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空間的異化與回歸

［摘 要］ 兒童是童年空間的主體，童年空間是兒童生存和發展的場域。基于兒童立場的童年空間具有相對獨立性、多樣性、探索性和互動性等特點。然而在保護主義和成人權力的影響下，童年空間出現了異化，導致其陷入過度束縛的境遇，讓兒童處于被定位、被隔離、被疏遠的客體地位；精神空間隱匿于物質空間造成物質依賴，破壞了兒童構筑精神空間的內在動力；童年空間從屬于成人空間，致使兒童在成人的抉擇和控制下逐漸成為附庸。究其原因，是秩序化的學校空間通過窄化的教育活動、標準化的測驗評價、程序化的教學過程固化童年，私密化的家庭空間利用過多的規則約束與較少的同伴互動壓抑童年，區域化的公共空間因摻雜過多的成人意愿而限制了童年。基于兒童立場探尋童年空間回歸本真的路徑，需要讓兒童在參與空間建構中實現經驗生長，在空間體驗中彰顯多樣童年，在空間拓展中走向童年自主。

［關鍵詞］ 童年；童年空間；成人空間；兒童立場；空間異化；兒童教育

［中圖分類號］ G610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674-6120（2024）08-0001-14

一、問題的提出

空間是社會存在的基礎，表現為空間具有客觀性，即空間是人類實踐活動、社會生產以及社會關系構建的客觀場域。在傳統的哲學中，將空間視為物質的、具體的、靜止不動的［１］，掩蓋了空間的社會屬性。社會科學領域研究于20世紀中葉逐步聚焦于空間，研究者越來越重視對物理空間的超越并著手探究空間的社會性和生產性。從社會科學的角度出發，空間不僅指由物質組成的空間，而且是一種擁有豐富內涵的社會空間。

列斐伏爾認為空間是物質性、精神性和社會性的統一［２］，學界逐漸開始以空間的思維來審視社會［３］。從空間社會性角度出發，空間體現了社會權力關系，即空間中所顯現出的控制與抗爭、分割與操作、規訓與退讓、沖突與反抗以及斗爭、協商與妥協。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就深入闡釋了權力如何通過空間發揮作用，空間又如何進行權力實踐，并因此引入了規訓的概念［４］。而無論以上何種形式，無一例外的，空間都會被當作權力實施的工具與武器，“空間是權力的逞能場所\"［5］。空間同時具有生產性，能夠與主體進行雙向互動，體現建構和生成的特性。空間由人類生產而來，反過來又能決定人類個體的生存狀態［6］，并通過改變條件性因素制約人類的生產和發展。

童年的內涵豐富多元，目前學術界對此暫時尚未形成共識，總的來說，對童年的解讀可以歸納為以下三種角度。一是從年齡出發，將童年視為人一生發展的早期階段，體現兒童相較于成人所展現的未成熟性［7］。這種未成熟性恰恰體現出人類進化的優勢，“未成熟狀態就是一種積極的勢力或能力——向前生長的力量”［8］。二是從社會角度出發，視童年為一種恒常的社會結構，強調兒童受到各種社會要素的影響，也能以自己的力量建構童年和社會［9］，肯定兒童作為社會中的活動主體和行動者身份［10］。三是從文學論述出發，童年是充滿純真、浪漫和幻想的人類理想狀態，展現兒童特有的純真特質和童年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１1］。不同視角下的童年概念反映了不同學者的研究志趣，體現了童年具有的無限生機與張力。

童年空間概念意涵較為豐富，學界對此亦未形成統一的界定。本文結合三種角度的童年內涵，基于新空間觀、新童年社會學、兒童權利運動的發展以及兒童立場的取向，將童年空間定義為個體在生命早期所處的物質空間、精神空間與社會空間的集合。雖然在理論上將童年空間這樣分割，但實際上三者密不可分，童年精神空間依托物質空間而存在，同時又鑲嵌著社會空間，同時作為童年時期的主體，正享受著童年生活。兒童處于童年空間之中，與空間本質上形成一種相互嵌入與作用的關系［１2］。童年空間是兒童主體地位和主體權利發揮的重要場所，兒童在童年空間中享有與成人平等的地位和權利。然而，多種因素的影響導致兒童受到來自空間中各類權力的規約，童年空間的現實樣態疏離于兒童立場的理想童年空間，因此迫切需要調整兒童所處空間中的各類社會關系，回歸童年空間實踐的公平正義。所謂兒童立場便是成人站在兒童的角度，以自下而上的視角來思考兒童會如何構建他們理想的童年空間［１3］。基于兒童立場的童年空間具有相對獨立性、多樣性、探索性和互動性等特點，童年空間應當呈現多元、和諧且富有生機的自然樣態。兒童能在資源豐富的空間內進行自由的探索和嬉戲，獲得多樣化的身體動作經驗以及豐富的情緒情感體驗，進而為獲取人類智慧提供可能。同時，兒童立場強調兒童能夠作為未來理想社會的實現者和積極的社會行動者，需要尊重他們的獨特性，承認童年期的珍貴價值，充分彰顯兒童在童年空間中的生命體驗和主體性意義建構［１4］。

