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站（短篇小說）

馬成有三年多沒出過遠州了。這次是迫不得已，因為要回去跟李夢離婚。

從遠州站上車，旁邊座位一直空著，這算是生活里為數不多的小確幸。馬成越發孤僻，在遠州三年沒交過一個朋友，獨來獨往慣了，最怕遇到熟人。再說，要是遇上個自來熟，一路天南海北跟你瞎扯，那真是痛苦。

頭天夜里沒睡好，困意纏身，上車沒多久，馬成迷迷糊糊睡著了。等他醒來，發現邊上空位坐了人。是個女人，三十出頭，帶個孩子，看上去不滿周歲，小臉肉嘟嘟的，一直在睡覺。小嬰兒就是這樣，吃了睡，睡了吃，人生最幸福的階段。要是再大些，名堂就多了，調皮了，就沒那么可愛了。這樣想著，馬成把搭在扶手上的右手悄悄抽了回來，讓出更多空間給那對母子。

正午的慵懶氣息在車廂里游蕩，乘客們昏昏欲睡，連乘務員都哈欠連天。馬成上洗手間洗了把冷水臉，又用保溫杯沖了兩袋速溶咖啡。這是在遠州養成的習慣。遠州處于地圖最南邊，冬天濕冷，夏季漚熱，人容易犯困，中午全靠兩袋速溶咖啡續命。那種廉價的越南咖啡，一股香精味。起初喝不慣，多喝幾回倒離不開了。就像當初不適應遠州氣候，夏天長濕疹，冬天生凍瘡，痛苦不堪。

G89次動車從遠州始發，一路北上，最終抵達北都。馬成此行目的地是C城，剛好處于列車運行圖的正中央。說是回家，其實用去C城更合適。至少從今往后，如果再去C城，就再也不能用“回”這個字了。

一大壺熱咖啡喝下去，額頭冒出熱汗，心跳加速，大腦活躍，整個人被激活了。馬成喜歡這種感覺，興奮，焦慮，不知所措，忍不住想沖著人群大吼兩聲。他努力抑制住心中的興奮，從行李包掏出那本有關溶洞探險的書，眼睛盯著書本，心卻在別處。這些年，馬成對溶洞產生了興趣，除了讀相關書籍，還四處找溶洞探險紀錄片來看。在他看來，溶洞就像漫游在太空的飛船，暗黑，寂靜，神秘，安全又危險。遠州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千峰環野立，遍地是溶洞。就連市中心的地下商業街都通往地下溶洞。一些餐館直接開在洞里，門洞不大，進去卻別有洞天，冬暖夏涼，頗具特色。更為神奇的是，河流突然從地面消失，猛地又從懸崖上橫空出世。

馬成查過手機地圖軟件，遠州到C城1265公里，動車運行6小時。倒不是希望列車跑得太快，他想在車上慢慢捋捋生活的頭緒，算是對那段失敗的婚姻做個總結。盡管這些年他一直在回避，現在到了結束的時候。李夢在北都，馬成在遠州，一南一北，像在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拔河。現在，雙方筋疲力盡，決定徹底結束比賽。也許李夢覺得C城是中間點，兩人在那會合更顯公平，連車票錢都相差無幾，真正兩不相欠。當然，李夢的想法馬成不清楚，她總是那么神秘，如同一個永遠猜不透的謎語。

頭天晚上，接了個陌生來電，竟然是李夢。李夢說話很客氣，讓他不習慣。草草寒暄一番，她說，馬成，求你一件事。馬成說，你說。李夢說，咱們回去把事情辦了吧，你看后天行嗎？我就那天有空。馬成猶豫了一會兒，答應了。

掛掉電話，馬成還沒緩過來，懷疑是不是真的接到了李夢的電話，她打開通話記錄，再三確認，確實有個來自北都的電話。他又在某種復雜的情緒操控下，向主管請了兩天假，立即在手機上訂好往返車票，好像是在防止自己反悔。他計劃好了，第一天趕到C城，次日辦完手續，立刻打道回府。這樣第三天一早就能正常跑單，一頭扎進忙碌的工作，就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人一旦忙碌起來，就不會傷感。所以，一年到頭他都在跑外賣，連大年三十都沒歇著，不斷地接單、等單、送貨，他的生活全讓顧客的蛋炒飯、烤串、肯德基、緊急藥品填滿了，每天深夜回到出租屋倒頭便睡，再也沒時間胡思亂想。

