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與生活秩序
(2024年5月27日)
前往巴黎,每個作家都向往的城市。一個作家沒有去過巴黎,好像就缺點什么似的。我也想補上這個缺,但是我也格外警惕。我一直記得有個故事:一群極度向往巴黎的日本人到了巴黎,發現巴黎的現狀和他們的巴黎理想之間差別太大了,到處破破爛爛,以至于暈倒在巴黎街頭。后來,人們把這種病叫“巴黎綜合征”。
中國人一般不會得這種病,但是呢,把巴黎當作“文學首都”的一些中國作家還是容易得這種病的。所以,我盡管讀了那么多關于法國和巴黎的書,可我放棄了任何期待,心情相當平和。
在飛機上,前后左右都是印度人,而且他們是一家人。他們不斷分享食物,也看不出是什么食物,但在四處流傳的過程中,撒在了過道上,一大堆。我旁邊是一位父親,因為他的前排坐著他女兒,她一直回過頭來朝他笑,把手塞進他的手里,但他一直面無表情,一直看手機。我不希望全世界的父親都是這樣。
飛機落地,我的行李也被他們的行李包圍了。他們中的一個拿起我的行李,遞給我。他的表情很憨厚,像是老家的一位表叔。
在巴黎奧利機場,每一個指示牌上我都看到了法文、英文、中文三種語言,尤其還是簡體中文,令人倍感親切。作為中國人還是感到了些許自豪——民族自豪這個東西很奇怪,我想美國人甚至英國人可能不一定有了,因為英文太普遍了,到處都是,他們不會覺得自豪,會覺得理所當然。就像在古代中國為核心的東亞朝貢體系里面,中國人跟朝鮮人、日本人、越南人進行詩文唱和的時候,就覺得理所當然一樣吧,他們共享同一種文明,共享同一種語言符號。
這個世界上語言太多了。人類在交流的時候,不得不采用更加強勢的語言。這就是話語權的問題,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人類有一個古老的夢想,就是建立巴別塔,共享同一種語言,從話語權當中掙脫出來。人類曾經失敗了,但現在,人類又在人工智能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朋友為我安排了一輛車到機場來接我。司機是中國人,老家在新疆吐魯番。我跟他聊起我去過交河遺址,當時覺得是多么令人震撼,他良久才回復了幾句,他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過去傳來。然后,他說,他來法國巴黎已經幾十年了,現在專門做接機服務。
他把我送到了小區門口——這次我預訂了一家民宿。打開小區門需要密碼,我正在手機里找密碼時,房東就出現了。她對我說:“我是克萊爾,你是威廉嗎?”我說:“是的,真的太巧了。”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在哪里監控著小區。
然后,她把我帶進小區,里面全是白色的房子,道路也是鋪的白色石磚。雖然有些微雨,但一些窗戶開著,里邊擺著紅色的鮮花。她的房子在三樓,一房一廳,一應俱全,很溫馨。她懷孕了,挺著大肚子,但依然不厭其煩地給我交代了很多事情,包括給我一張手繪地圖,讓我步行去先賢祠參觀。
