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外國語言文學;區域國別研究;學科屬性;發展歷程;視野方法;問題意識
一、“區域國別學(學科)”的誕生與學科屬性
2022年9月,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教育部印發了《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目錄》,確定將區域國別學納入第14類交叉學科一級學科目錄。2024年1月,制訂了《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簡介及其學位基本要求(試行版)》(以下簡稱《基本要求》),對“區域國別學”一級學科的學科內涵和研究范疇再次進行了規定。
《基本要求》是各級教育主管部門和學位授予單位開展學科專業管理、規范研究生培養、加強學科專業建設、制訂培養方案、開展學位授予等提供參考依據的指導性文件。其中,在第14門類“交叉學科”中,“區域國別學”一級學科的英文名稱為Country and Region Studies(CRS),翻譯成中文是國別(國家)與區域研究。事實上,不少學者也稱其為“國別區域學”。此外,在第5門類“文學”中,與2013年公布的學科簡介相同,在外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設置了“國別與區域研究”方向。不過,至今還有學者稱之為“區域與國別研究”。
在一些重要的研究機構中,甚至是機構名稱的表述也不一致。如北京大學等多所綜合大學研究機構名為“區域與國別研究院”,中山大學等高校研究機構名為“區域國別研究院”,將“區域”放在前面以突出區域研究的重要性;同時,北京語言大學等多所外國語大學研究機構名為“國別與區域研究院”,首都師范大學等高校研究機構名為“國別區域研究院”,將“國別”放在前面以突出國別研究的重要性。另外,已經出版的學術刊物(期刊和集刊)中,北京語言大學主辦的刊物名稱為《國別與區域研究》,北京大學主辦的刊物名稱為《區域國別研究學刊》(后改為《北大區域國別研究》)。上述科研機構、學術刊物的名稱差異、研究重點不同,表明區域國別學(區域國別研究)的核心體系尚未形成統一認識,其研究范式仍需進一步探尋究明。
但是,2017年教育部首批設立的研究基地名稱為“國別和區域研究基地”,其秘書處的名稱為“高校國別和區域研究工作秘書處”。由此可見,教育部原定的名稱為“國別和區域研究”,2022年修改為“區域國別學”。因此,說區域國別學學科脫胎于外國語言文學學科并不為過。
與歐美等國家僅使用“區域研究(Area Studies)”不同,我國使用“區域國別研究”,把“國別研究”和“區域研究”相提并論,重點聚焦于歐美大國國別。2017年,教育部對首次批準的37個區域與國別研究中心明確指出,研究對象的國別是“美國、法國、德國、日本、加拿大、英國、俄羅斯等”。但是,歐美等國家的區域研究主要“以非西方地區的國別為分析單元”。這是兩者顯著的不同點。
眾所周知,區域國別研究在西方尤其是英法等西歐國家起步較早,主要是對亞洲、非洲開展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區域國別研究在以美國為代表的發達國家進一步發展,形成了較為完備的學科發展和人才培養體系。我國現代意義上的區域國別研究被認為起步于20世紀60年代,當時名曰“外國問題研究”,創辦了《外國問題研究》等期刊。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后,中國社會科學院以及部分高校建立了一些區域國別研究機構,創設了一批專業學術期刊。20世紀80年代末,有學者提出了“日本學”“東南亞學”等,成立了北京日本學研究中心等研究機構,創辦了《日本學刊》《東南亞學刊》等期刊。很多學者雖主張“〇〇學研究”,但實際上仍未脫離“外國問題研究”的范疇 。進入21世紀,區域國別研究愈發受到重視,2011年,教育部啟動區域國別研究專項;2017年,教育部首次批準37家區域與國別研究機構;至今已有180余所高校400多所研究機構獲批區域與國別研究基地和備案中心,走上了建制化、專業化、快速化發展道路,并于2022年獨立成為交叉學科中的一級學科,邁入系統化、學科化、規范化發展新階段。