其實，也談不上有多傷心。他倆兩年多沒見過面，婚姻早就名存實亡。就好比一場磨人的慢性病，盡管結局是不治，但悲傷已經在漫長的治療過程中消耗殆盡了。

后來，馬成才意識到約定辦離婚那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也許李夢有自己的規劃，趕在上半年最后一天送走這段不愉快的婚姻，以嶄新面貌迎接新生活。可他又覺得那不是李夢的風格，她不會把日子過得那么齊整有序，她要的是自由，灑脫，隨心所欲。比如，好好的工作說辭就辭，旅行說走就走。就好像這場婚姻，說結就結，說離就離，果斷而無情。

他倆是相親認識的。那時，馬成已年過三十，整日游手好閑，碌碌無為。身邊的同齡人都落實二胎了，他還是單身狗。他不著急，婚姻對他來說可有可無，能拖則拖。著急的是父母，四處搭橋牽線，安排相親。開始馬成還饒有興致，每次相親都換一身體面衣服，把稀疏的頭發打理光鮮。業務繁忙時，一天能見三個，早中晚各一個。這讓他想起大學畢業那會兒四處面試找工作的經歷。人生就是這樣，兜兜轉轉，相似的場面何其多。通常選在午后的麥當勞，喝杯苦澀的美式咖啡，最多加份薯條或炸雞。走完流程，吃飽喝足，揮手道別，相忘于江湖。當然，也遇到過心動的女孩，想繼續喝咖啡吃薯條，可人家一出門頭也不回消失在人海。

李夢是最特別的一個，屬于歪打正著。她是相親對象A小姐的閨蜜，被叫來當參謀。那天馬成遲到了十分鐘，以往總是他先到。匆忙跑進麥當勞，對面坐著兩個女孩，他有些難堪。沒想到李夢打破了尷尬，她說，我是電燈泡，你倆聊，把我當空氣就行。兩個女孩截然不同，A小姐一臉嚴肅，有些高冷。李夢則隨和，愛笑。馬成說，兩位美女，想喝點什么。A小姐說，來杯白開水吧。李夢說，你可真逗，來麥當勞喝白開水。她轉頭對馬成說，一杯咖啡，一杯可樂。

那天，他跟A小姐才聊兩句就沒了話說。紙杯里的苦咖啡剛喝下兩口，還剩大半杯，還燙嘴呢，總不能拍屁股走人吧。一首叫不上名的英文歌在餐廳里流淌，三人枯坐無言，氣氛有些尷尬。還好有李夢在。她像牽線搭橋的中間人，不斷找話題，依舊沒能點燃男女主角的熱情。她只好聊自己四處窮游的經歷，這勾起了馬成的興趣。馬成也喜歡四處瞎跑。最瘋狂的一次，他騎一輛破車穿越大半個中國獨闖青海，一路上山高水長，風餐露宿，難度不亞于唐僧西天取經。

說到激動處，馬成翻出當年的照片給兩個女孩看。一個干瘦青年推一輛破車，頭頂鳥窩，胡子拉碴，全身曬得炭黑，像非洲難民。A小姐直翻白眼，她用長輩式的語氣奉勸道，年輕時瘋瘋可以理解，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就得踏實過日子，生活就是生活，沒那么多詩和遠方。沒想到李夢向著馬成說話。她說，你也太酷了，這是我的夢想，改天帶上我再闖大西北。馬成說，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跑不動了。聊到最后，A小姐忍無可忍，摔門而去。走之前她說，看來我才是電燈泡，你倆湊一對挺合適。

三個月后，馬成跟李夢閃婚。沒房沒車，沒辦婚禮，甚至連一張婚紗照都沒拍，只在領證當天請A小姐吃了頓飯。李夢是個孤兒，由養父母帶大。不知道為什么，她跟養父母關系不好。馬成也不好多問，他只知道他們住在縣城，李夢很少跟他們來往，連結婚這么大的事也沒說。飯桌上，李夢拉著馬成說，咱倆好好敬A小姐一杯，是她成全了我們。A小姐說，你可要好好對李夢，否則我饒不了你。馬成傻笑著，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A小姐仍不忘諄諄教導。她說，你倆都不是靠譜的人，既然走到一起，那就把日子過好，別成天云里霧里的。