她的英語非常好,因為她實際上是個英國人,只是嫁給了法國人,所以她半年在倫敦,半年在巴黎。她還打開電視,打算從電視里給我選一個英文頻道。我想這有何難?一路上都是英文頻道。但沒想到的是,她找來找去全都是法文的,居然沒找到英文頻道,只好作罷。我說沒關系,實際上我也很少看電視。這個時候,我已經感到了法國人對自己語言的熱愛。
克萊爾攤開雙手,深表無奈,然后,我送她到樓梯口,她挺著大肚子慢慢離開了。她是個認真負責的房東。
收拾好行李,肚子餓了,出門去尋找好吃的。雨后的巴黎之夜,天氣涼爽,走在街上比較愜意。離我最近的是土耳其餐廳,看到那些熟悉的食物,不免感到親切,仿佛已經是故鄉美食了,但我要尋找巴黎味道。我看到了一家人氣很旺的法式餐廳,興沖沖趕了過去。我推門進去的時候,氣氛還是有些微妙,可能是我身上的“外國”氣息還很濃厚,還沒多少“巴黎味”吧。我往里走,穿過眾人,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就跟在伊斯坦布爾一樣,我盡量保持一個觀察的視野。這是一家老頭老太經營的老式法餐廳,老頭向我走來,跟我說了一堆法語,雖然我聽不懂,但我明白,他是讓我坐到前邊去,跟其他客人之間不要隔這么遠,后面來的客人是一點一點往里蔓延的。我第一次在餐廳就餐時遇到這么強的秩序感,但只能入鄉隨俗,坐到了他指定的位置。這個位置其實更好,可以看到窗外的風景。餐單沒有英文,面對純法文,我只能連蒙帶猜,老頭對我的英語則是完全不接茬,好不容易才點了想要的牛排。不一會兒,食物端上來了,味道居然很好吃,這會兒也就不在意什么秩序感了,先填飽肚子要緊。吃完之后,整個人松弛下來,覺得他們態度冷漠,尤其是面對我說英語的情況時。因此,我買單之后,說了法語merci(謝謝),老太太一下就高興了,朝我擠了個大笑臉。
這個時候,我才痛切地意識到法國人是如何努力地保持著自己的文化自尊,尤其對老頭老太這個年紀的人來說,肯定更是如此。
習慣性飯后散步,我一個人走了很遠。人們神情冷峻,腳步飛快,彌漫著一種緊張的氣息,真的就像是太陽即將落山,吸血鬼馬上出動的樣子。在國內除非很冷的戶外,才會是這種景象。所以,我也不敢待太久,趕緊回到房間保平安。
回到房間里面,還是不死心,把電視打開,又找了一遍英文頻道,還真是沒有。但是很多電影和娛樂節目顯然都是來自美國的,只是被配上了法文。有些電影我看過,有些娛樂節目加工得不夠徹底,嘴型對不上。總而言之,法語就像顏料一樣,想把這個世界都涂抹成它的顏色。
中國好多年前也是這樣的,但是背后原因不同。那時,所謂譯制片,就是里邊的“老外”說著外國腔調的中文,這樣的腔調也不知道是誰發明的,特別有意思。假如你沒受過訓練,你還真說不出來。現在,中國人已經習慣了英文。大部分人都喜歡看英文原版電影,即便是一邊看著字幕,一邊同時看著畫面(我自己就是)。據說是因為中文足夠簡潔才能做到這一點,其他語言很難做到,我對此并不確定。但中文已經不再想著用自己的顏色涂抹世界了,而是想要沖破自己的屏障:中文就像古老的磚頭一樣,別人似乎很難沖進來,所以我們就想主動沖出去。就連街邊小店都給自己準備了英文名,比如我家樓下賣麻辣燙的小店叫“美食先生”,在中文名的下面還專門加上英文名Sir Food。至于“老外”觀感如何,他們似乎已經不關心了,反正我已經盡力了,不是嗎?
