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業“消失”后，師生何去何從？

還沒畢業，專業已經“不復存在”。這樣的現實，越來越多大學生正在經歷。

2023年2月，教育部等五部門印發的《普通高等教育學科專業設置調整優化改革方案》提出，到2025年優化調整高校20%左右學科專業布點，新設一批適應新技術、新產業、新業態、新模式的學科專業，淘汰不適應經濟社會發展的學科專業。

根據2024年教育部審批結果，2023年全年高校本科專業撤銷數量已達1670個，為歷年之最。

響應政策的要求，諸多高校紛紛展開專業改革。以2024年為例，8月，西北大學發布了2024年度專業調整計劃：擬撤銷漢語言、金融工程、財政學、廣告學等7個本科專業；7月，四川大學撤銷了包括廣播電視學、公共事業管理、材料物理、工業設計等學科在內的31個本科專業。而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決定撤銷英語、傳播學、軟件工程、環境科學等專業。

根據教育部公布的專業調整數據，2023年，“萬金油”式的管理類、市場營銷，以及文史哲類的專業被裁撤最多，部分開設已久的理工類專業出現停招，包括測控技術與儀器、電子信息科學與技術、生物技術等。

與此同時，也有不少學校申請成立了全新的專業。仍以西北大學為例，在裁撤了7個專業的同時，學校計劃申請4個新專業：人工智能、集成電路設計與集成系統、環境科學與工程以及數字經濟專業，這些都是已經持續火了好幾年的“大熱”專業。據統計，2023年全年，中國共新增了368個“新工科”類專業，其中包括電子信息材料、大功率半導體科學與工程、生物育種技術等24種新專業，它們被正式納入本科專業目錄。

以上海為例，從2023年到2026年，上海市計劃分別提高理工農醫專業門類本科生招生占比與理工專業大類在校生規模占比約10個百分點。2024年，上海交通大學新增化學生物學專業與全國首個健康科學與技術專業，后者計劃通過人工智能、大數據、虛擬現實技術等技術，結合生物信息與基因技術內容，以學科交叉手段研究生命和健康的規律。

在華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教授陳先哲看來，目前高校增設和調整專業更多地考慮了經濟社會發展對人才的需求。高校部分專業畢業生面臨嚴重的就業飽和—特別是文科類、公共事業管理等專業—導致高校不得不對這些專業的設置瘦身或撤銷。伴隨著高校擴招，部分高校在教育資源配置和課程設置上存在明顯不足，導致學生在校時接觸不到學科前沿知識，畢業后面對擁擠的人才市場更是覺得迷茫。

對于停招專業的在讀學生而言，突如其來的專業取消無疑為他們就業與深造的未來發展增加了不確定性。所就讀的專業已經不被認可，究竟要怎樣才可以在就業市場中脫穎而出，證明自己的學術與工作能力？同時，在普遍面臨著“非升即走”壓力的高校老師眼中，自己的專業調整意味著職業生涯的巨大轉變。是選擇徹底離開高校，換個學校繼續科研道路，還是留在本校前往相似方向的專業繼續教學，也是一大難題。

當大學專業被取消，本專業的老師和學生們將面對怎樣的未來，他們自己又對此抱有什么看法？《第一財經》雜志采訪了幾位經歷過專業調整的學生和老師，希望能夠通過他們的敘述對這一現象有更全面的了解。

緣何調整？

2021年在內蒙古高考文科考生中排名142位的于響，在衡量了自己的成績、學校專業排名與學校資源后，報考了上海某工科強校的社會學專業。大一結束后的暑假，他偶然間查看了下一屆的招生方案，卻發現自己的專業已經不在招生方案的名單中了。“實際上，學院并沒有在任何一個場合正式地給所有學生和老師一個交代。我們所有關于專業取消的討論都是私底下無意間獲知的。”于響回憶。

同樣的遭遇，也發生在北京體育大學2023級外語專業學生張雨身上。他所就讀的專業2024年已停止招生。和于響的遭遇相似，學校并沒有事先通知學生專業停招。直到學校2024年高考的招生簡章發布，學生們才發現上面已經沒有自己的專業。

2019年至2023年專業裁撤和新增情況

于響告訴《第一財經》雜志，自己就讀學校的社會學專業優勢并不突出，他在入校時就知道這一點，但出于對社會學的喜愛，他還是選擇了這所大學。專業取消則在他的意料之外。類似這樣學科排名不突出的專業，比如旅游管理專業，或者理工科高校里的文科專業，實際上是專業裁撤的“重災區”。

而張雨所在的外語專業，是一個匆匆成立又快速取消的案例。張雨透露，作為體育類大學，可能需要承擔一些北京冬奧會時的志愿活動和接待任務，所以在2022年才成立了法語、德語、西班牙語等外語類專業。等到特定活動的熱度一過，專業便紛紛被取消。