第二天，他倆登上了去遠州的火車，開啟蜜月旅行。那是馬成第一次到遠州。當時還沒通高鐵，坐的是綠皮火車，一路上走走停停，走了一天一夜。那次旅行挺愉快，馬成迷上了遠州的溶洞。在遠州近郊一處尚未開發的地下溶洞，馬成甚至不愿離開，他拉著李夢的手說，咱倆就在這洞里生活吧，這里多安靜啊，只有滴水穿石的聲音。李夢笑著說，沒想到你是個詩人啊。既然你喜歡這地方，那就取個名字吧，就叫白芒洞好了。

動車過了遠州地界，速度就快了。坐在馬成前排的胖子說，這他媽才是高鐵嘛，怪不得遠州落后，連動車都跑不快。

再過三小時，動車將抵達C城。馬成心中越發忐忑，似乎還沒做好面對李夢的準備。可能是他想多了，見了面并不需要說什么，走進婚姻登記處，最多回答幾個例行問題，在本子上蓋個章，一切就結束了，然后各奔東西，再也沒有關系。也許沒準備好的，是如何開啟另一段人生。

旅客安靜下來的時候，列車像一個狹長的溶洞。就好比天完全黑下來，整個世界就是溶洞。馬成閉上雙眼，沉浸在溶洞里，回憶不時浮現。突然，回憶被打斷了，溶洞突然裂開一道口子，射進刺眼的光。

車廂里有人在大聲吵架，罵聲粗暴，刺耳，周圍的空氣在震動。

原來是前排那位胖子，身寬體胖，肥頭大耳，像摔跤運動員（因為不知對方尊姓大名，為方便講述，姑且稱之為胖子B）。后來才弄清楚，胖子B是在打電話，在電話里跟人爭吵。胖子B滿嘴粗話，他說，你他媽的別耍我！說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變卦了。我跟你講，我現在動車上，下一站就到了，你最好給我等著。

因為離得近，馬成深受其害，他提醒胖子B說，喂，哥們兒，小聲點，車上有孩子在睡覺。胖子B太投入，根本沒顧得上他。馬成有些尷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在這時，另一個尖銳的聲音爆發了。正是馬成身旁那個嬰兒的哭聲，孩子被嚇醒了，哇哇大哭。年輕媽媽把孩子摟進懷里，不停拍打著，哭聲沒有停止。

哭聲和罵聲交織在一起，周圍乘客投來了譴責的目光。年輕媽媽摟著孩子，不停哄道，寶貝，不哭。寶貝，乖乖。寶貝，吃奶奶。說著就去解上衣紐扣，露出了雪白的文胸。馬成趕緊把目光移開。孩子不領情，哭聲加倍。顯然，小家伙在抗議。年輕媽媽手忙腳亂，她罵了孩子。她說，你再哭，再哭就把你丟在車上，讓壞人抱了去。她是在嚇唬孩子，但孩子實在太小，還不懂，所以哭得更兇。

年輕媽媽的慌亂感染了馬成，他也變得慌亂，內心產生一種無來由的自責。馬成對那位年輕媽媽說，要不，我幫你哄哄？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臉都哭紫了，年輕媽媽額頭也滲出了汗。她打量馬成一番，像一臺鑒別好人壞人的掃描儀。最終，孩子的哭泣讓她選擇了信任，猶豫著把孩子塞了過來。

馬成抱過孩子，在過道上游走，走兩三步又折返回來，不能走太遠，否則人家會擔心。他不想讓別人懷疑自己是壞人，盡管他是出于好心，在做一件好事。年輕媽媽也坐不住，緊跟其后。她說，要不去前面車廂走走吧，這里太吵了，吵得大人都煩。

于是，他倆慢慢往前走去，像一對剛有了孩子的夫妻。他似乎看見旅客對他投來了贊許的目光，也許在他們眼里，他是個好丈夫好爸爸。馬成受到了鼓勵，他輕柔而有節奏地拍打孩子的后背，嘴里哼起走調的童謠，孩子竟然不哭了，睜開眼看他兩眼，似乎還朝他笑了一下，馬成感覺自己的心猛地被蟄了一下。馬成仔細打量孩子，是個小男孩，白白胖胖，有著好聞的嬰兒香。抱在懷里，軟糯，溫熱，像一個正在發酵的面團。很快，孩子又呼呼睡過去了。直到年輕媽媽催促，他才把孩子遞過去。