而且,很多中國人潛意識里認為“老外”都是說英語的,我的名字“威廉”就經常被大家拿來開玩笑,覺得可以暢行天下,可實際上,也就是英語和德語國家的人才會對這個名字有感覺。我這一路上,從俄羅斯、土耳其、意大利到法國,沒人對我這個名字表現出任何親切感。
權力流動的血壓
(2024年5月28日)
既然克萊爾告訴我可以走路到先賢祠,那么為什么不呢?因此,簡單吃了早餐之后,我就開始用腳步測量巴黎。
巴黎還是挺干凈的,至少比羅馬干凈,也比羅馬安靜。而且巴黎的房屋都喜用白色,城市有一種寧靜的氛圍。天空又飄起了微雨,也不用撐傘,走在小巷里,倒是想起了戴望舒的詩《雨巷》。這里是巴黎的拉丁區,民國時很多中國留學生集中在這里,戴望舒肯定也走過我此刻在走的路,我并不孤單。
即將走出巷子,忽然間,一座散發著威嚴氣息的古老建筑闖入了視野。難道先賢祠這么快就到了嗎?走過去一看,果然就是。排隊的人很多,就不急著進去了,而是在外面慢慢欣賞。這座殿堂本身也是一個巨大的藝術品,彌漫著古希臘神廟的高貴氣質。
先賢祠原本是教堂,是皇帝路易十五為紀念圣女熱納維耶芙而建的。這個圣女不得了,她生活在羅馬帝國末期,法蘭克王國前期,當匈奴王阿提拉即將到來的時候,巴黎亂成一團,她讓大家都不要怕,穩定下來,然后奇跡出現了,阿提拉放過了巴黎。從此,她就成了巴黎的守護者。差不多一千年后,法國又出了一個類似的女性,圣女貞德,抵御了英格蘭的軍隊。
法國大革命時期,這座教堂被改為世俗紀念場所,用來安葬為法國作出卓越貢獻的人,盧梭、伏爾泰,以及雨果、左拉、居里夫人等等,都在里邊。可另一方面,圣女熱納維耶芙的遺骨據說卻被焚燒后丟進了塞納河里。
如今,先賢祠旁邊的圣埃蒂安教堂里邊,據說還有她的碎片或遺物。
這時,雨大了。我沒帶傘,只得走進先賢祠旁邊的咖啡館里躲雨。一位壯碩的黑人女服務員問我要什么,我要了一杯咖啡。發了一會兒呆,想上廁所了。我問那個女服務員:“WC在哪里?”她搖搖頭,聽不懂。我愣了下,換了個詞,說toilet,這次她立刻明白了,給我指明了方向。
我到了衛生間,看到門上的法語,發現跟英文的差不多。我重新坐回位置后,看著雨中的先賢祠,忽然想到,曾經有一位朋友告訴我,英語里面有30%多的單詞是來自于法語的。這句話如一束光,讓我豁然開朗,法語在歐洲歷史中的地位就類似東亞歷史中的漢語。
因此,所有的語言都是有歷史的,AI巴別塔也許能夠建成,但建成的部分也是有限的,還有很多隱藏的部分,是屬于歷史的幽暗部分。我們無法徹底去掉這種幽暗,因為這是人性認同的一部分,即便一開始并沒有,人性也會把它制造出來。
雨停了,我要繼續行走。我決定步行前往盧浮宮,這一路的細節,都非常值得一看,我不想錯過。
最讓我震撼的是巴黎的書店非常多,每走幾步,就有一個書店,書店的窗戶里面有不同的展示品,非常藝術,看起來很小,但是走到里面之后,卻發現別有洞天。尤其是獨立書店和二手書店,它們不僅僅是販賣書籍的地方,更是城市文化和藝術靈魂的體現。這么說好像非常正式,但我的的確確是發自內心。一個作家在當代最焦慮的事情就是眼看著書店漸漸落寞——那個空間原本是他施展天才的絕佳之地。如今,在巴黎,密布的書店似乎給了我這樣的寫作者以信心。
當然,這跟法國的文化政策也是息息相關的。書店不能隨便打折,即便電子書也一樣,最多不能超過5%的幅度。還有,政府會直接資助一些獨立書店,甚至會評選出所謂“最佳書店”,給予獎勵等等。
