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學校從“無限責任”中“脫困”

勞凱聲，首都師范大學教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科學學院首席專家，首都教育政策與法律研究院院長。

2024年11月，北京市延慶區人民法院審理了一起責任糾紛案件：初三學生小李在體育課上練習中考項目時摔倒受傷，認為教師未盡保護職責，便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學校承擔相關責任。在綜合考量事發當時學校基礎設施正常、場地無安全隱患、體育教師在場等情況后，法院認定學校已盡到教育、管理職責，最終判定學校無過錯并駁回訴訟。

近些年，學生人身傷害事件頻頻引發社會關注。無論是學生在學校內的意外傷害、在校外實踐活動時遭遇的突發狀況，還是學生受到學校周邊區域衍生出的安全隱患威脅，抑或學生因學業、生活壓力引發的心理問題導致的自我傷害，其責任似乎統統被歸咎于學校，使得學校管理和教師教學工作面臨著巨大挑戰。上述判例則為這一復雜的局面提供了清晰的司法指引。它明確表明，在評判學校是否應當承擔責任時，需依據客觀事實與證據進行嚴謹考量，并非學生一旦出現人身傷害事件，責任便一概而論地由學校承擔。

學校背負“無限責任”是否合理合法？圍繞這一問題，本刊邀請首都師范大學教育學院教授、首都教育政策與法律研究院院長勞凱聲從剖析相關事件和判例出發，探討推動學校從“無限責任”中“脫困”的良法善策。

法律規定存解釋空間，學校成“代位父母”現象普遍

◎《教育家》：“孩子一出事就是學校的問題”的這種認識是怎么形成的？當前中小學校（特別是在學生安全事故方面）是否普遍存在“過度擔責”的情況？

勞凱聲：教育部于2002年頒布了《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在起草該處理辦法時，幾乎找不到具有參考價值的相關資料和事例，也不具備來自上位法的法律依據。

學校、家長和教師基于各自的立場，當法律規定中存在一定解釋空間時，各方之間就容易產生觀點分歧。學校“無限責任”糾紛便由此滋生。如今，相關法律中雖能找到關于學生傷害事故如何判定學校和教師責任的依據，但真實事件的發生具有隨機性和不確定性，加之各方處理事件的主觀性較強，導致各方在共同商議時容易產生不同的說法。

此類事件的發生與我國的文化傳統和相關政策存在一定的關聯性。中國自古以來就有“愛幼”的良好美德，這一精神內涵深深扎根于民族文化血脈之中，成為社會倫理道德的重要基石。自1980年起，我國計劃生育政策全面推行并落地實施，家庭結構也隨之發生顯著變化，眾多家庭從以往的多子女模式逐漸演變為獨生子女模式。這一變化導致家長愈發疼愛“獨苗”，一旦孩子在學校受到人身傷害，就容易出現家長將教育責任單方面歸結和推卸給學校的不合理現象。

不僅國內存在這種現象，國外也很早就出現了此類情況，尤其是英、美、法等國家，有一種觀念叫“代位父母”（in loco parentis），意思是：父母把孩子送到學校，孩子脫離家長的視線后，就意味著家長要求學校對孩子的安全發揮全部監管作用，即學校代為承擔本應由家長行使的監管責任，教師成為孩子在學校期間的法定監護人。

歷年來，國內各類與“小李”案件相似的過度追責事件呈現出一種數量增多且發生頻繁的趨勢。這表明，隨著社會的發展、條件的改善，其發生的可能性不僅增大，還有可能衍生出一系列新的問題。例如，欠發達地區的學校條件有限，不便開展豐富的體育活動，這使得學生傷害事故發生的概率較低。然而，當學校相關體育基礎設施完善時，隨著體育活動的增多，參與人數增加、活動強度提高，傷害事件發生的風險和概率也隨之上升。因為在較發達地區的學校里，學生有更多機會參與復雜多樣的體育活動，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受傷的概率。這一概率并非絕對，但基礎設施的完善意味著學校對學生的保護應更為周到，這就要求學校在體育設施的選擇、管理和維護方面必須嚴格把關，切實保障學生的安全。

