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仿現象在中國古代小說中相當普遍,全面梳理古代小說續仿現象的脈絡軌跡,總結挖掘其中文學藝術規律,不僅有助于全面了解古代小說自身的發展歷程,而且對于總結相關文學理論和文化意蘊,也有益焉。
古代小說續仿現象及其異同關聯
小說“續仿”是小說題材、體制形式和文學手法構成承襲關系的文學現象。它包括“續書”和“仿書”兩種情況。“續書”一般是指對于單部作品情節內容或題材類型的續寫,如《搜神后記》屬于對模仿對象《搜神記》題材類型的續寫,《水滸后傳》《續金瓶梅》則是對于模仿對象《水滸傳》《金瓶梅》內容情節的續寫等;“仿書”則是對某一單部小說體制形式或藝術手法的模仿和承襲,如“世說體”模仿的是《世說新語》的體制形式,“剪燈體”模仿的是《剪燈新話》的寫作藝術方式,“聊齋體”模仿是《聊齋志異》“用傳奇法,而以志怪”(魯迅語)的寫作風格等。
以上梳理貌似白話小說與文言小說對等齊觀,其實不然。仔細觀察分析,可以發現白話小說與文言小說在續仿現象中存在明顯差別。
如在“續書”現象中,對單部作品進行情節內容模仿的基本是白話小說。如《西游記》續書中,不能缺少唐僧師徒四人的影子;《水滸傳》的續書中,也不能沒有梁山好漢的人物形象。但這種慣例在文言小說那里就難以同步實現。如《搜神后記》《續夷堅志》作為《搜神記》和《夷堅志》的續書,所能續的只能是《搜神記》和《夷堅志》的志怪小說題材書寫;《后博物志》承襲的只是《博物志》從博覽大千世界摭取奇物異件的取材路徑。原因在于文言小說大部分采用筆記體,沒有貫穿全書的中心情節主線和主人公形象。所以同樣是續寫,但方式方法涇渭分明。
又如在“仿寫”現象中,白話小說基本是圍繞宋元以來勾欄瓦肆說話藝術自身形成的題材類型的傳統來進行模仿遞進,也就是在南宋以來說話藝術四大家數的基礎上逐漸形成“歷史演義”“英雄傳奇”“神魔”“世情”,并且在此基礎上繼續深入繁衍擴大。如世情小說中增衍出“才子佳人小說”“諷刺小說”“才學小說”等等,大致都是按照一種題材類型方式進行仿寫。但相比之下,文言小說的仿寫則基本不涉及題材類型仿寫,而是圍繞對一本書的體制、藝術手法和風格來進行,如上所述“世說體”“剪燈體”“聊齋體”的情況等。
如此看來,同樣是續寫和仿寫,白話小說和文言小說有著明顯的差異。
文言小說續仿現象概觀
從時間上看,中國文言小說的起步和成熟時間都早于白話小說。就續寫仿寫現象來看,文言小說也大大早于白話小說。盡管二者文化背景不甚相同,但仍然可以說,白話小說的續仿現象是在文言小說影響下,根據自身情況特點和文化背景融匯化用而成的。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脫離文言小說續仿現象來研究白話小說的續書現象,貌似有些數典忘祖。
從縱向角度看,文言小說的續仿現象出現于文言小說剛剛形成不久,一直延續到晚清民國初年。最早的文言小說續寫作品大約是西晉著名詩人陸云續寫曹魏時期邯鄲淳《笑林》一書。雖然該書相關文獻材料缺少,難以窺其全貌,但其揭幕續寫首創之功,不可磨滅。文言小說續寫潮流正式登臺亮相,大約是從東晉開始。在佛教和道教神仙思想影響作用下,社會上志怪志異蔚然成風。干寶《搜神記》首當其沖,赫然出世之后,其續寫現象便四處開花。其后不久,續寫《搜神記》的陶潛《搜神后記》便應運而生。干寶與陶淵明同為東晉人,反應之快可見一斑。