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傳播中人工智能與人類智慧協同賦能研究

摘要：中華文化正通過多元載體走出國門，數字華流開始贏得大批海外粉絲青睞。人工智能在生產主體、分發方式、場景體驗等方面的賦能，為中華文化的國際傳播創造了新機遇；但同時也帶來了技術壟斷與意識形態風險、技術依賴與模式固化風險、信息繭房與負面誤讀風險、信息失真與傳播失序風險，使我國面臨的國際傳播環境日益復雜。實踐證明，人工智能雖已在某些領域接近乃至超越了人類，但人類智慧在中華文化的國際傳播工作中依然扮演著無法替代的角色。基于人工智能與人類智慧既競爭又互補的關系，在國際傳播的內容生產過程中，可以采取人工智能與人類智慧“先獨立運作，再有機整合”的策略。

關鍵詞：人工智能；人類智慧；國際傳播；中華文化

中圖分類號：G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4）07-0015-06

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要“堅守中華文化立場，提煉展示中華文明的精神標識和文化精髓，加快構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現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深化文明交流互鑒，推動中華文化更好走向世界”。[1]（p45-46）增強中華文明傳播力影響力，不僅是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的重要途徑，也是推進文化自信自強、加快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的必然要求。

通常認為，文化由禮儀、行為、習俗、宗教、語言、信念、藝術等構成。習近平主席強調：“推動中華文明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激活其生命力，把跨越時空、超越國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當代價值的文化精神弘揚起來，讓收藏在博物館里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來，讓中華文明同世界各國人民創造的豐富多彩的文明一道，為人類提供正確的精神指引和強大的精神動力。”[2]這里提到了文物、遺產和古籍三類最重要的中華文化載體。另有研究表明，武術、飲食、中醫、產品、民俗、科技發明、服裝、節日、音樂舞蹈、孔子與儒家思想、建筑、書法繪畫篆刻、自然風光、體育運動、道教、文學、影視作品、戲曲相聲雜技、高等學府等都是中華文化對外傳播的重要載體。[3]（p11）

近年來，網絡文學、網絡游戲、網絡影視、數字博物館等數字華流不斷贏得大批海外粉絲青睞。其中，網絡文學出海經歷了從單純的作品出海到生態出海的轉變，[4]（p75-81）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成為中華文化國際傳播的重要方式，堪稱當代中國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新話語形態。[5]（p68-80）圍繞中國網絡文學對外譯介的研究表明，雖然機器翻譯可以降低譯介成本、提高譯介效率，但也存在準確性、統一性不足的問題；[6]（p39-45）此外，語言窒礙、營收微薄、盜版侵權等問題，也常常成為中國網絡文學出海所面臨的難題。[7]（p60-65）當前，已有研究者從減少傳播者對中華文化的錯誤表達，巧妙運用接合策略，打造融合中華文化元素、呼應全球議題、滿足世界青年審美需求的網絡文學作品，[8]（p34-38）把握好與世界各國、各民族文化的共生關系[9]（p25-28）等方面提出了對策建議。筆者認為，這些對策的落實恰恰需要人工智能與人類智慧的協同工作。

一、人工智能給國際傳播帶來新機遇

傳統媒體時代的國際傳播主要依靠專業機構生成內容（即Professional Generated Content，簡稱PGC）。PGC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原本面向國內受眾，但當其引介至海外后也受到他國民眾追捧的媒介產品；另一類則是為本國政府的傳播目標服務，綜合考慮他國的歷史、社會、文化語境，專門制作的面向海外受眾的傳播內容。作為國際傳播的不同主體，政府和企業在堅守與迎合之間的側重點是不同的：政府側重于堅守國家立場與文化價值觀；企業的目標則是商業擴張與營利，更傾向于使傳播內容迎合當地民眾，關于這一點，跨國公司在20世紀就提出了“全球視野，本地執行”（Think globally， act locally）的口號。得益于專業優勢，PGC至今依然在國際傳播中扮演重要角色；但制作成本高和普通民眾參與度低的問題也限制了其傳播潛力的發揮。