目前，學界對于童年空間的討論，主要集中于文學和電影戲劇領域，教育領域則聚焦于運用空間視角審視兒童的生存樣態［１2，１5］，而基于兒童立場審視童年空間則較為缺乏。從兒童立場出發思考童年空間與成人空間的兩種關系表征，發現童年空間游離在成人空間之外，因此成人致力于打造兒童友好的專屬空間；童年空間又鑲嵌于成人空間之中，所以受到來自成人的諸多規訓和制約。自由的童年空間受到成人的過多限制，導致兒童與童年空間處于附屬地位，大眾對童年空間的理解不斷偏化和窄化，使兒童處于桎梏之下，童年空間陷入危險境地。本文審思童年空間的異化表征與根源，基于兒童立場探尋童年空間回歸本真之路，期望實現兒童與成人在空間中的公平棲居。

二、童年空間異化的表征

在保護主義和成人代際權威的影響下［１6］，童年空間因各種規則制約逐漸變得單調貧乏，兒童身體尺度和心理意愿的主動性發揮受到限制。本來，在空間中，成人與兒童是具有平等地位的主體，二者的空間生存和實踐也應秉承和睦相處、共同參與的原則和理念，然而成人質疑兒童的主體地位和能力，導致兒童以及童年空間被越來越多地排斥在成人生活之外并逐步走向異化。

（一）童年空間陷入過度束縛的境遇

科薩羅在《童年社會學》中談到：“我們把童年看成一種結構性存在，意思是說，童年就像社會階層和年齡群體一樣，是社會的一種類別或一部分。\"［１7］這表明童年其實與年齡、性別、階級等社會結構要素類似，即使童年的成員、本質和概念會隨歷史的發展不斷變化，但童年本身是永不消失的社會結構和社會范疇。以成人的視角來看，童年是一個他者，是一個存在過一次便再也無法復制的階段［１8］。盡管每個成人都經歷過這個階段，但成人依舊無法真正理解兒童和童年，總是習慣以自己的立場來看待他們。雜草從廣義上被定義為長錯地方的植物，這一定義對于人們理解兒童為何在空間中特別引人注意帶來了啟發。對成人而言，“兒童要不就是處于早就規定好的空間，即被放置在幼兒園或學校；要不就是由于不恰當地或過于早熟地侵入成人領域而顯得引人注目：父母的房間，爸爸的椅子，酒吧，甚或是穿過一條擁擠的馬路”［１9］。由此，從某種意義上講，童年極易被視為處于錯誤空間的人生階段，這個特殊階段受到成人的過多干預，該階段的學習也受到成人的約束，而成人卻很難把握約束的范圍和尺度。

童年從來就和空間密不可分，體現鮮明的空間性，從某種程度上講，童年自始至終伴隨著空間上的禁制。如果父母在不可冒犯的成人空間中發現了兒童，可能就會引起他們情緒的異常反應，并出于保護兒童的目的禁止他們再次進入。盡管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會受到地理空間的限制，這種限制可能通過慎重的計劃、隱秘的控制或政治性的禁令來施行，但兒童對于此類限制的體驗通常是矛盾的、無規則的、不穩定的。在無限的空間里，成人沒有充分考慮兒童的需求而預先設置了各種禁令來限制兒童的活動，若兒童一不小心邁入成人所禁止的空間，成人的反應常常讓兒童不知所措，事后也很難讓兒童得到合理的解釋。在成人主導的空間里，兒童處于被定位、被隔離、被疏遠的客體地位，他們在廣闊的成人空間中的偶然現身，也被認為是成人給予的獎勵和特權。成人世界與童年空間被嚴格區分開來，兒童無法參與成人社會的政治決策等事項，兒童被牢牢限定在給他們劃定的狹小空間中。成人基于對兒童身心不成熟性的認知，進而強化了童年這一階段是需要被養育、被培養和被保護的觀念，并將兒童隔離在很多空間場域之外。成人秉持著“為了兒童\"的理念，給兒童活動空間設置界限。這些界限由成人建立，借助于紀律來實施，并通過照顧、保護和隱私等意識形態獲得了合法性。