借此東風,南朝開始出現一大批志怪小說的續寫作品。先后有《續觀世音應驗記》《續冥祥記》《續齊諧記》《續異記》《續洞冥記》《續異苑》《異苑拾遺》《后幽明錄》。受到這股風氣影響,南朝劉宋出現了劉義慶《世說新語》。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世說新語》其書本身也是一種續寫現象。據相關材料,《世說新語》是在東晉時期裴啟《語林》和郭澄之《郭子》的基礎上,采摭二書中材料,創立按內容進行分類的體制,編纂成書。剛剛問世不久,便在齊梁時期有了劉孝標的《續世說》。這標志著文言小說的續寫工作不僅已經形成規模,而且也成為一種小說寫作方式傳統,進入賡續繁衍的態勢。
進入唐代,文言小說的續仿現象形成三個發展演變方向:其一是延續前代對單部作品內容題材的續寫工作。這類作品占較大比重,如林登《續博物志》、李復言《續玄怪錄》、沈汾《續仙傳》、佚名《續野人閑話》、釋庭藻《續北齊還冤志》、封演《續錢譜》、劉睿《續事始》、王方慶《續世說新書》、王仁裕《續玉堂閑話》等。其二是隨著唐代單篇傳奇作品的出現,對單篇傳奇內容進行續寫的形式開始出現。如續寫白猿故事的佚名《續江氏傳》,續寫張叔言判冥故事的南巨川《續神異記》,續寫劉軻《牛羊日歷》詆毀李德裕故事的皇甫松《續牛羊日歷》等等。這類作品雖然不多,但卻是一個重要開端—在傳統用續寫某部書名的方式傳承該書題材類型方式的基礎上,又開創出對單篇作品故事內容進行續寫的工作。這一創造性工作不僅開創了文言小說續仿工作的一個新路徑,而且同時也讓學界和世人知道,原來后代白話小說如火如荼的小說故事情節內容的續寫工作(《后水滸傳》《后西游記》之類),其源頭是在這里。其三是在齊梁劉峻《續世說》續仿《世說新語》故事內容的基礎上,劉肅《大唐新語》(又名《唐新語》《唐世說新語》)將《世說新語》以類相從的筆記體小說編排體例拎出,形成一種筆記體文言小說編纂方式,創立了“世說體”形式。盡管該書所分類目名稱與《世說新語》原書完全不同,但有這項工作的重要意義在于,它跳出了以往對一部書故事內容和題材類型的吸收續寫框架,將目光鎖定在一種專門的書籍體例上,將這種體例定型為一種范式。
宋元時期文言小說續仿工作基本上沿襲唐代已經形成的三個方向,各自有些調整變化。
對前代單部作品進行題材續寫仍然還是宋元時期文言小說續仿工作主流。其主要作品有:李石《續博物志》、元好問《續夷堅志》、王質《夷堅別志》、陳星《夷堅志續編》、吳元復《湖海新聞夷堅續志》、劉燾《樹萱錄》、樂史《廣卓異記》、王铚《補侍兒小名錄》、溫豫《續補侍兒小名錄》等。其中少數作品是對前代作品的續寫(《續博物志》《廣卓異記》《續樹萱錄》);比較搶眼的是對宋代新出作品(《夷堅志》《侍兒小名錄》)的爆發式續寫。從而顯示出此類續仿工作覆蓋之廣,后勁之足。
續寫單篇作品主要還是在單篇傳奇小說領域中,其寫作方式也有些變化。有的系從前代相關主題內容的零散記錄中搜集匯編,改寫而成,如《開河記》《迷樓記》《海山記》《楊太真外傳》等,這類作品能夠將之前零散故事整合為更加完整和系統的單篇傳奇,文學價值不菲,而且對同類作品有良好的影響啟示作用。有的系自前代或本朝傳奇集中摘錄單篇傳奇作品而成,如樂史《綠珠傳》、柳師尹《王幼玉記》、張碩《流紅記》等。這類作品的價值在于將原先混編于傳奇集中的作品選出獨立刊印,有利于擴大該篇作品的傳播影響。
