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三載(744)秋,李白、杜甫、高適三人在各自的漫游生涯中,不約而同地來到開封,相約登上古吹臺,酒酣耳熱,以“梁園”為題,分別創作了《梁園吟》《遣懷》和《古大梁行》。吹臺,古臺名。《水經注》《元和郡國志》引《陳留風俗傳》載,春秋時期,晉平公的樂官師曠在此吹奏樂器,亦稱鼓吹臺或古吹臺。古代開封屢遭黃河水患,為紀念大禹治水的功績,嘉靖二年(1523)在臺上修建禹王廟,吹臺被改稱禹王臺。《新唐書·杜甫傳》專門記載這段游歷:“嘗從白及高適過汴州,酒酣登吹臺。慷慨懷古,人莫測也。”這年春天,李白離開長安來到東都洛陽投奔親友,高適回到長期寄寓的梁宋一帶,杜甫則在此地有私宅,長期居住于此。他們三人在漫游中,在這里不期而遇,以同一題目寫詩,其背景、其內容都不難索解,為什么歐陽修等人認為這組詩“慷慨懷古,人莫測也”?
漫游的期冀與仕宦的失望
唐代文人有多條仕進之途,最重要的當然是科舉考試,或明經,或進士,或各類臨時增設的朝廷舉薦。如《舊唐書·玄宗紀》載:開元二十三年春,下詔“其才有霸王之略,學究天人之際,及堪將帥牧宰者,令五品以上清官及刺史各舉一人”。又譬如杜甫親歷的天寶六載的特殊考試,最后,李林甫暗中不許一人入選,然后上賀表稱以“野無遺賢”。總之,無論哪一種途徑,除了自身的才能,更需要名人的引薦、地方官吏的保舉,當然最重要的是參加考試。由此說來,主考官及當朝宰相的關注就異常重要了。
因此,唐代詩人自來就有一種漫游之風。李白說:“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劍去國,辭親遠游。”遠游,不外乎給自己尋找生活的出路,結交名人,叫人知道自己的名聲,然后再去應考。陳子昂初入京城,摔琴吸引京城眼球。朱慶余《閨意獻張水部》詩:“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僅僅就“閨意”而言,此詩已經寫得相當動人。然而它的本意還不在此,作者是想通過“閨意”來試探自己能否考中。這就是所謂“行卷”風氣,希望能夠得到地方官吏的推薦報送。因此,得到地方官吏的關注,當時名人的引薦,就特別重要。張籍的答詩也頗為巧妙:“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我們的李白、杜甫、高適等人也走著同樣的道路。
李白(701—762),相傳是西域人,自幼隨父親赴四川,在那山清水秀沃野中度過了青少年時期。他的學習范圍極廣博,“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十五好劍術”,“十五游神仙”。縱橫馳騁,頗似俠客。二十五六歲時,詩人告別蜀中,漫游到了今湖北北部的安陸,到處投詩獻賦,渴望援引。這一時期最有名的作品大約要數《與韓荊州書》了。在這篇著名的文章中,詩人開宗明義,從當時盛傳的“生不用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這句話入手,娓娓敘來,逐漸過渡到自己寫這封書信的真實用意上:“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豈不以有周公之風,躬吐握之事,使海內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聲譽十倍。所以龍盤鳳逸之士,皆欲收名定價于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貴而驕之,寒賤而忽之,則三千賓中有毛遂,使白得脫穎而出,即其人焉。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王公大人,許與氣義。此疇曩心跡,安敢不盡于君侯哉!”文章開闔縱橫,揚眉吐氣,絕無半點矯揉造作,顯示出了獨特的性格特征。
天寶元年(742),經吳道士推薦,李白有機會步入長安,欣喜若狂,以為可以實現遠大抱負:“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老詩人賀知章一見李白,嘆為“謫仙人”,認為有仙風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因解金龜換酒。一時間,李白名動京師,這更印證了他的自我感覺確有道理。但是,詩人也許過于天真了。有時,文學才能與政治才能并不能畫等號,而且經常是南轅北轍。文學上的巨人,在政治的舞臺上往往是蹩腳的演員。李白、杜甫無不如此。可惜他們自己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所以常常處于痛苦的狀態中。李白這次躋身于朝廷,本以為會委以重任,沒有想到,所得到的僅僅是一個虛銜而已─翰林供奉。實在說,這并不是個官職,而是皇帝的文學侍從。這對于才高志遠的李白來說,不啻是一個強烈的諷刺。我們看唐宋筆記以及明代小說《警世通言·李謫仙醉草嚇蠻書》等文字,所謂醉使高力士脫靴,“醉臥下蠻書”等,雖系小說家言,揆之情理,料想與事實亦相去不會太遠,據此可以想象李白在京城長安的處境。天寶三年(744)正月,朝廷下令“改年曰載”。三月,李白被迫上書告退,唐玄宗還算給他留情面,叫“賜金放還”。長安三年的從政生活,就這樣“體面”地結束了。這一年,他四十四歲。