近期,中宣部、教育部等部委提出要以學術研究、人才培育、智庫工作為導向,建設“三位一體”的中國特色區域國別研究,突出了“智庫工作”這一導向。目前,國內部分區域國別研究者據此過于強調區域國別學科的國際政治、國際商務、國際關系屬性,乃至將國際關系研究視為區域國別學建設和發展的主體學科,甚至相當一部分人將區域國別研究等同于國際政治、國際商務或國際關系研究,這樣的觀念無疑有失偏頗,也不符合學科發展的基本事實和演變邏輯。既然《基本要求》指明可以頒發除法學、經濟學之外的文學、歷史學學位,那么區域國別學學科自然也具備文學、史學等人文學科的屬性,尤其是具備鮮明的外國語言文學學科屬性。早在2013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頒布的《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一級學科簡介》中,便以官方文件的形式把國別與區域研究納入外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之下。至2024年的《基本要求》,依然延續了這一基本框架,規定了外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下的“國別與區域研究”方向的研究范圍,內容如下:
以對象國或區域的社會、歷史、民族、宗教、文化、政治、經濟、軍事等為研究對象,具有交叉性綜合研究屬性。本學科的國別與區域研究,主要以對象國和區域的人文領域中的問題為研究對象……從人文學角度建立中國的國別與區域研究學術體系和知識體系。
2018年,《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類教學質量國家標準》指出,外國語言文學類專業的學科基礎涵蓋國別與區域研究,倚重外國語言文學學科具有一手資料獲取、解讀與研究能力的優勢。外國語言文學的理論與方法,也適用于區域國別研究。因此可以說,區域國別學是從外國語言文學學科獨立發展而來的,是外國語言文學學科的延伸,也體現了外國語言文學學科涉外性、包容性、交叉性的鮮明特色,展現了學科發展的光明前景和無限潛力。
也有學者認為區域國別學是從世界史學科獨立出來的。不過,《基本要求》第6門類“歷史學”中,世界史一級學科的“世界地區與國別史”方向的研究范圍規定如下:
研究世界不同地區和國家的歷史,特別關注各地區和國家歷史的特點與不同發展道路,探討人類文化的多樣性,總結人類歷史發展的普遍性和特殊性。研究方向按照地區與國別來設立,主要包括亞洲史、非洲史、拉丁美洲史、美國史、英國史、法國史、德國史、俄國(蘇聯)史和日本史等。
由此可見,與上述外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下的“國別與區域研究”相比,“世界地區與國別史”方向的研究范圍存在明顯的區別。也就是說,前者的表述具有顯著的“交叉性綜合研究屬性”,而后者的表述明顯局限于歷史學之內,以大國史為主。因此,雖然世界史學科的跨地區和跨時期研究能為區域國別學提供比較和對照的視角,但并不能說區域國別學學科發源于世界史學科、是世界史學科發展的產物。同時,學者們也不能把區域國別研究視為關注現實問題、世界史研究關注歷史過往而將兩者對立起來。世界史學科雖然可以夯實區域國別研究的學理基礎,拉伸觀察區域國別的歷史時段,挖掘現實問題背后的深厚根源,這些都是世界史學科對區域國別學學科的貢獻,這一點不容忽視,但也不可無限夸大。客觀地說,世界史學科與國際關系、國際政治、國際商務等學科一樣,均是區域國別研究交叉學科的一個組成部分。
二、“區域國別研究”的發展歷程與內涵認識
事實上,國際范式的區域研究經歷了從古典學研究(公元5世紀至15世紀)到東方學研究、殖民研究(中世紀時期至二戰),后又從東方學研究、殖民研究到區域研究(二戰至20世紀90年代),再從區域研究到全球研究(20世紀90年代至今)的轉變。
以古希臘、古羅馬文明研究為中心的“古典學研究”屬于中世紀經驗式的研究,主要動機在于與周邊族群的斗爭和交往,依賴于與對象地區軍事政治關系的緊張程度等。以亞洲,特別是中國、印度、阿拉伯世界古文明為基石的“東方學研究”(乃至“殖民研究”)源于大航海和地理大發現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戰,主要動力在于基督教傳教、經濟貿易以及殖民統治,依賴于傳教士專業性的地圖航線繪制、物產記載等。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誕生的以國家意識形態研究為主的“區域研究”(又稱“地區研究”),與第一、第二階段主要探討“死”的過去以及靜止的文本研究不同,開始探討“活”的現代社會,采用走向田野異域的研究方法,但發展至冷戰時期,漸趨建制化、程式化、功利化。20世紀90年代至今的新區域研究即“全球研究”充分運用第二、第三階段的專業性研究方法和成果,問題意識顯著增強,更強調跨地方、跨國家、跨地區、跨海洋之間的聯系。
