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李小松19歲開始發(fā)表作品,出版詩集《候鳥之影》《人生研究》《既往》。2020年年底我讀到“云南60后詩人叢書”,其中一本就是李小松的詩集《老去的時光》——詩人40年詩歌創(chuàng)作精選。現在我讀到的這組詩《正午的玫瑰》,共28首,應該算得上是精選中的精選。這些詩歌歷經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二十世紀初,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濃縮了詩人在語言、技藝、思想及個體存在狀態(tài)等方面的詩歌美學追求,呈現出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年代切片”。詩歌是經驗性,感受性的,任何一個時代的詩人都試圖通過語言建立一個場,通過寫作真正獲得某種潛在的獨立性,這一點李小松也不例外。所以,我試圖將李小松的詩歌放入“60后”,或置身于一個又一個時代的總體框架中去考量、評判,從而試圖達到某種程度上的互正關系。可以說,在持續(xù)的寫作中,李小松的詩歌創(chuàng)作表現出來的理念和技藝的變化都是令人欣喜且驚嘆的,他既寫出了個人與歷史發(fā)展相呼應的作品,又跳脫出了時代的局限和束縛,寫出了具有共時性、共情性的詩歌。這些橫跨40年的詩歌,成了詩人的精神發(fā)展史。但是,作為一個后輩,我必須得承認,我的閱讀不可避免的存在“誤讀”的風險。
一、流浪者,個體生命,夢
李小松八十年代的詩歌非常明顯的表現出某種對飄泊、流浪,對自由、遠方的向往情緒:“這些漂泊的日子/如一條條擲到岸邊的魚/在沙灘上曬干,死去”,“遠方仍看不見地燦爛著/那是一個亙古的迷/日潮月汛蕩蕩不息……”(《日記》)
二十四歲左右的詩人,在《日記》里默默寫下他居無定所的“精神漂泊”生活,詩人與他能夠感知和觸碰到的世界似乎生發(fā)出了某種微妙的關系。在個體境遇與時代洪流中,詩人不斷被“我的靈魂”“戀人”“針芒似的草芽”“失明的孩子”、衰老的“母親”追問——“你是誰?”(《流浪者自述筆錄甲:我是誰》)而詩人卻無法回答,詩人把自身幻化為“流浪者”,從他者的追問中審視自我身份(自己靈魂的主人、戀人、闖入者,孩子的父親、母親的孩子)與存在的意義,以“自述筆錄”的方式,交代自我與靈魂,自我與他人多重身份之間的糾葛和情感阻隔關系。
在時代巨變之下,詩人個體生命到底“遭遇”了什么?李小松在詩歌中對個體生命、命運進行了思索與追問:“生命會投下陰影”“被命運拿去肆意著色/在黑色空白填滿之后/一個彩色的人影/就有血有肉地活了起來”(《遭遇之一》),而在人與影的博弈中,生命便存在了下來:“人把影子吃了一半/影子也把人吃了一半/你注定要這樣存在/一半是你自己/一半是別人的創(chuàng)作”。生命在遭遇“黑白”與“彩色”后,在“自己”與“別人的創(chuàng)作”中最終顯現。詩歌是對個體生命的回歸,李小松的詩歌充滿了對生命的哲思,充滿了對生命的體貼、寬容和接納,這是詩人從心靈深處散發(fā)出來的善與愛。
除此之外,李小松詩歌中對自由的向往還通過現實與夢的方式表現出來:“總是夢見兩只白天鵝/在遠離塵世的湖面起舞/總是被一種自由純然的向往/引到現實以外的天鵝湖/醒來,我們相對苦笑/沒有天鵝羽毛/還是人的衣裝”(《無題一》)。面對現實的無奈,夢似乎成了詩人對抗現實的一種方式,但是夢醒之后,依舊是一無所獲的人間:“還是美夢,醒來依然一無所獲”(《老歪談現代生活》)。而在《兩個人的背影里》一詩中,詩人有意打破線性敘述的單一語言向度,在“他”與“她”,“夢”與“生活”的相互交織中,營造出兩個人巧妙錯過的多維空間。經驗對想象力的約束和規(guī)定,在一定程度上駕馭了夢的馬匹。在夢與現實的拉扯中,我們隱約可以窺探時代與個人的關系。詩歌是人類面對世界時的一種精神反應,可以說,李小松的詩歌讓我們感受到了一個時代的精神狀態(tài)。
