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郁達夫戀愛紀事之八：移家

王映霞不讓郁達夫喝酒的事情，在文學圈里頗為著名，僅回憶文字里提到王映霞不讓郁達夫喝酒的便有唐弢和孫百剛。

還有王映霞本人。

孫百剛在《郁達夫外傳》里又一次寫到了郁達夫酒醉凍倒在雪地里的事情，只是和唐弢以及王映霞的版本不同。孫百剛是這樣寫的：“其時到嘉禾里的客人不多，或系因房屋狹窄，弄堂湫隘，映霞不愿意讓客氣的客人光臨。有極熟的朋友去，總是由映霞自己做幾樣菜在家中吃。等達夫喝酒到六七分光景，映霞便不再供應酒了。據(jù)映霞說：在初婚的那幾年，達夫的野氣還未曾琢磨凈盡的時候，有一年冬天大雪夜，不知哪幾位朋友拖了達夫出去吃酒。映霞一直等到半夜兩三點鐘，達夫還沒有回家，這是她和達夫婚后所絕無僅有的。等映霞一覺醒來，天已蒙亮，雪已停止，寒氣徹骨。映霞放心不下，起身出門，想到弄口去探望一下。不料開門出去，走不到幾步，就望見有個人穿著皮大衣，縮做一團，臥在雪中。映霞三腳兩步，跑上前去一看，果然是達夫倒在地上，正呼呼入睡，曉夢方濃。她這一驚非同小可，趕忙連推帶搖喚醒達夫，好容易攙扶他回家，一件皮大衣上面已經(jīng)堅冰片片了。直到下午他才神智清醒，想起昨天夜里朋友用汽車送他回家下車時，還半迷不醒地和朋友告別的。不料踉蹌走進弄堂，受著一口冷風，就頹然醉倒在地。自此以后，達夫便受映霞的酒禁了。”

這個故事雖然和王映霞自傳里陌生人將郁達夫送回來略有區(qū)別。可能是王映霞在表述的時候，故意說錯的版本，因為，對外人說的時候，是自己救了回來，便顯得更為嚴重。但可以肯定的是，郁達夫酒醉后在雪地里臥睡了一晚，這個事實是有的。

郁達夫和王映霞準備遷往杭州居住，其實是在一九三二年郁達夫在杭州西湖醫(yī)院養(yǎng)病寫作的時候，便有了這樣的念頭。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七日郁達夫給王映霞的信里，曾暫時要王映霞先不給孫荃轉(zhuǎn)匯那五十元錢。在這封信里，郁達夫?qū)ν跤诚颊f完不讓匯款以后，還順便提了一句“若弄不到錢，則率性連四五百元，都一并抹殺不提，我們遷移他處。”這是郁達夫在書信里第一次提到遷移字眼。這說明，他和王映霞在生活中討論過。

然而過了幾天，十月二十四日，又寫信給王映霞，很生氣的樣子，說是他在去浙江大學圖書館的路上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背影和孫荃很像，和一個年輕的男人親密的走在一起。所以，在信里，他和王映霞商議，杭州不適合做遷移之地，意思是離孫荃太近了。信里他是這樣寫的：“他們是常來杭州的無疑，所以我們要遷居異地的話，杭州是不適當?shù)模傄运≈煌ú簧醣憷邽榈谝弧！焙迷冢^了幾天，他還專門寫信問了一下他的二哥養(yǎng)吾，才知道，他看錯了，孫荃并沒有出過門。

一九三二年的時候，郁達夫的稿酬標準頗高。比如在十月三十一日給王映霞的信里寫道，他劉大杰投稿，稿酬的標準是一千字六元至七元。要知道，那時候，他們在上海租的房子，一個月的租金才八元。真是不可想象，我們現(xiàn)在一個作家寫一篇千字文發(fā)表，能抵得上一個月的房租嗎，差得太遠了，尤其是上海。

十一月十日晚上，郁達夫又在書信里和王映霞說到稿酬的事情，原來他的那本《她是一個弱女子》大概可以賣到一千二百元的版稅。在信里，郁達夫說：“洪若有信來，則《弱女子》落得賣去，有一千二百元也可以了，最低不得比一千元少。這錢賣了，可以到杭州來買地皮或房子。”

