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候,他是一個戲班的執事,執事就是一個干雜活的,還負責裝臺卸幕等雜活,唱詞的幻燈片全由他寫,板正的隸書體。也在后臺幫著給演員換裝,樂器師傅有個內急, 他還能上去替幾鑼鼓幾梆子,二胡、京胡、三弦、阮、揚琴、笛子、嗩吶、簫、鼓、琵琶什么的都能來一下子。居場上他就算是除了導演外的主心骨,演員喜歡跟他交往,在戲詞和唱腔上,他都能說出些道道來。戲臺上角兒各有各的扮相臺型,走步和唱腔都有著各自的招數。老生一上來,一副髯口少不了,灰白的或者全白的,有王帽老生、袍帶老生、褶子老生、靠把老生和箭氅老生,王帽老生就是扮帝王將相之類的角色,講究一個唱功,紗帽老生也是一般武將文官, 有繡蟒和繡花(補子);通常的老生是褶子老生,就是大斜領子、斜大襟、長袍大袖,有素褶子(尋常百姓中的老漢形象)和青褶子(一般書生、秀才和鄉紳、退居在野的官員等),一頂軟幞頭(招手氈帽),老生走路是橫著的八字步,一步一顫巍,胡子一綰就唱。文小生行頭為褶子裝,手持一把折扇,頭上一頂軟翅方巾帽或者軟幞頭,走路是一字風輪步,步伐不大,兩足交替迅捷,似小跑。方巾的軟翅在腦后一飄一揚,唱腔高而清亮,用的是假聲,講究一個剛、勁、寬、亮。武小生則一身束身玄色褶子, 緊腿的褲,帶著綁腿的帶子,頭上一束發小冠或者翎子冠,武將穿長靠,短打的武生則如上束身裝扮。富家公子則是一身錦衣繡服,一頂翹翅幞頭帽,也是滿繡帶花,走路就不成樣子,橫著大開步,左右搖晃著身子。小生不掛髯口,為一臺戲的主角。和小生搭檔的是青衣, 素凈褶子的是尋常良家女子,扮相端莊、嚴肅、正派,以唱功為主,步如搖蓮,稱疊子步,前腳跟踩著后腳尖不間斷地小步挪移, 看不出邁步的動作,也叫蓮步輕搖。唱念韻白,唱功繁重。青衣的頭面分軟頭面和硬頭面, 軟頭面有線簾、網子、發墊、發簪、大發、水紗,硬頭面有點犀頭面、水鉆頭面、銀錠頭面和點翠頭面。前插的為正鳳冠,頂花為點翠,六角料花、耳挖子、后兜、四連蝴蝶壓條、偏鳳,組成大鳳冠。水鉆頭面則是年輕美貌的青衣扮相,如青衣、花衫、花旦、刀馬旦都用水鉆頭面。銀錠頭面多用于中年貧寒、寡居的婦女扮相。簪子有泡子簪(珠頭簪子,有二聯珠子或者三聯珠子)和點翠簪子、蝙蝠側蝴蝶簪子、銀錠草花簪子等。
村里隔三岔五的就有戲班來唱戲,在村頭戲神廟前唱,黃風天也唱,春天刮黃風,漫天的黃塵,田野里的麥苗才返青,壟畦里半是干的半是濕的, 漚著泥的畦里,魚兒騰鉆著撒歡兒, 攢頭往水流處擁擠。干的畦底,長著頹萎的細草,那泥被風帶起,旋著往空中飛舞。戲臺前的人,烏壓壓的一片,風旋著塵土往人群里鉆,大家一臉的泥,咳嗽時能掉下半斤的土。舞臺上的演員們一絲不茍地唱念做打,絲毫不被風影響,只有褶子裙的大袍裾和大袖口像面口袋似的鼓脹起來,往往阻礙了演員的發揮。戲場的擔攤子也熱鬧,捏泥人的、捏面人的、塑戲臺上的人物的、扎花做頭面的、點糖畫的、烙版畫的和吹面塑的,都照著戲臺上的人物,青衣的點翠頭面,那根叫金步搖的簪子就用一筷子替代,一頭鉆個孔,串一串麥粒或者草珠子,往女孩子頭上一簪,再讓她走個顛步,那簪子一步一搖,可真像了戲臺上的旦角兒。隔壁村的麻嬸是戲迷入魂,在臺下學著青衣走疊步, 身材肥胖的她一板一眼地走起疊步,差點沒摔倒,引得旁人哄笑。