不過我還是懷有一種深深的憂慮,這種政策的支持,不知道能夠堅持到什么時候,因為現在全球大勢所趨,電子書在未來將大規模地代替紙質書籍。衷心希望未來的巴黎依然能夠保持自己的本色。
走著看著,就來到了塞納河邊。為了迎接巴黎奧運會,法國花了很大力氣治理塞納河的污染,但親眼所見,還沒有達到我們對于“清澈”的基本判斷標準。河水是淡黃色的,游船從上邊駛過,人們照例朝著岸上歡呼,我也回之以歡呼。河水雖不算清澈見底,但這一刻心情還是有些興奮的。我并沒有“巴黎綜合征”,只是在這一刻,法國文學所帶來的那些想象特別需要一個現實的出口。
再往前走,就是盧浮宮了。還沒有到達核心區域,人流就很明顯多了起來。有一些精瘦小哥,居然爬到宮殿的欄柱處,朝里面張望,也不知道能看到什么。我這次并不打算進去參觀。自從我在冬宮參觀到眩暈之后,就暫時對這些帝國主義時期的皇家博物館有了一種恐懼,一想到盧浮宮有七十萬件藝術品,我竟覺得看還是不看,好像都沒區別。
我對“蒙娜麗莎”也沒什么執念(各種復制品太多了,加之能夠想象真品被人海包圍的景象)。不過,正是順著這幅畫的線索,我才知道達·芬奇晚年受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之邀,到了法國創作了許多名畫,并在法國去世。那會兒盧浮宮估計正在修建中——原本它是一座中世紀要塞,用來防御巴黎北部的入侵,直到16世紀,這位弗朗索瓦一世才決定將它改造成一座王宮。更有趣的是,1911年,《蒙娜麗莎》曾被一位意大利人從盧浮宮偷走,他覺得達·芬奇的這幅畫應該“回到意大利”,直到兩年后,它才在佛羅倫薩被找回。這也讓這幅畫成了世界上最有名的畫之一。
話說回來,法國人可不是用暴力搶奪到的這幅畫,達·芬奇過世后,弗朗索瓦一世花重金買下了這幅畫,大約為四千金幣。
終于置身于盧浮宮的廣場了。盧浮宮的照片看得多了,但第一次把自己放進去,那種空間的尺度還是很讓人震撼和著迷。
所有的古老帝國,都會努力建造出一個權力的心臟空間,這個空間要足夠大,才能承受權力流動的血壓。這就是古典政治學的奧妙,它希望人們看到權力;而現代政治學則將權力隱藏起來,不讓你看到它。這其實特別好理解,因為古典時代,權力的血管網絡是有限的,只有幾條大動脈通往它所作用的軀體,越遠越細,血脈就越無法抵達了。而在現代,這個權力的血管網絡在科技的幫助下,已經具備了毛細血管的功能,它可以輕易抵達任何一個遙遠空間中的個體,甚至讓這些個體毫無察覺,以為是自己的自由意志。
這么說來,盧浮宮這大尺度的宮殿群落已經成為了廢棄的心臟,我們所感受到的是曾經的心房所可能擁有的強大力量。貝聿銘設計的玻璃金字塔,似乎想讓這種力量變得透明、但透明的力量才是最可怕的。
再往前走,走過了凱旋門卡魯賽爾(不是那個大的,這個是為了紀念拿破侖的功績),就到了杜伊勒里花園,在著名的大水池前坐了一會兒,任由噴泉的水珠灑在臉上,讓它跟雨水混在一起。如果我哭了,就還有淚水混入,可惜我沒有哭泣的沖動。再精密的血管網絡都需要有哭泣的能力,是哭泣把流動變成生命,否則便是窒息與干涸。
我也在思考一個問題,以后科技進步了,我能不能不跑這么遠,在家就可以體驗盧浮宮的尺度呢?如今,旅游熱點都基本有照片和視頻,但我此刻越發感到,正是那些東西敗壞了一種他者在根本上的想象力。在異地體驗的表達方面,我自己近幾年印象最深的,不是紀錄片,更不是視頻“大號”,而是游記。隨便舉例,比如挪威女作家埃麗卡的《中亞行記》,寫了中亞五個斯坦國家,妙趣橫生。還有村上春樹的《諾門罕鋼鐵墓場》,體現了他作為日本人對戰爭的反思。他去諾門罕戰場探訪,這戰場在今天的中國和蒙古的邊境,所以,他得先在中國這一側觀察,然后因為當時中蒙那段邊境沒開放,他還得回到北京,然后再坐飛機去往蒙古,從烏蘭巴托又坐車去戰場。這種復雜的、不可思議的旅行讓人特別難忘,更打動我的是他最終對于戰爭的反思和黑暗性的體驗,這是任何紀錄片都無法呈現出來的。我甚至覺得這比他的許多小說都好看——這么說,村上君看到了可不要生氣哦。
