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

一

一次性塑料杯里，是滿滿的一杯馬奶子。在這個圓形的哈薩克族人的大氈房里，身下是大紅大綠的地毯，面前是長桌上需要手抓的羊肉和面條，角落里還堆放著兩大摞被褥，起碼不下二十床……一切都讓人感到驚詫甚至是魔幻。馬奶子，我思揣著，應該就是馬奶吧？氈房外面就有馬，數(shù)量還不少，難道是直接從母馬身上擠下來后就端了過來？在這高山之上，顯然也不存在什么加工的地方。這里的風景倒是極好的，站在氈房外，可以看到附近一條據(jù)說是流淌著雪水的河流，河床估計有二三十米寬，里面盡是花白的石頭，河水則分散成幾股細流，翻騰著銀色的浪花。河流旁邊是一個個只長著短短青草的小山丘，在一處山腳下，有一片濃密到發(fā)黑的雪松，那雪松在很低的地方就開始長出枝杈，所以幾乎看不到什么樹干。山丘之后是更高的山，那兒的青草逐漸稀疏，最后挺立在遠處的，就是一些有著稀疏白雪的山峰了。雪只是覆蓋在一些溝壑里，卻使得那些山峰顯得異常明亮。山峰之上的天空藍得像一大片深邃的湖水，各式各樣的白云在空中游蕩、變化，有像一座島嶼一樣龐大厚重的，有像一些棉絮一樣小巧輕盈的，還有些介于二者之間的。但只過了一小會兒，那些小點的云就都不見了，或是相互聚合，或是融入大云之中……這六月的新疆，天色和天氣的變化總是如此迅疾，如果天空上聚集和飄移的是烏云，則能準確地判斷出哪個地方即將或者正在下雨，但這樣的烏云也總是很快就會消散。還有沙塵暴——前一陣還艷陽高照，突然間天地一片灰蒙，狂風攜帶著塵土呼嘯而至，所有人都得找個封閉的地方躲藏起來。風起云涌、瞬息萬變、大開大合……一個南方人所習慣的雅致和細膩，在這里是難覓蹤跡的。正如面前的這杯馬奶子，在喝之前我已預料到它將帶給我怎樣的體驗。有經驗的人說要一口倒進去，不要在嘴巴里停留，不然的話——好吧，已經再明顯不過了，這馬奶子可不是什么美味，否則為何不讓它在嘴中停留，讓舌尖細細地去品味？我遲疑良久，在幾乎所有人都喝過之后，才端起了塑料杯。先聞了下氣味，有股淡淡的酸味，接著大張嘴巴，試圖將一整杯一股腦倒進去，但喉嚨處強烈的刺激性，迫使我放下杯子，同時抿住嘴巴以免將倒入的一口噴出。這時候一股猛烈的酸澀味已從喉嚨直沖鼻腔，接著還刺激了淚腺，以至于瞬間涌出了眼淚。與此同時，我再也抑制不住地咳嗽，那感覺就如同嗆水與辛辣同時發(fā)作。剩下的那半杯馬奶子，我再也沒有碰過，盡管后來有人說馬奶子味道很好了，因為發(fā)酵的時間已經恰到好處，而且不少人都喝過好幾杯了。

二

在走獨庫公路之前，我總覺得新疆的風景單調了些——大片大片的草地，上面偶爾出沒一些馬、牛、羊；此外就是連綿起伏的山巒，山上要么光禿禿的，要么只是些短短的青草，即使有樹木，也是單一的品種，多是雪松和楊樹，這里一叢，那里一叢。看到山間的一個湖泊，似乎已是難得的風景。可是那湖水，還有那湖邊的草地，看來看去，始終是那個樣子。我想如果是有人創(chuàng)造了新疆的地貌，那這人一定是個毫無巧思、粗魯隨性的男子。他只選擇幾種最簡單的材料，這里一丟，那里一甩，不做任何的加工，所以看上去都是那么的粗糙、原始。看著車窗外反復出現(xiàn)的草地和山巒，我不時想起曾經看過的那些蘇州園林。那才是真正的巧奪天工、物盡其用！在很小的范圍內，山、水、石、橋、樹、亭、臺、樓、閣、廊、坊、堂、榭、房、軒等，一應俱全；一步一景，每一處布局和擺設，都暗含著某種深意或文化。然而汽車開始在山坡上盤旋，每一眼看向窗外，都是不同的山壁與溝壑，有的完全是鐵青色，不見絲毫植被；有的只在下端有著淡淡的青綠，上方則是灰白色的，點綴著零星的積雪；還有的覆蓋著密密麻麻的雪松，呈一片烏黑色。汽車還從崖邊駛過，懸空的那一側，可看到下方如同海洋一樣寬廣壯闊、波瀾起伏的群山……此外，每一處的天空也都是不一樣的，在山谷之中，往往看不到天空，只見濃云遮蔽，黑云白云交織，快速地流動變化，似乎隨時可能下雨，也隨時可能天晴；而在山巔的崖壁之上，頭頂?shù)奶炜帐且淮笃儍舻奈邓{，零星的白云也是純凈而祥和的，倒是在遙遠的天際線上，有一長線的大片白色云海，顯得端莊而又厚重，很長時間都不見有什么變化。這時候我已經確信，與人類的精巧布局相比，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顯然更加的氣勢恢弘、揮灑自如。作為一個寫作者，我不能不想到，“精巧”自然是不錯的，但有一個前提，得從“大處著眼”。必須跳出個人狹小的經驗、情緒、審美，才有可能“更上一層樓”。這其實也不是什么新鮮的領悟，只是在這一刻，這樣的感覺異常的強烈和堅定。

