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那片由鋼鐵與代碼交織,燈火不息的高新技術產業園中,時間仿佛被按下了快進鍵,每一秒的流逝都攜帶著未來的轟鳴。人們如同星辰般穿梭其間,光芒璀璨卻遙不可及,相遇成了夜空中偶爾劃過的流星。
兩年前的一個夜晚,雨水淅淅瀝瀝,園區街道兩旁的路燈披上了一層朦朧的紗幔,將雨絲映照得晶瑩剔透,宛如無數細小的珍珠在空中跳躍。晚上十點,我接替同事值晚班。按慣例,我開著電動巡邏車在轄區巡邏。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咯吱咯吱地響個不停,這是發黃的膠條對雨天的抗議。也許是今晚食堂菜咸的緣故,出門前我喝了不少的水,有些尿急。快步沖進最近的公廁,一番舒暢后,我輕盈地走到洗手池前,一個不經意的目光,我注意到了她,目測年紀在六十歲上下。她坐在推車旁的臺階上,身影在昏黃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瘦削而堅韌。她臉上的憂傷,如同冬日里未化的薄霜,輕輕覆蓋在眼角的褶皺里。
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輕聲詢問她是否需要幫助。她有些意外,將臉側到一邊,用布滿溝壑的手擦拭眼淚,搖了搖頭,說自己只是有些累了,休息一下就好。
越是這樣說,我越是不放心。今天電視里的天氣預報還播報,西伯利亞冷空氣迅速南下,今晚全國多地將迎來大幅度降溫。尤其是我們所在的城市,北部一馬平川,沒有山脈可以阻擋,冷空氣可以直接抵達。我穿著冬季執勤服,后背仍然感到涼颼颼的。她外面套著件工作服,衣領處露出里面一件薄薄的線衫,還卷著邊,腳上套著一雙雨鞋,看著就覺得冷。
我說,來我們警務室喝杯熱水吧,里面開了暖氣。
她說,謝謝了小伙子,心意領了。真的不用麻煩,早習慣了。何況還有這么多活要干呢。
我說都在園區上班,抬頭不見低頭見,不用那么見外,警務室又不遠。她見我十分誠懇,便隨我來到警務室。我倒了一杯熱水給她,她雙手接過紙杯,緩步坐到大廳角落的沙發上。用手摸了摸沙發的皮質,她有些感嘆地說,這沙發真舒服,你們這條件真好。
我說,現在是群眾至上,我們的理念是“大廳變客廳,進門即溫暖”。群眾來了,有種回家的感覺,座位不再是幾十年前的木板凳。夏天的時候,天氣熱,一些做事的工人,中午還特意到我們警務室來休息納涼。
她一邊聽我介紹警務室的故事,一邊用手搓著紙杯焐手,那雙像干枝粗柴的手燙得微微泛紅,她小心抿了幾口,不燙嘴后,便咕嘟咕嘟地喝完了。
我給她續了一杯水,試探著問,您一個人來這里打工嗎?
沒呢,兒子也在城里。她說自己叫楊美玉,五十歲,年前過來務工的。說話間,楊姐皺起了眉頭,說下午打掃衛生時弄晚了些,正好又趕上下雨,接崽崽晚了。她怕我沒聽懂,補充說道:崽崽是我孫子。
她不說,我還真看不出她才五十歲,想必是生活得不易,長期干體力活的緣故吧,人顯老。我想起村里的小叔叔,他從年輕時就在鄉下種田,到六十來歲頭發全白,蒼老得像年近耄耋的老人。
她告訴我,自己之前一直在外地務工,后來孫子出生后,就過來幫忙帶孫子,因為今天接小孩晚了,幼兒園老師打電話給兒媳婦,回家后被數落了一番。掃完地坐著歇息,她想起了這件事情,不免心中難過,便有了開頭的一幕。
她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準備回去干活。我便跟了過去,感應門“唰”地一下打開,冰冷的雨水,隨著寒風胡亂地撲打在臉上,只有一盞警用燈箱在黑夜里發光。
