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黃昏是哪一個黃昏呢,記不得了。
只記得老白打電話約我出來坐坐,語氣不似往日亢奮。安頓好孩子出門,迎面正看見車輪般橘紅的落日,在鐵灰的筆直的公路盡頭搖搖欲墜。沒來得及細品這荒涼的隱喻,我已步履匆匆直奔平板橋的那家阿六燒烤。
老白是我的忘年交,年逾古稀,不能讓他等太久。老白也是小孩心性,有話不吐不快,不能讓他的話等太久。老友,知心話,酒和美食,似乎每一樣都不宜辜負。于是,那個紙一樣薄脆的黃昏,在我雙腿剛剛落座的剎那,迅速隱入深藍濃重的暮色。燈光,煙霧,燒烤爐明滅的炭火,肉香,話語,雜沓往來的腳步,一時都如浸入顯影劑般漸漸生動起來。
老白依然頭戴小麥色亞麻禮帽,穿著瓦灰休閑T恤和短褲,半靠在一把色澤艷麗的玫紅靠椅上,蹺著腿,側影如鸛一樣持重。他的右臂搭著扶手,手指間夾一支煙,煙霧絲絲縷縷扶搖直上,煙灰松散地彎成一個小弧度,應該半天沒有撣了。
老白,我叫了他一聲。老白一激靈彈坐起來,動作還像鹿一樣靈動,他紳士地起身,拿著菜單讓我點菜。啤酒冰涼,燒烤焦香,花生米和毛豆填充手指空閑,在這小風婆娑的夜,老白剛吐出幾個字,就愴然紅了雙眼。
香姨,他的第二任老伴,前天和他分手了。
我知道那個香姨,很利落的一個老太太,短發,圓臉,薄嘴唇,笑呵呵的,有一種遲暮的風情。老白說第一次和香姨見面,就覺得有眼緣。美中不足的是,香姨沒有文化,不如他的原配妻子識文斷字。
老白是退休的中學語文教師,平時喜歡舞文弄墨,寫得一手好字,他的詩和文章也頗有可圈可點之處。幾年前,老白自費出版了一本詩文集《空山》,托我寫的序。我反復讀了他的集子,借此窺探了他那崎嶇隱秘的精神世界,他也視我為走進心靈里屋的知己,我倆一段忘記年齡的友誼就此展開。
老白是重情之人,他的集子里有一大半是寫妻子,從朱顏綠鬢到病榻瘦影,從柴米油鹽到紅袖添香。我尤其記得其中懷念亡妻的一段文字:“我在庭院掃落葉,掃帚劃在地上的紋理竟像妻子的側影,我呆住了,不敢動,只有兩行老淚往下掉”。讀到這里時,我也莫名唏噓,潘岳在《悼亡詩》里寫道:“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原來思念到極致,處處都是那個人的影子。
老白的妻子因病早逝,老白說自己的一大半也跟著死了,剩下的殘軀,是給孩子們暫留的。妻子離世時,五個孩子還有兩個尚未成家。
生活總是一邊摧毀一邊治愈。后來,有人給老白介紹了香姨。老白終于不再念叨“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去婉拒牽線的朋友。他抽著煙,半仰著頭,眼神里有某種東西閃動,像余燼中被風吹醒的火星子。
模樣尚可吧,可是她做的茶飯好。
穿衣服有點土氣吧,可是為人特別善良。
沒上過學,不識幾個字,可是待自己的兒女們很親。
老白每次說起香姨,都像是在給自己找臺階。他的愛妻是天上的月亮,完美,孤高,卻已清遠得遙不可及,他還是得一步一步走下來擁抱塵世的煙火。
兒女們也同意,兩個人就在一起了。
我其實也贊同老年人有個伴。就像網上說的:老年人只是老了,又不是死了,遇到心動的人,為什么不愛呢?而且愛這件事,多美好啊。
我和老白碰了杯,琥珀色的啤酒洋溢著白色泡沫,一邊起伏,一邊消散,像我心中翻涌的疑問,也像一些不需要刻意尋找的答案。