十一月二十一日給王映霞寫信時又提到友人楊郁生想約他一起去乍浦游玩，他打算去看一看，若可能的話，當去買點地皮。乍浦屬于嘉興的地域，離杭州還有一些距離。所以，郁達夫和王映霞在關于遷移至哪里，還沒有商定好。

孫百剛在《郁達夫外傳》里最早說明郁達夫移家杭州的原因，他是這樣寫的：“大約在一九三三年初，陰歷過年時，有一次我上嘉禾里去，他們正在談論到杭州租房子，全家搬去的事情。看來映霞對此事十分起勁，興致頗濃，達夫卻并不怎么熱心，不過助助映霞的興罷了。他們向我征求意見，我直覺地表示不贊成。我是好靜惡動，安土重遷的人。我覺得這幾年他們住在嘉禾里生活過得相當安定，好端端的何必要大動干戈，舉家遷杭呢。據(jù)映霞說的移家理由：一是孩子們漸漸長大起來，無論小學或中學，杭州的學校比上海的辦得好，為了孩子們的教育，應該遷杭；二是那幾年上海生活，漸有高漲之勢，家庭開支，杭州比上海便宜。同時，達夫的創(chuàng)作量，日漸減少，原先的幾本集子年長日久，銷路亦滯。北新書局送來的版稅不及開始幾年的多。一面開支日增，一面收入漸減，負有調(diào)度經(jīng)濟之責的映霞，當然要早作退路，未雨綢繆。”

孫百剛基本上將王映霞當時的真實的想法，全都記錄了。的確，他們正是因經(jīng)濟上的困窘和孩子們接下來要上學的需要，雙重的思考，而決定移家杭州的。

郁達夫和王映霞的組合中，雖然掙錢的是郁達夫，然而，家里的事情，做主的大多是王映霞，比如這一次最為重大的決定，正如孫百剛所說，王映霞很起勁兒，而郁達夫呢，只是捧場。

夫妻關系中，被愛的那一方，總是有主動權(quán)的。

王映霞在自傳里寫到了她為什么想要回杭州居住：“我和郁達夫，都認為唯一符合我們生活上、經(jīng)濟上、愿望上的去處，是坐四個小時火車即能到達的杭州，在從來不關心政治的我的胸懷里，認為杭州是我出生、入學、長大的家鄉(xiāng)，有我母親故舊、同學朋友，想象中的最好去處，可以作為我的終老之鄉(xiāng)。”

而當時杭州的物價和各項費用，不過是上海的一半，如果郁達夫的稿酬不變化的話，在上海生活會有些吃力，而在杭州則會過得富裕多了。

王映霞寫道：“當時我們商量決定后，馬上寫信去托了在杭州的友人徐葆炎。沒有多久，他就為我們找了杭州大學路場官弄內(nèi)的一所舊式房子，門牌是六十三號，在一個庵堂的隔壁。我立刻寫信去，托他租定了下來。”

郁達夫搬家之前，魯迅曾請他和一群友人吃了一頓飯，是給郁達夫餞行的。但是魯迅是不支持郁達夫搬家的，他還給郁達夫?qū)懥艘皇字脑姡凶觥蹲栌暨_夫移家杭州》。好玩，像兩個要好的孩子，不舍得分開。

詩發(fā)表的時候郁達夫已經(jīng)移到了杭州半年，然而，當時魯迅請的這一頓飯，估計就是難舍難分的。

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二日晚上，魯迅在上海的知味觀設宴，請了郁達夫、茅盾、黎烈文、姚克等。第二天，郁達夫又專門到魯迅家里辭行，結(jié)果郁達夫去得早了，魯迅在睡覺，沒有醒，郁達夫留了一個字條后離開。

一九三三年的四月二十五日，郁達夫舉家遷移到了杭州的場官弄六十三號。

這一天，郁達夫在日記里寫道：“一九三三年四月廿五，（陰歷四月初一），星期二。晨五點起床，窗外下著蒙蒙的時雨，料理行李等件，趕赴北站，衣帽盡濕。攜女人兒子及一仆登車，在不斷的雨絲中，向西進發(fā)。野景正妍，除白桃花、菜花、棋盤花外，田野里只一片嫩綠，淺淡尚帶鵝黃。此番因自上海移居杭州，故行李較多，視孟東野稍為富有，沿途上，被無產(chǎn)同胞的搬運夫，敲刮去了不少。午后一點到杭州城站，雨勢正盛，在車上蒸干衣帽，又涔涔?jié)褚印！?/p>