好大的雨,再坐一會兒吧,我們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在崗。
楊姐見雨大確實不好出門,便折回沙發繼續坐下。我給她又續了一杯熱水。她一邊用手焐著,一邊和我嘮起了家常。她家住臨江縣清河村,家里條件不好,輟學后便早早嫁人了。剛結婚時,丈夫還不錯,后來發現他是個酒鬼,好吃懶做,喜歡賭博,賭輸了回來就家暴。她實在是受不了,就跑外面打工去了,逢年過節就寄些錢回去,供兒子讀書。
說到動情之處,楊姐抽泣了起來。我趕緊遞上紙巾安慰。她回憶起往事,說那時偷偷回去看過幾次兒子,因為常年在外,和小孩生疏了,孩子埋怨她為什么不在身邊。
這一點,我深有感觸。小的時候,我父母在外地打工,自己便成了留守兒童。逢年過節,不期盼什么新衣服、新玩具,就期盼著父母早點回來,這種感覺真不好受。
楊姐把濕透的紙巾揉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仿佛要把過去的不好,通通捏碎。
她抖動著嘴唇,說當時村里的人都說,說她在外面有野男人了,其實她是怕回去又挨打。
后來呢?我有些急切地問。
背井離鄉,一個女人討生活,還能怎么樣,漂泊在城市中,和流浪漢沒有區別。走投無路,就去工廠求收留,不要工錢,只要管吃管住就好。她頓了頓,接著說,后來一場車禍,把她男人帶走了,卻留了一屁股外債。
都說人死債銷。但是,她卻背起了家里的擔子。在一家工廠,她替樹脂畫上的人物描邊、上色。因為從小喜歡畫畫,對顏色也非常敏感,她成為廠里的精描工。工廠的工作日復一日,每天的工作都在重復,漸漸地,她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聽說畫仿制畫賺錢,便跟人稀里糊涂地入了行。因為工作量巨大,她每天都要畫十幾個小時。靠著這樣的辛苦,她用賺來的錢還清了債務,供兒子讀完了大學。
我聽著她的故事,心中充滿了敬佩。一個柔弱的女子,在生活的重壓下,沒有選擇屈服,而是用自己的雙手和汗水,為自己和家人撐起了一片天。
她接著說道,后來孩子大學畢業后就留在滄瀾市工作,在單位認識了同事的女兒。這個女孩在城里長大,嬌生慣養,又是獨生女,很多地方和我們不一樣。之前,他倆談戀愛的時候,兒子帶女孩回過我們老家。看見老家的瓦房,生怕屋子倒了。堂上掛著孩子他爸的遺像,她看了就直犯怵。上廁所時,見到是老式的“茅廁”都不敢進去,說怕里面有蟲子爬出來,讓兒子守在門口。后面沒吃晚飯就連夜跑了……說到這些,楊姐滿是無奈和心酸。
兒媳對你不好?我插話問。
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生活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以前為了還債,供孩子讀書,家里沒啥錢。我和兒子也說了,家里就這個狀況,別人家里有得靠,你沒有,就只能靠自己的雙手了。后面,孩子結婚、買房子,家里掏不出什么錢,大頭都是親家掏腰包拿的,自然有些看不起我們家,兒子也有些抬不起頭,很多事情只能忍著。
她說,原來沒在一起,很多事情不知道。我是南方人,兒媳婦是北方人,生活習慣不一樣。我喜歡吃辣椒,一頓沒辣椒都不行,沒菜吃都沒關系,有一罐剁辣椒就可以。兒媳婦受不了辣椒,聞不得味,我要么提前吃,要么等他們吃完飯再吃……她說著停頓了半晌,不說了,還要回去做事。
冬雨綿綿,下個不停。我執意開車送她。她推托,說要走回去。我說反正還要接著巡邏,順路的事。路上,我好奇地問她在外學畫畫的事情。