高適(701—765)與李白同年,里籍為洛陽。他“喜言王霸大略,務功名,尚節義”,閱讀廣泛。弱冠時西游長安,以為可以有所作為,“二十解書劍,西游長安城。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別韋參軍》),由于“家貧,客于梁宋”,過著比較困頓的生活。他自稱“弱冠負高節,十年思自強”。此后他北游燕趙,旅居東平,廣泛接觸社會,了解民間疾苦,對他的思想和創作都有明顯的影響。杜甫漫游齊趙時,曾與高適在汶上結識。高適《東征賦》說:“歲在甲申,秋窮季月,高子游梁既久,方適楚以超忽。”據此,天寶三載(744),高適自梁適楚,時年也是四十四歲。
杜甫(712—770)則比他們年輕十一歲。他生于鞏義,早年曾生活于偃師,從二十歲起,他用了將近十年時間開始了漫游生活,登臨山川,廣泛結交名士,開闊眼界,增長見識。在金陵,他看到了顧愷之畫的維摩詰像,“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在山東,他登臨泰山,“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開元二十九年(741),杜甫結束了長達十年的吳越和齊趙的漫游生活,回到故鄉。過去那段漫游生活雖然開闊了他的眼界,卻并沒有為他的仕途闖出通天的道路。在偃師首陽山下,他寫下《祭遠祖當陽君文》,“不敢忘本,不敢違仁”,表示要以杜預為榜樣,爭取在政治上有所建樹。他在東都居住了兩年多時間,自稱“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正當他感到孤獨無助時,遇到了李白。兩人性格并不相同,李白近似俠客,杜甫奉儒守官。不過,杜甫也有傲誕與放恣的一面。《舊唐書·杜甫傳》載:“(嚴)武與甫世舊,待遇甚隆。甫性褊躁,無器度,恃恩放恣,嘗憑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雖急暴,不以為忤。甫于成都浣花里種竹植樹,結廬枕江,縱酒嘯詠,與田畯野老相狎蕩,無拘檢。嚴武過之,有時不冠,其傲誕如此。”正是共有的這種狂傲,兩人一見如故。
三人的相聚,“慷慨懷古”,其內涵是不一樣的。杜甫年輕,還沒有經歷太多的波折,只是感受到一種孤獨而已。李白則不同,他剛離開長安,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口吻,宣泄了自己的憤懣。而高適則一直懷才不遇,牢騷滿腹。
《梁園吟》的心聲
李白的《梁園吟》即作于當年游歷梁(今開封)宋(今商丘)時。詩曰:
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臺間。平臺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卻憶蓬池阮公詠,因吟淥水揚洪波。洪波浩蕩迷舊國,路遠西歸安可得!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平頭奴子搖大扇,五月不熱疑清秋。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持鹽把酒但飲之,莫學夷齊事高潔。昔人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荒城虛照碧山月,古木盡入蒼梧云。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舞影歌聲散綠池,空余汴水東流海。沉吟此事淚滿衣,黃金買醉未能歸。連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賭酒酣馳暉。歌且謠,意方遠。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
梁園,原為西漢梁孝王所筑的園林,即梁苑,又作菟園。《藝文類聚》《古文苑》都收錄了枚乘《梁王菟園賦》,對梁王菟園有過精微的描述。這座園林相傳在河南境內有兩處,一在汴州(今開封),一在宋州(今商丘)。現在開封的禹王臺公園,其實就建立在梁園的舊址之上。這里曾是夏都,戰國初年,魏文侯李悝變法,魏國逐漸強大。魏惠王六年(前365)為爭霸中原,遂從安邑(今山西夏縣)遷都于大梁,修鴻溝,將黃河與長江連接起來,形成龐大水系,經濟得到發展,遂成戰國七雄之一。“昔人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當年信陵君生前死后何等的風光,為戰國四大公子,而今,封丘夷為平地。北齊文宣帝天保六年(555),在魏公子信陵君故宅基礎上,修建了建國寺。唐代長安元年(701),高僧慧云大師來汴,在此建寺,動工時挖出北齊建國寺的舊碑。延和元年(712),唐睿宗李旦為了紀念他由相王即位當皇帝,將寺名更名為“相國寺”,并親筆書寫了“大相國寺”匾額。信陵君的遺址又以另外一種形式保存下來,供后人敬奉。