（二）精神空間隱匿于物質空間

物質空間是指能被感知到的經驗性、具體化的空間，是能表現人類的生產實踐活動以及社會生產實踐結果的空間［20］；精神空間是指能讓人類產生心理反應的空間，包括觀念、理念、權利等。在異化的童年空間中，外在的物質空間居于主導地位，兒童的精神世界受到一定程度的忽略。父母經常利用甚至只會使用美食、旅游、電子產品等物質獎勵兒童獲得的成功，希望孩子下次繼續取得同樣出色的成績，忽視了兒童正確學習觀念的樹立和內在動機的培養，在無形之中容易讓兒童只重視獲得物質獎勵，不利于其精神空間的建設和豐盈。教育空間出于評定等級、發揮環境潛在教育功能等需要，存在學校空間過度裝修、環境創設過度裝飾、片面追求高難度空間設施等問題，忽視了兒童的心理行為需要，以及兒童主體地位的觀照。城市空間中為推動兒童友好城市建設，增設了兒童公園、兒童游樂設施和兒童體育運動設施，期望在現有的物質空間中融入更多兒童友好元素，然而其中很多地方的規劃設計、配套設施、服務管理都未真正達到兒童友好的水平，存在過度重視物質空間的創設和改造，忽視兒童精神文化空間建設的問題。

成人為留住童年純真、無憂無慮的特性，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而沒有充分考慮兒童的需求，以成人的標準建成整潔優美、極具現代化的童年空間，讓兒童在看似設施完善的物質空間里學習和生活。童年精神空間應當具備自由、純真、樂觀、堅毅、自信、創造等特征，同時需要避免忽略或懸置重要價值觀念和價值取向，體現為兒童能得到充分的尊重、激勵與成就，能以自己的需求和意志參與童年空間的建構。然而，現實中是許多成人在對兒童的物質空間供給中迷失了方向，不自覺地將物質作為對兒童獲得成就的獎勵。成人過度利用物質來教育兒童，強化了兒童的物質依賴，不利于兒童理想自我的實現和精神空間的構建。現實中兒童的物質空間卻又總是受到成人的過度監管，由焦慮和戒備填滿內心的成人無法真正做到相信兒童的能力和自主性，兒童唯一自治的空間僅剩自身內心的精神空間， 而這些內部的精神空間或因物質空間的限制也已受到規訓。物質空間作為精神空間的基礎， 對精神空間具有決定作用。兒童因其身心發展的不成熟性需要由成人照顧或管束， 成人擁有生存和發展的技能決定了他們手握監管童年物質空間和精神空間的權力。成人通過外在的規范和政策限定了童年物質空間的場域， 規定了兒童的活動內容并導致兒童的活動水平受到制約。物質空間的建筑和布局隱含了成人精神文化的內核， 過度重視物質空間的建設導致兒童精神空間被遮蔽。

（三）童年空間從屬于成人空間

童年空間與成人空間既相對獨立又存在一定聯系。現實中成人卻過分注重與兒童的聯系而忽略了屬于兒童的那份獨特性，導致童年空間逐漸成為成人空間的附屬物，不利于兒童自主性和獨立性的發展。

童年空間從屬于成人空間表現在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

首先，兒童的物質空間從屬于成人空間。兒童是有別于成人的群體，童年更是有別于成年世故生活的純真年華。從成人利益至上的角度出發，兒童因無法承擔工作、經濟以及道德上的責任，表現出無用的特性。對童年這一階段價值的漠視和否認，導致童年物質空間也僅僅只是成人物質空間的附屬品。成人要求兒童在特定的空間里飲食、盥洗、睡覺等，兒童的合理要求經常受到成人的忽視。家庭空間由父母決定是否為兒童單獨設置兒童房、兒童游戲區，學校空間由決策者決定兒童桌椅的擺放、藝術教室的使用，社會空間中兒童活動的區域和位置取決于管理者的想法和意愿。兒童物質空間的存在受制于成人的抉擇和規范，反映的是成人通過控制兒童物質空間進而規范兒童的身體和心理。

其次，兒童的精神空間從屬于成人空間。普及義務教育、禁止雇用童工等是兒童獨立于成人世界的表現，童年精神空間理應從成人文化中分離出來，成為獨具生命意識和精神哲學的概念。但由于兒童身心發展的不成熟，導致童年精神空間成為從屬于成人精神空間而存在。從福柯對規訓條件的探討，可以得知對童年空間的控制是通過一定的策略結合對時間的強烈規范來實現的。為了兒童的發展，成人會與其進行互動，這種互動中就帶著地位不平等的控制和教導。男孩和女孩因為道德環境的差異獲得完全不同的主體身份，女孩因具有體貼細心等女性特征而被保護和表揚，男孩則因具有與男性氣質相伴的淘氣而受到批評。成人通過施行教育進而規訓兒童的精神空間，讓兒童從童年時期開始養成被期待的能力和品質，幫助兒童成為理想的社會化成人［２1］。成人對兒童的態度反映了他們對童年的看法，使兒童和童年空間處于一個受壓制的、從屬于成人和成人空間的地位。