進入社交媒體時代，Wi-Fi和智能手機的普及，不僅大大降低了內容生產的技術門檻，而且將人們的溝通欲望完全解放出來。數以億計的民眾化身用戶，在社交媒體平臺上持續生產出各類信息內容（即User Generated Content，簡稱UGC），使得普通民眾也加入了國際傳播隊伍。但是UGC良莠不齊，同時，各國政府對社交媒體領域意識形態話語權的爭奪也愈演愈烈。美國主導的國際社交媒體平臺就曾以政治理由封禁中國官方機構的社交賬號乃至個人賬號。1因此當前我國的國際傳播內容是PGC與UGC的結合——專業用戶生產內容（即Professional User Generated Content，簡稱PUGC）。一方面，外交部、CGTN和China Daily等依然在國際傳播中發揮官方功能；另一方面，一些PUGC則借助中華傳統文化避開政治爭議，通過民間渠道在海外社交媒體上大放異彩。例如，李子柒的視頻通過展示自然風光、服飾、飲食與勞作，生動地向海外觀眾傳遞了中國人傳統而本真的生活方式，以及中華農業文明天人合一的文化底色；李子柒本人也在國內外社交媒體上備受關注，成為現象級的世界網紅。

近年來，人工智能技術突飛猛進：2016年3月，AlphaGo打敗了圍棋世界冠軍李世石；2022年11月，OpenAI發布的人工智能模型ChatGPT能像人類一樣聊天交流，完成論文、小說、郵件、代碼寫作和文字翻譯等語言處理工作；2024年2月，OpenAI發布的人工智能文生視頻大模型Sora，可根據用戶的文本提示創建最長60秒的逼真視頻，該模型深度模擬現實世界，能生成具有多個角色、包含特定背景和主題的復雜場景。當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簡稱AIGC）開始進入國際傳播的應用場景。ChatGPT等人工智能平臺解決了國際傳播中語言不通的問題，讓更多用戶借助智能工具實現了基本的溝通與交流。此外，在國際傳播工作中，常常遇到語言的不可譯問題：部分譯文不能完全傳達原文神韻，甚至對原意產生了一定歪曲。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對“龍”一詞的翻譯，“Dragon”在英語中的意涵與“龍”在漢語中的意涵大相徑庭。Sora將文字轉成視頻，大大改善了語言中的不可譯部分在國際傳播中的處境。李子柒的視頻在海外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就是影像中幾乎沒有使用語言，成功避開了言不盡意的問題，將影像的意義解讀權留給了受眾。

無論是業界還是學界，普遍對人工智能賦能國際傳播持積極樂觀的態度。人民日報海外版副總編輯李舫認為，基于強大算力以及大量數據訓練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大模型，可以優化內容生產，實現精準傳播，大幅度提升國際傳播質效。[10]學界的觀點與此相似，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張淑玲和劉志凌的總結。他們認為AIGC可以從生產主體、分發方式、場景體驗三方面賦能國際傳播：AIGC降低了用戶創作門檻，人機協作促使全民共同參與國際傳播內容的生產，使生產主體從專業生產者擴展到全民；AIGC背后的算法模型能根據用戶對信息內容的個體傾向與偏好，為不同的海外受眾推薦他們喜聞樂見的中國文化產品，提高信息分發效率，降低無效推送可能帶來的用戶抵制與反感；AIGC與3D技術、虛擬現實、增強現實、虛擬數字人和元宇宙等技術的融合應用，將“身體在場”引入國際傳播中，其核心價值在于身體感官與認知性思維融匯成整體性信息，從而將文化中難以用言語盡述的非文字表述部分盡可能呈現出來，多維度、沉浸式的感官體驗將有力推動中華文明的跨時空傳播。[11]盡管技術樂觀主義者堅信人工智能終將克服當下所有的困難與問題，但筆者對這種理想主義持審慎樂觀的態度。至少在當下，人工智能在國際傳播中的應用依然面臨不少挑戰。