我回頭凝視著盧浮宮,終于敢確定:再多的視頻和文字都不能代替這種旅行。我想,旅行最重要的,就是要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一下風景。因此,這種事情是AR(增強現實)或VR(虛擬現實)技術也不能完全替代的,畢竟那些視頻也是別人拍攝的,雖然是公認的最佳角度,但有些人,比如我,就想從偏門的角度去看一下風景,那就沒法完全滿足了。當然,這方面的技術可以不斷發展,比如做出風景模型,讓你可以選擇視點,這在未來也絕非難事。但是,那種與風景“共在”的即時性體驗,是任何技術也沒法填補的。你看,此刻,這濛濛細雨,這拂面的微風,這個不會再有的時刻本身,多么迷人,它令人從社會枷鎖中擺脫出來,沉浸在存在的喜悅中。這是生命中最迷人最重要的部分。
這種具有歷史感的建筑,看不見的地方才是最讓人心生遐思的。盧浮宮的幽靈傳說我一直記得:據說在這地下室里,有一個“紅色幽靈”。此人名叫拉伊爾,生前是卡特琳女王的白手套,負責處理那些女王需要其消失的人。他被賜予奢華的生活,但好景不長。卡特琳女王跟任何帝王一樣,意識到了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知道的秘密才叫秘密,所以拉伊爾也被殺死了,但拉伊爾死不瞑目,發出了惡毒的詛咒。此后,很多大人物——包括拿破侖,都宣稱見過那個幽靈。
我覺得這個幽靈的傳說特別有意思。我一度想起了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里提到的幽靈,當然,前者是迷信,后者是隱喻,但我覺得也可以把前者也當成是一種全然不同的隱喻。隱喻的幽靈無處不在,來自歷史回廊的縱深處,當你開口,那些回音何嘗不是幽靈的回響?
沿著花園向西步行了一會兒,就來到了協和廣場,它是巴黎最大的廣場,巴黎歷史軸線的中心。方尖碑刺破天空,猶如天線,還在源源不斷帶來古埃及的感受——它原本就屬于古埃及的盧克索神廟。從古埃及的目光看過來,一種人類歷史的厚重感油然而生,但其間的陰影與暴力揮之不去。大革命時,斷頭臺就設在這個廣場上,路易十六在幾千群眾的圍觀下,被砍掉了腦袋。
天色逐漸變暗,正如歷史的幽暗在涌現。
時間差不多了,要去晚上的飯局。來自山東師范大學的訪問學者曹淑娟老師原本說要來住處接我去吃飯,但我已經早早跑出來了。因此,她直接到盧浮宮跟我會合,再帶我去吃飯的地方。就在我傻乎乎地沉思之際,她打來了微信電話,說到了,然后我們在盧浮宮前的廣場上“勝利會師”。
她帶我去坐地鐵,下到入口,很奇怪的是,我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買票的地方。理論上我們應該回到地面,尋找另一個入口,但因為趕時間,她說:“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至理名言’?到巴黎沒有逃過地鐵票的人,就等于沒來過巴黎。”誰能拒絕這個理由呢?她用卡一刷,我就跟在她后面進去了。“這句‘至理名言’太好了。”我感慨著。她說:“我也是第一次實踐。”我們笑了起來。我在這里很坦白,人生中也是第一次逃票,如果巴黎市政府需要我賠錢,我并無二話。