“萬金油”式的管理類、市場營銷等專業被裁撤最多

龔燕曾經在重慶市某高校擔任小語種老師，有著十余年的從教經驗，她對于語言學的現狀深有感觸。在意識到外語類專業的衰落趨勢后，她選擇辭職并在小語種教學領域自主創業。據她觀察，現階段企業對畢業生的需求在不斷具象化，既要求應聘者的外語水平，又需要其擁有新媒體運營或其他實用技能。

如果回溯歷史上專業的變化，會發現它一直以來都在順應經濟發展的需要。以語言類專業為例，從1950年代院系調整時的緊縮，到1980年代改革開放后的迅速發展，再到1990年代末外語專業的擴展和復合型專業的興起，在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外語人才曾是稀缺人才，各類語種專業數目快速增長。但如今，由于AI翻譯的迅速崛起，外語翻譯降級為幾乎人人都能做的工作，本專業學生已經失去原有的優勢。

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外語教育研究中心教授戴曼純此前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一些高校盲目增設外語專業并擴招，與人才需求出現矛盾，學生就業難又反噬招生”。

而自1999年開始的大學擴招，在過去近20年時間里，使得中文、新聞傳播等門檻較低的文科專業數量快速增長，也直接導致了近幾年相關專業畢業生數量持續增加—大量文科類應屆生涌入就業市場，人才供給變得飽和。這一類畢業生普遍面臨著理論知識與實際工作需求脫節的困境。許多高校課程更注重理論和概念，卻無法為學生提供實際操作和接觸社會的實踐機會。畢業生在步入社會后才發現自己的應用能力明顯不足，與企業所需人才的要求相去甚遠。類似的情況也普遍出現在工商管理、市場營銷等傳統專業上。

“大部分高校老師在教學時會沿用自己讀書時接收到的授課方法。雖然現在也出現了一些所謂的教學改革，但目前高校的教學方法與授課內容距離和市場需求接軌，還存在著非常大的差距。”龔燕總結道。

專業取消后的煩惱

從高考時懷抱希望入學，到學期間突然得知自己專業被取消，學生們往往感到措手不及。學校沒有在做出決定前與該專業學生充分溝通，也導致學生缺乏心理疏導以及對未來規劃的明確指引。

“專業被取消帶來的負面情緒其實一直縈繞在我們這一屆和上一屆同學的心里。”于響說。

幾位采訪對象都向《第一財經》雜志表示，他們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專業被視作“差專業”，會讓畢業生在求職時面臨更多質疑。公司可能因為專業被裁撤，而認為這所學校在這一專業的知識體系過時，或是學生的的學術背景不再符合行業需求，種種“身份尷尬”的問題都可能會影響學生在職業起步階段的求職信心。

此外，當專業被取消后，課程安排和教學資源也可能會受到影響。撤銷計劃使得學校可能減少師資投入，從而導致教學質量下降或學術支持不足。一些有經驗的老師也會因為專業撤銷而選擇調崗或離職，這些都會影響在讀學生的學習體驗和學業規劃。

于是在專業取消后，部分學生選擇轉去自己感興趣或易于就業的其他專業，但由于很多學校未能提供完善的過渡機制，比如課程替代或者就業指導等，導致學生面臨更大的實際挑戰。張雨提到，由于學校的轉專業限制比較嚴格，加之自己所在的專業在校內并不吃香，因此想要更換目前的專業方向，似乎只能在就業時尋找不那么對口的崗位，或者等到研究生階段。

專業的衰落與裁撤對高校老師也是一場挑戰。

據于響觀察，本專業的老師們在專業被取消后，開始探索別的發展方向。有的老師計劃根據自己的學術情況調整，嘗試在其他學院或專業開展類似方向的教學。為了滿足規定教學量，學校和學院也曾建議社會學專業的老師開設通識選修課，但這一方案需要老師推翻原本專業課的部分基礎，重新備課并調整教學規劃，帶來了不小的壓力。老師們面臨著工資減少與非升即走的困境，過得并不輕松。

“新工科”類專業為新增重點

事實上，部分高校的專業停招后，對于本專業有編制的老師，學校會給一定時間的緩沖期，期間老師需要通過開設公共課完成教學工作量，如果工作量不滿，可能會被扣工資。據龔燕回憶，她就職的小語種專業取消后，有部分老師流向了行政崗位。但目前，高校的行政編制已經接近飽和，因此許多選擇留在學校的老師只能靠高強度的公共課維持工作量，或者盡快跳槽離開。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指出，如何安置被撤銷專業的教師，首先要看是公共課還是專業課教師。如果是公共課教師，可能就會轉到其他專業，教其他方向的基礎公共課，在高校中，這類課程占比較高；而對專業類的教師來說，要么轉方向，要么調往其他高校。