三、童年空間異化的根源

在成人行為和觀念的影響之下，童年空間變得消極、受限，甚至充滿馴化，導致其內涵被曲解，這主要由秩序化的學校空間、私密化的家庭空間以及區域化的社會空間三方面共同造成。

（一）秩序化的學校空間固化童年

秩序化的學校空間以嚴格的準入制度、修業年限、評價制度、管理制度及專職的教學人員形成了自身獨特的存在空間［２2］，它將兒童與生活分離開來，讓兒童進入一個走組織化發展道路的專門化空間，兒童的自然本性面臨被漠視以及被壓抑的可能風險，童年也因窄化的教育活動、標準化的測驗評價、程序化的教學過程而逐漸被固化。學校的興起標志著教育的制度化，班級授課制的發展讓教育逐漸具備規范化、系統化的特征。學校制度將他們的控制對象冠以“兒童\"的身份，創造出一個屬于兒童的空間和為了兒童的空間。現代的兒童都有義務進入學校，兒童便因此從自由放松的自然空間進入制度化的學校空間。學校為數量眾多的兒童群體進行統一的控制和管理提供了絕佳的機會，教室中的座位編排就是空間規訓的體現之一，在規定的上課時間內，兒童只能以正確的姿勢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研究者基于福柯的空間—權力理論，剖析教室場域中的權力運作方式，揭示課堂環境中權力和等級的生產過程以及規范、監管和控制兒童的手段［２3］，表現為學校空間中教育者利用桌椅擺放、座次安排、空間位置等編排兒童的身體，以強制性的規范制度約束兒童的身體，壓制兒童的自然天性［２4］。成人還通過將兒童定位于學習者的角色，按照智商和能力將兒童分為優、良、中、差等不同的水平，通過設置特殊空間等策略，讓兒童只能在成人制定的規則下享受不可多得的自由［２5］。

學校空間是成人構筑的正規教育場所，是一種受目標驅動的、實現“秩序化\"童年的場所［２6］，目的是在結構化的環境中約束兒童，以維護現有的社會秩序。學校的價值是明確的、被權威認可的，然而成人創造了一個以“為了兒童\"為出發點，卻得到“束縛兒童\"這一結果的學校空間。在學校空間開展普惠性的學前教育使兒童早早就開始了制度化的童年，義務教育的普及又延長了兒童制度化的童年時期。學校空間通過反復規訓、評比激勵、督察檢查等策略，讓兒童逐步內化社會公德和規范，養成為人所期待的文明行為［２7］，塑造著兒童作為“兒童\"和“受教育者\"的身份和地位。“空間\"以一種隱性的、誘惑式的方式影響兒童，其中填充著成人對兒童的想象和期望［２8］，符合成人預期的兒童行為受到鼓勵，反之則被視為“失范\"。秩序化下的學校空間忽視了兒童作為個體的主動性、能動性和獨立性，其中充斥著成人的各類權威和制約，讓童年在學校空間中按照成人的標準被規訓。

（二）私密化的家庭空間壓抑童年

家庭空間是以血緣和婚姻為紐帶，由夫妻、父母、子女所構成的社會單位，是公共場所與私人場所的重要區分，具有休閑性、隔絕性和不可侵犯性等特點。對兒童來說，私密化家庭空間的休閑性特征被弱化，過多的規則遵守與較少的同伴互動抑制了兒童的天性。中國人的家庭觀念意識較強，重視血緣宗親，早年這種家族式的生活空間雖然私密性不足，兒童與同伴肆意玩耍的機會卻很多。隨著社會的發展，家庭結構從規模較大的擴展家庭向相對社會獨立存在的核心家庭轉變，家庭空間逐漸演變成僅供家庭成員之間交流的必要場所，成為個人活動性較強、更加私密的空間，童年也隨之變得私有化。家庭空間作為一個將兒童牢牢拴在其中的概念空間和物理空間，同樣有著與學校空間相似的規則和紀律來壓制兒童。家長面向兒童設立的諸多限制，成為童年空間和兒童心靈上的壓抑來源，比如“不能隨意翻動爸爸媽媽房間里的東西\"“不能一個人在廚房玩耍\"“不可以從床上跳下來，會把自己摔傷\"“外面有太多危險，不能一個人出去玩\"……基于對兒童安全的考量，家長禁止兒童在浴室、廚房、陽臺等可能會威脅到兒童身體安全和健康的場所玩耍，然而過多的規則和過度的保護剝奪了兒童感知和判斷危險的機會，導致兒童對危險的理解和處理能力發展不足。

