完美無缺,奸臣佞臣則眾惡交歸。如果我們以朱勝非作為與秦檜同時代的朝廷宰執重臣,便不加辨析地將他私人著述之文人筆記視為信史,顯然是不夠審慎的。
首先,朱勝非與秦檜之間便存在著諸多權力爭斗及由此帶來的仇隙。早年秦檜在紹興元年(1131)范宗尹罷相后初次宣麻拜相,很快便與左相呂頤浩展開激烈的權力爭奪,最終秦檜落敗出外,當時朱勝非正是呂頤浩一派的前宰執重臣,秦檜再次登上東府宰相寶座后,果然也對朱勝非采取了諸多報復行為,這無疑說明二人的關系背景不純,存在復雜糾葛。
當時毀譽竟如何
且不論其他人,單說李綱、張浚等主戰宰相,都曾對秦檜的忠義氣節稱許不已。譬如李綱對于秦檜南歸后于紹興元年入東府為參知政事,便在賀啟與書信中大作贊美稱頌,如云“奉鑾輿以北狩,豈人能為;持漢節而南歸,殆天所相”,對于秦檜脫身南歸,非但沒有任何質疑,反而比之為出使匈奴的蘇武之忠;又說秦檜入參大政,猶如周宣王時賢臣吉甫之進用而士林贊嘆,仿佛漢武帝時汲黯在朝而淮南王劉安不敢謀逆,對秦檜平定流寇、致力中興作了一番期許。又譬如說“聞公脫身敵帳,歸次行在。驚抃交集,求之載籍,蓋亦罕有。非忠貫金石,神明扶持,何以得此”,顯然對秦檜的南歸也是持喜聞樂見的態度,且大大肯定了秦檜的忠君愛國,甚至說秦檜正人在朝,則君子們便有所依靠了。
其余稱許美譽秦檜南歸的言論,便不再贅述,可見當時并不存在所謂天下人皆懷疑秦檜為奸細這種荒誕之事。或有人謂,李綱久不在朝堂,已不曉事。然則建炎四年秦檜歸來時的宰相范宗尹和執政李回等也是奏稱秦檜忠心君父國家且有才干。若秦檜是奸細一事在建炎、紹興之初已鬧得天下皆知,世人狐疑,為何朝中宰執重臣卻對他交口稱贊呢?
我們在這里當然并不是要為秦檜翻案,更不是要說秦檜竟是一個能臣賢士,只是想說明一個真相,即秦檜的奸詐在當時欺騙到很多人,他靖康時的表現所賺得的政治資本仍然在幫助他獲得巨大聲譽,從而他在南歸時并沒有一種被普遍視為奸細的情形,這一點是我們應當弄明白的。
再到對秦檜恨之入骨的陸游,在他的《老學庵筆記》中,反而未如朱勝非那樣去暗示或明說秦檜是奸細。從陸游的記載來看,秦檜逃跑前擔心敗露或為金人捕獲,因而確實事先告知了金人“東朝廷”的大貴族撻懶,而后者竟因此放走了秦檜。
這與朱勝非所說的奸細論存在很大不同。按照陸游的說法,則秦檜與撻懶的親善是符合當時傳聞的,撻懶也答應了秦檜南歸,但此間并沒有什么帶著使命或者說以奸細身份回來的情況。假使有一絲一毫可能的證據,何以陸游竟不在秦檜死后多年,已毫無政治恐怖的顧慮下,來揭穿秦檜的奸細身份呢?這或許恰恰說明,陸游記載下的情況,才是當時士大夫間普遍認同的秦檜南歸之“真相”。
秦檜自稱的所謂“殺金人之監己者”,不過是他故作大言,以騙取虛名,大約是借著隨軍轉運使的身份,這才將家人和財貨等藏在車船中一路穿過金軍縱橫的淮北,而撻懶的應允自然是他的免死金牌,對秦檜來說,撻懶固然欣賞自己,可女真人的酷虐仍然讓他膽戰心驚,何如逃歸趙宋朝廷的安逸富貴!
然則我們雖明確了秦檜被當作奸細并非當時確有的事實,可我們仍須弄清,秦檜是否果真是隱藏甚深的一個欺騙了所有人的金國奸細,并帶著女真貴族奴役南宋之使命而回,最后因此才殺害了岳飛?