宋元時期文言小說續仿工作比較重要的成就是“世說體”小說的規模系列化。此期有三部重要“世說體”小說,分別是孔平仲《續世說》、王讜《唐語林》、李垕《南北史續世說》。從三部書的內容來看,《續世說》承接《世說新語》的時間下限,上起南北朝,下至唐代;而《唐語林》和《南北史續世說》則是明確的斷代取材。值得一提的是三部作品對于《世說新語》體例的強烈復歸。三部書體例上的共同點就是全部襲用了《世說新語》原書的三十六個門類,然后程度不同地加以增補。這樣就把《大唐新語》雖然模仿《世說新語》體例,但類目名稱全部另起爐灶的做法重新拉回到把《世說新語》類目名稱作為“世說體”主流正宗的軌道上來。這對于“世說體”小說的定型和進一步繁榮發展,至關重要。
明清以降,文言小說續仿工作承續前代,又能發揚光大。
續補一部書題材的作品雖然不乏出現,但相比之下,有強弩之末的感覺。此類作品有游潛《博物志補》、袁枚《續子不語》、李調元《新搜神記》、徐壽基《續廣博物志》等。這些作品的續寫對象或者為前代名著,或者為當代佳制。但前者往往因后勁不足而顯得審美疲勞,后者除個別作品(如袁枚《子不語》及其續書)外,本身也難以躋身一流作品行列,因而也難成氣候。
明清時期雖然優秀單篇作品本身少,續寫者也較為罕見。但有限數量作品中還能偶見精彩者。如續補唐寅《張靈崔瑩合傳》的黃周星《補張靈崔瑩合傳》,將唐傳奇名篇《鶯鶯傳》中崔鶯鶯人物形象捏合到明代,與唐寅經過悲歡離合,較有文采和情致。另如仇元善《后會仙記》續寫徐喈鳳《會仙記》,寫許生與胡女感情始末,其主旨在于以因果姻緣推崇禮教道學觀念,未能為《會仙記》增彩。其他則難有可采之書。
明清時期文言小說續仿工作成就最突出的是體制仿寫的盛大演義。在前代“世說體”小說影響下,從明代開始,將某一名著立為標桿,諸家群起而仿制的風氣此起彼伏,盛演不衰。
首先是將瞿佑所作《剪燈錄》(已經亡佚)立為標桿的“剪燈系列”小說。據瞿佑《剪燈新話》序交代,他本人曾撰有《剪燈錄》四十卷。洪武十一年(1378),瞿佑本人又編創了《剪燈新話》四卷二十篇。嗣后,李楨于永樂年間又寫成《剪燈余話》四卷二十篇(另附《賈云華還魂記》一篇),邵景詹于萬歷年間寫成《覓燈因話》二卷八篇。三書內容多為胭粉靈怪故事,既有歌頌男女自由愛情的故事,也有宣揚封建道德的成分;形式上穿插許多詩詞駢語,形成韻散相間、駢散相間的特點。其中很多故事成為明代以來許多擬話本和戲曲的本事來源。這三種小說的出現不僅使處于消歇狀態的傳奇小說重新振興,而且也為《聊齋志異》的出現作了有力的鋪墊。除此三書外,還有周禮《剪燈余話》、佚名《剪燈叢話》、陳鐘盛《剪燈紀訓》等附會該系列作品,雖然均已亡佚,但亦可見該仿寫系列影響之所在。
其次就是以王世貞《艷異編》為龍頭的“艷情系列”小說。受《剪燈新話》和話本小說的影響,明代后期出現了一批編選前代愛情故事的文言小說集。它們在內容和形式上都與當時的擬話本小說有著密切聯系。其中大部分是男女愛情故事,文字上也比較通俗,中間又往往穿插詩詞。學者們普遍認為這些小說集是研究文言小說與白話小說之間關系的重要材料。這些小說影響較大者為文壇領袖王世貞所著《艷異編》,嗣后又有吳大震《廣艷異編》等。此外,還有幾種文言小說雖然沒有冠以“艷異”的名稱,但風格內容也都相當接近,這些作品有陶輔《花影集》、邱濬《鐘情麗集》、盧文表《懷春雅集》、吳敬所《國色天香》等。