原以為婚姻會幸福，可生活畢竟不是旅行。婚后，李夢還是那個逍遙女子，婚姻沒有牽絆住她。她說，人生苦短，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在路上。她沒固定工作，手頭有點錢就出門旅行。錢花完了又回來找活兒干，賺了錢再上路。如此反復，沒完沒了。起初，馬成還跟著去，倒是跑過不少地方。很快手頭緊張，再也負擔不起，變成李夢一個人出游，馬成上班賺錢。李夢來無影去無蹤，漸漸成了一陣風。

對此，馬成父母意見很大，婆媳關系緊張起來。馬成他媽說，趕緊要個孩子，女人有了孩子就安穩了，就不會到處瞎跑亂花錢了。馬成知道李夢不會同意要孩子，再說孩子不是萬能的，萬一有了孩子，她還是那樣，誰來帶孩子？他媽氣得半死，甚至說了狠話，要是你拿不住她，就趁早離婚。

馬成漸漸對婚姻失去了信心，但沒想過離婚，還沒到那一步。直到有一天，李夢再次消失。馬成記得清楚，是個周末。那天他倆打算去看房子。那時他們結婚已兩年，依然租房住，動不動搬家，生活漂泊如浮萍。馬成厭煩了那樣的生活，想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穩固的家。他拼命賺錢，除了在地產公司做文案，還兼了兩份工，加上父母的贊助，勉強湊足首付。他一有空就往售樓部跑，到處看房。李夢滿不在乎，她對物質向來沒有要求，有吃有住就行。她甚至更樂意租房住，住膩了隨時搬家，換新地方。她說搬家跟旅行有點類似，都是換新地方，尋找新鮮感。花那么多錢買房，還得背一輩子貸款，那不就成蝸牛了嗎，背個重重的殼，太累。

馬成只得一個人到處看房子，經過反復比較，最終選定了位于新區的一套兩居室。在簽合同之前，他還是想讓李夢去看看，畢竟買房不是買菜。他心里也幻想著，說不定李夢看了會喜歡呢。所以，他早幾天就跟她說好了，一起去看看房子。李夢也答應了，說得好好的。

可那天一早，等馬成醒來，李夢又消失了。三天之后，她才打來電話。她說，馬成，你猜我在哪？馬成說，別鬧了，趕緊回來吧。她說，我在青海湖看海鷗呢。對了，我還專門去找了當年你住過那家旅館，你知道嗎？竟然還在，我現在就住在這里。馬成很生氣，沒等她說完，掛了電話。李夢仍不識趣，從微信發來幾張圖片，果然是那家旅館，還是老樣子。可他的心境已回不到當年，連回憶的興致都沒有了。青海湖太遙遠了，遠在天邊。

那天晚上，馬成在公司埋頭加班，正焦頭爛額，李夢發來微信說，我回來了，凌晨1點到，來機場接我吧。那天晚上馬成沒去接李夢。忙完工作已是深夜，他下樓吃宵夜，喝了點酒，最后在辦公室對付了一宿。凌晨一點過了，他沒找李夢，李夢也沒聯系他。他一夜無眠，躺在黑暗中，眼里蓄滿了淚水。他終于意識到自己跟李夢不是同一條道上的人，他跟不上她的節奏，他累了。他甚至想，當初要是跟她那位閨蜜A小姐結婚，日子一定要比現在幸福。

后來又發生了不少事，馬成也沒太在乎。直到有一次，李夢買了一輛山地車，計劃騎行去新疆。去之前，李夢問過馬成，想不想騎車去新疆，致敬遠去的青春。馬成說，我要上班，沒時間致敬青春，更沒力氣騎車。李夢說，那好吧，我自己去。沒想到，李夢真去了。

馬成是在李夢的朋友圈發現貓膩的。當然她也沒瞞他，她的朋友圈是對所有人可見的，每天在朋友圈分享旅途見聞。比如拍一朵白云，她會配上“白云千載空悠悠”。拍一座大山，她會來一句“青山一道同云雨”。凡此種種，有時馬成覺得李夢是個詩人，盡管沒見她寫過詩。