猶記一個料峭的初春,老白帶著香姨,約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去探尋一個藏于深山的石佛洞。我們驅車四十余公里,走進一條人跡罕至的峽谷。谷底全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圓潤白亮如史前巨蛋,極細小的水流在石縫間涌動,時而聚成淺綠的一小潭,像嵌在谷底的寶石。
中午時分,人困馬乏,大家歪歪斜斜分坐在一片參差羅列的石頭上,拿出自帶的包子、肉夾饃、礦泉水和水果,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老白卻分外講究,四處找來樹枝和枯葉,在兩塊凸起的石頭間點起一堆火,等火焰徐徐落下,青煙也漸漸散盡,老白才在石頭上橫放幾根樹枝,架起包子加熱。老白說香姨胃不好,不能吃涼的,一邊說一邊小心翻轉著猩紅炭灰上的包子,香姨傾著身子坐在近處的石頭上,眼神甜甜地看著老白,她頭發花白,神情卻幸福得像小女孩。
那天我們在峽谷里轉了個遍,腿幾乎跑細了一圈,也沒有找到老白說的石佛洞,老白訕訕的,幾位朋友悻悻的,但我覺得香姨找到了。臨近峽谷出口,香姨腿疼,走不動,老白便彎下腰背她。香姨伏在老白背上,一會兒在他耳邊悄悄說幾句話,一會兒推一下他的后腦,老白就大聲笑,伴隨著粗重的喘氣聲,像一頭興奮的水牛。香姨也輕巧地笑,笑聲像峽谷里一種鳥兒的啼叫,香姨一定慶幸余生找到了老白這樣知冷知熱的男人,遠比不知藏于何處的石佛洞里的石佛靠譜。我們幾個走在前面,他們兩個人一路說笑,大家佯裝聽不到。
老白有一輛灰色代步車,正好倆座。每次在路上碰見老白,駕駛座旁總是坐著收拾得干凈妥帖的香姨,兩人一起去喝牛肉湯,一起去廣場鍛煉,一起去鄰村看戲,如影隨形。
我對“老伴”這個詞的理解就是從老白身上獲取的。我見過以前形單影只的老白,雖然說話也大聲,笑聲也爽朗,卻總有一種虛張聲勢的空洞,像是在硬撐著什么。有了香姨之后,老白一下變得真實且立體起來,笑容生動,煩惱具體,一粥一飯香甜得踏實,出行來往目標明確,整個人好像一塊浮雕,從混沌中清晰地凸現。
柏拉圖的《會飲篇》里曾記載:人本來是一個圓球,本領強大,眾神為了削弱人的能力,就把人切成兩半,分開扔在世界里。于是,人終其一生都是在尋找遺失在蕓蕓眾生中的“另一半”,求取圓滿。在我看來,老白就是在有了香姨之后,才找回了另半個自己,變成了完整的老白。當然,以前老白有梅梅,肯定也是完整的,只不過到后來,是缺了又圓。
八年啦,是塊石頭也焐熱了,怎舍得說分就分。我舉杯看向老白。
老白仰頭喝完杯中的啤酒,放下杯子,點燃了一支煙,猛吸一口,嘴巴鼓成個半圓,紅煙頭向后移,然后仰頭,閉目。老白一定練過水下憋氣的功夫,煙霧滯留在肺腑間,繚繞,周旋,在悠長又悠長的時光里似乎把整個人滌蕩凈盡,萬事皆空。良久,他才慢慢睜開眼,彈彈煙灰,鼻孔中裊裊繚繞的淡藍色煙霧悠悠飄上去,再散開,在頭頂盤旋,久久不愿離去。
老白顯然在措辭,他的表達開始澀滯,完全失去了語文教師應有的文采和流利,仿佛通向那段記憶的是一條磕磕絆絆的路。
我一邊撿拾,一邊拼湊,一邊用想象填補遺失的細節,終于還原出一幕家庭情景劇:一個普通的夜晚,星月如常。老白在書房練習書法,香姨在客廳看電視,這是二人晚上的傳統必修課,從不例外。電視里嘈雜的聲音隱約傳到書房,老白揮動筆墨的間隙,神思遄飛,無端想起妻子梅梅。那時,他寫字,她添墨;他賦詩,她唱和;閑時與她立黃昏,灶前笑問粥可溫,郎情妾意,何等美好。老白情不自禁擱下筆墨,取出抽屜里珍藏的妻子的照片,看到發呆,竟不知香姨何時站在身邊。
香姨淡淡說了句先睡了,就轉身走出書房,背影僵硬。老白嗅到山雨欲來的氣息,趕緊收了照片,一夜無話。