兒童被視為家庭管理和養育的對象，家庭一方面能保障兒童的生存，另一方面卻強化了兒童的依賴性。兒童與成人在生理上存在巨大的差異，從成人的角度來看，兒童呈現明顯的身心不成熟性，成人便由兒童生理上的脆弱推導出兒童社會性上的軟弱，因而規定兒童不能承擔相應的社會行為，在日常生活空間中也做不到完全相信兒童具備相應的能力。即使兒童具備獨立做事的能力仍然會出現成人包辦代替的現象，助長了兒童的依賴性。事實上，現代兒童都想快點長大，尋求獨立自主，不樂于接受父母的長期管教和安排，然而現實是兒童的自主性發揮極為有限，他們難以參與家庭資源的分配、不能自主決定是否參加各類活動、沒有父母的幫助無法自行前往游樂場……于是他們不得不處于獨立與依賴的沖突中。家庭常被稱為兒童安全的避風港，然而對兒童的監管和控制等問題表現更加突出，有些家庭甚至是對兒童實施虐待的場所。家庭空間的私密化不斷強化和生產著童年空間的壓制、依賴甚至虐待等特性。

（三）區域化的公共空間限制童年

公共空間是指公眾可以進入并使用的室內外活動場域，其中是否有各個年齡段的人在活動是評價公共空間設置成功與否的重要標準之一，然而許多公共空間是成人的專屬活動區。成人為兒童劃分了獨屬于他們的場域，還將這些場域區隔化以便針對不同年齡階段的兒童進行開放和管理。以成人立場修建和分割的兒童公共活動區域削弱了對兒童觀念的考量，讓兒童在區域化的公共空間內體悟受到限制的童年。在大部分成人的認知世界里，兒童被視為生理和心理都不成熟的群體，是與成人群體相對立的存在，他們不僅心理發展水平弱于成人，各方面能力同樣也不如成人，因此兒童需要成人的呵護與關愛才能健康成長［２9］。考慮到兒童的安全問題，許多成人潛意識里認為不能讓兒童自由出入公共空間。兒童若想進入公共空間玩耍或者離開家庭這個私密空間去感受世界，必須在成人的允許或陪同下才能完成。現在兒童在公共空間面臨的危險比今天的成年人在他們童年時期的危險更多，西方越來越多的國家擔心兒童在公共場所遭遇性侵和謀殺［30］。同時，成人對謀殺兒童的兇手、少年犯罪團伙和青少年犯罪率的擔憂和恐慌也在加劇，危險的青少年或成人正在逐步占據著屬于大眾的公共空間，這些人會威脅他人的人身安全，擾亂道德秩序。因此，為保證兒童的身心安全和發展空間，成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將公共空間劃分成不同的區域，其中就有兒童公園、游樂場、兒童圖書區等地，這些冠以兒童友好的場所，事實上很多卻由成人設計為以盈利為目的，還有部分商場中的游樂場更是附帶成人的消費活動才能供兒童使用。這些所謂以兒童角度出發的空間本質上是成人社會的產物，根植于成人智慧和文化的土壤，具有濃厚的成人思想色彩［３1］。

即使在街道、博物館、咖啡館這類兒童也能進入的公共空間亦會出現排斥兒童的現象。由于兒童的理性不足成人，導致他們被視為“公共空間的侵入者\"，若兒童進入不屬于他們的空間，將會受到成人的特別關注或目光審視［３2］。甚至是在專為兒童創建的游戲區，兒童也難逃被監管的命運。無論成人的設計理念如何變化，兒童游戲區外圍的欄桿總不會發生改變，圍欄將外部環境與游戲的內部場地分隔開，便于成人監管兒童。在成人看來是為兒童創造了一個適宜且有價值的童年空間，但其實此類空間體現的是規訓兒童的技術，未將兒童視為完整的個體，忽視了兒童的主體性及其對空間的反作用。成人在童年空間中的勢力過度擴張，以至于兒童的權力被弱化，童年在區域化的公共空間中逐步被限制。

童年空間的異化在根本上是成人沒有正確、科學地看待兒童和童年，未能真正考慮兒童的需求和期望，忽視了兒童的所思所想以及兒童作為空間主體的參與性和自主性。鑒于此，成人必須堅守兒童立場，尊重兒童的未完成性和創生性，挖掘兒童與生俱來的良善品質，遵守其發展的內在節律，運用正確有效的方法因地制宜地引導兒童，促進兒童潛能的最大程度發展［３3］，還原積極、生動、有能力的兒童形象和獨特、多元、多樣的童年空間。