二、人工智能給國際傳播帶來的挑戰及其應對之道

牢牢把握人工智能的發展機遇、充分利用人工智能技術賦能中華文化國際傳播是進一步增強中華文明傳播力和影響力，開創國際傳播新模式、新生態的必由之路。這就需要正確認識并科學應用人工智能技術，尤其應當清醒地認識到，人工智能技術的引入也帶來了若干風險挑戰，使我國面臨的國際傳播環境越來越復雜。

第一，人工智能技術帶來了技術壟斷與意識形態風險。算力、數據和算法是AIGC的核心要素，其中，算力資源是基礎設施，數據是新興生產要素，算法和應用則是在算力和數據的基礎上產生的。當前，人工智能開發商競相創新算法，不斷優化技術并迭代模型，反過來對數據與算力提出了更高要求，使AIGC行業的技術壁壘不斷提高。西方發達國家利用其在算力資源、數據集和工程能力方面的技術優勢，在人工智能語料庫中輸入了大量包含西方文化價值觀與主流意識形態的內容，導致作為新型“把關人”的平臺算法、語料訓練生成的智能模型，以及平臺生產的內容都深深嵌入了西方意識形態偏見，使西方在人工智能時代依然把持著輿論與話語的主導權，操縱著國際傳播的議程設置。

這一挑戰的應對之道是自主研發人工智能技術。只有在人工智能技術領域不斷趕超世界先進水平，才能打破西方的技術壟斷與數字霸權，為全世界提供多元的AI平臺選擇以及多樣化的內容生成服務，促進文明之間的平等交流互鑒，為全人類發展提供中國方案、貢獻中國智慧。目前，中國自主研發的百度“文心一言”、華為“盤古”、“騰訊混元”、阿里“通義千問”等基于中文數據訓練的人工智能模型正處于快速成長階段。它們是提升新質生產力的重要技術手段和驅動力，也是中華文化內容生產和傳播的重要平臺，在可預見的未來，它們將在發出中國聲音、傳播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方面發揮日益重要的作用。

第二，人工智能技術帶來了技術依賴與模式固化風險。人工智能的語料來自人類的知識儲備，通過模擬與推理，其內容生成水平可能超過多數人類。這或許將導致人們對人工智能產生強烈依賴，降低人類主體在傳播中的能動性。同時，AIGC的工作基于相關性原則，盡管能夠生成惟妙惟肖的內容，但無法模擬出個體思考的全過程，難以復刻人類復雜的情感，在內容體驗和溫度方面也很難與受眾達成心靈上的共鳴。如今，雖然Sora能制造出好萊塢大片般的視覺享受，人工智能也能寫出優美的詩句，但遠未達到歷史上人類優秀作品的精神高度。AIGC在運算速度與精度、記憶和檢索能力等方面超過了人類，但其生成的作品似乎空有華美的外表，而缺乏內在靈魂。此外，AIGC基于同樣的數據集而生成的內容可能趨于模式化，一定程度上會削弱中華傳統優秀文化的美學價值和藝術魅力。

這一挑戰的應對之道是在擁抱AI技術的同時，保持強烈的警惕心。為了突顯AI的重要性，周鴻祎聲稱：“人不會被AI干掉，但會被那些懂AI的人干掉。”[12]不少高校也在AI技術沖擊下如臨大敵，紛紛調整傳媒相關專業的人才培養方案，將AI技術作為一種基礎性的技術引入課程體系。然而，這種做法可能忽略了主體性喪失的風險：高校培養的人才受到AIGC影響，可能過度適應機器生產的邏輯，甚至將AIGC視為學習的對象而非超越的目標。人類在這一過程中是否會漸漸喪失主體性思考，沉迷于技術生成的缺乏靈魂的文字或影像中，是一個值得警惕的問題。技術依賴與模式固化是相輔相成的。在國際傳播中，既要掌握AI技術，又要保持獨立思考，才有可能制作出優秀的作品。