經我一問,她朝車窗外望去,眼睛陷入了黑夜中。她似乎在努力地回憶,好把抽屜里的往事都翻出來。
當時不懂怎么畫,也不知道畫中包含怎樣的感情。只需要學會如何將一幅畫,通過畫筆,“復制粘貼”到另一張畫紙上就可以了。
我說,以前讀書那會兒,我也學過畫畫,最基礎的課程就是素描,畫瓶子、盤子、蘋果等等,有的同學畫得好,有模有樣,有的同學畫得差,筆下就奇形怪狀。
她說,當時天氣炎熱,也沒有空調,累了,就坐在凳子上睡一會,睡醒之后接著畫。十幾平的房間中,擠著十多名畫工,連呼出來的空氣都燙手。真是用盡全部力氣,只為完成手中的畫,每幅畫能賺十幾到幾十元不等。
不覺間,車子就開到了園區的辦公樓下。她十分感謝我能夠開車送她回來,并邀請我看一樣東西。
她帶我走進了一個逼仄的樓梯間,里面一看就是放拖把和各類保潔工具的。走到里面一角,我看到一個畫板架,她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包,拉開一看,竟然是各種顏料盒、畫筆。
她說每天中午或者晚上,她會利用空閑的時間,拿筆出來畫一畫。畫上一個多小時。她告訴我,只有在畫畫的那一刻,她才會忘記所有煩惱,感覺靈魂真正屬于自己。
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干的事情,無論何種身份,何種職業,何種愛好,有的人喜歡打麻將、釣魚,有的人喜歡攝影、旅行,有的人喜歡躺著刷劇。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人就是最開心的。
她從墻角堆放的畫布里,抽出幾張畫給我看。一張是凡·高的《星月夜》,另一張是米勒的《拾穗者》。看得出來都是她仿制的作品,但是模仿得很像,擔得起“高仿”二字。如果不是眼前的場景,我會認為這是某一個畫家的臨摹作品。我至今無法想象,這兩幅畫竟然是在樓梯間里誕生出來的作品,我驚嘆于這樣一個平凡的大姐所擁有的才華。
畫得這么好,完全可以把作品拿出去賣,我忍不住贊嘆。
她說不認識什么人,也不知道怎么賣。原來在畫室打工的時候,都是賣給畫室的老板,一幅畫300元。只要客戶有訂單,便要在規定時間內畫出來。在那里,畫不是藝術品,而是商品,自己也不是畫家,不過是工人罷了。
我建議她把畫掛到網上賣,或者直接發到短視頻平臺上面去,可以做線上銷售,這樣看到畫的人多,買畫的人也自然會多。現在許多年輕人房子裝修啊,或者搞一些活動室,都需要一些藝術畫掛墻裝飾,給室內增添點藝術氣息。這些畫作比工廠印刷的強太多了,不是呆板的機械的線條,有生命力,討人歡喜。
聽到我這樣說,她難掩激動,真是太好了。不過她說,自己對手機互聯網這塊不擅長,弄不來。
我便安慰她,這有啥關系,我可以替她把平臺注冊好,然后再把作品拍出來上傳,后面就可以依葫蘆畫瓢了。
就在這時,楊姐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從聽筒傳出來的聲音隱約可以聽見,是她兒子焦急地問什么時候回去。電話那頭,孫子哭喊著,奶奶!奶奶!我要奶奶,不然我就不睡覺,不喝奶……孩子哇哇地叫著。
崽崽乖哈,奶奶馬上回來。
二
過了幾日,我在園區廣場巡邏,繞過矩形雕塑看見一個瘦弱的身影,她正沿著臺階清掃,遠遠看見我,朝我打招呼,笑容里摻雜著白色的霧氣,笑意也變得若隱若現。
我朝她回應了下,便迎面走了過去。她放下掃把,問我今天怎么這么早。今天值早班,帶隊巡邏一下,我答。這些天冷啊,聽說馬上要下雪了,她嘴里噴出的霧氣更粗壯了。我搓著手,抬手到嘴邊,雙手扣成一個橄欖球狀,朝里哈了一口氣,問她那天晚上回去后啥情況。