筆者認為,武斷肯定秦檜之為奸細,乃是情感多過于理智的判斷。實則秦檜利用撻懶、兀朮有之,利用皇帝趙構有之,但他不過是極端利己主義之人,若說以其狡黠詭詐,如何能一心甘當金人奸細?且若說起建炎四年南歸時已為奸細,則撻懶要在紹興七年完顏宗翰死后才近乎完全掌握軍政大權,難道撻懶竟能在七年前便與秦檜謀劃好后來里應外合之事?至早也在紹興五年宗翰逐漸失勢,以撻懶之水準,竟能預測多年后之事,殊不可信。
故而,認為秦檜自建炎四年南歸時已經是撻懶派來的奸細,可能性極低。
關鍵“證據”:兀朮遺檜書
但岳珂在《鄂國金佗稡編》中提到了一個“兀朮遺檜書”的關鍵問題。
假如這一件事情屬實,則秦檜雖在建炎四年南歸時并非撻懶派去的奸細,但又可認定為在紹興十年至十一年間,已成為與完顏宗弼勾結而里通外國的內奸了。實際上,紹興八年宋金第一次和議之時,秦檜幾乎必定與撻懶有所聯系,彼時認為秦檜與撻懶相勾結是合適的,但由于紹興八年之時尚無關岳飛生死,故不論。且此事如前所述反而證明建炎四年南歸的秦檜并不是撻懶所派的奸細。同時后來兀朮等人政變,殺死撻懶,夷其族八百余人而奪權,撕毀盟約致秦檜大為驚慌,亦有力地說明,在紹興十年“兀朮遺檜書”之前(先假定此事屬實),秦檜絕不可能已經與兀朮取得私下的秘密聯系而結盟,成為兀朮所利用的大金奸細。秦檜本來所依賴的金人內部力量和借此想要達成南北共存的和議路線之依靠,必定是撻懶無疑,兀朮是由于政變才奪取了金國的軍政大權,并在宋金第二次和議時成為操盤的主角之一。
《鄂國金佗稡編》中有關秦檜為奸細與金人勾結的說法尚有許多處。如在同樣提到查籥所說“兀朮遺檜書”的《經進鄂王行實編年》中,岳珂記載查籥之說:
方兀朮夜棄京師,將遂渡河,有太學生叩馬諫曰:“太子毋走,京城可守也,岳少保兵且退矣?!必X曰:“岳少保以五百騎破吾精兵十萬,京師中外日夜望其來,何謂可守?”生曰:“不然,自古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于外者。以愚觀之,岳少保禍且不免,況欲成功乎!”生蓋陰知檜與兀朮事,故以為言。
在上述引文中,東京“太學生”勸諫完顏宗弼的場面過于繪聲繪色,十分可疑。首先兀朮所說的“岳少保以五百騎破吾精兵十萬”,乃是指紹興十年七月可能存在的一場流傳至今的著名大戰“朱仙鎮之捷”。然而,朱仙鎮之戰最早只出現于《經進鄂王行實編年》中,比其更早的史料中竟全無記載,而《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等后來之書中亦無所謂“朱仙鎮大戰”的記錄。再者,金人一貫揚勝諱敗,設使確有朱仙鎮之役,金軍慘敗,高傲如兀朮者,為何卻在一個宋人太學生的面前自揭其短,說岳少保五百騎兵大破他十萬精銳之師?以常識而論,金軍中最有戰斗力的乃是女真本族武士,這一批驍勇善戰的銳卒,從來不可能有十萬人之多而聚集一處,則談何“精兵十萬”?若說兀朮夸大其詞,實則雙方遭遇戰時他身邊不過三五萬兵馬,但岳飛背嵬軍鐵騎固然強大,亦不至于五百騎可大破百倍之敵,如果金人如此不堪,則反而顯得過于兒戲了。岳珂在許多岳家軍功績史料已被秦檜父子及其黨羽銷毀的情況下,對郾城之戰(如“拐子馬”的錯誤)、朱仙鎮之戰的記述都與當時史實相去甚遠。
并且在隨后的敘述中,太學生所言對秦檜的影射之意不言自明,而紹興十年岳家軍剛剛取得郾城、潁昌兩戰的輝煌勝利,秦檜即便此時已經準備圖謀岳飛,那也是極其隱秘之事,如何一個遠在舊都開封的太學生,居然能有這樣的先見之明?再退一步說,如果此情此景屬實,撰寫《經進鄂王行實編年》原稿的岳霖友人、國子博士顧杞又是如何得知金兀朮和一個太學生私下論及宋廷高層陰謀之密談的呢?《鄂國金佗稡編》說顧杞曾屢屢“考于聞見,訪于遺卒”,則大約有關朱仙鎮之戰前后的具體細節,也多是來自傳聞,而缺乏第一手的史料文件??峙逻@“太學生”或許是岳珂借以洗刷先祖父岳飛冤屈,而抨擊秦檜賣國的一個虛構角色而已,借其口而言秦檜之奸惡。