執事姓郭,人家戲稱他郭班主,他不是戲師傅,也不是班主。執事能到他這份上,并不容易,吹觱篥這一項,戲班子里除了他就剩下樂工李師傅能來, 觱篥細小,聲音卻高亢清越,吹嘴不大,攢氣要足,出氣還得勻乎,大了,聲音就破了,成殺雞叫了,跟嗩吶也不太一樣,嗩吶講究一個氣沉丹田,用力要足,但不能中間斷了,氣要足且勻,嗩吶聲音同樣清越高亢,聲音能鉆入心魄。觱篥是唐時的胡笛,也叫胡笳,葦子做的或者竹子做的, 那葦子要老的,竹子也要老的,南方的苦竹中有一種叫箭竹,細長的莖節,中空,皮薄,腔直,沒甚內瓤。掏空竹腔時,要上一種油,茶油過鍋后,容易結成皮兒,摻入鹿角灰,就是那種油,腔給固定上,那油漆似的牢固,也將笛子腔壁鎖固,葦子也一樣,葦子軟,易碎散,所以,葦子里也得這么上一層油。西北少竹子,多葦子和骨頭,鷹的脛骨也能做觱篥,現在西北少數民族里的塔吉克族還吹骨笛,不過是七孔的,沒加葦嘴,直接橫著吹。郭執事吹觱篥能橫著吹,還能同時吹嗩吶, 有這能耐的可找不出第二個了。他練過武生,一身的功夫,扎實,地蹚能連續做十幾個,《打漁殺家》和《挑滑車》他都能來那段精彩的翻滾騰挪戲,《打棍出箱》那種高難度的鐵橋板功夫和鯉魚閃他都行,連戲師傅都喊他郭師傅。躺在地上,弓背跳挪的絕技,郭師傅行,武生做四五個已經累成蝦了。郭執事平常睡硬板床,練鯉魚打挺時,腹上還壓塊石頭,身體后仰近躺倒,腿上一繃勁,腰上一用力,人就直立起來。鐵橋板功夫,需要點硬氣功,類似倒馬樁,仰著上半身,胸口壓塊石頭,反弓著身體要穩一根煙的工夫,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武生看著都驚羨不已。十八年前,他做鐵橋板功時,胸口還可以站個孩子。現在只能做數十秒了。他上舞臺時,帶著一把鐵壺,里頭泡著一把茶葉,不時往嘴邊一送,吸溜一下,潤嗓子,他說,上舞臺,不得抽煙,這是祖師爺的規矩,也不得喝酒,只好喝茶了,煙茶酒不分家,別的兩樣都讓茶替代了。武生上臺,身段要挺勁敏捷,目光要犀利,他給我使了個眼色,那就是武生的眼色,眸帶星光,雙白上翻,眼珠子鉛丸似的在眼皮里打了個轉,最后定定一射,那光從瞳仁間閃出,像電閃,像太陽的光輝,像火山迸發似的,射出,怒目金剛而帶有回旋的余地。他說,武生不僅在功夫上,還在唱腔上,更在眉眼之間。劍眉一挑,目中生光,往舞臺下一射,喝彩聲就起來了。
二