清晨,香姨一臉慍怒醒來,說自己昨晚被噩夢困擾,并一口咬定夢中驚嚇她的那個看不清面龐的女人,就是老白的妻子梅梅。老白賠著笑臉勸了幾句,知道昨晚的火山沒有釋放,威脅猶在。香姨卻不依不饒,用了最惡毒的話,詛咒九泉之下那個無辜的女人。
老白突然發怒了,大聲讓香姨滾。
香姨一愣,大約沒有想到老白反應會這么大,更沒有想到自己在老白這里居然是隨時可以拋棄的角色。她賭氣地迅速收拾好一個包袱,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老白后來的描述里,香姨似乎并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和所有生氣拌嘴的夫妻一樣,她原以為老白會像平常一樣請她吃頓好飯,說幾句軟話,或者再買一件衣服,她就會原諒老白,半不情愿地跟著他回來,再拿捏他幾天,然后徹底和好。沒想到三天之后,香姨等來了一頓分手宴。老白邀請雙方的孩子們都到場,然后在眾人的見證下,宣布了分手的決定。
老白說,香姨手里的茶杯咣當一聲掉在地上,她扶著椅子站起來,失聲叫了一句“老白”。老白說他看見香姨的嘴唇在抖,他的心也狠狠疼了一下,可是話一出口,已經覆水難收了。
我明白老白的想法。對于老白來說,妻子梅梅已被回憶修飾得完美無瑕,早已變成神一樣的存在,不容任何褻瀆,后來的女子再好,也不過與其相似罷了。何況香姨并不像梅梅,她只是老白反復權衡后的選擇,而且權衡的標準是生活,不是愛。
所以,老白會因為幾句爭執而和香姨果決分手,他拼命維護的,是對不可復制的愛情的強烈遺憾,還有對生活無奈屈從的自我懲罰。
街上的燈火已闌珊,車輛的呼嘯聲稀薄起來,燒烤攤上的客人也只剩兩三桌了。系白色圍裙的服務員手捧賬本來了好幾次,殷勤地問還要不要加菜,大約是要打烊了。老白卻已喝得大醉,歪倒在桌子上,嘴里含混嘟囔著一個人的名字。我聽了半天,才聽清是“李蘭香”,香姨的名字。
老白肯定后悔了,香姨又在他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在那天的黃昏徹底淪陷為黑夜之后,老白也借著酒意沉淪了好久,像一條潛入深水無聲無息的魚。老白又變得模糊了,這回連虛張聲勢的空洞也沒有了,他摁滅了自己,任由黑暗收割他的所有形跡。
日子說快也快,說慢也慢,大多數人對它是無感的,不過是隨波逐流,湮沒在它的節奏里。但也有人在時間之內滄海桑田,或者置身時間之外,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半年后的一天深夜,失眠的我隨手打開手機,正好看到老白兩分鐘前新發的一條朋友圈,圖片是深夜無人的長街,寥落燈火,一個老人坐在門檻上的背影,文字是朱淑真的詞《減字木蘭花·春怨》: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這文藝的調調,這凄清的詞意,老白肯定也失眠了。深夜不睡的人,更容易和孤獨的人共情,我給老白這條朋友圈點了贊,以示這樣的時刻他并不孤單。不過值得慶幸的是,老白總算浮出水面吐了一個泡泡。看來,他要從黑暗里發芽了。
人一旦想明白一件事,就會從事里脫胎換骨,孕育出一個新的自己。老白也是這樣,他冒泡后的第一個舉動,就是一反常態,陷入一場又一場的相親狂潮。
老白說他曾在一周內見了三個相親對象。第一個是家住北街的老太太,長得像被狼嚇了一樣,眉眼聚在一堆,個頭又抽抽,不及老白肩高。老白看不上,沒說幾句話,就找個借口離開了。