安全注意義務是衡量學校責任的關鍵依據

◎《教育家》：根據“中學生上體育課受傷，法院最終判定學校不擔責”這一案件及其他同類校內學生安全相關案件，究竟應通過哪些因素判斷學校是否需要擔責？學校的安全注意義務和安全保障義務涉及哪些方面？

勞凱聲：判斷何為“過錯”、學校是否存在過錯，需要厘清一個邏輯：學校承擔的是有限責任，而不是無限責任。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對學校安全問題作出了明確規定。第一，規定了學校對未成年學生的教育管理職責，且指出學校安全保護的職責包含在學校對未成年學生的教育管理職責當中。第二，規定了學校和教育機構侵權行為的過錯責任，學校能夠在事件發生后證明已盡到教育、管理職責，就不必承擔責任，即“有過錯就有責任，無過錯就無責任”。第三，規定了以年齡為構成要件的學校侵權責任的分配。將把未成年人劃分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和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年齡，由過去規定的10歲降低至8歲。這一調整意味著對未成年人認知能力和行為能力的重新認識，即未成年人更早地具備了一定的民事行為能力和判斷力。第四，增加了自甘風險的相關規定。自甘風險即自愿承受風險，規定了在學生自愿參加的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中，因其他參加者的行為受到損害的，不得請求其他參加者承擔侵權責任。例如，學生在學校組織的足球比賽或其他對抗性較強的文體活動中，因其他學生的正常比賽行為無意導致其受傷，其他學生則無須承擔相關責任。

學校的安全保護職責具體體現為學校的安全注意義務。這一義務涵蓋了學校在教育教學、安全保障等多方面的職責，是衡量學校責任的關鍵依據。對于學校而言，履行安全注意義務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其一，防止學校自身的過錯行為致使未成年學生遭受人身傷害。在法律層面，表現為“不作為”與“作為”兩類。判斷學校是否擔責，需要依據學校在事件發生時是否采取行動。例如，若因學校疏忽未及時維修已損壞的教學設施，導致學生受傷，這屬于“不作為”；而學校主動實施違規行為，如違規組織學生活動導致學生受傷，則歸于“作為”。

其二，預防未成年學生因自身行為造成其他學生人身傷害。此類傷害事故在學校較為常見，學生之間玩耍嬉戲、追逐打鬧引發的人身傷害屢見不鮮。在這類事故中，學生無疑是第一責任人，但在追責過程中，學校是否開展安全教育、教師在事故發生時是否參與制止等因素同樣應作為參照。例如，學校是否定期開展安全教育課程、教師在學生打鬧時是否及時制止并進行引導等。

其三，預防和制止校外“第三人”的侵權行為，導致未成年學生人身傷害。近年來，相關案件時有發生，例如，社會人員駕駛汽車在學校附近將學生撞傷或手持致害器械到學校傷害學生等。在此方面，學校是否建立安保制度、是否配備專業安保人員、在侵權行為發生時學校是否及時制止、是否因學校未制止而導致學生受到更嚴重的傷害，這些都是判斷學校是否存在過錯的重要依據。此類情況需要結合具體事實進行具體分析，不能簡單依據法條一概而論。

以法律要件為準繩，盡學校該盡之責

◎《教育家》：破解學校“無限責任”之困，引導家長“合理追責”，“根”在哪里？需要從哪些方面進行施策？

勞凱聲：風險是始終存在的，只要開門辦學，學生在學校就會有受傷的可能。

學校“無限責任”，不僅指學校無限地承擔著監管責任，還指監管責任在空間、時間上的無限延長。傷害事故發生的地域、時間范圍都是學生傷害事故的法律要件，需要針對不同事件的具體情況進行判定。以下結合一個實際案例來分析——

在一所農村地區的學校，放學后，教師正常組織學生離開校園，隨即關閉校門。然而，有幾個學生擅自折返，攀爬圍墻再次進入校內玩耍。其間，一名學生在攀爬籃球架的過程中，籃球架突然發生倒塌，將處于下方的另一名學生砸死。