四、童年空間的回歸路徑

成人確實存在違背兒童立場的諸多行為，他們常以自己的權威來操縱兒童的生活世界，讓童年空間充滿了限制，本應美好、純真的童年空間被控制主義占據，多元且富有生機的童年空間逐漸消逝。權力在童年空間中客觀存在，不可否認成人對兒童具有監管權和照護權，但同時更需要堅持“成人權力適中”與“成人—兒童權力雙向”的立場［３4］。基于兒童立場探索童年空間的回歸路徑是理解保護童年、防止童年消逝的重要命題，這就要求成人盡其所能地站在兒童的角度，肯定其空間建構者的身份，關注其內在的空間體驗，遵循其自主性和創造性，進而才能促進成人與兒童主體地位的平等。

（一）兒童在參與空間建構中實現經驗生長

兒童是童年空間的主體，是其所處空間的主要體驗者和參與者。歸屬感是兒童認同所屬的群體同時感受到自己也被群體所認可和接納的感覺，群體常常在同一空間之中并相互之間產生聯結，因而兒童的歸屬感往往來自他所屬的空間。允許兒童參與空間的建構不僅體現了兒童的參與權，更是兒童友好空間建設的有效途徑。兒童參與所屬空間的建構能夠培養其主人翁意識，在空間中獲得安全感和自豪感。為促進兒童在空間建構中經驗的生發，成人在認知上需要有兩個方面的轉變。一方面，成人應當認識到兒童并不是被動地將成人規則內化，而是積極地為童年空間中的文化生產和變革作出貢獻。雖然兒童生活在成人為之創造的空間中，在空間中的自主和自由的發揮不及成人，但是兒童仍可通過游戲、想象、創造性使用空間等方式改造其所處的空間［３5］，將樓梯口、客廳角、廣場等地轉換成自己的游戲空間，盡其所能成為參與空間建構的主動者。兒童在空間中的生產有著各自不同的作用，在物質空間中的生產有助于幫助兒童獲得對空間的認知與改造；精神空間的生產則幫助兒童感知、闡釋、認同世界，為兒童在物質空間的行為提供指引；社會空間的生產主要是在物質空間與精神空間當中建立一個合理的聯系，實現空間生產的和諧統一與公平正義［３6］。另一方面，成人要將兒童視為空間建構的合作者、參與者和貢獻者，盡量避免將其看作不成熟的、未完成的或是缺乏理性的個體。兒童雖然認知有限，但是擁有無限的想象力和創造力，能夠設想并發展他們自己的空間［３7］。兒童并非被動地適應成人為其創造的空間，而是有能力主動基于已有經驗，通過自己特有的方式建構屬于自己的童年空間。因此，應當給予兒童表達自我、參與空間建設的機會，找尋與兒童進行有效溝通和空間建構的方式方法，盡力做到童年空間的創設都遵循兒童的興趣和身心發展的規律。

兒童的經驗生成總是受到空間的影響。兒童對空間的感知和建構是兒童生活經驗的重要來源，也是幫助兒童形成良好自我認知和自我認同的重要途徑。兒童生活在童年空間里，只有兒童自己建構的空間才是真正的童年空間，以成人的意志創設的不適宜于兒童的活動空間，反映出成人對童年空間的曲解，更是對童年本質概念的誤讀。成人理應順應兒童的內在發展驅力，讓兒童在空間建構的參與中支持兒童經驗的生發。兒童參與空間的建構不僅能促進其經驗在廣度上發展成不同的類型，在深度上追求遞進式生長；而且能讓兒童基于已有經驗，實現新舊經驗的整合與遷移，促進其經驗的深度發展與融合［３8］。需要注意的是，在保障兒童獲得充分參與空間建構和經驗生長機會的同時，成人要盡量減少對兒童空間活動的過多預設和控制，讓兒童在自由、寬松的空間中獲得經驗的增長。

（二）兒童在空間體驗中彰顯多樣童年

兒童是童年空間的主體，有著獨特的方式體驗空間。他們常以身體去感知空間的存在，在視、聽、觸等感官的刺激中獲得對童年空間的內在感受，進而激發其積極正向的情緒情感體驗。然而，成人權威的存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兒童感受空間的方式，兒童的空間體驗自然而然也因成人的規訓受到影響。成人期望通過空間規訓形成穩定的空間秩序，教育兒童養成遵守紀律的空間行為，但在這個過程中仍需要關注兒童的空間體驗，在反思空間的構建中悅納多樣童年。