面對專業取消，也有少數學生保持著平穩的心態。張雨并不覺得專業停招在意料之外。他告訴，鑒于文科類專業的市場需求量在逐年下降，他選擇以平常心看待。談到自己未來的發展方向，張雨直言自己并不打算繼續走外語這條路。意識到就業市場競爭的激烈程度，他更愿意選擇在研究生階段更改方向，轉而學習自己感興趣的其他專業。

新專業的變與不變

近年來，專業調整一直是大學變革的方向之一。越來越多的復合型專業成立、多所高校放寬了轉專業限制，不管是從專業本身，還是從選擇專業的角度，大學都在為學生提供更多、更合理的選擇。

2018年10月，教育部在基礎學科拔尖學生培養計劃中首次增加了心理學、哲學、中國語言文學、歷史學等人文學科，形成“新文科”專業結構。復合型專業是大多數文科專業“自救”的方向。浙江大學于2024年開啟了德語—光電雙學位項目的招生。招生材料顯示，該項目依托德語與光電信息科學與工程專業兩個學科，并鼓勵學生前往重要新興戰略企業就業，從事技術翻譯等工作。2023年，該專業在全國范圍內只招收了10名有一定德語基礎的保送生，劉明就是其中之一。

畢業于某外國語中學的劉明高中階段的外語學習以德語為主，他在浙江大學的招生宣講中了解到這個專業。考慮到自己有一定德語基礎，高中理科成績又不錯，他決定報考這個專業。他介紹道，自己所在的雙學位項目在行政上屬外國語學院管轄，分配到的都是最好的德語老師，學校還設立了導師制關注學生的發展。進入大一后，劉明不僅要和高年級的同學一起學習德語，也要接觸對自己而言略有難度的理工類基礎課程。

在劉明看來，德語—光電雙學位項目的優勢主要在于出國留學與就業。德國大學的碩士申請需要看專業匹配度，相比只學習德語的同學，雙學位項目的畢業生申請到德國光電專業方向的碩士更容易。此外，這個雙學位項目還與德國多所高校都有合作，相應的交流機會也能豐富學生的學術經歷，同時拓展他們的視野。

但作為新專業，目前學校教學資源還未完全跟上。學生需要與德語和光電兩個專業的普通學生一起學習，難免出現雙方專業課時間沖突的情況。“學校的處理方式是刪掉了一部分時間沖突的課程或調整修讀，部分‘水課’的減免的確減輕了學習壓力，但也刪除了一些在光電專業方面我覺得很有必要的基礎課，像是工程圖學，這也會導致我們后面在制圖方面的學習中比純光電的同學要稍微弱一點。”同時，劉明也發現，目前課程主要來自兩個專業的部分課程，缺乏融合兩個學科的新課程。此外，由于光電專業所在大類在大一期間尚未完成專業分流，劉明明顯感覺到光電學院對雙學位培養的參與度不高，當自己在專業學習中遇到困難或想要了解相關競賽和課程時，很難得到有力的幫助。

談及未來的課程學習，劉明希望學校能充分利用雙學位項目的優勢，盡快開設語言專業與理工科融合的課程，例如教授光電專業術語的德語翻譯。雖然目前仍存在專業培養方案銜接不暢、大一階段光電專業參與度較低等問題，學生們還是會積極與老師溝通，學校也在協商中不斷優化學生的就讀體驗。

許多工科專業也在追趕時代發展的步伐，大力發展針對新興產業的“新工科”類專業，推進原有工科專業的改革。2017年后，教育部“新工科”項目的正式認定，意味著備受高教界關注的高校新工科建設開始進入實施階段。2023年，中國新增數字經濟專業80個、智能建造專業46個、人工智能專業38個。據教育部、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工業和信息化部聯合發布的《制造業人才發展規劃指南》預測，2025年新一代信息技術產業、高檔數控機床和機器人、節能與新能源汽車、電力裝備、新材料這五大制造業重點領域的人才需求都將超過100萬。高校紛紛開設新工科類專業以招收新生，許多與數字經濟、人工智能與互聯網相關的學科已成為新一輪熱門專業。

高校專業因各種原因不斷調整，對學生而言，無論是進入新設立的專業，還是在被撤銷專業里就讀，最需要做的還是明確未來方向。盡管目前各大高校都會在大學后期開設職業生涯規劃的相關課程，但在張雨看來，“都是一些空話，是浮于表面的形式”。作為曾經的高校教師，龔燕認為大學期間的職業規劃和對學生的興趣引導應該做得早一點，讓他們多一點時間去思考、去嘗試。

畢竟，專業只是漫漫人生路的一部分，在專業調整的浪潮中，更重要的是建立清晰的自我認知和學習靈活的應對方式，未來的發展總是超出我們最初的預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