她說,回去后孫子就抱著她,直嚷嚷著要聽“武松打虎”的故事。她說崽崽就喜歡聽故事,她每天都要換各種故事講給他聽,尤其是武松打虎,崽崽聽得是津津有味。如果聽不到故事,就不肯睡覺。現在聽多了,他自己都會講了,連吃飯都要說“三碗不過崗”。說到這里,楊姐笑了。
那一刻,我不禁想起了母親。工作十多年來如同一張無形的網,將我緊緊束縛,尤其是忙起來的時候,十天半個月在所里加班,家里都顧不到。這份重擔,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母親瘦弱的肩上。我妻子是高中老師,面臨班上升學的壓力,每周要上晚自習。我們夫妻倆像是兩只不停旋轉的陀螺,在生活的舞臺上匆匆前行。我常常因不能照顧家人而心懷愧疚。在外面,無論面對何種挑戰和壓力,孩子純真的笑容,始終是我心中最強大的動力。
每當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我總能在腦海中勾勒出這樣的畫面:微弱的燈光下,母親用她那雙溫暖的手,輕拍著兒子的背,哼唱著搖籃曲,直到兒子沉沉睡去。對于母親,我有些話總是不好意思,說不出口……偶爾還會想起自己回家時擺的一張臭臉,說出口的那些重話。那些記憶如漫天星辰,讓我心頭一暖,又有一絲酸楚。
恍惚中,楊姐用胳膊肘捅了下我,我這才緩過神來。
她說,這些天除了忙工作,就是拍攝臨摹好的畫作。她一邊說著,一邊掏出手機,點開相冊。手機有些舊,打開的時候有點卡頓,還好不影響給我看那些拍好的畫。
我滑動屏幕,見到許多幅臨摹凡·高畫作的油畫。我把手機橫過來看,楊姐畫的《星月夜》構圖極為準確,以樹木襯托天空,下部的房舍托起了無邊的星空,色彩以藍色和紫羅蘭色為主調,營造出一種深沉而神秘的夜空氛圍,明亮的黃色星星和橙黃色的月亮,為畫面增添了一抹溫暖。
想起小時候,放寒暑假的時候,在家閑來無事母親就會讓我自學畫畫,對于色彩的調和,我天生就喜歡。無論是山水國畫,還是臨摹素描,我都畫得七八分像,現在想起來,那段時光真令人難忘。
我問,為什么都是臨摹凡·高的畫?
她說,凡·高的畫好賣錢。畫得多了,熟能生巧,一個小時內,一幅《星月夜》就能在她筆下再次誕生。
我說,怎么不嘗試創作自己的作品。
她一時怔住,沒想到我會突然這么問。她說,自己沒想過原創,覺得水平不夠,沒名氣肯定也賣不出去,還不如臨摹來得快。接著,她讓我教她如何注冊、上傳,把畫作照片放網上,標價出售。
我退出相冊,打開手機商城,下載短視頻App。隨后,快速關聯手機號碼,輸入驗證碼,便登錄了。經過一番摸索和嘗試,楊姐基本熟悉了操作流程,但是她手指頭有點粗,點屏幕上的按鍵總是點不準。我教她用拇指按,接觸面更大些,操作會更靈敏。她試了幾次,沒有成功,又接著嘗試幾次,終于上傳了第一個作品。她有些興奮,說以后可以自己上網賣畫了。
就在這時,我的對講機響了起來,指揮中心呼叫,說園區有一個企業報警,我便匆匆離開了。
過了幾個月,我接到楊姐的短信,說她去北方了。本以為和楊姐的故事到此就結束了,然而命運的紐帶總在人不經意間悄然相聯。兩年后的一天,我在網上刷到一個特別火的短視頻,主角竟然是楊姐。楊姐的繪畫作品得到越來越多的人關注,一個她在廁所通道邊的畫畫視頻,引爆網絡。
我拿出手機,從通訊錄里找到楊姐的電話,準備撥過去,想了想,這么久沒聯系了,突然打電話是不是有些唐突。想當年,楊姐說如果有一天她成功了,會第一時間告訴我。我鼓起勇氣,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撥了過去。