兒童享有平等的進行空間認識、體驗和表征的權利。在不影響兒童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的前提下，允許兒童運用自己喜歡的方式認識并感受空間的存在，幫助兒童更好地理解和表征自己的生活空間，發展空間想象力。成人要肯定兒童擁有的空間再生產能力，認識到兒童能夠給空間賦予新的意義，不能以靜止的眼光看待童年空間，而是要關注兒童在空間中的行動以及背后的真實需求。現實生活中，兒童空間不可避免地摻雜了成人的意志，兒童在空間中的活動受到來自成人的種種干預。基于此，迫切需要從兒童立場出發，了解兒童對空間的喜好和需要，綜合考量兒童的身高、視線等尺度，依據兒童心理發展特點靈活設置空間活動的難度、路線和方式。另外，還應當結合兒童的視角，允許兒童表達自己對空間創設的想法，給予兒童參與空間建設的機會，傾力打造兒童友好空間。成人還需努力調整兒童所處空間的各項關系，模糊空間的邊界，加強空間之間的交流和互通，根據兒童的需求靈活調整空間的結構和布局，重視兒童主體性價值的實現。童年空間的真正意義不是將其按照成人標準塑造成統一形態，而是應當尊重兒童最本真的空間感知和體驗。每個兒童對于自身童年空間的不同體驗和表現刻畫了豐富多彩的童年樣態，成就了多樣化、情境化、極具生命力的童年。

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允許兒童擁有自由、隱秘的空間，重視兒童的秘密體驗。成人代表著一種強勢且權威的力量，試圖將兒童的生活空間透明化，達到全方位監管兒童世界的地步。成人對兒童的監管很容易陷入自我中心，形成對兒童偏狹的認知，將兒童對象化為某種虛構的客體，導致真正的兒童消失在成人塑造的面具之下［３9］。雖然成人的初心是關注兒童的發展，幫助兒童走向正確的人生路徑，但這種關注極易轉化為禁錮。成人易將童年空間視為附屬品，并大肆侵占兒童的物質空間、精神空間甚至是社會空間，兒童因此在童年生活中缺少隱秘和自由，秘密體驗感缺乏。但兒童的隱秘空間具有重要價值，它不僅能為兒童提供獨自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的機會，而且能夠讓兒童不受約束地展現自己。隱秘空間是兒童秘密體驗感的重要來源，具有神秘、朦朧、多變等性質。兒童能在隱秘空間中體驗秘密、找尋自我，對待秘密的方式反映了兒童對人際關系的處理水平，隱秘空間的自留或分享會影響人與人之間親密空間的構建。秘密的體驗對兒童自我身份的認同、個性和社會性的發展具有促進作用，在隱秘空間獲得的體驗能給兒童的成長和進步予以支持。因此，成人應當照顧到兒童期望秘密的心理，幫助兒童創造屬于自己的隱秘空間。家庭要依據實際情況為兒童提供單獨的房間、閣樓、衣柜、小隔間等隱秘空間，學校可以搭建大小不等的帳篷滿足兒童對隱秘空間的需求，社區可利用樓梯下的空閑區域為兒童搭建小密室。隱秘空間內的布置應當適應兒童身體發展特點和心理發展規律，遵循安全、寧靜、舒適的原則，在其中鋪設地毯、擺放抱枕和圖書、提供相應的繪畫工具，讓兒童在自由環境中與同伴交流、互動，形成童年特有的文化氛圍和文化形態。

（三）兒童在空間拓展中走向童年自主

童年空間的規格應該是基于兒童身心健康發展的前提并以兒童為中心，以滿足兒童的創造需求為重要原則。兒童是童年空間的主人，也是空間的能動創造者。兒童所處童年空間的大小與兒童進行空間改造的結果密切相關，空間邊界越大，兒童的空間接觸范圍越大，在其中接觸到的空間媒介就越豐富，進行空間改造的創造力就能發揮得越好。在拓寬童年空間邊界這一問題上，需要家庭、學校和社會的共同努力，關注童年空間的公平正義，保障兒童對空間資源的合理獲取。優質公共資源的使用不能因為家庭經濟水平、交通條件等因素，成為部分兒童享有的特權。成人應當竭力消除空間資源接觸的不平等，盡力拓展童年的空間邊界，促進兒童的空間生產。另外，在滿足童年空間面積需求的同時，還應當追求立體化、多維度的空間形態。兒童具有天生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增強空間設施的感官水平、打破常規認知的空間陳設能夠引起兒童注意力的發生和觸覺系統的發展。相比成人出門傾向于選擇直達目的地的路徑，兒童更喜歡行走于彎曲的步道或小巷之類的“彎路\"，因此可以在保證日常出行需求的基礎上，為兒童打造兼具安全性和娛樂性的出行空間［40］，盡可能滿足兒童的好奇心和自主感。