其后又云“生蓋陰知檜與兀朮事”,尤可說明此段故事率皆岳珂所編造。如果當時竟然連一個太學生都知道秦檜與金兀朮暗中勾結的事實,則范宗尹、李綱、張浚、趙鼎乃至大儒胡安國等宰執重臣、朝野名士對秦檜南歸的贊揚和期待,那才是咄咄怪事!當然,如前所論,建炎四年之時,秦檜必非奸細,但不能以此就推斷紹興十年時他也不是奸細,時移勢易,不能用建炎四年朝野對秦檜的態度來論證此時秦檜是否為奸細的問題,可我們不妨細想,本與撻懶友善的秦檜在失去了這一有力奧援之后,如果要勾結兀朮,必是隱秘至極的事情,一太學生從何而知?即便知悉,貿然言于宗弼之前,得無被滅口之慮?同樣的記載,也出現在元修《宋史》岳飛本傳中,顯然是沿襲自岳珂的記述無疑。
這樣我們便知道,在《鄂國金佗稡編》中,岳珂對于秦檜是金人的奸細一事,乃是作了一番充分的鋪墊和層累的塑造的,使人讀來如臨其境,不由得容易從情感上先入為主,相信其說了。
回到這一說法的出處,即查籥所謂“兀朮遺檜書”問題上。查籥是紹興二十一年進士,岳珂出生時,查籥已去世十年左右。而與查籥同時代的陸游、范成大、李燾、胡銓、洪邁等人卻都從未提及“兀朮遺檜書”之事,豈不令人生疑?查籥去世時,已是孝宗統治的乾道、淳熙之際,早已沒有了被秦檜進行政治迫害的可能,如果他確實見過“兀朮遺檜書”,為何不大肆宣揚,反而他人都不曾提及呢?再者,假定確實存在“兀朮遺檜書”,那么這一封書信的性質無外乎是私人信箋或者正式的外交文函。如果此書乃是金兀朮暗中勾結秦檜,要他必須殺死岳飛才允諾南北和議的私書,則查籥有何神通廣大之本領,竟能窺見秦檜多半閱后即焚的密信?他晚在紹興二十一年才登科及第,近十年前的陰謀,即便秦檜還留著信箋的原本或手抄副本,查籥絕無可能看到!倘若這封信是作為金國當時軍政最高權臣的都元帥完顏宗弼給宋國朝廷獨居相位的右相秦檜之正式書函,那么經過了秦檜、秦熺父子勢焰滔天地篡改、毀削不利于自身的國史文件之后,查籥如此小臣,卻如何有機會看到?或者換一個角度,假如秦檜父子竟然有所重大失誤,沒把這封“兀朮遺檜書”銷毀,何以只有查籥一人得見,其他諸多主戰大臣乃至受到過秦檜殘酷迫害而對其有切齒之恨的文武官員都未在秦檜死后、秦黨倒臺以后提到這事呢?這是十分反常的??峙卤阒挥幸环N可能,即所謂查籥見過“兀朮遺檜書”一事并非真實,至少這個“兀朮遺檜書”即便存在,大約也并沒有被人見到過。
可能的結論
從而,我們可以基本確知,要以存在“兀朮遺檜書”來斷定秦檜在紹興和議并遵循金人指示以殺害岳飛來取信于女真貴族,這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所謂秦檜是奸細,方導致岳飛被害,這種傳統說法,自然也是錯誤的。
秦檜比較露骨地與金人眉來眼去,乃是在撻懶掌權的紹興七年到八年的第一次和議期間,這時節說他勾結金人,的確問題不大。但以目前史料來看,很難說秦檜在兀朮發動政變殺死撻懶、宗磐等主和權臣后,又竟然輕易與撻懶的死敵兀朮密切聯系上了,且內外勾結。紹興十年、十一年和議自雙方磋商到達成的階段,斷定秦檜是奉了金人命令、指示,而淪為一奸細,或許是令人容易接受的愉快推斷,但無疑是牽強附會的“簡單解釋”。
要之,秦檜是當時政治權力舞臺上水準第一流的陰謀家和無恥政客。他既能利用自己的種種言行在宋金兩邊都博得盛大的聲譽,又能先后利用撻懶對他的信重欣賞、兀朮對于軍事上無法消滅南宋后謀求從外交途徑獲取長遠利益的想法以及宋廷天子趙構在張浚、趙鼎路線先后破滅(且其中均有秦檜破壞阻撓的蛛絲馬跡)后貪圖偏安茍且的心理,雖未必談得上游刃有余,但也絕對是在鋼絲上長袖善舞、口蜜腹劍,以其極端的利己主義達成了自己的政治路線從而長期獨占宰相寶座,專權逞奸。
故而我們應當認識到,所謂因秦檜是奸細才殺死了岳飛的說法是極其缺乏證據,而幾乎可以說是不準確的。這也是一種岳珂不敢指斥高宗皇帝趙構而無奈為之的做法,只能將罪責都歸諸秦檜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