因為常作詩，郁達夫自比孟郊，所以，覺得比孟郊還是富有一些。

搬家的時候，王映霞已經(jīng)有了近九個月的身孕，肚子很大，搬到杭州一個多月后的六月六日，王映霞為郁達夫生下了第五個孩子，第四個兒子。因為女兒被郁達夫送人后夭折，所以，王映霞生的是郁達夫的第四個兒子。

魯迅的那首著名的詩創(chuàng)作于一九三三年的十二月，他是這樣寫的：“錢王登假仍如在，伍想上隨波不可尋。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滿蔽高岑。墳壇冷落將軍岳，梅鶴凄涼處士林。何似舉家游曠遠，風波浩蕩足行吟。”

這首詩的重點大概是在最后兩句，遷移家到杭州去住，也逃離不了浙江軍政府的干預。不如喜歡旅行了，就帶著全家到曠遠的地方旅行一下，也足夠你邊行走邊吟詩了。

全詩的意思大體是，住在上海雖然成本要高一些，但是，比杭州還是要信息發(fā)達一些，作文章出版都方便一些。

然而，郁達夫不過是遷就了王映霞的內(nèi)心愿望。還是孫百剛在《郁達夫別傳》里說的那句，王映霞很起勁，而郁達夫是捧場。

搬到杭州還是有杭州的好處，比如，王映霞生產(chǎn)了，她的母親剛好住在了一起，照顧起王映霞來便很方便。

然而，不方便的地方便是，郁達夫?qū)懽鞯陌察o的環(huán)境沒有了。

于是，郁達夫便又開始想著造一個院子，這樣的話，他便可以住在一個專門的廂房里，做書房。郁達夫在《住所的話》這一篇散文里寫到了中年人的院落情節(jié)，他寫道：“這一種好游旅，喜飄泊的情性，近年來漸漸減了；連有必要的事情，非得上北平上海去一次不可的時候，都一天天地拖延下去，只想不秘訣常態(tài)，在家吃點精致的菜，喝點芳醇的酒，睡睡午覺，看看閑書，不愿意將行動和平時有所移易；總之是懶得動。”

懶得動，便是想要建一個自己的宅院的開始吧。

郁達夫在住家的問題上是思考過的，如果是他一個人，他喜歡鄉(xiāng)村居住的環(huán)境，然而畢竟還有孩子的教育呢，以及家人買菜是不是方便，還有孩子們玩耍的地方呢，學校呢，等等現(xiàn)實的問題，逼著他改變了居住思路，所以，他覺得成了家，自然還是住在城市里好。

郁達夫?qū)贾葸@個城市的位置是滿意的，他這樣寫杭州：“杭州這一個地方，有山有湖，還有文明的利器，兒童的學校，去上海也只有四個鐘頭的火車路程，住家原沒有什么不合適。可是杭州一般的建筑物，實在太差，簡直可以說沒有一間合乎更加深入住宅，舊式的房子呢，往往沒有院子，頂多頂多也不過有一堆不大有意義的假山，和一條其實是只能產(chǎn)生蚊子的魚池。所謂新式的房子呢，更加惡劣了，完全是上海弄堂洋房的抄襲。而大抵的杭州住宅，都沒有浴室的設備，公共浴池呢，又覺得不衛(wèi)生而價貴。”

這便是他對杭州滿意的地方和不滿意的地方。不滿意的地方就是指杭州的建筑。

所以，搬到杭州以后，郁達夫和王映霞便做準備買地皮，自己建造符合他們的生活愿望的房子了。在這篇《住所的話》里，郁達夫甚至連他建造一個院子的預算都寫了出來。

他對院子的整體設想是這樣的：“自從遷到杭州來住后，對于住所的問題，更覺得切身地感到了。地皮不必太大，只教有半畝之宮，一畝之隙，就可以滿足，房子亦不必太講究，只須有一處可以登高望遠的高樓，三間平屋就對。但是圖書室，浴室，貓狗小舍，兒童游嬉之處，灶房，卻不得不備。房子的四周，一定要有闊一點的回廊；房子的內(nèi)部，更需要亮一點的光線。此外是四周的樹木和院子里的草地了，草地中間的走路，總要用白沙來鋪才好。四面若有鄰舍的高墻，當然要種些爬山虎以掩去墻頭，若系曠地，只須植一道矮矮的木柵，用墨色一涂就可以將就。門窗一例以厚玻璃來做，屋瓦應先釘上鉛皮，然后再覆以茅草。”