過了三十來秒,電話另一頭接通了。喂,誰啊?快說話,我這邊忙著呢。如果是采訪,我就掛了。
我趕緊報出了名字。
哎呀,是何警官啊!她的語氣瞬間變得親切而驚喜,好多年沒音信了,我后來聯系過你,但是號碼是空號。
不好意思啊,我換了一個號碼,當時在朋友圈發了下,忘記你沒加我微信了。
一番寒暄,如同跨越時空的橋梁,將我倆彼此的距離瞬間拉近。我恭喜她終于成功了,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她說這是個意外,現在還不是給人掃地。
我有些驚訝,她現在都紅起來了,怎么還要掃地。從她口中,我得知了事情的大致經過。
原來,有次因為婆媳之間的矛盾,夫妻倆吵了一架。至于其中細節,三天三夜也講不完。為了避免給兒子添堵,她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在北方,她一邊干著保潔,一邊繼續畫畫。
楊姐的話,讓我想到了自己的生活。
處理好婆媳關系可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雖然我經常處理各類企業糾紛,但我不擅長調解家庭矛盾。我妻子教高中,現在推行新高考,很多作業和教學要求,都是課后在家長微信群發布的。妻子常常和我訴苦,說現在的老師不好當。除了教學任務之外,還要在群里發防溺水、各種安全措施等通知。每年要開展“家訪”活動,每天還要在群里布置作業,答復家長的各種問題,累得夠嗆。
在母親眼里,看到的可不是這樣。她既要幫忙帶孫子,又要燒飯做家務,再看到兒媳婦天天抱著一個手機,在那里目不轉睛,自然氣不打一處來。當然,除了工作上的事情,還有許多生活習慣差異,年輕人睡得晚、起得晚,晚飯不吃,愛點夜宵外賣等等,在老一輩眼里,這都是不健康、不衛生的壞習慣。可我妻子就喜歡喝奶茶,吃辣條。有時候,我也是遮遮掩掩的,能擋則擋,買這些東西要裝在一個深色袋子里,偷偷拎回房間,等孩子睡了以后,妻子再吃。
哲學說時時有矛盾,處處有矛盾。人生活在一起,久而久之,就會產生矛盾。時間長了,我也慢慢有些心得,挑家人心情好的時候,和她們講故事,講感情,說人的眼光要放長遠一點,看近了都是別人的錯,看遠了都是自己的問題。人無完人,大家都是不完美的,要學會用美的眼睛去看問題。大多數時候,我的話還是發揮了作用。
電話這頭我思緒萬千,電話那頭楊姐繼續講她的故事。
她說,自從我教她在網上售賣畫作后,每周都有顧客來買畫。她的聲音滿是感激。后來,還開了一家名為“楊姐畫室”的網店,銷量一直不錯。她接著說,前段時間,雨一直不下,天氣有些悶熱,她做完保潔后就靠在通道邊畫畫。有一個博主,當時路過就拍下來了,還取了個“廁所畫家”的標題,沒想到一下子就在網上瘋傳起來。原本積壓的畫,忽然一售而空。現在畫出來一幅,就可以賣出一幅,供不應求。
那真是好啊,成為網紅畫家了。
這有啥好啊,人怕出名豬怕壯。最近老是有人過來找我拍攝,做宣傳,都被我擋了回去。
我說,現在有一點流量,就會有一些自媒體聞著味兒過來拍攝,蹭流量,博眼球。
她告訴我,這些她并不在意。但有個網友的留言,在她內心久久縈繞,無法散去。
我問她,是什么樣的話。
她說,有客戶買了她的畫,收貨后留言,說畫乍看上去臨摹得像,但是仔細看,色彩和真跡相比還是不一樣。她便問對方怎么知道的,對方說曾到凡·高博物館認真看過。
說實話,凡·高的畫,我畫了二十多年,都是臨摹,卻從未見過真跡,不是一種遺憾嗎?她說,有機會想去荷蘭看一看,解開心中的謎團。
我鼓勵她,現在孩子都結婚了,也沒有什么好顧慮,可以放開手腳,去追尋心中的夢想。
過了一周,我收到楊姐的微信:出發,荷蘭!