一天，李夢的朋友圈湊了個九宮格，戈壁、草原、沙漠、湖泊，以及遠處若隱若現的雪山。其中一張是跟一個男人的合影，男人高大，留著長發。兩個人并排站在一塊路牌下，笑瞇瞇的，比著yes手勢，看上去很快樂。馬成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忍不住問李夢，那男人是誰。李夢說，路上遇到的驢友，人特別好，我們決定結伴騎去新疆。馬成又問，就你們倆？李夢說，對啊，誰叫你不來啊。馬成眼前一片灰暗，有氣無力打出一行字。他說，李夢，這日子你是不打算過了？沒想到李夢連一個解釋都沒有。馬成徹底崩潰了。他知道，是時候分開了。沒等李夢從新疆回來，他就辭掉工作，一個人去了遠州。

前排的胖子B安靜了一陣，罵聲再次爆發。他又在打電話。他說，你真的不來了嗎？你就這樣耍我嗎？我是認真的，為了今天我付出了多少，你知道嗎？求求你，別這樣對我！不然，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整個車廂都是胖子B的聲音。一旁的年輕媽媽見勢不妙，抱著孩子走開了。

我X你媽的！我真的很想見你，你今天不出來，我挖遍整個H市都要把你翻出來……胖子B情緒失控了，說話時不斷用頭撞擊座椅靠背，馬成的保溫杯掉落在地，水灑在褲子上。馬成又一次站了起來，他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提醒他注意點，不要影響別人。胖子B回過頭，瞪著血紅大眼看看馬成，嘴巴沒停下，憤怒寫在臉上。他對電話那頭說，我不跟你說了，我還有半小時到站，你今天必須出現。

胖子B掐掉電話，霍地站了起來。真是個大胖子，高出馬成一個頭，像一堵墻驟然橫在面前。馬成立刻感受到了壓迫感，心里有點發怵。但馬成還是壯著膽子把目光迎了上去，不能認慫，況且理虧的是對方，自己是正義的一方。

胖子B湊過來，咬著牙齒說，兄弟，你剛才說什么？請你再說一遍。

馬成說，老弟，你說話太大聲了，吵到別人了。

胖子B說，我就打個電話，吵到誰了？難道電話也不能打？這火車是你家開的啊？

馬成說，你把孩子吵醒了，孩子那么小，哭起來就不好哄。

就在這時，年輕媽媽抱著孩子回來了。胖子B掃了一眼年輕媽媽，又看看馬成。他說，我看你們不像一家人，最好別多管閑事。

這話激怒了馬成，他說，今天這閑事我是管定了。

胖子B說，又不是你的孩子，你是不是對她有意思？

你可別亂說，你問問大伙兒，你這樣高聲吵架會不會影響別人。

車廂里頓時安靜下來，沒人站出來說話。沉默了一會兒，那位年輕媽媽發話了。她說，算了，一點小事，出門在外，相互讓著點。

胖子B狠狠地剮了馬成一眼，得意地說，你看，人家美女都沒意見，你狗拿什么耗子。

馬成徹底怒了。盡管這些年他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練就了不發脾氣不生氣的本領，可今天實在忍無可忍了。他說，你他媽的放干凈些，小心我撕爛你的嘴。

胖子B被唬住了，他愣了幾秒鐘，似乎覺得丟了面子，很快揚起了拳頭。他說，你找死啊，非要我親自動手？馬成不甘示弱，挺起胸脯，準備迎戰。馬成說，你才找死，今天老子就替你爸你媽管教管教你。話音未落，一只大拳頭打在馬成臉上，眼冒金星。馬成強忍疼痛，重拳反擊，照著胖子B的大肚子來了兩拳。胖子B嗷嗷叫著，猛撲過來，兩人扭打在一起。車廂里亂了，看熱鬧的多，勸架的少，還有人舉著手機拍照發朋友圈。

直到乘警趕到，兩人才撒手。乘警要把馬成和胖子B帶走調查。年輕媽媽站了出來，她說，警官，我來作證，這位先生是為我打抱不平才出手的，請你放過他，他是個好人。周圍的乘客也為馬成說話。一頓批評教育之后，乘警要求胖子B向馬成道歉。馬成說，算了，我看他今天心情不好，再說我也有錯，我保證不會動手了。胖子B像泄氣的皮球，瞬間矮了下去。他說，對不起，我不該大聲喧嘩，更不該打人。乘警見兩人認錯態度好，不再追究。