從這一段描述來看，應該是他在東京居住的院子的模樣，也是中國舊式官員府邸的闊大和人性。

這篇文章里，郁達夫?qū)懗隽嗽靸r的預算，地皮要兩千元，而建筑房屋大概要四千元。現(xiàn)在他的地皮有了，建筑房屋的錢還沒有。郁達夫在文章里玩笑地說他戒了煙，將買煙的錢全用來買彩票，結(jié)果可好，一次也沒有中獎。

郁達夫骨子里是一個非常幽默的人，比如，當年，他請沈從文吃完飯以后，回到自己的住處，給沈從文寫了一封公開信，他給沈從文的建議竟然是去做小偷，甚至說，如果偷不到別人，可以偷他。只是他比較窮。

而在《住所的話》這篇文章里，郁達夫說，他買彩票沒有中獎，又很窮，怎么辦呢。他的朋友給了他三個建議，其一是發(fā)自己的訃聞，就是說自己死了。我靠，這太過分。其二呢，是做壽，還是想賺別人的紅包。其三呢，是兜會，是一句方言，大概是乞討的意思吧，又或者是去偷別人的衣兜。

然而郁達夫自己想出的法子是買了芥子園，準備畫畫，意思是，賣畫去。實在賣不動畫，就畫幾個房子，看著也開心。

畫房充饑，也實在是可樂。

搬到杭州近一個月的時候，郁達夫?qū)懥艘黄≌f《遲暮》，小說的第二段是這樣寫的：“杭州本來是林旭他們的本土本鄉(xiāng)，飲食起居的日用之類，究竟要比上海便宜得多。林旭在表面上雖則在說，對于都市生活，真覺得是厭倦極了，只想上一處清靜點的地方去讀讀書，寫寫東西，但其實，這一次的遷居的主要動機，還是因為經(jīng)濟上的壓迫。”

經(jīng)濟上的考慮，至少是他們兩夫妻多次討論過的。有意思的是這篇小說里的人物的名字，林旭的旭字，是王映霞的名字，王映霞改名字叫王旭，映霞這兩個字是她的號。而林旭的妻子在小說里叫汪寶琴。而王映霞的原名叫做“金寶琴”。郁達夫又是寫給王映霞看的。

杭州離上海畢竟是方便，所以郁達夫在杭州住得寂寞了，便會到上海找魯迅去喝一次酒。六月份，郁達夫到上海去做了幾場演講，八月份呢，魯迅和傅東華吵架，郁達夫又去上海，做了一次和事佬。

這一年暑假的時候，郁達夫答應了之江大學的一門比較文學課，一直教到了年底。

一九三三年的十一月九日，郁達夫應浙江鐵路局的邀請，坐上了首次通車的火車，游覽了浙江的東部，寫了無數(shù)篇的游記。孫百剛稱他在那一個時間段內(nèi)是游記作家。

還別說，郁達夫?qū)懙挠斡涀匀皇浅錾模缘搅说诙甑拇禾欤痪湃哪甑娜碌祝钟腥搜埶ビ瓮妫菛|南五省的周覽會，相當于現(xiàn)在的東南五省的旅游局。

然而這樣的旅行，畢竟只能是他一個人前往，他的游玩引起了王映霞不滿，那么好了，一九三四年的盛夏的時候，因為青島的汪靜之寫信邀請郁達夫有時間去度假，所以，郁達夫帶著王映霞和長子郁飛，一起到了青島旅行。