三
進入三伏天,樹上的知了聒噪個不停。
天氣炎熱,人也容易跟著上火。園區汽車配件公司的兩名工人因工作糾紛發生沖突,兩人扭打在一起,雙方均輕微受傷。由于雙方都是公司關鍵技術崗位的工人,他們有矛盾,對公司發展很不利,公司希望派出所從中調解。
我將當事人約到派出所進行調解,找到雙方糾紛的癥結所在,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最終雙方握手言和。
回到辦公室,我斜靠在椅子上,看到妻子發來了一堆語音,我逐個點開,說兒子感冒了,都是她和母親照顧,話里滿是委屈和責怪。我的心像掉進了冰窖里,一陣寒意逼近。最近忙得焦頭爛額,我已經在單位待了半個多月了。前段時間,母親還問我,說在城里時間久了,想回一趟老家看一看。我一直說,等孩子放暑假的時候再陪她去,目前暑假都過了一半了,還窩趴在這里,我恐怕又要食言了。
夜晚,夏風伴著熱浪的余溫,不停地涌動著。忙完一天,已是晚上十點。我回到所里,洗漱完,一天的疲憊都放下,卻放不下一顆沉重的心。此刻,孩子該睡下了吧。我發微信給妻子,她沒有回復我,估計是帶娃沒有看到。我點燃一根煙,走到陽臺,望著星空。
我順手刷起了朋友圈,看到楊姐剛發了一條動態,我點進去一看,圖片和文字映入眼簾。
荷蘭第一站:阿姆斯特丹。
照片中的街道干凈整潔,沒有高樓大廈,這座城市更像是一個小鎮。照片里還有各種紀念品小店,有一個店鋪懸掛著凡·高高中時的畫像,十分醒目。
她在底部這樣配文:第一次出國,來到我心馳神往的地方:阿姆斯特丹。這里,有我一輩子的偶像,凡·高。走在大街小巷,處處都是關于凡·高的紀念品。在一間小店,我竟然看到了自己的畫作漂洋過海,在異國他鄉被展示、被挑選。
讀完后我心里五味雜陳,阿姆斯特丹,一座被凡·高賦予藝術之魂的城市,楊姐終于抵達,卻也仿佛回到了原點。
那些處于最底層的“畫工們”,畫了半輩子的畫,拿著微薄的工資,或許沒有像凡·高那樣留下傳世之作,但他們同樣用畫筆描繪著生活,用色彩詮釋著情感。
凌晨一點,妻子來了一條微信:孩子睡了。
……
第二天,我又看到楊姐發動態了。
星夜、向日葵、鳶尾花、吃土豆的人、夜晚露天咖啡座、麥田上的群鴉、羅納河上的星夜……
來到阿姆斯特丹凡·高博物館,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凡·高的畫作。“顏色不對,真跡很明顯淡了很多!”本以為自己對凡·高的畫作足夠了解,但見到真跡之后,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每一幅作品都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強烈,其中根本感受不到頹廢,有的只是對畫作的無限熱情。
讀完楊姐的朋友圈,我感嘆事非經歷不知難。凡·高這樣一位命運充滿坎坷的天才畫家,無論是《向日葵》中對生命力的頌揚,還是《星月夜》中對宇宙奧秘的探索,都充滿了對世界的熱愛與向往,而非頹廢與絕望。凡·高與我們相差了一百多年,我想他所看見的星空,和我現在看到的星空是一樣的吧。那扭曲、張揚的畫面下,夜里的星空璀璨明亮。
回國后一段時間,楊姐和我通了電話。
她說,回去后我開始做夢,夢到凡·高。他走到我面前,親切地問我畫得怎么樣了?從夢中醒來,我久久不得入眠,一直坐到早上。
從這之后,在畫仿制畫的空隙中,她也會嘗試去畫自己想畫的東西,開始用眼睛去觀察世界,用心靈去感受生活,并將這些感受轉化為畫布上的色彩和線條。比如,北漂的日常,城市的街景,老家的瓦房……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她都會嘗試去描繪。
我說,這是全新的開始,是一段未知的旅程。可能充滿挑戰,也可能芬芳滿路。這種轉變不僅讓她的藝術之路更加寬廣,也讓她的作品更加具有生命力和感染力。
她說準備辭去保潔工作,用這些年賺來的錢,開一間畫室,用來售賣自己的原創作品。
我說,萬事開頭難。可以借之前積攢的人氣和資源,繼續推廣自己的原創作品。
后面一年多時間,我一直關注楊姐的網店和朋友圈。
在她的朋友圈,我常常看到她的新作問世。畫中既有城市的喧囂與繁華,也有鄉村的寧靜與質樸,這些都是她的真實體驗和感悟,和生活很貼近。她一幅作品的價格也從最初的幾百元漲到上萬元。
有網友說,她很幸運。其實藝術之路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的,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和心血去不斷學習和探索,用自己的才華和努力,贏得人們的認可和喜愛。這條路,她走了二十多年。
十月下旬,我再次接到楊姐的電話。