第三，人工智能技術帶來了“信息繭房”與負面誤讀風險。上文提到的信息精準推送雖然是人工智能算法的優勢，能夠提升受眾的使用黏性和忠誠度；但也會導致受眾接觸的信息日趨狹隘化與單一化，逐步陷入“信息繭房”中：用戶只看到自己感興趣的信息，對于不想看的內容棄之如敝履。這種精準推送可能會給中華文化的國際傳播帶來雙重負面影響：一方面，精準推送可能忽視潛在的受眾群體，縮小中華文化國際傳播的范圍，限制受眾對中華文化理解的廣度與深度，導致一些喜歡特定中國文化內容的受眾產生以偏概全的誤解；另一方面，算法的迎合性導致用戶無感或反感的信息無法獲得流量支持，可能進一步造成不同國家、不同群體的割裂，為中華文化的國際傳播制造壁壘。

這一挑戰的應對之道是不純粹以流量論英雄，而應根據受眾對內容的理解和態度制定國際傳播策略。在國際傳播中，誤讀是不可避免的。普非拉和林升棟對李子柒的視頻在微博和Youtube上的熱門評論進行了比較分析，發現中國觀眾傾向于以接近生產者編碼的方式來解讀，呈現出“桃花源”式的在地想象；而絕大多數英語國家的觀眾沒有讀過《桃花源記》，傾向于通過協商式解碼，呈現出“伊甸園”式的在地想象。[13]（p91-121）海外受眾閱讀中華文化相關的內容，常常是為了解決其自身所面臨的問題。對于中國觀眾來說，李子柒的視頻提供了脫離紅塵俗世、進入田園歸隱的對象；對于西方觀眾來說，這些視頻則是平衡技術世界的療法。在中華文化的國際傳播實踐中，允許和而不同的理解，更有助于建立文化間相互欣賞、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的傳播格局。總之，國際傳播工作不應純粹迎合海外受眾，而要承擔起引導職責，既要鼓勵態度正面的良性誤讀，也要警惕并反對態度負面惡性的扭曲、抹黑與改寫。

第四，人工智能技術帶來了信息失真與傳播失序風險。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及其應用的普及，必然會助長各種不實信息（Disinformation）、錯誤信息（Misinformation）和惡意信息（Malinformation）生產與傳播的智能化傾向。Sora的出現將“深度偽造”（Deepfake）技術推向了新高度。由于虛假信息難以辨識，人們可能將錯誤信息當作權威，進而導致謠言泛濫，造成全球性信任危機。同時，人工智能使國際傳播從專業活動變成了普通用戶參與的社會化活動。查德維克將這種多元行動者以及組織邊界模糊的新傳播生態稱為混合型媒介系統。社交媒體是國際傳播的重要平臺，在這個平臺上，信息流將事實、觀點、情感等混搭在一起，事實當中又混雜了已經發生的事實、可能發生的事實、希望發生的事實等等，徹底改變了人們對世界的認知以及公共討論的話語面貌。[14]（p3-22）當人工智能賦能全民共同參與國際傳播內容的生產時，由于創作者理解的差異，可能對同樣的文化內容采取截然不同的表述，這將引起他國受眾的認知混亂與傳播失序。此外，如果人工智能大模型的數據和算法存在不良取向，比如對一些種族、民族、信仰、國家存在偏見與歧視，那么其生成的內容就可能使某些群體處于不公平的境地。

這一挑戰的應對之道是實時監控海外社交媒體上的信息，對虛假信息即時糾偏。在今后的國際傳播中，污名化與反污名化的斗爭將會更加激烈。薩義德認為，西方與東方之間存在著一種權力關系、支配關系、霸權關系，東方被“東方化”是因為它可以被制作成、被馴化為“東方的”，對于東方的勾勒是主觀的、片面的，甚至是妖魔化的。[15]（p8）秩序的重構很難仰賴西方國家的“國際慈善”精神。國際政治經濟結構調整、媒介技術范式革新以及世界話語體系多元化，才是由內而外重構全球傳播秩序的核心變量。[16]（p91-97）此外，對國內民眾進行適當的培訓引導，使之準確地理解中華文化的內涵，并且在國際傳播中以一種積極的態度進行陳述，也是一項迫在眉睫的工作。