明清時期文言小說仿寫工作成就最突出的還是“世說體”系列作品。以《世說新語》為模仿對象,采摭文人逸事,按內容分類的世說體志人小說在明清兩代得到較大發展。從書中內容看,大致沿襲前代慣例,或采摭舊事,編纂成書,如明代何良俊《何氏語林》、林茂桂《南北朝新語》、趙瑜《兒世說》,清代李清《女世說》等;或搜集記載近人及當朝遺事,如明代李紹文《明世說新語》、焦竑《玉堂叢語》,清代梁維樞《玉劍尊聞》、吳肅公《明語林》、王晫《今世說》、易宗夔《新世說》等。從編纂體例上看,仍然堅持以《世說新語》原書三十六個門類為正宗,可見宋代以來維護《世說新語》體例為正宗的傳統沒有改變。雖然與當時蓬勃興旺的白話小說和再度中興的傳奇體小說相比,此類小說未免相形見絀,但其中也不乏可資玩味的文人遺事;而且《世說新語》的古老樣式,也借此得以延續。
清代以降比較有特色的仿書現象是一部書帶動一群仿書的書林系列佳話,其中有代表性的是:
“聊齋系列”:從《聊齋志異》問世以后,模仿者蜂擁而起,形成了一個以《聊齋》的題材筆法為楷模的小說系列。盡管這些仿制品不能與《聊齋志異》同日而語,但其中優秀者也不乏特色。其中影響較大的是沈起鳳《諧鐸》、浩歌子《螢窗異草》和宣鼎《夜雨秋燈錄》。這類小說的成批涌現代表了文言小說的主導潮流和正確方向。
“閱微系列”:盡管《聊齋志異》問世后在社會影響很大,但有些人還是心懷不滿。以紀昀為代表的正統文人從傳統的小說觀念出發,認為《聊齋》那種使用傳奇小說虛構的手法來描寫志怪題材是違反生活真實的,所以他寫了《閱微草堂筆記》,以六朝時期志怪小說那種質樸簡淡的文筆有意與《聊齋志異》抗衡。由于紀昀《四庫全書》總纂的特殊身份和《閱微草堂筆記》的實際成就,使該書在社會上引起了很大轟動,并也引起了社會上許多人的模仿。這類作品主要有梁恭辰《池上草堂筆記》、許仲元《三異筆談》、許奉恩《里乘》。
“虞初系列”:從班固《漢書·藝文志》小說家類著錄《虞初周說》開始,“虞初”這位跟隨漢武帝的方士幾乎成了中國古代人們稱呼“小說”的代名詞。張衡《西京賦》說:“小說九百,本自虞初。”明代吳仲虛就曾經將唐代以后優秀傳奇小說輯為《虞初志》。入清以后,先有張潮將當時著名文人的傳記散文和傳奇小說輯成《虞初新志》,嗣后又有很多人追隨張潮,如黃承增《廣虞初新志》、鄭澍若《虞初續志》、胡懷琛《虞初近志》和王葆心《虞初支志》等。這些小說將傳記散文與小說混為一談,是清代求實文學觀念的反映;但由此卻造成小說文學界限的模糊,是小說觀念倒退的表現。
結語
從題材類型續寫來看,歷代文言小說大量對一部書的題材進行續寫的現象相當普遍和持久。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中國小說題材類型的積累進步的過程。除了文言小說領域之外,白話小說在從說話藝術轉入書面文學之后,題材類型逐漸集中,在“說話四家”基礎上形成幾個主要題材類型,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來自文言小說方面的續寫影響,部分傳奇小說的內容傳寫續補,是中國小說史名著續書現象的開端。與白話小說的體制形式基本限定在章回體和話本體的簡單情況有所不同,文言小說在語體上基本采用筆記體和傳奇體,但其體制卻有較大騰挪空間和多樣形態。除了比較常見的雜記體(《西京雜記》之類)和“世說體”之外,還有不少按照一本書量身定做的體制寫作的流派風格。所有這些,都是中國古代小說值得關注和研究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