她自豪地對我說,自己的“生命如此綻放”畫展將在明年一月份舉行,邀請我帶家人一起去京海參觀。
四
京海,這座古老而又現代的城市,以其博大的胸懷和深厚的文化底蘊迎接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游客。
趕上周末,我帶著老婆孩子乘飛機,去了一趟京海。落地后,我們到達預定的酒店,辦理了入住。
提前一天到,我便帶著老婆孩子到京海的老街下館子,吃了烤鴨,隨后又去恐龍樂園玩了半天。
回到酒店后,我們全都累癱了。兒子坐在沙發上玩新買的恐龍玩具,妻子“葛優躺”看著新打卡的照片,美滋滋地修圖準備發朋友圈,一家人仿佛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吹空調。
第二天清晨,陽光透過輕紗般的云層,溫柔地喚醒了沉睡的城市。我們按照導航路線,坐車前往美術館。沿途的風景如同精心布置的畫卷,緩緩展開。見到美術館的那一刻,一股濃厚的藝術氣息撲面而來。美術館的外觀古樸而莊重,仿佛每一塊磚石都在訴說著過往的故事。在入口處,一幅巨大的海報尤為引人注目,它以一種高昂的姿態宣告著此次展覽的主題——“生命如此綻放”。
步入展廳,一股淡淡的油彩香氣彌漫在空氣中,與周圍的藝術作品相得益彰。一幅幅精美的油畫作品依次展現在眼前,它們或是宏大敘事,或是細致入微,每一幅都承載著畫家對生命的獨特理解和深刻感悟。
隨著腳步的緩緩移動,我來到了一幅抽象畫前。色彩斑斕的線條與圖案交織成一片混沌而又和諧的景象,它們沒有具體的形象,卻仿佛蘊含著宇宙間最深刻的哲理。我凝視著它,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動。或許,這正是藝術的魅力所在——它不拘泥于形式,不局限于表象,而是直擊人心,激發我們對生命、對宇宙、對存在的深刻思考。
繼續前行,一幅幅畫作如同一個個故事,緩緩展開在我的眼前。有的描繪了都市的喧囂與繁華背后的孤獨;有的則展現了山川湖海的壯麗與自然的寧靜之美。每一幅畫,都是畫家對世界的深刻感悟,它們以不同的方式觸動著我,讓我對這個世界有了更加多元和深刻的理解。
在展廳主席臺旁,我見到了許久未見的楊姐。她身穿白色襯衫,一條黑色褲子,顯得簡潔而干練。我懷著激動的心情走上前打招呼:楊姐,好久不見!
她聞聲轉過頭來,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笑容,伸出手和我們一家人逐個握手。兒子認生,早就開溜跑到一邊玩耍去了。
我說,由衷地恭喜你終于取得了成功。你的才華和努力一直是我所欽佩的。
她說,感謝大家的支持。比這更開心的是兒子帶著一家來京海看她了,今天也來展廳了。
久別重逢,我們聊了十多分鐘,開幕式時間到了。在主持人的邀請下,楊姐上臺發言。
尊敬的各位來賓、朋友們:
大家好!
站在這里,手握麥克風,我的心中充滿了無比的感激與激動。首先,我想借用那位偉大的畫家凡·高先生的深刻話語,來概括我這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在世人看來,我是什么樣的人,是無名小卒,是一個無足輕重,又討人厭的人。但總有一天,我會用我的作品昭示世人,心有絢爛,輝煌璀璨。”今天,我站在這里,可以自豪地說,我,終于做到了。
從最初的畫工,日復一日地在畫布上描繪著生活的點滴,到成為一名默默無聞的清潔工,用雙手清掃著城市的塵埃,再到如今能夠開設自己的畫室,舉辦個人畫展,這一路走來,每一步都充滿了挑戰與不易。在跌跌撞撞中,我學會了堅持與堅韌,每一次跌倒都讓我更加堅定地站起來,繼續前行。
在此,我要向所有在我追夢路上給予我支持與幫助的人致以最深的謝意。是你們,用溫暖的雙手為我拂去了前行路上的風雨;是你們,用鼓勵的話語為我點亮了心中的明燈。沒有你們的陪伴與鼓勵,我或許早已在困難面前停下了腳步,無法觸及今天這份輝煌的成就。
同時,我也要感謝生活這個廣闊的舞臺,它為我提供了無限的創作空間與可能。每一次靈感的閃現,每一次筆觸的描繪,都是生活賦予我的寶貴財富。是生活,讓我有機會將內心的絢爛與美好通過畫作傳遞給每一個人,讓更多人感受到藝術的魅力與力量。
更要感謝這個美好的新時代,它賦予了我們每個人追求夢想的權利與機會。在這個充滿機遇與挑戰的時代里,我能夠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夢想,不受束縛地綻放屬于自己的光彩。是時代的進步與發展,讓我有機會將個人的夢想與國家的繁榮緊密相連,共同書寫著屬于我們的輝煌篇章。
最后,我想說,無論未來的路有多么漫長與艱難,我都將懷揣著對藝術的熱愛與追求,繼續前行。我相信,只要心中有夢,腳下就有路。讓我們攜手共進,用我們的才華與汗水,共同創造更加美好的明天!