我們到伏爾泰站下車,餐館就在旁邊,說是很有名的一家,但可惜,我不記得名字了,也不想去詢問。今晚都是中國人,或華裔,由巴黎企業家吳秦先生宴請。還有寫金融小說的陳先生,以及早早入了法籍的另一位吳先生。他鄉見面,大家相談甚歡。
吳秦出生在西安,曾就讀于西安交大,后成為中國恢復高考后的首批公派赴法留學生,數年后,他獲得巴黎第十一大學自然科學博士學位,論文還拿了高分,但他畢業后還是決定從商。他在巴黎摸爬滾打幾十年,終于把企業做大了,房地產包括酒店都有,絕對的成功人士,連法國總統也見過的。他的家人都入了法國國籍,但他現在還保留著中國籍,我愿意理解成他對于自己文化之根的一種依戀。他不能完全把自己跟故土割裂開來。
另一位吳先生,祖籍溫州,低調謙和,話不多,但言語之間是非常知足常樂的。他在交流時不時補充提及一些法國高福利的好政策,但他也承認,這種高福利讓法國政府的壓力非常大,現在經濟狀況并不樂觀,也不知道能持續多久。
寫小說的陳先生是2013年來到巴黎,算是晚來者。他在西班牙也有房產,兩邊換著住。他對巴黎愛之入骨,不斷感慨這里的好,但聊著聊著,尤其是法國上好的葡萄酒落肚幾杯后,他也感慨起這邊的孤獨。“這里再好,但跟你似乎沒關系。”這種“沒關系”,倒不是生病了沒人管——法國的醫療制度是非常人道的——而是說,一個人的精神世界與外在文化環境之間,失去了內在聯系。這是移民最大的困境,尤其對第一代移民來說。
曹老師也說了她的待遇,在這里做訪問學者,法國政府提供了房租補貼,緩解了一定的生活壓力。實際上,巴黎的平均工資并不高,盡管消費高。也就是說,這里對富人并不是特別友好,但盡量對窮人和弱者比較友好,比較富有人道主義精神吧。國內有個詞叫“圣母”,說的就是這種文化心態,不過很多時候國內使用這個詞是帶有反諷意味的。而在我看來,還是必須有一種“圣母”情懷。只是,在政策的實施方面,如何落實這種情懷,是需要斟酌和智慧的。我沒有在法國長期生活,對此也只能了解一個輪廓。他們一直鼓動我,認為我以后應該多找時間來巴黎寫作,對此我倒是沒有什么執念。不過如果有機會的話,來體驗一段時間,我當然也是樂意的。
沒有不散的筵席。品嘗了蝸牛,喝了紅酒,大家走出餐廳,道一聲珍重,朝不同方向走去,融入巴黎的夜色中,連背影也看不見了。
曹老師跟我方向相同,我們邊走邊聊。她研究的就是中國文學在法語世界的傳播情況,許多代表性的作家都是我相當熟悉的,因此越聊越深入,不知不覺竟然走了一半的路程,我們決定,不再去坐地鐵,干脆走完剩下的路。
返程的時候,遇見了一個紀念碑。我很好奇,簡單拼讀了一下,猜測是不是巴士底獄。曹老師點點頭,但又糾正道:“這是巴士底廣場,這個紀念碑是七月圓柱,但它并不是為巴士底獄本身而建,而是為了紀念1830年的法國七月革命。”“七月革命?”我已經忘了。“嗯,七月革命,推翻了復辟的波旁王朝。”“那巴士底獄呢?”我不依不饒。曹老師解釋說:“民眾攻陷巴士底獄后,徹底摧毀了這座建筑,磚石被分發作為革命紀念品。”
我對巴士底獄的印象太深刻了。我對法國的最早印象也許不是來自盧浮宮或凱旋門,而是來自巴士底。我小時候愛好歷史,新華書店的書籍不多,只能找老書來讀,一些古老的課本,我還記得上邊的插圖,畫著一群人打開了監獄,囚犯沖了出來。后來才知道,當時巴士底獄其實只關押了七名囚犯,它的象征性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