二、現代性,城市精神,生存
“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波德萊爾)當現代性與“城市精神”相遇,詩人對現代城市生活又將會有怎樣的書寫表達?李小松在《老歪談現代生活》一詩中這樣寫道:“路已不知去向”,高大建筑,墻壁,各式各樣的門,“都在拒絕你”,城市病蔓延,“永遠陌生的城市迷宮一樣找不到出口”,騙局,困惑,不斷迷失,“即使把尋人啟示張貼在胸前/也依然找不到自己”。這是個體生命在城市生活的感受性表達。面對現代生活的巨大變革,個人與時代的關系,表現出來就是人與城的相互砥礪、摩擦。現代性帶來的迷失感、孤獨感,“空心人”的處境,是詩人對生活,生命價值與本質的思考:“無奈的日子落葉紛紛,仿佛生命/就是一張隨風飄落的日歷”,箴言、啟示是現代生活在詩人身上留下的切膚之痛。“你”在十字路口,成了“被告”,成了“越獄的逃犯”,而這一切的背景是大工業(yè)時代,“肉質的螺釘深嵌在機械的關節(jié)處”,摩登時代的“一顆螺絲釘”,被現代生活消磨了感受。可以說,李小松用象征性的寓言方式,對城市化的進程中,人與城之間的二元關系進行了想象與揭露,其中的立場不是贊美和歌唱,而是審視與批判,在城市的夾縫中,觀照個體生命“處境的空間性”,現代文明進程中裹挾著的人的分裂。
詩人與一座城的關系是密切的,人與城的關系和立場帶來了寫作者的氣質和感受力。“我就和預定好的未來永遠失去了聯系/愣在這個忽然生疏了的城市邊緣/我感到自己仿佛就是一張/被擋在戲院門外的過期戲票”(《第二十七個段落》),面對“忽然生疏了的城市邊緣”,一種陌生的無力感油然而生,那時拒絕進入的警告、疏離、排斥,“可是我卻無法回避地意識到自己/正被無恥的命運又一次轉手倒賣”。詩人與時代的關系,與他所處城市的關系被揭露無遺,詩人個體仿佛被深深地卷入到與城市的對峙中,被排除在生活之外:“我不過是一根被隨手抽出的牙簽/在這城市的牙縫邊一無所獲地剔了兩下”。這是李小松1989年寫下的詩歌,仿佛一個寓言,對至今仍處在城市夾縫中的我們,狠狠地抽了一鞭。
“詩歌是抗拒現實的一種方式”(布羅茨基)。詩人李小松對城市的書寫以及其中體現出來的“城市精神”,與李小松18歲時做過建筑工人的經歷有著密切的關系:“陽光在抖動""空氣在抖動/午睡中的城市神經開始發(fā)麻”(《午間小景》)。詩人建筑工的經歷,讓其更能體會城市中個體生命與建筑、高樓之間微妙而又難以言說的關系,仿佛一只遷徙到城市的候鳥:“擦著大都市高樓的邊/鳥飛著,向北”(《候鳥》)。但是,在自我覺醒、抵抗現實的姿態(tài)背后,我們無法忽視的是詩人對生活的熱愛,那經歷苦難后的人生修養(yǎng),對自我與世界關系的理解,那是詩人李小松最后在詩中呈現出來的精神面貌和對時代癥結的認識,以及最終可能抵達的詩意——“新生活的啟蒙者”(《春天》)。
三、愛情,少女,妻子