興化古城東北角的三清殿旁,原是個西岳廟,奉祀西岳華山,后來成了三清殿偏殿,里頭有個戲臺,后院原是道士和信士雜居的偏院, 與三清殿隔著一條通廊,后院在殿西,也名西院,后來整個院子作為戲班們臨時棲居的場所,漸漸就沒了神祀,通禮殿也成了看戲的座庭,一排排長條桌椅,看客們喝著茶,嗑著瓜子,吃著果點,看著折子戲。《西廂記》是經典的折子戲,角色不多,生旦各三,老生扮佛寺長老和尚,一生扮張君瑞,一生扮書童,正旦一扮崔鶯鶯小姐,花旦一扮紅娘,青衣老旦扮鶯鶯母親鄭氏。折子戲和正劇有所不同,科頭少,舞臺局促,只以水袖身段和唱白展示為主, 這相對考驗演員的唱念功夫,水袖和疊步也是,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之間,南戲的各個科頭都要展示。戲臺是個方正的亭子,亭子四角,戧角歇山,檐角留著代表神廟規格的坐獸神仙, 三昂三栱,穿枋彩繪,懸枋和栱、柱、月梁、短柱、金柱、栿架都雕了龍鳳人物。四根立柱覆蓮柱承之,鼓石柱礎、八角柱礎,連著臺角石護與座庭相連,中間留著供樂器班作業的天井,也是三面護的樣式,左邊打擊樂器,中間彈撥樂器,右邊管樂。郭執事通常坐在戲臺右邊角落, 既指揮著臺上的演員,也掌管樂器起奏的簫管和鎮鼓,過去叫笙竽手,敲鼓點的叫掌步師傅,武生打斗,或者文生打扇子邁步,全靠鼓點。急緩相間,武生上臺,急點湊氣氛,文生則多以笙竽開腔, 觱篥在文生唱白時起承轉折,或者加些嗩吶湊節奏和氣氛。
三
待月西廂, 原本是這別院的一個雅稱,自從去了神像,萬物復了本來的面目,戲臺上多了些尋常人的悲歡喜愁,人世間的味道多如此,離著神很遠,多了些俗間的情與欲。歌吹咿咿呀呀,三弦彈撥著心弦,阮或者琵琶的弦上劃過的是人世間的樁樁愛與恨, 豈是一鉤新月所能盡言者?好在人世間多是好結局的故事, 悲劇也有,卻多了些喜劇的結尾。五六盞燈斜照著戲臺,猩紅的地毯,一連串的腳步踏過,正旦疊步輕移裊娜的身段,釵頭的點翠在燈光下晃動著閃爍著,繡鞋頭綴著一朵絨珠球,三五線并繡的花鞋,全是纏枝蓮、并蒂蓮、鴛鴦戲水,那繡線也綴著亮片閃絲,燈下明閃閃的。步輕體搖,頭上的金釵也跟著身體搖晃, 名之為金步搖的釵子,像紅娘的語言似的波俏惹人。院里沒幾個人在觀看,郭執事認真地掌著鼓點,觀看著臺上的演出,怕是一丁點的走樣他都不能容忍。張生這廝是有賊心有賊膽還有賊運氣,碰到了紅娘和識大體的方丈,雖然老夫人不講道理,但天下哪有這等便宜的好事? 要是一切都順順當當的,那《西廂記》便不能成為一代名劇。
西廂戲樓和后街隔著一條馬路,轉折一個彎,繞過一排大榕樹,便是后街巷。食肆一溜排開,有春餅坊,做的是花饌餡料,這一家雖是網紅店,也是郭執事和演員們喜歡去的地方。大街上人如游鯽,但似乎漫無目的,從這家轉到那一家。春餅坊的老板娘也是個戲迷,彼此頗熟悉,一進來,就招呼上二樓雅間。里頭擺設,一應如古典里的模樣。燭火搖曳的方桌上,擺著一些馉饳似的春餅,有三疊馉饳,似燕尾;有似筒形的,兩頭掐扁,叫交子餅。興化是個有宋代余韻的城市, 這里的民眾喜歡看戲,懂戲,唱戲,對曲牌如數家珍,街巷不乏執十音八樂吹彈的戲迷。這花饌春餅有些另類,但究其花色允和豐潤,味深淺適中,沒有油膩和甜膩,清爽得像咬著一朵花,也像咬著了一縷春風。