在這廣場附近,地面上用特殊的鋪石勾勒出巴士底獄的輪廓,提醒人們這里曾經是一座象征專制統治的監獄。沿著輪廓走了一會兒,又回到了街上,體驗到了被釋放的快樂。
一直走,把曹老師送到了地鐵口,我獨自回到克萊爾的小屋。
打開手機一看,今天居然走了三萬步,一天頂三天。不過,特別累也談不上,只覺得腦袋里塞滿了街景,還有那些同胞的人生故事。
它是,因為它是
(2024年5月29日)
今天,我的朋友舒湛博士正好從波爾多到巴黎,準備明天回國,所以有幾小時的時間一聚。她是我探索巴黎的維吉爾,我完全不做預設,完全由她領著,跟她“混”。她在武漢大學讀博,現在在波爾多大學留學,屬于中法共同培養,但因為學的是法國文學,所以也必須用法語寫博士論文,這對一個以中文為母語的人來說,是很有難度的。但我知道,她的法文水平非常高,讀過相當多的法文原著,我也經常就法國文學的一些問題向她請教,她用法語寫作肯定沒什么問題。
她說先一起吃午餐吧,還有她的一位當地朋友:巴黎高師的經濟學教授大衛。大衛也喜歡文學,尤其是科幻文學,此前還讀了我的小說的意大利文版。這倒讓我深感意外,并極為好奇他的反應。
昨天走了一天,今天便不急著早起,睡到自然醒,然后再“從容赴宴”。其實,我本次旅程都是如此慢節奏。看上去,我在每一座城市待的時間不長,似乎看的東西也不算少,會被人誤解成“特種兵旅行”,但實際上,并非如此,我絕不走馬燈一般穿梭完全部的景點——我從來都不喜歡旅行社,常常自己想看的地方被催著走,不想看的地方被導游拉著大說特說,我喜歡隨著自己的心情慢慢體驗。只要能找到觸動我的點,就夠我消化很長時間了。沒走過的景點,要么以后再來,要么也就這樣了。人不可能真正走完全世界,也沒必要。這就像是吃飯與讀書,每個人的量是不一樣的,找到自己舒服的量最重要。
舒湛果然是“法國通”,午餐選擇了利普餐廳。“這家餐廳吸引過十多位諾貝爾文學獎大師。”這令人不由得嚴肅起來。這家餐廳內部不算大,但彌漫著古老的木質家具的氣息,作家文人的氣息倒是感受不到,全靠自己想象。跟舒老師碰面之后,她稍加提示,我便想起了海明威,他曾在《流動的盛宴》里寫道:“我第一次去利普餐廳,是在失去所有之后,當時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還能再提筆寫作。”我已經忘記了海明威的語境,他那時到底失去了什么……但這句話太打動我了。失去所有之后,只有寫作可以一直陪伴著你。不過,我也想起了海明威的悲劇。關于他晚年的自殺,最可信的一種說法是跟寫不出來有關系,當然,也伴隨著精神疾病。這么想來也是悲涼的,我希望我可以持續寫下去——這就是我面對這家餐廳的祈禱。
我們還沒聊幾句,大衛就到了。他是個光頭,笑瞇瞇的,長得有些像米歇爾·福柯——他們確實在同一個地方上班呢。只可惜我不懂法文,全部有賴于舒老師的翻譯。當然,有的時候我和大衛也會從口中蹦出一些支離破碎的英語。他非常幽默,首先就說:“威廉,你是個作家,你是不是要把我寫到你的文章里?”我說:“確有打算,你可以接受嗎?”他說:“很好,這是我的榮幸,我能夠在一本書里面永生。”我說:“也有可能是速朽的。”