李小松九十年代初的詩歌,有了一個抒情、傾訴的對象,讓我們隱約看到詩人愛情的影子:“春天戴著老花眼鏡/吹著口哨來了/大地的愛情在樹梢上/是一片新葉的芽苞/小鳥的愛情在爪子上/是一撮鋪巢的絨毛"”(《春天》)。詩人調動視覺、聽覺、觸覺來感受春天,春天萌發(fā)了“大地的愛情”“小鳥的愛情”,似乎也喚醒了詩人的愛情:“大地在樹梢傾訴了/小鳥在巢中孵蛋了/人們的愛情在手掌里/是一把滲出來的毛毛汗/溫柔而不可阻擋”,詩歌寫出了與戀人牽手時內心的悸動與溫柔。春天使萬物復蘇,而詩人生命中的愛情也在滋長,走過秋冬:“這時青春正開始發(fā)黃/我深懷的愛情已然如水晃蕩/一片澄明又泛起波光”(《眼含零落的風光》)。愛如潮水攪動著詩人的內心,“荒蕪的景色中看不到你/但你確實席卷而來了/還是從思念的老路上來/從我聆聽著的歌聲中來/你從幻化的遠景中來了/腳步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眼含零落的風光》)。詩人想象著愛情踩著落葉“沙沙的聲響”,從“思念的老路上”向他而來,內心充滿了無限的憧憬和美好。一個詩人需要的只是自然和女人,而女人成了詩人與自然之間熾熱的紐帶,正如詩人在《正午的玫瑰》中寫道的:“玫瑰開在園子里,這斟滿陽光的/紅酒杯,又將陽光倒了一地”,正午的玫瑰與少女,成了詩人“超現實主義的思緒”“白日夢”,詩人的“愛情記憶”盛開在玫瑰園里,他渴望打開少女“心的牢門”,但是始終徒勞,“那少女/仍在里面執(zhí)著叩擊。她芬芳的/手指粘滿了血。這是另一種玫瑰/在你哀傷的陰影中搖曳不停”。少女如正午玫瑰般稍縱即逝的美,讓詩人不禁哀傷道:“往日的愛情丟失了家門的鑰匙”。
“永恒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歌德),對愛情的體驗與渴求豐富了詩人的心靈。我想,這樣的心境與我二十歲讀到勃朗寧夫人的十四行詩時應如出一轍,正如詩人李小松在《守候你的日子》中寫到的:“豎直耳朵辨認著樓上的聲音//但我總是聽到/一次又一次的,秋風/在生銹的鐵絲上/掛破紗裙”。多么小心翼翼而又美好的守候啊。其實,很多時候,愛就是一種一廂情愿的犯傻,而敏感、癡迷與神經質讓詩人內心的自白顯得舒緩、溫馨而有節(jié)制:“冬天就要到了/我和我的妻子正翻曬棉襖/我們要把最后的溫暖陽光/帶到結冰下雪的日子里去”(《想象冬天》),這種相互信任、默契與溫暖發(fā)自詩人的內心深處。讀到這里,我竟不由起身,把大紅的被子抱下樓,掛在花壇的晾衣繩上,此時也是冬天,我坐在旁邊的草地上,陽光落在我的臉上,腦海里是李小松的兩句詩:“我們在冬天將更加熱愛我們的家/熱愛一切溫暖的事物和我們的孩子”,仿佛這樣美好的日子會無限延續(xù)下去。
我一直認為,評判一個詩人的詩歌寫作,是要看他的寫作有沒有跟時代同頻共振,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特別是進入二十世紀之后,他的寫作是不是進入到了現代主義以后的文化進程之中。縱觀李小松的詩歌,有著較強的紀時性與代入感,“生活與偉大的作品之間,總存在某種古老的敵意”(里爾克),我能夠感受到“古老的敵意”背后,詩歌那震懾人心的穿透力。可能對于絕大多數人而言,李小松是以編輯的身份出現在大眾視野中的,這在一定程度上也遮蔽了他詩人的身份,但轉念一想,這何嘗又不是一件幸事,寫作歸根結底是一件知己知彼的事業(yè)。在僅有的幾次與詩人李小松的交談中,我都會不由自主避開他那始終微笑著的憂郁的眼,因為我突然會洞察到“一雙對你微笑的眼睛正靜靜地看著你將臨的厄運”(《人生的背面》)。而詩人李小松總是保持著冷靜的旁觀,力行沉思的生活,從而在自己身上克服浮夸的時代和虛榮的自戀,恢復生命的堅實。
李發(fā)榮 彝族,生于1988年,文藝學碩士。詩歌及文學評論見《十月》《星星》《邊疆文學》《滇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