第二個叫方復,是退休老干部。據老白說,他只看了一眼就淪陷了。個高挑,大眼睛,留著新聞節目女主持人同款的短燙發,穿杏色風衣,頸上戴一條咖色圍巾,還說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不過方復提出條件,結婚的話得另買一套房,兩個人搬出來住,不和兒女們摻和。老白有一套院子,和最小的兒子住在一起,老白想想手機銀行里的余額,氣泄了大半,但他還是大方地向方復要了聯系方式,希望以后還有機會。方復的答復和電影《非誠勿擾》里的臺詞一樣:老白,其實我蠻喜歡你的,可惜你沒有錢。
老白意難平了好久。
第三個是一個農村老太太,好像叫麥娥。她和世界上所有這個年齡的老太太一樣,短發,花布衫,有張模糊不清的臉。但她勤快,能干,是持家好手,媒人這樣介紹。老白到底沒有記住麥娥的長相,只記得她提的條件:每個月給她200元,家庭日常花銷由男方支出,以及看病、養老、買菜、做飯種種細則。老白很快失去了興趣,他不想只是找一個權利和義務分明的保姆,讓家里充斥著冷漠的交易和雇傭味道。
老白后來給我發過幾張照片,都是在相親飯局上拍的,照片中的他頭戴禮帽,身穿中式休閑衣褲,高大的身形和儒雅的氣質,讓他在一眾人中頗為搶眼。我想如果方復和老白走到一起,應該也是很登對的。
那段時間,我沒少戲謔老白,說他不是在相親,就是在去相親的路上。老白卻振振有詞:一個人過有啥意思,活一天都覺得長。看來,蟄伏的那段時間,老白對朱淑真的那首《春怨》詞,著實是感同身受,刻骨銘心。
可惜,總也無果。
人到老年,該經歷的都經歷了,該見識的都見識了,卻也做不了太純粹的事情了,比如相親。老年人的相親,幾乎是兩個家庭和兒女之間的共同配型,在設置重重關鍵詞過濾之后,兩兩匹配的概率實在是太小了。
有一次閑聊,我和老白討論起相親的事情,我說相親是不是像在古玩市場淘寶一樣,指不定就能淘到珍貴的藏品。老白說不是,相親是相互的,你在淘,別人也在淘。好的寶貝,首先自己得配擁有。在婚姻這件事上,最講究的還是門當戶對,半斤八兩。我問老白是否還相信愛情,老白沉吟了一會,搖搖頭,又點點頭。
彼時,也是臨近黃昏。我辦公室正對面的一棟辦公樓,大約是四樓吧,有一扇窗戶正恰如著火一般,滿窗灼灼的通紅的光焰。我趕緊指給老白看,夕陽熱烈的返照,似乎能燃燒萬物,如果以此借喻黃昏時分的愛情,它也可以這樣美而洶涌。老白瞇起眼睛,看了一會,卻慨嘆著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吶。
我覺得老白的慨嘆里包含著方復,因為方復很快就要再婚了,聽老白說對方是個商人,很有錢。老白說這話的時候有點失落。
世界上的事情兜兜轉轉,不知道會在哪個路口轉彎。老白在街上又碰到香姨,卻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香姨過得不好,一個人租住在潮濕的地下室里,兒子躲債去了外地,日子十分窘迫。老白幫香姨重新租了大房子,交了房租,買足了生活用品,還給香姨塞了錢。老白這人古道熱腸,在這件事上做得很敞亮。
然后老白就不再相親了,我隱隱覺得和香姨有關。
早上打球,中午看書寫文章,下午散步,晚上練書法,老白又恢復了他一天固定的四部曲。偶爾,他會約香姨一起看戲,吃飯,或者打幾圈牌。我參與過幾次他們的牌局,我發現老白和香姨兩個人都變了,剝離了婚姻的外衣,雙方都變得熱情而克制,矜持卻隨意,還有一種說不出的默契。
老白說,繞了一大圈,現在他終于找到夕陽的感覺了,就是那種不刻意的松弛感,有自己的溫度和態度,也有接納所有的釋然和淡然。
老白說,他喜歡這樣的夕陽,也喜歡和夕陽毗鄰的黃昏。
(責任編輯 王英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