七月十二日晚上，汪靜之來接郁達夫一家，于是，他們從上海的碼頭坐船第二天一早抵達青島。

他們在青島完整游玩了一個月，八月十二日乘火車到了濟南。匆忙地逛了一下大明湖之后，八月十四日便到了北京。

到北京的第四天，他寫下了那篇非常著名的《故都的秋》。

在北京期間，郁達夫遇到了孫百剛。這是王映霞第一次到北京來，所以，王映霞是歡喜的。

期間孫百剛還和郁達夫王映霞一起到了北戴河去玩了幾天。

這一年的冬天，孫百剛又娶了一個叫紀瑞的女人為妻。結(jié)婚之前，孫百剛曾經(jīng)帶著未婚的紀瑞去杭州拜訪過郁達夫和王映霞。

正是孫百剛的這一次去杭州，促成了郁達夫在杭州買地造屋。

孫百剛拜訪過郁達夫之后，第二天，郁達夫便和王映霞一起又到孫百剛的住處去回訪。巧合的是，孫百剛當時的住處正好有其他友人在。當時浙江省救濟院的沈太素也在。

沈太素剛剛接受浙江省救濟院，正在整理救濟院的資產(chǎn)。因為救濟院當時在西湖的邊上有好幾處義冢。沈太素想將這些義冢集中整理，埋在一處，這樣可以騰出幾塊地來出售，然后接下來好有一些資金做其他事情。

這件事情王映霞聽到了，很感興趣。

孫百剛在《郁達夫外傳》里是這樣記錄這一段細節(jié)的：“太素當時在辦省立救濟院。救濟院的組織是繼承以前的同善堂而加以擴大的。那時候他正在進行整理院產(chǎn)的計劃。原來同善堂有不少地產(chǎn)，包括沿西湖邊上許多義冢地在內(nèi)。他預備將義冢的枯骨集體瘞埋，再把沿湖的地皮出售，以所得款項，充裕省庫。同時在清泰門外，建造平民住宅若干幢。這計劃的原則當然不壞，然而卻招來不少的非難。這天大家正在談論此事，剛巧達夫、映霞跑來。我替太素介紹后，映霞似乎對太素所說的出賣救濟院地產(chǎn)一事，頗感興趣，孜孜不休地向太素詢問詳情。后來太素和其他客人陸續(xù)散去，映霞對我說：‘請你明后天去沈先生那里問一聲，我們場官弄有一所廢庵，大約有兩畝光景地皮，聽說是救濟院的產(chǎn)業(yè)，我想買它下來，可否請他幫忙。’”

孫百剛覺得買一個寺廟的舊地皮，仿佛不太好。所以不理解王映霞為什么會如此上心這件事。

王映霞向他解釋說，我們在這里住了一年了，很喜歡旁邊這個廢庵的這塊地皮，它是長方形的，完整的一塊。四面的圍墻還都在，也算是界限分明。地面也很平整。如果買下來的話，再重新修建房屋會很省力氣，只要拆掉廢庵，便可以立即著手蓋房子了。

沒有過幾天，一九三五年一月初，孫百剛和紀瑞在上海虹口的新亞旅館辦了婚禮，郁達夫和王映霞專門從杭州坐火車過來吃喜酒。王映霞高興地對孫百剛說：“孫先生，真是謝謝你！我已經(jīng)去看過沈先生兩三次了。那塊庵基確是救濟院的院產(chǎn)。面積有老畝兩畝零，新畝只有一畝八九分光景。沈先生答應設法賣給我們，或者以其他地皮去交換。不過要經(jīng)過省政府會議通過。省政府方面以我們的關系去說，是絕無問題的。所以此事大約十分之八九拿得穩(wěn)了。”

王映霞之所以如此開心，是因為她每天早晨起來梳頭的時候，都看到窗外的這個院子。這個院子的格局，非常符合王映霞對自己未來的家的設計。她就天天地想著，如果有一天將這個院子買下來，蓋上五間并排的開間平房，在前后左右的空地上，種上花草樹木，在花園的一個角落里，專門給郁達夫再造兩間書房。王映霞做夢也想不到，孫百剛?cè)チ艘淮魏贾荩阕屗膲粝雽崿F(xiàn)了。所以，這一次孫百剛的二婚，她和郁達夫無論如何也專門趕過來致謝。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九日，郁達夫在自己的日記里第一次寫下了風雨茅廬。他是這樣記錄的：“場官弄，大約要變成我的永住之地了，因為一所避風雨的茅廬，剛在蓋屋棟；不出兩月，油漆干后，是要搬進去定住的。住屋三間，書室兩間，地雖則小，房屋雖則簡陋到了萬分，但一經(jīng)自己所占有，就也覺得分外的可愛；實在東挪西借，在這一年之中，為買地買磚，買石買木，而費去的心血，真正可觀。今年下半年的工作全無，一半也因為要造這屋的緣故。現(xiàn)在好了，造也造得差不多了，應該付的錢，也付到了百分之七八十，大約明年三月，總可以如愿地遷入自己的屋里去居住。所最關心的，就是因造這屋而負在身上的那一筆大債。雖則利息可以不出，而償還的期限，也可以隨我，但要想還出這四千塊錢的大債，卻非得同巴爾扎克或司考得一樣，日夜的來作苦工不可。人是不喜歡平穩(wěn)度日的動物，我的要造此屋，弄得自己精疲力竭，原因大約也就在此。自尋煩惱，再從煩惱里取一點點慰安，人的一生便如此地過去了。”