兒童在充足的空間中進行空間感知，需要最大限度發揮他們的自主性。埃里森·詹姆士等曾指出，童年是由兒童占有的結構性的集體場所，正是在童年的集體空間與制度空間里，作為兒童這個類屬的成員，個體的兒童發揮著獨特的能動性［４1］。因此，需要肯定兒童的自主性和能動性，成人不需要在空間中設置來自時間、規則等方面的過多限制，因為過多的限制只會讓兒童束手束腳。成人可以建立合理的空間使用機制，對兒童進行的空間改造予以理解和支持，保證兒童擁有足夠的空間接觸范圍和空間活動自主。兒童對于空間中所接觸的材料往往有許多新奇的玩法，對成人設置的空間使用規則也會進行二次改編和創造，這些都體現了兒童對空間生活的理解和闡釋，是他們進行空間生產的表現方式。成人對兒童種種行為的態度和行動會直接影響兒童的發展水平，因此成人盡量避免打擊兒童獨具個性的空間創造，需要摒棄固有的權威感和優越感，重視兒童自身積極的行動力。從兒童立場出發，在物質空間層面上創設符合兒童尺度的友好型童年空間，在精神空間層面上建設兒童自由自主的開放型童年空間［４2］，將空間生產的自主權交還到兒童手中，對被兒童打破的規則予以理解和認可，對兒童做出的不符合成人預期的行為給予包容和體諒。

五、結語

兒童在空間中以何種姿態出現是衡量社會對童年空間友好程度的重要標準，現實中兒童有時會被視為空間里的麻煩、妨礙或尷尬，童年空間存在被成人過度規訓和監管的問題，究其原因是成人與兒童在空間中的地位不平等，兒童淪為一個被忽視、被排擠的客體地位，成人與兒童變成“主客二元對立”的關系［４3］。只有從兒童立場充分考慮兒童的觀點、體驗、獨特的思想以及表達方式，從自下而上的角度反思童年空間被束縛、被隱匿，甚至成為附屬物的境遇，讓成人與兒童在空間中實現雙主體間關系的平等，才能逐步消解童年空間的錯位認知，使兒童置身于安全、自由且充滿探索欲的童年空間，從而保障兒童在空間中的主體性、獨立性和自主性。在對空間的認知、理解和內化中，兒童從來都不是被動的接受者，而是積極的行動者［21］，他們主動參與著童年空間的建構。成人需要以一種開放的眼光和立場去期待兒童在空間建構中出現的不同過程和結果［４４］，真正做到讓童年空間回歸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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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文玉）

Alienation and Return of Childhood Space

—Analysis Based on the Child′s Position

XU Xingchun１ DENG Hongmei１ ZHANG Yuan２

Abstract：Children are the subjects of childhood space， and childhood space is the field of children′s survival and development.Childhood space based on the child′s position is characterized by relative independence，diversity，exploration，and interaction.However，under the influence of protectionism and adult power，childhood space has been alienated，causing it to fall into the situation of excessive bondage，and leaving children in the position of being positioned，isolated and estranged objects;the spiritual space is hidden in the material space，resulting in material dependence，and destroying children′s intrinsic motivation for constructing the spiritual space;the space of childhood is subordinate to the space of adults，resulting in the children becoming subordinate to the choices and control of adults gradually.The reason for this is that the orderly school space solidifies childhood through narrow educational activities，standardized tests and evaluations，and proceduralized teaching process;the private family space suppresses childhood through too many rules and fewer peer interactions;and the regionalized public space restricts childhood because of too much adult will.Based on the child′s position exploring the path of returning the space of childhood to its true nature requires enabling children to experience growth of experience in participating in the construction of space，manifest the diversity of childhood in the spatial experience，and move towards the autonomy of childhood in the expansion of space.

Key words：childhood;childhood space;adult space;child′s position;spatial alienation;children′s education

收稿日期：2023-10-24；修回日期：2023-12-18

*基金項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重大項目“依托兒童之家的嬰幼兒社區托育公共服務體系研究”（編號：SWU1909221）；重慶市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兒童的家庭參與水平評估指標及支持系統研究”（編號：CYS22167）；西南大學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幼兒園親師情緒交互機制研究”（編號：SWUS23019）。

作者簡介：胥興春，男，西南大學教育學部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兒童心理發展與教育，學前教育質量與政策，幼兒園教師專業發展，托育事業發展。

鄧紅梅，女，西南大學教育學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教師與學前兒童發展。

張 媛，女，成都市第六幼兒園教師，碩士。研究方向：教師與學前兒童發展。

引用格式：胥興春，鄧紅梅，張媛.童年空間的異化與回歸——基于兒童立場的分析［Ｊ］.教育與教學研究，2024（8）：1-14.

Citation format：XU Xingchun，DENG Hongmei，ZHANG Yuan.Alienation and Return of Childhood Space—Analysis Based on the Child′s Position［Ｊ］.Education and Teaching Research，2024（8）：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