車廂里安靜下來。不久廣播響起，動車即將停靠下一站。胖子B站了起來，馬成以為他還要找茬。沒想到胖子B說，大哥，對不起，今天我不該動手，我再次向你道歉。

馬成說，沒事，不怪你。

胖子B說，我就要下車了，我原本是來見女朋友的，我們在網上談了半年，每天都互道晚安，還送了好多禮物，約好今天見面，她突然變卦了，我現在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說著，他竟然當眾嗚嗚哭起來，看得出來他挺傷心。馬成被他搞得有點蒙圈，只好安慰他說，沒事的，都會過去的。一旁的年輕媽媽也說，別哭了，也許她是跟你開玩笑，這會兒在車站等著你呢。

胖子B好不容易止住哭聲，他在行李包一陣翻找，最后掏出一只小白兔布玩偶，很可愛，嘴里咬著一根胡蘿卜。他說，對不起，今天嚇到孩子了，這個本來是送給她的，她喜歡兔子，現在看來用不上了，就送給孩子吧。

年輕媽媽不肯收，胖子B硬塞過來，帶著哭腔說，大姐，這是給小朋友的，你就收下吧。

年輕媽媽說，你還是留著吧，萬一你女朋友在車站等著你呢。

我這還有一大袋子呢，全是她喜歡的兔子。對了，她喜歡夾娃娃，我也喜歡，知道她喜歡兔子，每次我只挑兔子夾，半年下來夾了一大袋。說著，胖子B拉開行李包，果然滿滿一大堆兔子布玩偶，大大小小，花花綠綠。

動車靠站，胖子B下車了。又有人上車，很快填補了他的空位。那位年輕媽媽對馬成說，大哥，你哄孩子真有一套，看來你是個好爸爸呀。

馬成心里一驚，趕緊把話題岔開。他說，你到哪兒下車啊。

她說，我到C城，去找孩子爸爸。

馬成說，挺好的，今后你們就在C城生活了吧？

還不知道呢，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他，他是從家里跑出來的。

哦，對不起，不該說這個。

沒事，我相信他看見我們的孩子，一定會喜歡的。年輕媽媽臉上漾出一抹笑。

那就祝你好運。

你是個好人，謝謝你，也祝你好運。

馬成初到遠州時，李夢來找過他。她打電話，他拒接，后來索性換了新號碼。李夢不死心，天天給他發微信，他把她拉黑了。馬成是個固執的人，一旦認定一件事，就會一條路走到黑，永不回頭。

做出決定那天晚上，馬成異常清醒。他把那張合影的細節一點點放大，李夢跟那個男人并肩站在一起，笑瞇瞇的，看起來很親密。不知道為什么，馬成又想起當年跟李夢去過的白芒洞。那天，他倆在附近轉悠了半天才找到入口。洞口很隱蔽，被一叢茂密的白芒草掩蓋。走進去，別有洞天。洞里安靜，猶如寂寥遙遠的宇宙，水滴落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李夢說，馬成，你怕不怕？馬成說，怕什么？怪物嗎？李夢說，不是。馬成說，那怕什么呢？李夢的聲音顫抖起來，說不出話了。馬成把李夢抱在懷里。李夢突然哭了，他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哭。他說，不要怕，有我呢。他感覺她整個人都在發抖，他把她摟得更緊了，可李夢突然掙開了，一把將他推開，發瘋似的喊道，你別過來，別過來。等他們跑出溶洞，外面晴空萬里，李夢還在哭，身體在發抖。馬成始終想不明白那天李夢會有那樣過激的反應，他從沒見過她那樣恐懼。

想起白芒洞，馬成很快就下定了決心。到了遠州，他直奔白芒洞，不吃不喝在洞里坐了三天三夜。出來之后，他剃光頭發，買了輛電瓶車，在遠州做了一名外賣員。休息的日子，他就去白芒洞，在黑黝黝的巖洞里一坐就是半天。偶爾他也會想起李夢，想起自己曾對她說過的話，如果有一天我們走散了，就在這個洞里相會，我會在這等你。李夢說，你還活在古代啊，現在信息發達，哪里還會走散呢？就算到了月球，也能聯系上呢。總之，溶洞讓他安定下來，只是他一直想不通那天李夢的恐懼。

那天深夜，馬成下班回出租屋。他租住在城中村，老舊樓道漆黑，他跺了兩腳地板，感應燈閃爍起來。借著微光，他看見一個女人坐在樓道里。一襲長裙，竟然是李夢。他嚇了一跳，懷疑自己在做夢。她是怎么找過來的？當初他離開C城，沒告訴任何人。等他反應過來，扭頭想跑，為時已晚。李夢說，馬成，別跑！可算找到你了，沒想到你真躲在這啊。馬成說，你是人是鬼啊？別嚇我。李夢說，我是李夢啊，你摸摸看，我究竟是人還是鬼。

