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緣所至,逃無可逃,《滇池》的文學追光之眼,竟然用余光掃到了長時間處于自隱式“燈下黑”的我,要選發我的一組詩。我以為我40多年來斷斷續續寫下的詩文,已先于我的肉身歸于塵土了,哪想它們還可以活在人前一次。這是莫大的榮耀。感謝我曾用盡退休前的17年蠻力為之挖礦的《滇池》!也感謝現在正為《滇池》挖礦的新一代文學礦工!或許我因此枯木逢春了,難說以后還發點芽呢。
所選發的這組詩,按例要配一個創作談。我想了想,不如把我為《昆明作家》公眾號所發的詩而寫的簡評,選錄于此作為替代,一則可以呈明我對詩的基本認知;二則可避免我有為自己的詩進行自證之嫌。
以下就是我對部分昆明青年詩人作品的簡評選錄。請諸君賜教!
趙家鵬詩歌簡評:
我是誰?當你這樣追問的時候,你就會發現這是一個普世的難題。對每個人來說,自我存在的感知,往往是建立在多重錯覺中的。人生的荒謬就在于“我”的“非我”化。趙家鵬的詩敏銳地探進到這個混沌地帶,他以一種少見的清醒敲開外在的硬殼,把生命境遇中的那些虛無、幻滅、掩埋、剝奪、壓制、強加一一點數,將錯亂中的“我”加以厘清。在他的詩中,非但“集體的嘴巴”,“社會的修辭學橫施的暴力”,“剪刀和斧頭的教育”,“"天空的造雪廠”,對“我”形成了去真實化的合圍,連我自己也站到“我們”一邊,成了“我”的暴君。“我”之迷失,在趙家鵬的這組詩里清晰可辨。我將它視為一個高度覺悟的警醒。
溫酒詩歌簡評:
溫酒一直以來都是很另類的一位詩人,她的與眾不同,從來都是忠實于自我的一種勇毅持守。她這三首詩,和她以往的風格有著很大的不同,更加的超現實。詩中所寫“事件”已完全沒有了外在現實層面的影子,其內在邏輯與人的日常經驗相去甚遠,已看不清楚詩中意念產生的觸發點,也不易切近她隱匿其中的思想。這當然是一個挑戰,無論是在對其意象的感知方式上,還是在對其詩意的理解途徑上。但我知道這其實是能找到鑰匙的,關鍵需要一種同處一片迷霧的共情,需要一種共同捍衛精神自立的情懷。
鐵柔詩歌簡評:
鐵柔的詩并非那種類型化的鄉土詩,但始終給人一種僻遠之感。無論是他詩歌產生的生活原型,還是他詩歌的意義指向,都與喧囂龐雜的人際保持著很大的距離。這組詩也不例外。在時間老人面前為捉過一只蜜蜂懺悔;感恩白雪又回到它本該棲身的山峰;驚心于一條沒能釣出湖面的大魚;祖母玩笑話里的溫情;隱現于意念中的麋鹿;一個在雪幕中完成的雪人……一切都是那么安靜、遙遠,充滿人與山河大地的相依溫情。我以為鐵柔的書寫取向,就是要在相對避世的狀態下持守一種詩性的單純。這對于同樣置身于浮躁世代的詩人來說,實在可貴。
李錦峰詩歌簡評:
李錦峰的詩完全是一種意念化的書寫,這是非常具有難度的。作為讀者,我們實在不能按慣常思維得到符合于既成思想情感的印證性收獲。其實,對于每個人來說,他的內在生命,更多的情況下,正是呈現為李錦峰的詩所呈現的這種被個人記憶、情緒、聯想、意愿所混合驅動的非理性狀態。這是人最真實的內心,卻又是最難以訴諸言語的存在。通常情況下,由人所出的文字,無論是什么文體,均是以理性邏輯為基本依托的,包括文學中的絕大多數文本。但讀了李錦峰這6首詩,你會發現,要呈現出人內在生命的真實,唯一的路徑就是掙脫那些捆綁著我們,并且深深勒進我們心里的庸常邏輯。這不是一個詩歌流派的問題,而是一個詩歌書寫的抵達深度問題。
陳金珊詩歌簡評:
同處一城,陳金珊在詩中所寫到的昆明,與我有限認知里的昆明完全不同,他的個體經驗和詩性底色,豐富了我對同一存在的間接經驗與色彩感覺,讓我看到了這座城市內心里面的另一道風景。曾幾何時,在農業文明的傳統詩學一統天下之背景下,詩人們曾一度對進入工業文明的城市集體失語,這竟然成為中國新詩的一大困境。究其原因,其實是微小的個體在強大時潮中的迷失,可見集體意識對個體生命的沒頂之災是多么的可怕。城市就是一個讓個體不適的地方,是個體的清醒保全了不被淹沒的生命,也使這不適之地得以從各個角度呈現出來。從這個意義上講,陳金珊這樣的詩人,放在哪里都是詩人。
楊蕊詩歌簡評:
面對好的詩歌,我們常常會遭遇解釋困難。而好的詩歌,也往往不是一種理解上的等式。因為好的詩歌一定不會被一種解釋就窮盡了。
不相信受限的肉眼,不依靠既成的經驗,不遵循慣常的邏輯,這是楊蕊這組詩的精神背景,它向我們顯明,好的詩歌不是對我們所熟悉的事物關系的復制鏈接,而是對存在本身所具有的豐富內涵的主觀再織合。
主觀,不是隨意的,散亂的,而是有情懷的,有聯系的。我始終以為,美好的想象力永遠是詩性的基礎。但它只能出自人內心的溫柔、愛意和輕盈。它是無不抵達的靈性翅膀。
楊蕊是帶翅膀的詩人。她想把我們領入一個個陌生之境,以此拓展我們的意識場域。這是具有建設性的。
河畔草詩歌簡評:
河畔草七首新作,都是通過置身與自然世界的可見關系,來發現不可見的生命意義和價值關聯。她讓自己遠離人際,回歸托住我們身體與靈魂的大自然,因她深知,最友善的,還是“被我們漠視的大地”。她的眼光敏銳犀利,洞穿固化的表象,進入人的另一重際遇,即人與造化之物的天然相關性。這些詩與我們習見的所謂自然詩完全不同,河畔草并非把自然物當作寄情之物,使之成為觀念的木偶,而是置身自然物之中,與它們休戚與共,并從它們的生命狀態中來體察人的本真屬性,即人不只是社會性的,更重要的是人與造化之主的合一性。
字童詩歌簡評:
字童是一個行走在事物表征的天花板上的詩人。他不是在平視這個世界,他所擁有的那個眾觀的、俯視的視角,是他閉上肉眼讓靈性之光來觀照事物的必然。在他的筆下,這世界顯為一種于暗昧中相互關聯的動態,他所看到的,不僅是顯明出來的枝葉,更是潛伏在深處的具有決定性的根系境況。壤之瘠薄,水之滲漏,使看上去還有生氣的大樹危機四伏。但枝葉們并不知道,它們已落入自己編織的虛謊之境。
安闖詩歌簡評:
讀安闖這組詩,撲面而來的感受是:這位詩人有著對事物的不同尋常的觀照視角,他繞開庸常的認知路徑,在普遍意識的暗昧地帶鑿窗,讓一束束靈性的星光透進那些未曾抵達的意義之境。可以說安闖的詩是相當異質的。但這些詩并不是以一種擾亂的方式反叛既定思維,而是明了的、有章可循的離異,可感的、有形有質的重構。安闖藉著內在靈光所尋見的事物相關性,已遠遠越出固化了的共有經驗范疇,既激活了事物隱在的生命力,也道出了它們的未名之意。
果玉忠詩歌簡評:
有慈悲之懷和憐憫之心的人,骨子里有著一種對他者的體貼。果玉忠以這樣的一種體貼來呈現的世界,是憂傷而溫情的。憂傷是人生在世的虛空和無著,溫情則是詩人內心對此所生發的愛憐。他并不是要回答虛空和無著的本質,以硬撕的姿態來解決問題。他只是要奉上一份關切和撫慰,唯此,才能給共處一世的眾生帶來在忍耐中尋求自我救贖的內在動力。果玉忠的詩之力,是水的柔韌,不是石的堅硬。
杜向陽詩歌簡評:
杜向陽的這首小長詩,喻變幻莫測的大海為精神場景,對以詩為帆的內在生命之旅展開敘說與問詰。塵世境遇的擠壓,心靈路途的暗昧,天道與人道的爭戰,本能與良知的撕扯,彼岸召喚與假象魅惑的混雜,靈魂升騰與肉身下墜的角力,構成了一個精神泅渡者的全部內心場域。但詩人并不甘愿沉溺于尚未被言語之光穿透的黑暗淵面,事實上,他寫下這首詩就已經是在用語言之光為暗昧世界去蔽了。他為可以用詩言重新命名這片海域中的各種存在而激情肆意。而這首小長詩正是由這份激情所推動的。
塵埃詩歌簡評:
心之所向,往往落不到現實人生中;現實人生,幾乎不是心之所向的。正是各樣的不得已,構成了人生在世的全部境況。但詩人是不認命的人。因為他們并不想活成一堆得過且過的爛泥,他們高舉靈魂之燭,絕不讓晦暗的人世來埋掉其微光。塵埃就是這舉燭者中的一位,她知道“用喚醒一頭冬眠的熊/來驅趕冬天/是件愚蠢的事”;她原諒了吞噬掉她一個一個堡礁的大海的饑餓本性;她向內心的方向“征用一盞燈”,讓“一個影子陪伴孤單/點亮來去的路”;她相信,即使被冰凍,被油炸成薯條,被制成麻辣土豆片,被加工成奶油洋芋泥,被醋溜、爆炒和紅燒,也不能阻止馬鈴薯發芽。這份柔軟的堅強,使一個叫人動容的靈魂得以存活。
李青青詩歌簡評:
人并不是僅憑外在的身份、地位、關系活著的,因為每個人的里面都是有內容的。這些內容常常是模糊的,暗昧的,甚至是隱秘的,只在可以依附的人、事、物中才有所顯山露水。但它們卻是人的豐富性和生動性的必然前提。李青青的這組詩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她讓我們看到,一個真正的詩人向我們呈現的,永遠是內在生命世界的詩性涌動和起跌,而不是外在關系的敘事性轉捩和變遷。外在的經歷只反映出人在時間、位置、境遇上的改變,而由外在經歷所帶來的內在反響,才真正顯出生命的運動軌跡。正是外在的不確定和內在的不隨從,構成了生命的張力和詩的魅力。
張曉軍詩歌簡評:
張曉軍是一位特別關注地方史的詩人,他的詩多半是對歷史的書寫。但他不是寫史實,而是寫歷史在心中所產生的情思折射,寫歷史帶給繁衍生息著的人群的影響。在這首《海口鎮水獸》中,他深懷悲憫,也深懷疑慮,將寫作主體轉換為詩中主角,仿佛自己就是那個被賦予了太多虛無寄托又被無端神化了的鎮水獸石像,它要開口說話,要說出埋沒的真相,要討回自己本來的面目。張曉軍寫歷史的這一部分詩歌,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即從生命的視角質疑歷史中的虛渺文化,從良知里發出對過往的妄為和荒謬的拷問。這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對時代人心的詩性警醒。
王炎詩歌簡評:
陽光普照,萬物皆被賦予生命權,但厚重的遮蔽,讓人間陰影叢生。《陽光先生》所發出的詰問:為什么一個心懷美好期待的人,美好往往落空?一個以公理為念的人,卻總是不被公理待見?
在這個不斷撕裂的人世,充滿各種暗中的搶奪,善良是無能的代名詞,柔軟成了被踐踏的理由。《留鳥》所哀嘆的是:要守住內心的那份善愿,卻要像做賊一樣。
一個忘記自己的人,他的需要被輕忽,他的存在被推遠,惟一惦念他的,是知道他因懼怕而常常要掏腰包的那位。《禮物》悲鳴道:“那么多藥,還是不能拔除/人間所中之毒”。
讀完王焱這三首詩,我的心像是被摁在了冰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