三、人工智能與人類智慧協同賦能國際傳播

中文在線的短劇業務在中國市場取得成功后，開始積極布局海外市場。2023年11月，其旗下公司楓葉互動的真人短劇軟件ReelShort在歐美應用商店的排名突飛猛進，力壓霸榜多年的TikTok，成為中華文化走出去的新樣板。筆者曾在北京訪問中文在線，了解ReelShort在歐美受歡迎的原因。據悉，由于人工智能已經能夠完美實現人臉替換和中英文翻譯的功能，可以大幅度降低跨境傳播成本，所以ReelShort試水歐美市場早期也曾倚賴人工智能，但項目測試的投資回報率卻很低。后來，公司邀請美國當地團隊閱讀原創作品，重新拍攝短劇，這才產出了深受美國觀眾喜愛的作品。這一實例證明，雖然人工智能已經能夠在技術上惟妙惟肖地模仿中國文化產品中的人物和形象，語言翻譯的準確度也很高，甚至能夠進行一些簡單的本地化改裝，但人工智能對中華文化國際傳播的賦能仍然是機械性的，在將中國文化有機呈現出來的過程中，人類智慧仍將扮演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

人工智能與人類智慧在本質上是不同的。從學科從屬來看，智慧是人文社會科學的內容，智能則是物質科學和生命科學的內容。人的精神世界包括智能和智慧兩個部分，將智能與人的意識、欲望、情感和信仰剝離開來，拓展到體外存在，就是人工智能。人工智能的特點是思維、控物、改造世界，具有很強的工具性。[17]（p131-149）由于人類具身認知的原因，智慧屬于具體鮮活乃至變動不居的關系之域。人工智能將在很大程度上取代基于機械復制的“體力勞動式的腦力勞動”，但尚不具備進行“思想實驗”和“想象之道”的人類智慧。[18]（p51-61）如果要將智慧這一歷史性的人性證成強人工智能，就必須實現人類智慧生成的三個重要環節：對既成世界的被動觀察、對現實世界的主動干預和對實踐后果的反事實反思。[19]（p110-121）總之，人工智能擅長處理復雜的數據關系和模式識別，但在創新、情感和道德判斷等方面還力不從心；而人類智慧在這些方面具有獨特的創新性和靈活性。國際傳播涉及媒體內容在不同文化中的傳播，傳播內容的調整必須置于具體文化的整體語境中。人工智能的準確翻譯是技術性的，尚無法真正觸動意識欲望、愛恨情仇、倫理道德和精神信仰等深層次的心靈世界。在這一方面，只有人類才最了解人類。

在國際傳播中，即使是相似的故事元素或故事情節，也可能表達出完全不同的價值取向。[20]（p64-89）大型情境體驗劇《又見平遙》講述了一個關于血脈傳承的故事：清末，平遙古城票號東家趙易碩抵盡家產，從沙俄保回了分號王掌柜的一條血脈，同興公鏢局232名鏢師同去迎接，7年后，趙東家與鏢師全部死在途中，而王家血脈得以延續。這是一個講述中國文化核心“義”的故事。這很容易讓人想起夢工廠出品的戰爭片《拯救大兵瑞恩》，同樣是以多條人命換一條人命，但美國故事并不涉及“義”的價值觀。同樣，2020年，迪士尼影片公司出品了真人版電影《花木蘭》，而我國2009年也曾上映過商業大片《花木蘭》。筆者的研究團隊曾對兩部影片進行過細致比較，發現無論是故事主線還是拍攝細節都顯示出這是兩個價值觀內核不同的故事。又如在《功夫熊貓》中，功夫是中國的、熊貓也是中國的，但影片的價值觀內核卻是美國的。可見，美國人不僅善于利用其本國元素，也很善于利用他國元素講述美國故事。