王映霞原本的計劃不是并排的五間平房，外加花園邊上的兩間書房嗎。按理說，地皮買下來以后，郁達夫是不會干預王映霞的計劃的。然而為什么到了蓋房的時候，卻變了格局。

郁達夫在他的散文《記風雨茅廬》一文里說出了原由，竟然是，他們倆夫妻找人看了風水。這也是有趣。

連廢庵這樣的地皮都敢買的人，卻在建房的時候又迷信起來，也算是文學家的范兒，想起一出是一出。是郁達夫的一個親戚給他找的風水大師。他這樣寫的：“更奇怪的，是他們所說的這一位具有通天入地眼的奇跡創(chuàng)造者，也是同我們一樣，讀過ABCD，演過代數(shù)幾何，受過現(xiàn)代高等教育的學校畢業(yè)生。經(jīng)這位親戚的一介紹，經(jīng)我的一相信，當初的計劃，就變了卦，茅廬變作了瓦屋，五開間的一排營房似的平居，拆作了三開間兩開間的的兩座小蝸廬。中間又起了一座墻，墻上更挖了一個洞；住屋的兩旁，也添了許多間的無名的小房間。這么的一來，房屋原多了不少，可同時債臺也已經(jīng)筑得比我的風火圍墻還高了幾尺。”

孫百剛大抵是風雨茅廬的第一批參觀者。他們兩夫妻在一九三六年初剛從北京回到杭州，便接到了王映霞的邀請。自然，王映霞還是要再感謝一次，畢竟，沒有孫百剛的從中牽線，也許，這塊地他們就買不了。

孫百剛對風雨茅廬的印象還是挺豪華的，他的筆下的感受是這樣的：“到門口一看，氣勢相當豪華。兩扇大鐵門敞開著，一條水泥鋪道一直通進去。如果坐汽車去，可以直到正屋前下車。”

馬君武給他們題寫的“風雨茅廬”的牌匾，客廳里掛的是魯迅給他們兩夫妻寫的那首詩，因為魯迅是用四張虎皮箋寫的，所以被王映霞用烏木裝裱了四個框掛在了中客廳的中間位置。

院子很大，還有一個別院是郁達夫的書房，三面墻全部做滿了高大的書架，放著郁達夫的六七千冊英文德文日文的原著書籍。甚至，連孩子們玩游戲，都有一個專門的房間。

可能實在太氣派了，孫百剛的續(xù)妻紀瑞問王映霞，大概花了多少錢，王映霞說，前前后后，有兩萬光景。兩萬元。如果非要折算成現(xiàn)在的人民幣，差不多一千萬元。

自然是一個豪宅。

風雨茅廬沒有建成之前，他們家里還發(fā)生過兩件事情。一件是一九三四年的秋天，當時正在北京旅行的王映霞和郁達夫接到了家里的電報，說是三兒子郁亮病了。等他們回到杭州，病已經(jīng)從肺炎轉(zhuǎn)成了腦膜炎。是郁達夫留日同學錢潮幫他們診治的，只是當時的杭州買不到治療腦膜炎用的藥物，所以，郁達夫和王映霞的第三個兒子不治而亡。

郁達夫不但給這個孩子寫了一篇紀念的散文叫《記耀春之殤》，還給他寫了六首詩作。

另外一件是一九三五年的秋天，郁達夫和王映霞及孩子回到了富陽老家，給郁達夫的母親拜壽。這一次三兄弟第一次聚齊了給母親拜壽，同時，也是王映霞第一次和孫荃見面。

回到杭州之后，郁達夫成為當?shù)氐拿鳎佑|與交際的圈子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在上海的時候，郁達夫逛逛書店，寫寫文章，和魯迅吃吃飯，以及到其他地方旅行一下。