謝謝大家!
當我走出展廳,感覺這次畫展不僅是一場視覺的享受,更是一次心靈的洗禮,無論出身如何,無論遭遇多少困難與挫折,只要我們心懷夢想,堅持不懈地努力下去,總有一天,我們會用自己的方式,向世界證明自己的存在與價值。
就在畫展進行得如火如荼之際,網絡上突然涌現出一股不和諧的聲浪,有人匿名發布了一系列經過精心剪輯的視頻和圖片,聲稱這位畫家涉嫌抄襲他人作品,一時間輿論嘩然。
發現這個情況后,我第一時間聯系了楊姐,把視頻轉給她看。
楊姐說,她已經通過官方渠道發表聲明,堅決否認抄襲行為,并承諾將積極配合相關部門的調查,還原事實真相。她問我,下一步該如何抓住幕后黑手。
我說,看情況應該是別有用心的人故意為之。
她不敢相信,自己用心畫畫,竟會被這般無端指責。網絡上,關于她虛假炒作的言論迅速發酵,輿論一邊倒地指責楊姐。她嘗試著解釋,但卻無人在意,無人理會。
我說,你把網上攻擊你的言論,還有近期發生的一些事聯系起來,搜集下資料,形成一個完整的情況說明,遞交到公安機關網安部門,報個案,通過合法的途徑,自證清白。
過了一段時間,楊姐打電話給我,和我說了她的近況。
她說,當地公安機關在接到報案后,立即對事件展開了全面深入的調查。為了盡快查清事實,公安部門通過技術手段追蹤網絡信息的源頭,調查人員發現所謂的“抄襲證據”實為別有用心之人利用軟件對畫家作品進行惡意剪輯、拼接而成,意在誤導公眾輿論,對畫家進行誹謗和誣陷。
隨著調查的深入,真相逐漸浮出水面。在掌握確鑿證據后,公安機關依法對涉案人員進行了處理,并向社會公布了調查結果,徹底澄清了事實真相。楊姐的名譽得以恢復,畫展也得以繼續順利進行,吸引了更多人前來參觀。
她十分感激我,邀請我再次去京海,并說要送我一幅畫。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份來自京海的快遞,我的心跳不禁加速,心中暗自揣測,這一定是楊姐寄來的。當我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裹,一幅名為《星月夜》的油畫瞬間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這幅作品,顯然是對凡·高經典之作的致敬,但又在其中融入了楊姐獨特的情感與視角。
畫面中,遼闊的星空如同深邃的海洋,繁星點點,閃爍著神秘而迷人的光芒。在這浩瀚的宇宙之下,細膩的筆觸仿佛擁有魔力,將田野的輪廓勾勒得既真實又夢幻。月光如細絲般溫柔地灑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與星空遙相呼應,共同編織出一幅溫馨而又充滿生機的畫面。
站在這幅畫前,我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穿越了時空的界限。耳邊似乎響起了稻田里陣陣的蟲鳴,那是夏夜特有的交響樂,悠揚而又略帶幾分寂寥。同時,我仿佛還能聽到遠處農人勞作后歇息時的輕聲細語,那是對生活的滿足與對未來的期許。
這一刻,那些童年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記得那時,母親總會在夏夜帶著我仰望星空,講述著那些古老而又神秘的故事。我們手牽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星光與月光交織成一片柔和的光輝,照亮了我們前行的道路。那時的我,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與向往,而母親則是我最堅實的依靠。
放下油畫,我掏出手機撥通了母親的電話:媽,你不是一直想回老家嗎,周末咱回鄉下一趟吧。
你不是忙,沒空嗎?
怎么會呢,就這么說定了。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