有學者主張,我國的區域國別研究可以上溯至《史記·匈奴列傳》。歷代正史外國傳(蠻夷傳)對周邊國家民族的記述,是古代中國對域外知識體系的構建,可謂是中國最早的區域國別研究的“范式”。比如有關日本的記載,二十五史中列有“倭”“倭人”“倭國”“日本國”等傳記的有15種16篇(《舊唐書》列有“倭國”“日本國”兩傳),主要記載了日本列島的地理環境、社會狀況、政治制度、風俗習慣以及各個朝代中日通交往來的情況。我們可以把此階段的“正史外國傳”與西方區域研究的古典學研究相提并論。
第二個發展階段,可謂“反帝國主義研究”時期,即從鴉片戰爭至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該時期的主要動力在于應對西方、日本的侵略與殖民統治,依賴于魏源、戴季陶等有識之士出于救亡圖存進行的學術探索。此階段構建了現代意義上的區域國別知識譜系,可與西方區域研究的東方學、殖民研究階段對應起來。在抗戰硝煙中,雖偶有吉光片羽的佳篇力作,如魏源《海國圖志》(1852)、戴季陶《日本論》(1928)等,但基調一直比較低迷。
20世紀60年代到90年代的“外國問題研究”,可勉強對應為西方的“區域研究”。但當時的“外國問題研究”,雖然從外文資料翻譯、介紹、引進走向國別區域研究,但無論從研究的方法、思考的深度、考察的范圍、成果的質量等都離西方的區域研究相差甚遠。不過,在部分研究領域也取得了較為矚目的成就,在點與面上屢出新意。如在中日文學交流領域,嚴紹璗《中日古代文學關系史稿》(1987)、王曉平《近代中日文學交流史稿》(1987)堪稱珠聯璧合,開創了中日文學交流史研究的新生面;另有王向遠等學者的現代中日文學比較研究成果,大致勾勒出了兩千多年中日文學交流史的整體輪廓。
21世紀10年代的“區域國別研究”,可對應20世紀90年代全球化新形勢下的西方新區域研究,即“全球研究”。后者“不僅突破了以民族國家為單一的分析單元的范疇,進而強調跨地方、跨國家、跨地區、跨海洋之間的聯系,而且跳出了以中心霸權和陸地為軸心,同時強調邊緣的、少數族群的和海洋的新研究視角”。然而,我國的區域國別研究是面臨新時代中國發展、中國“走出去”的新形勢而開展的新的學術潮流;其主旨是正確認識外部世界、促進中外人文交流,內在動力在于中國崛起并逐漸走向世界舞臺中央背景下如何應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在此前提下,我國需要回顧反思區域國別學的轉型發展問題,更需要迎難而上,強化問題導向,創新研究范式,推進學科交叉,貢獻原創理論,強化學術服務國家戰略的功能。
作為國際范式的“區域研究”在向“全球研究”轉變的過程中,從意識形態層面轉向文明層面的“文明沖突論”等一些新的理論探索成果,可以為我們提供方法論啟示。
世界各國共同應對危機、邁向美好未來,不僅需要經濟科技力量,也需要文化文明力量;協同推進政策溝通、設施聯通、貿易暢通、資金融通、民心相通,夯實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人文基礎,都離不開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文明的交流互鑒。
我國的區域國別研究應該從中外文明交流互鑒的角度,構建不同于旁觀者歐美、立足于當事人中國的“新文明觀”,以貫穿地理區域、政治社會、文化文明的整體視角和多學科方法,探討中外文明交流互鑒研究的重大理論構建和爭端問題解決機制,構建區域國別研究新格局。
我國的區域國別研究尊重世界文明多樣性,致力于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越”,與“文明沖突論”存在根本上的不同。今后,我們應從文字語言的認知與差異、文學藝術的理解與對話、文物史跡的生成與流變、文獻典籍的環流與再生、文化理念的傳承與創新、文明思想的交融與共生等六大維度,梳理中外文明交流互鑒的發展脈絡,弘揚多元共存的中華文明價值觀;同時,構建融通中外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敘事體系,還應著眼互動環流的動態史觀,力爭在多元文明交流互鑒研究、區域與國別研究等領域取得重大突破。
三、從“國別”到“區域”——東亞區域國別研究的視野與方法
《基本要求》規定了外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下的“日語語言文學”二級學科的研究范圍:
涵蓋日本的語言學、文學、翻譯學、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國別與區域研究等領域……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方向主要研究中日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中日文化交流史、東亞文化交流史;國別與區域研究方向主要研究日本歷史、日本政治、日本經濟、日本社會、中日關系、東亞與日本、中日韓三國關系等。
其中,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方向主要研究中提到了“中日文化交流史”“東亞文化交流史”;國別與區域研究方向主要研究中提到了“東亞與日本”“中日韓三國關系等”。這標志著日語語言文學學科中兩大方向的慣用術語需要由之前的“日本”“中日”,向“中日韓”“東亞”轉變,也就是說,過去提倡的“日本學”研究,需要向“東亞學”研究轉變,日本學研究的學科視野需要從國別向區域研究轉變。
筆者的主攻研究方向為上述“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方向”中的“中日文化交流史”,也就是中日兩國文化相互接觸、接受、傳播、借鑒、影響的歷史。若遵循目前流行的說法,則是中日文化·文明交流互鑒的歷史。但是,此研究方向僅僅關注中日其中一國單向或中日兩國雙向流動就足夠嗎?事實上,古代的中日文化交流,往來人物多途經、繞道朝鮮半島諸國,傳播的文化多是衍變再生的“變異體”。近代以來的中日文化交流,雖不再途經、繞道朝鮮半島,但朝鮮半島的身影依然存在。即使在現當代,中日文化交流也受到朝鮮半島與周邊國家關系的影響,其影響因素依然不可小覷。
因此,我們需要突破傳統狹隘的視野拘囿,摒棄舊有的“點(中日其中一國)線(中日兩國)”的思維束縛,把目光投向朝鮮半島,關注朝鮮半島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中的中繼作用和媒介地位。“中日文化交流史”研究者要開展中日韓(朝)三國文化·文明交流互鑒歷史的研究,進而拓展為“東亞文化交流史”研究。
例如,20世紀70年代,伴隨著大量木簡的出土,日本學界成立了木簡學會,并于1979年創辦《木簡研究》雜志。日本古代史學者岸俊男教授撰文指出:“日本木簡源于中國簡牘。探究日本木簡與中國簡牘之間的關系、中國簡牘流播日本的過程、木簡的分類以及其特征、功能等諸問題,需要圍繞眾多基礎的、本質的問題展開。”b但是,日本出土的古代木簡均制作、使用于7至9世紀,與中國簡牘使用的主要時期存在巨大差異。由于涉及文化傳播過程中的時間差、文化圈內的地域不平衡以及簡牘書寫內容有限等諸多復雜問題,故對于“基礎的、本質的問題”的究明存在巨大困難。
然而,朝鮮半島自1975年伊始不斷出土木簡,尤其是2000年之后,韓國各地出土的木簡逐漸增多,對出土木簡進行網羅收集并予以研究的雜志《木簡與文字》于2008年創刊。以此為契機,“日本木簡源于中國簡牘”的觀點被修正,“日本木簡源于韓國(百濟國)簡牘”的觀點不斷被提及。
自不必說,韓國(百濟國)簡牘文化源于中國。不過,單純地把中國大陸、朝鮮半島、日本列島出土的木簡以“A→B→C”的形式固式化,也難以究明那些“基礎的、本質的問題”。因為中國文化并非原封不動地傳播到這些地域,而是有選擇性地被接受。選擇性接受的文化又重新被接受者賦予新的變化,這種變化了的文化再次被鄰接地域的地區有選擇性地吸收后,又產生了新的變異。
東亞木簡的傳播過程,如“中國(A)→朝鮮半島(A’→B)→日本列島(B’→C)”所示的那樣,中國木簡(A)在向朝鮮半島傳播的過程中發生了衍變,這種衍變了的簡牘(A’)催生了朝鮮半島的簡牘(B);同時,朝鮮半島的簡牘(B)在向日本列島傳播的過程中,也發生了衍變,這種衍變了的簡牘(B’)催生了日本列島的簡牘(C)。從A’到B’揭示了接受者選擇性的接受并賦予其新的變化,并由B自身產生出C那樣新的文化接受與變化的模式。朝鮮半島木簡(A’→B)的衍變由于難以明確,故中國木簡(A)與日本列島木簡(B’→C)的關系也難以究明。關注作為書寫材料的竹簡、木簡,探討其文化傳播與接受的諸多模式,可以具體地把握東亞漢字文化傳播與接受的問題,并成為解決此問題極為有效的線索。a因此,對于東亞木簡的傳播研究不僅要著眼于空間傳播模式,還要關注傳播過程中的模仿、變異與創新等外部樣式與內在機制。
上述事例很好地說明了傳統“點對點”式中日文化交流研究存在諸多認識盲區和空間局限,一旦突破這一盲區與局限,將國別研究上升為區域研究,則會產生顛覆性、爆炸性、創新性的知識認識與理論方法。