從地域范圍來看，該案件在學校內部發生；但從時間范圍來看，其處于學校履行責任的時間之外。在與此類似的校園日常管理的時間節點與責任界定情境中，存在著鮮明的對比與亟待厘清的責任范疇。例如，學校明確規定7點30分開啟校門，學生不得早于該時間到校，部分學生7點鐘就站在學校門口等待入校。若此時發生意外事故，依據現行的法律法規以及過往的責任判定案例，學校往往無須承擔主要責任，因為學生仍處于家長或監護人的監管時間范圍之內。

放學階段的情況則有些不同，呈現出責任界定更加復雜而模糊的局面。當學校將學生“放行”離校后，學生后續的安全保障狀況便處于一種不確定性之中，譬如學生是否有家長按時來接，或獨自回家途中的人身安全保障問題等，這類問題無法直接套用法律條文，其本質已演變為一個具有廣泛社會影響和深遠社會意義的綜合性問題，涉及兒童安全保障體系構建、家校共育責任劃分以及公共安全資源配置等多個層面的結構性矛盾與現實困境。

鑒于此，學校可結合實際校情，在制度優化、學生管理及安全教育方面作出相關規定——

一是適度延長放學時間，規范實施課后服務工作。隨著學生和家長需求的日益多樣化，適度延長放學時間、增加課后服務內容成為解決家長后顧之憂、促進學生全面發展的重要舉措。學校應根據不同年級學生的學習特點和能力狀況，合理確定課后服務時長，規范課后服務的管理流程，建立健全課后服務的規章制度，加強對課后服務質量的監督與評估，并及時反饋學生的課后表現，積極采納家長建議，促進課后服務工作的優化與完善。

二是設置學校應急預案，保障責任管理有章可循。學校要具體規劃應對流程、處置措施及資源調配方案，建立明確有效的責任分工制度。校長要把控學校應急管理的整體方向，協調各方資源；副校長要監督預案的執行情況，及時發現并解決問題；各部主任要組織部門成員落實任務，保障各項工作有序開展；班主任作為學生的直接管理者，在緊急情況下要迅速組織學生疏散、安撫學生情緒；學科教師在日常教學中要注重對學生進行安全教育。由此形成一個高效運轉的應急管理體系，最大限度保障師生的生命財產安全，維護校園的穩定與和諧。

三是規范學校安全教育制度。學校應依據不同學段學生的年齡特征、認知水平和身心發展規律，科學規劃并定期開展安全教育活動。低學段學生認知能力有限，可主要以播放生動有趣的動畫宣傳片等形式，向他們傳授交通安全、消防安全等基礎安全知識，初步培養安全意識；較高學段和中學學生理解能力有所提升，則可采用案例分析、模擬演練、專題講座等方式，講解校園欺凌防范、應急逃生技能等內容。通過這些有針對性且行之有效的安全教育舉措，全面培養學生的安全意識，提升他們的自我保護能力。

四是建立明確的責任追究制度。在展開全面、深入、公正的調查后，學校應明確事件發生原因，厘清各涉事人員責任，并力求與家長達成配合，合理運用法律手段對存在過錯的責任人予以追究。同時，學校還應以具體事件為契機，對校園安全管理體系進行全面反思與完善，及時查找現有安全制度、管理流程、設施設備等方面存在的不足，有針對性地采取改進措施，從源頭上預防此類事件再度發生。

五是培養家長的家庭安全教育意識。學校應積極采取多種舉措，提升家長對安全教育的重視程度，并幫助他們掌握科學有效的教育方法。比如，家長在陪伴孩子參加學校舉辦的體育賽事、活動時，學校可以引導他們協助檢查設備、場地是否存在安全隱患，提前排除可能導致學生受傷的外在因素。學校還可以定期組織家長培訓，分享家庭安全教育的經驗技巧，增進家長對學校安全管理工作的理解和支持。通過這些方式，最大限度減少以至杜絕學生傷害事故的發生，共同為其健康成長保駕護航。

總而言之，在學生傷害事故中，學校和家長的責任界定需依靠法律手段來平衡，雙方都應以理性客觀的態度面對，秉持“以法律為依據，以事實為準繩”的核心觀念。只有雙方達成合力，不推諉、不逃避，才能為學生營造安全、有序的學習成長環境，共同達成安全教育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