戲館的燈照著暗色的老式木構房子,一張張青春而光鮮的臉在燈下出沒,咿呀———吊嗓子的后生們在院子里扎臺型,苦練著基本功。老師傅戴著花鏡,對著曲牌一段一段地糾正新手的清唱和念白。老師傅板著個臉,過去舊戲班,班主就是師傅,臉嚴肅得像石頭,手執著一支竹板,隨時敲到不稱心的演員頭上。郭執事依舊是這臉色,年輕的演員都躲得遠遠的,怕挨他的竹板。他一個人無聊地啜著茶,鐵壺里的茶也不知甚時沖泡下,早涼得如這夜色,啜茶是戲人的一種習慣,護嗓子,在臺上開腔唱念一番,強光的射燈照得嗓子內冒起煙,厚厚的戲服穿在身上,內里早汗涔涔,戲臺下來,又回到了尋常人間,帝王將相湊到一塊兒閑諞, 你一根煙我一根煙,師傅雖然在一旁呵斥,但總有人頑固不聽,有時連軸轉幾晝夜戲下來,人困得像狗,不吸煙真提不起精神,連師傅也趁空當打個盹。所以,大家吸煙也就不再禁止了。但茶壺是不空閑的,一壺喝罄,接著下一壺,茶葉進進出出,倒成一堆濕葉山。
我約略知道郭執事的個人生活,他依舊單身一人,原先在臺上演戲時,喜歡上一個叫芳芳的旦角,但她似乎不喜歡郭執事,嫌棄他不懂風情,像塊木頭疙瘩。但我所了解的他并不是這樣的。他懂生活,也懂戲曲藝術,對藝術上的追求超過任何一個同齡人,比某個梅花獎的演員更有藝術的造詣。芳芳的唱念和演技都是一流的,但架不住好慕虛榮的心,早早就跟一個香港客跑了。演武生的郭執事在一次演出時,一分神摔了下來,當場昏死過去,雖然沒傷到筋骨,但落下一個心理疾病,一登高就犯怵,搭臺演《武家坡》時,就出事故,人倒沒摔下來,戲詞全忘得干凈,人木在那里,像被定了神似的,從此他改為臺下的掌鼓兼雜活。平常眉頭擰成個“川”字,見人也是不咸不淡,表情凝滯。悠悠然似閑散之客,恍恍兮如化外之僧。
俗話說,戲臺上生旦哭,臺下觀眾淚水淹褲腳。戲里戲外,就是人生。郭執事依舊執著認真,較真的性格一點沒變。這西廂里出來的人物, 多半是如此不堪究探的,歷史也往往是如此不堪的,人心玲瓏九竅,隔著肚皮,誰能猜著誰? 沒曾料到,張生果真搬來救兵退了賊軍, 在這之后,夫人變了卦,反悔起來,弄得張生和鶯鶯一番折騰相思苦。這張生果然得中探花,趕忙修書告知崔鶯鶯,但張生在京城做了翰林編修,一時走不脫,這兩人你來我往的溫香軟語,旖旎春情,就不一一列出了。最后張君瑞張珙授了河中府尹的官職,那個白馬將軍也出面做媒,夫人這邊卻忐忑不安了,此前,老夫人家侄鄭恒來誑她說,張生已經在衛尚書家入贅了,老夫人怒欲悔親,依舊要將女兒給鄭恒。但張生親來說明自己并未入贅衛尚書家,還責怪夫人食言。還是白馬杜將軍請來圣旨,敕賜婚姻。這老夫人委實私心糊涂,老方丈插科打諢,結局圓滿,但可以看出當年門閥的等級森嚴,攀個婚姻卻也如此之難,難得了明事理的紅娘和守信的崔鶯鶯, 否則,一百個葫蘆提事體難偢問,空有臺上唱曲優美,曲牌動人,總要得個黃連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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