獨庫公路帶給我的震撼還遠未結束。翻過一片山嶺后，汽車駛向了平坦的草原。灰黑色的瀝青路筆直向前，而道路兩側，草地像兩扇巨大的翅膀。更引人注目的是，在前方的地平線上，是一整條白色的山脈——是的，那也是雪山，那是無數(shù)的雪山連成了一片，而且雪覆蓋的范圍又多又密，因而在陽光的照射下，讓人感到的不是純凈而是圣潔，不是閃亮而是光明。這里的天空也是陰晴不定，空中烏云和白云的數(shù)量隨時都在改變，但遠處的那一線山脈，卻一直散發(fā)著奪目的光亮……常走這條公路的司機師傅告訴我們，接下來還有好看的呢，比如山體都是紅色的“布達拉宮”，還有神秘大峽谷……哦，這就是大自然，它的“大作”總是順手拈來，它的“巧思”仿佛無窮無盡。

三

我是真該喝下那剩下的半杯馬奶子的。正如我對新疆風景的印象會隨著見識的增長而改變，那么對于馬奶子，恐怕也會如此。其實很多先入為主的觀念，最后事實都會證明，那不過是一種淺見。比如我原本以為，因為新疆的時區(qū)是東六區(qū)，那么它和我們湖南所在的東八區(qū)相比，天亮和天黑都會晚兩個小時。但實際上，在這個時節(jié)，新疆的天亮時間是早上六點多，應該只晚一個來小時，而天黑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幾乎晚了三個小時。這樣一來，新疆的白天就應該比湖南那邊多出了兩個來小時。每天晚上八點或更早吃過晚飯，在外面游逛一番，到了九十點，明晃晃的太陽依然懸掛天邊，不禁讓人有種時間正在延長、賺到了更多生命的錯覺。原本我還以為新疆的植物是比較稀少的，因為雨水不多，但在尼勒克縣的吐魯辛村，一個叫吾勒太的哈薩克族女孩帶我走進了她鄰居家的庭院，在那里，我又一次推翻了先前的想法。那是一個很大的獨戶院落，除了房屋和水泥路面，其他地方起碼還有兩百來個平方，全都種上了蔬菜和花草，看上去蔥蘢蓊郁、生氣盎然。進院門的左側，就是一片蔬菜地，按不同品種分成了一些不均勻的方塊，其中我認識的就有土豆、辣椒、大蔥、玉米、西紅柿、小白菜，此外竟然還夾雜著一小片草莓。院中的其他空地上，就都栽種著花草了，但除了蘭花，其他的我都不認識。我詢問身邊的吾勒太，她立刻拿出了手機，打開了植物識別軟件，先是朝一叢紅花掃過去，馬上顯示出來，那是“黑玫瑰石竹”；接著又掃一叢紫色的花，那是“紫露草”……這家的女主人想必是極愛花草的，這時她正在用長長的紅色塑料管給花草澆水，那水管有好幾十米長，蛇一般蜿蜒在地上。吾勒太告訴我，女主人用的是自來水，而他們小的時候是沒有自來水的，就連喝的，都是水溝里面的水，現(xiàn)在是因為中石油給村里打了兩口機井，所以家家戶戶都用上自來水了。

在新疆多日，也許最大的意外還是始終沒有一種在“異域”的感覺。盡管不斷看到一些不同于東部地區(qū)的建筑和風景，還有一些樣貌、服飾與自己有一定差異的人，但同樣的語言文字，道路上同樣的國產汽車、店鋪中同樣的掃碼支付……這些讓我意識到，我始終都是在自己的國度。而更讓我深深體會到這一點的，還是那一個個新疆地區(qū)的人，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所思所想，以及他們的追求向往，與我所熟知的每一個人毫無二致。在喀什，我們凌晨六點多坐上滴滴，司機是一個維吾爾族女子。她說自己是兼職開滴滴，平時主要是她丈夫開，而她自己的主業(yè)是護士。問她為什么這么拼，她說他們有三個孩子，她希望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在澤普縣尤庫日喀拉尤勒滾村，一個維吾爾族大媽在家中講述著過往：家里兩個女孩，村里其他女孩都早早就不讀書了，但她一直鼓勵女兒好好學習，好不容易將大女兒供上了大學，但小女兒上學的費用又成了難題。在毫無辦法之際，隔壁村的一個漢族人送來了五千塊支助金，后續(xù)也一直支助下來，小女兒后來考上了同濟大學……說到動情處，她止不住地流淚。我們看到在她家客廳電視柜上，擺放著一個大大的相框，里面是她丈夫和一個漢族中年男人的合影，兩人都笑容燦爛，那就是支助過他們的人。在庫車的阿克布亞村，我們在古爾邦節(jié)（當?shù)厝俗钪匾囊粋€節(jié)日，相當于“過年”）這天，走進了一戶維吾爾族村民家中。那兒長長的餐桌上，擺放著馓子、糖餅、發(fā)糕、黃冰糖、花生、瓜子等零食，以及沃柑、蘋果、香蕉、小白杏等水果。隨后主人還端來了烤串、手抓肉、手抓飯，還有一份拌面。我們驚呼那是我們吃過的最好吃的拌面，問是誰做的。回答是這家的男主人，他平時都是在外地開餐館的，因為過節(jié)就回來了。哦，“過年”回家團圓，擺上豐盛的美食，一家人其樂融融——主人一家，無論男女老少，在富有民族特色的音樂下，已跳過好幾輪舞了，這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樣子。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