看郁達夫的日記，發(fā)現(xiàn)，和王映霞結(jié)婚以后，郁達夫差不多成為一個寵妻狂人。他不再去那些風月場所，不再交其他的女人。他幾乎做到了一個好男人的全部——錢交給王映霞，出門的時候，也只想念王映霞。

在上海期間的王映霞，才二十歲，被郁達夫情書里的好詞好句打動，即使是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從內(nèi)心里，她其實還是一個小女生。

然而，真正讓王映霞變化了的，是遷移到杭州以后。

郁達夫到了杭州之后，和杭州的市長周企虞，以及公安局長趙龍文均有詩歌上的交會。而這些人呢，又帶來其他一些官員。

又因為后來，王映霞想要購買旁邊的地皮，更是有意的與這些官員們相交。所以，導致的是，郁達夫家里的外交事務漸漸地從郁達夫本人過渡到了王映霞主持。

在孫百剛第一次去風雨茅廬參觀的時候，王映霞隨口便說出來了一堆名字，比如他們家非常氣派的一對大鐵門，便是當時的杭州市的市長周企虞贈送的。

孫百剛在《郁達夫外傳》中是這樣記錄王映霞的介紹的：“‘有不少東西都是別人送的：兩扇大鐵門和各處種的花木是周市長送的。’她接下來去說趙龍文送什么什么，朱惠清送什么什么……一大串，我也記不清楚。不過所說的人都是當時現(xiàn)任官吏或社會名流。我心中想：達夫他們在杭州住了不上幾年，何以盡和官場交游。這時我腦海中浮起了達夫的名士型的掠影。”

那一年孫百剛對王映霞的印象大變，因為孫百剛是看著王映霞長大的，初次見她的時候，孫百剛與第一任妻子楊掌華新婚，而王映霞當時不過十八歲，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那是一九二六年的事情。

轉(zhuǎn)眼十年，一九三六年，孫百剛對王映霞印象變了，他是這樣感受的：“達夫不在時，除出那次正式的吃飯外，不過去過一兩次。映霞有時候雖來我家，我亦很少遇到，她和紀瑞閑談一陣也就走了。所以此一時期，我們雖同在杭州，她的生活情形我卻知道得很少。但她的生活派頭，顯然和嘉禾里時代有所不同。似乎從前是蓬門碧玉，現(xiàn)在民為大家閨秀了。我想：他們歷年積儲，為數(shù)不大，經(jīng)過此番營造，不致有余。決不是因為有錢，使她生活改變，實是由于環(huán)境使然。從前他們在上海所交游的無非是文人書匠，彼此生活，大同小異。但自從達夫到杭州后，當?shù)毓賵鋈耸浚竭_夫的文名，多樂與過從。達夫?qū)Ξ數(shù)亟ㄔO亦間有揄揚。正當萬事重宣傳的時代，官場與文人的交游，彼此有相得益彰之用。”

王映霞從管理郁達夫的家事，漸漸地從內(nèi)向外，也開始代替郁達夫做一些社交工作。而這些變化，讓王映霞漸漸地意識到了她的價值，遠遠不止只圍著郁達夫一個人轉(zhuǎn)。

孫百剛敏感的感覺，確實寫出了王映霞的變化。

王映霞顯然變得越來越強勢。盡管這個家里的錢，都是郁達夫掙來的，然而，遷到杭州的意念是因為王映霞而起，孫百剛雖然說是郁達夫的朋友，可是，孫氏夫婦最早是王映霞的親友團。所以，這塊地皮因為孫百剛的幫助而拿下，那么，這份功勞王映霞也認為是她的。

所以，在建筑風雨茅廬的時候，才會要求郁達夫同意給她建一個“王旭界”的界碑。這便是為了以后如果感情有變化，那么，分家有依據(jù)。

可惜的是，郁達夫為了這座風雨茅廬借了不少的錢，出了不少的力氣。他還沒有等徹底建好，搬家住進去，便離開了杭州到福州工作。

而這一次的分離，便是他們兩個人婚變的開始。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