2012年,中日文化交流史研究的奠基人王勇教授在北京大學開設四門研究生課程——東亞文化專題研究、東亞書籍之路研究、東亞漢文學研究、東亞漢文筆談研究。可以發現,這些課程名稱均冠以“東亞”二字。不過,2011年王勇教授已將本人主持長達22年的“日本文化研究所”改名為“東亞文化研究院”,宣告從“日本研究”(國別)轉向“東亞研究”(區域),并于2014年獲批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東亞筆談文獻整理與研究”,取得了卓越的科研成果。顯然,這些標志性成果的產出,與上述視野與方法的轉換密不可分。
2018年,王勇教授出版《東亞文化環流十講》(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再次凸顯了“東亞”這一區域稱謂。筆者認為,此處作為“區域”而存在的“東亞”并不是研究對象,而是一個方法。我們需要把作為研究對象的“中國”或“日本”與作為方法的“東亞”結合起來,來建構東亞論述的視角。
東亞的“文化疆域”并非固定不變,在瞬息萬變的國際交往中,時而擴展時而斂縮;東亞的國際關系并非亙古不變,在日新月異的國家交流中,既有協同也會聯動;東亞的文明內涵并非凝固單一,在生生不息的區域交融中,既有吸納也有輻射。時間上的繼承、積淀與空間上的傳播、影響,構成一個動態、立體、系統的東亞坐標。因此,東亞文化交流與關系史研究,無論時空,均應作大視野觀照,以大局觀把握。
四、余論:區域國別研究的問題意識
值得注意的是,我們目前多使用超越國家概念的“東亞”而不是“中日韓(朝)”來設定自己研究的區域,進而探究該區域文化交流史的發展脈絡。這是因為我們的潛意識會將前近代的越南也作為東亞漢字文化圈中的一員。日本學者西嶋定生將這些以漢字為媒介、接受起源于中國的儒教、漢譯佛教以及律令制度的地域命名為“東亞世界”,而且“東亞”也不止一個區域。無論是否情愿,美國和前蘇聯并不在東亞的外部,它們均內在于東亞。事實上,西嶋定生“東亞世界論”的地域設定,反映了20世紀50至60年代日本知識分子克服因美國和前蘇聯介入而造成的東亞諸國隔絕的危機意識。
在當今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國崛起逐漸走向世界舞臺中央的現實背景下,我國的區域國別研究需要關注的是:以哪里的“區域”為重點,從哪一個“國別”進行突破?如何彰顯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
上述問題也揭示著我國區域國別研究的基本發展路徑和學術前沿課題。筆者認為,今后學界應聚焦以下四大學術前沿問題:
第一,克服思維定勢慣性。區域國別研究難免受到各國意識形態、民族立場、歷史認識等主觀因素的影響,甚至以西方價值標準來衡量東方、敘述歷史和闡釋現實。因此我們要摒棄“西方中心論”的思維定式,重視各國文明發展過程中相互影響、相互激蕩的作用,科學系統地分析亞洲各國民粹主義、國家記憶等的根源,探索解決國際爭端問題的研究范式。
第二,駁斥文明沖突言論。近年來,美國秉持單邊主義和霸凌主義,以高壓手段威逼,粗暴干涉各國內政,要嚴厲批判;民粹主義、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抬頭,強調文明的等級、優劣與沖突,要堅決反對。今后要摒棄“西方—東方”二元對立的固有定式,從思想根源方面對推進文明交流互鑒提供理論支撐和智力支持。
第三,解決爭議焦點問題。無論在歷史上還是當下,中國崛起都是一個不可阻擋、也不必引起無謂驚慌的事實。但是,我們要擺史實、講道理,梳理中華文明在東亞乃至整個亞洲地區局勢穩定以及在國際秩序中發揮的重要作用,剖析中華文明秩序下的國際關系與歐洲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本質異同,從根本上駁斥“中國威脅論”。
第四,總結歷史經驗教訓。比如為什么在19世紀中葉以前,戰亂在歐洲接連不斷,而穩定卻成為東亞國際關系中的常態。全面系統地研究亞洲國際體系以及不同歷史背景下的國家間關系,既能引導我們發現與歐洲經驗不同的新現象、新問題,又能為我們審視當代地緣政治格局與國際事務提供新視野、新思路。
研究區域國別最重要的是理解其背后的文化、制度、規范,乃至文明基因。東方人的文化觀念、身份和制度主要脫胎于其獨特的歷史經驗、世界觀和知識體系,伴隨著東西方人物的往來、物品的流通、知識的傳播和思想的碰撞,東方文明對西方文明產生很大沖擊,同時也受到西方文明的強烈影響,中華文明也不例外。五千年綿延不斷的中華文明,需要動態立體地展開研究,在發展創新的多軌道模式下,探索中華文明的源流與疆域、中心與邊界;在融合共生的多樣化視角下,探討中華文明與東西方文明的交流與碰撞、影響與互動,進而構建中國對外話語體系新平臺、“一帶一路”爭端解決新機制,努力促成一套行之有效的人文理念、行為規則、國際規范和制度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