因此，不能僅以作品中是否出現中國元素為依據，來簡單評判中華文化的國際傳播效果。如果中華文化國際傳播的目標是追求深層價值取向上的認同，那么就要堅持平等、開放的態度和包容、對話的基本原則，在依托中華文明、表達中國態度的基礎上，充分利用國內外元素講好中國故事。中國游戲產品出海就經歷了從簡單的符號拿來主義走向深度文明交流的過程。當前，對文化符號的化用已成為我國游戲產業在地化實踐的常用策略。在一些國產游戲中，玩家可借由游戲文化場域中從現實取材的虛擬風景、節日活動、劇情對話沉浸式體驗各種世界文明，在娛樂休閑中找到自我文明歸屬感，感受文明差異帶來的火花碰撞。這些游戲對不同文化的深度挖掘建構使所有玩家看到了中國對他國文化的尊重，其內嵌的中國精神敘事也客觀呈現了中華文明周而不比、和而不同的文明交流觀。可見，只有深耕不同文明中的文化價值內涵，不滿足于簡單的文化符號縫合，才能贏得受眾對中華文化的真正認同，才能促進文明之間的交流互鑒和共生發展，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以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以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越。[21]（p28-30）

上述微妙差異以及對文化符號表象的超越，可能是人工智能力有不逮的地方。還是以中文在線的出海短劇為例，霸總題材的產品總是受到中美觀眾的一致喜愛。這種題材突出女性在逆境中的表現和命運反轉，精準抓住了女性向故事的爽點，對當下女性焦慮的心理狀態產生了補償效應，從而成功跨越了文化差異。然而，中西霸總短劇在敘事要素、敘事事件、敘事思維上依然存在許多細微差別：在敘事要素上，呈現出地理屬性與文化特征的不同；在敘事事件上，呈現出規范倫理與德性倫理的取向差異；在敘事思維上，呈現出結構完整性和時間秩序感的區別。另外，在價值取向上，中文霸總劇側重于描寫人物的心境怎樣隨著事態的發展而變化，可謂情隨境變；而美版霸總劇則側重表現自由意志。這些細節差異無法通過人工智能的機械化調適實現，必須借助人類智慧才能完成。

當前，人工智能與人類智慧存在既競爭又互補的關系：一方面，AI在創作效率與質量方面高于人類平均水平，大量簡單重復、缺乏創意的工作會被AI所淘汰；另一方面，AI可以給人類創作者帶來額外的靈感與啟迪，能夠幫助傳播者了解海外受眾的心理需求，適時優化與調整傳播策略。在人類擁抱人工智能的大勢下，需要正視一個重要問題：雖然人類發明了人工智能，但人工智能也在改變人類的大腦。人工智能背后的算法模型可能很容易讓人類陷入AI思維中，而忽略自己的主體性與能動性。這是一種操作上的兩難：一方面要熟悉AI思維，必須“深陷其中”；另一方面要發揮人的主體性作用，必須“跳出陷阱”。對高校的國際傳播教育而言，需要做好有組織的教學，比如可以將學生分成兩組，一組用人工智能創作，另一組用人類智慧創作，再將兩類作品進行比較。其目的不在于評價優劣，而在于取長補短，思考、討論并把握機器與人思維的不同特點，探索協同創作出最優質內容的路徑。相應地，在國際傳播的內容生產過程中，兼顧的做法是先讓人工智能與人類智慧獨立運作，避免過度依賴AI帶來的技術依賴與主體盲點；在最終產品的整合中再將二者有機結合起來，取長補短，將二者的優勢都發揮到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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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孔德智

1例如，美國曾設立大量虛假賬號，散布虛假信息不斷給別國扣帽子、潑臟水，還推動社交媒體封禁中國網民的個人社交賬號（參見廣東共青團：《社交媒體發現大量虛假賬號，背后是美國軍方……外交部回應！》，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0082549）；我國駐巴基斯坦文化參贊張和清和中國駐澳大利亞悉尼領事館官方推特賬號也于2021年4月被封禁（參見齊倩：《中國駐悉尼總領館社交賬號被封殺》，https：//m.thepaper.cn/baijiahao_12171290）。

收稿日期：2024-05-24

作者簡介：林升棟（1976—），男，法學博士，廈門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福建廈門，361005）。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新時代國際傳播中的說理研究”（22BXW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