詩中提到的“阮公詠”,指曹魏時期的阮籍,是陳留尉氏人,“淥水揚洪波”出自《詠懷詩》:“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綠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其實不只是阮籍,大梁出現很多名人,包括尉繚(《尉繚子》)、石申(《甘石星經》)、侯嬴(為信陵君獻“竊符救趙”)等,《史記·魏世家》等列傳有比較的詳細記載。《史記·蘇秦列傳》說當時的魏國,“人民之眾,車馬之多,日夜行不絕”。魏國在此建都長達140年。司馬遷曾游歷于此,并對大梁興亡深表關切。
“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梁王宮闕,指梁孝王劉武的宮殿。這里移用阮籍的《詠懷》“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劉武是漢文帝次子,與漢景帝劉啟均為竇后所生,與景帝為同胞兄弟,關系很好。文帝即位第二年,即前元二年(前178),劉武初封為代王,轉為淮陽王。文帝前元十二年(前168),其弟劉揖墜馬死,遂封梁孝王,徙都于大梁。景帝初年,吳楚七國叛亂。梁王劉武拒七國之亂,“所殺虜略與漢中分”。為鞏固漢帝國立下汗馬之功,因而得到了景帝的高度贊譽,賞賜豐贍,一時聚攏很多文人。枚馬,指梁孝王幕僚枚乘和司馬相如。唐代顧況《宋州刺史廳壁記》稱:“梁孝王時,四方游士鄒生、枚叟、相如之徒,朝夕晏處,更唱迭和。天寒水凍,酒作詩滴,是有文雅之臺。”在此文雅之臺,鄒陽、枚乘、枚皋、司馬相如、羊勝、公孫詭、路喬如、丁寬、韓安國等人充分展示了他們的文學天才。《西京雜記》記載枚乘《柳賦》、路喬如《鶴賦》、公孫詭《文鹿賦》、鄒陽《酒賦》、公孫乘《月賦》、羊勝《屏風賦》以及鄒陽代韓安國所作《幾賦》,這些記載足以說明梁孝王的藝術旨趣,為眾多文人幕僚所傾心。
然而,劉武死后,梁國一分為五。“舞影歌聲散綠池,空余汴水東流海”,歷史只是留下一絲記憶。此后,大梁荒落,下屬陳留逐漸成為當地文化重鎮。蔡邕為陳留圉(今屬開封)人,被害后,家族遷往考城(今蘭考)。晉惠帝時,改置濟陽,遂以濟陽為郡望,稱濟陽蔡氏。魏明帝太和元年(227),曹植由雍丘(今杞縣)改封浚儀王。通許縣七步村還有曹植墓。
古吹臺聚首的回望
他們三人在古吹臺相聚不久,就先后離開這里。高適南游楚地,杜甫和李白到了山東齊州(今濟南)。李白要在紫極宮領受北海高天師的道箓,杜甫則要拜訪北海太守李邕。在以后的歲月里,杜甫常常回憶起這段游歷,尤其懷念李白。他說:“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飲中八仙歌》說李白:“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他對于李白的遭遇也寄予深深的同情:“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又說他:“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直到李白去世前一年即761年,杜甫還寫了懷念李白的最后一首詩《不見》:“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史記·晉世家》記載,晉悼公問治國于師曠,師曠曰:“惟仁義為本。”《史記·樂書》稱贊師曠為晉平公鼓琴,“一奏之,有玄鶴二八集乎廊門;再奏之,延頸而鳴,舒翼而舞”。演奏黃帝大合鬼神之樂,“一奏之,有白云從西北起;再奏之,大風至而雨隨之,飛廊瓦,左右皆奔走”。其政治主張及音樂造詣,均為后世所推崇。然而,師曠也罷,吹臺也罷,而今都已成為歷史的陳跡。誠如阮籍《詠懷》詩所說:“駕言發魏都,南向望吹臺。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這個時候的杜甫,應當理解李白所說:“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梁王的宮殿雖然不存,在商丘永城半山腰上,梁孝王家族墓群,鑿空而筑,非常壯觀。這里出土了很多文物,依稀可見當年的富庶。
后人在吹臺上建三賢祠,在文學史上留下絢爛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