兩人站在樓道里，頭頂的感應燈“呲呲”不停閃爍，城中村里安靜得可怕。馬成看見李夢眼里閃出淚光。這樣站下去不是辦法。馬成說，找我有什么事？李夢說，馬成，你別躲了，跟我回家吧。馬成沒說話。李夢說，這幾天我一直在白芒洞等你，我就知道你會去那里。馬成說，你跟蹤我？他又想起那天在洞里的情景，他說，你不是害怕山洞嗎？李夢說，為了找你，我差點死在洞里，等你再去的時候也許會發現一具白骨。馬成說，很晚了，請回吧。李夢說，我能去哪里？你還要我回那個野洞？馬成說，沒事我就進屋睡覺了，明天還得早起上班。李夢說，馬成，你就那么絕情嗎？我們現在還是夫妻啊。

馬成面無表情，他打開門鎖，迅速閃了進去。李夢擠進門縫，被他推了出去。隔著門板，他聽見李夢哀求說，馬成，讓我進去吧，在這里我沒一個熟人，只有你。接著是低沉的哭泣。李夢又說，馬成，你真不是男人，你這樣對我，總有一天你會后悔的。馬成站在門后不敢動，只希望李夢趕緊走。過了很久，外面安靜了。馬成跑到臨街的窗前，拉開窗簾一角，看見昏暗的路燈下，李夢慢慢走遠了，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長，夜風似乎要把她托起來。

半夜，馬成被電話吵醒，是A小姐打來的。馬成沒接，一定是李夢搬救兵說情來了，他倆就是一丘之貉。馬成干脆關掉手機，世界倒是安靜了，可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無眠。

熬到天亮，馬成又跑去白芒洞。他撥開茂密的白芒草，輕車熟路鉆進洞里。他將自己浸泡進黑暗里，像蝸牛躲進硬殼，他再次聽見了水滴聲，滴答滴答，像時間在撫慰他不安的心。可是，很快他耳邊似乎又傳來當年李夢突然爆發的驚慌哭泣。他打開手電，洞里什么也沒有。那天馬成沒去送外賣，安靜地待在洞里，像冬眠的動物。直到天黑下來，他才走出白芒洞，不知何時下過一場暴雨，土路泥濘，風有些冷。回到出租屋，上樓時馬成特別小心，樓道里空蕩蕩的，他懸空的心落了下來。

從此，就再也沒有李夢的消息。又過了一年，馬成才從A小姐那里得知，當時李夢懷了馬成的孩子，她找到他，是想修復關系。馬成不相信。他說，那不是我的孩子。A小姐說，信不信由你，我最了解她，你不配做她的丈夫，更不配做父親。A小姐嘆息一聲，接著說，不過現在說什么都不重要了，一切都過去了。

C城站到了，馬成跟隨人流涌入狹窄的地下出站通道。地下通道燈光昏暗，如同一個狹長的溶洞，一條不知奔流向何方的地下河。旅客們形色匆匆，拖著行李箱快步涌向出站口。馬成有意放慢了腳步，周圍的嘈雜聲逐漸退去了，耳邊安靜下來，他差點就盤腿坐在地上，去靜謐深處接聽那迷人的水滴聲。

馬成有些沉醉了，眼前突然一亮，溶洞消失了，陽光火辣辣地刺進眼里，讓人暈眩。他躲回出站口的陰影下，望著廣場上南來北往的人潮發愣。最終還是陽光喚醒了他，他使勁揉了揉眼睛，終于看清了眼前的城市。

盡管歷經多次改造，C城車站廣場中央那兩棵高大的長青樹還在，枝繁葉茂，綠蔭如蓋。馬成第一次發現長青樹的葉子如此肥大，如此閃亮，像長了一樹的眼睛。過了很久，他的目光才從樹上下來，遠遠看見樹蔭下站著兩個人，一個長裙飄飄的中年女人，她手里牽著兩三歲的小女孩，顯然是母女。他們在等人，不斷朝出站口張望。有那么一瞬，他感覺那對母女在朝他招手。馬成邁開步子，穿過人群，快步向樹下走去，他的背包上掛著一只小白兔玩偶，嘴里咬著胡蘿卜，非常可愛。

責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