他聊了一些對我作品的看法,客氣而謹慎,我笑笑。他接著說,他也有寫作的計劃,打算接下來請一年時間的假,慢慢寫。我一聽,還以為聽錯了:“什么?你是經濟學老師,卻可以請一年的假去搞創作?”他說:“是啊,一年。”他輕松地看著我,眼神似乎也在說:“這有什么問題嗎?”我說:“這在中國是不可能的,你沒有項目要完成嗎?”他聳聳肩,似乎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我。后來,他還坦率地聊了他的工資,結果發現我們倆的工資差不多。我說:“巴黎的物價比廣州貴得多,你會感到壓力嗎?”他說:“無所謂。”我不知道他是另有收入來源還是真的不在意,但不管怎么說,西方人有時候確實沒辦法理解中國人的儲蓄觀念。
大衛干掉了一只豬手,還配有酸菜,這讓我想起東北菜。我越來越意識到,人類的食物本質上都差不多,所謂風味,其實都是毫厘之間的東西。吃完飯,我們去馬路對面的雙叟咖啡店喝咖啡,旁邊是花神咖啡店。“雙叟”的菜單上寫著薩特、波伏娃等存在主義作家常來這里。我注意到,沒有寫加繆的名字。也好,加繆應該會感到高興吧,因為他不認為自己是個存在主義者,而且我估計他跟薩特鬧掰之后也不愿意來了。
跟大衛聊了很多,奇怪的是,我們再怎么聊,都會回到文化領域里,不會涉及政治。比如,當他知道我這一路上是從俄羅斯過來的,但他并不多問,只是跟我大談特談俄羅斯文學,沒有就俄烏戰爭發表任何看法。偶爾,我很想聽他更真實的聲音,但他也許不是刻意回避,而是真的不想談論這些問題。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大衛帶著他的米色西裝走入人流里,我們也隨即起身,去往咖啡店旁邊的教堂。舒老師說,她記得笛卡爾的墓就在那里。我們在教堂的大廳里走了兩圈,終于在一個石碑上看到了笛卡爾的名字。那一瞬間,我還是非常激動的。笛卡爾是我中學時期的偶像,我對這位大師的一個生活細節念念不忘:他喜歡睡懶覺,而且這是醫生的建議,因為他身體比較弱,他早上不起床,靠在床頭上慢慢看書。我無比懷念這個場景——在手機這個東西進入生活之前,我的生活方式差不多就是這樣;但現在,早上不得不看一下手機,然后就被引入到另外的事件當中去了。這位偶像,他今天會不會把“我思故我在”改成“信息即我在”呢?
趁熱打鐵,那就繼續拜謁之旅。又下雨了,一去先賢祠就要下雨,這真是氛圍感十足。這次不再猶豫了,跟隨隊伍進入里邊。
首先,是盧梭和伏爾泰的墓,兩位現代法蘭西文化的守護者。對于伏爾泰,中國人最熟悉的就是他的寬容說,就是“我不同意你說的話,但是我維護你說話的權利”。北大法語系董強教授有一個故事:他剛剛去法國留學的時候,法國人跟他開玩笑,說他說了一口流利的伏爾泰時期的法語。因為當時學習環境跟今天不一樣,他的語言學習是從書本上得來的,跟現實的法國環境便有了一個時代差異。這個例子是董老師親口講的,給我印象非常深刻。在我的想象中,伏爾泰式的法語應該是很有氣勢的。至于盧梭,我上中學的時候,有一個同學特別喜歡他。我受他影響,閱讀了《一個孤獨者漫步時的遐思》。從此之后,我對自己在散步時的狀態就多了一種發自內心的想象,也就是我將散步浪漫化了,認為在散步時,人應該去想一些深邃的事情。這個影響一直持續現在。
我說這些,是因為意識到現代法蘭西文化塑造了遠在千里之外的精神個體。就像盧梭的墓,在莊嚴的棺槨上,一只手拿著火炬從縫隙里伸出來了。這個畫面很卡通,又大有深意。
接下來主要瞻仰作家。雨果、大仲馬和左拉,這三位大師在同一個墓室里。雨果和大仲馬是同年出生,而那個憤怒的左拉,棺槨上還放著一束鮮花。這三位不但作品路徑大為不同,而且性格各異,但他們都在自己的方向上走得足夠深遠,自成巔峰。
尤其是雨果和左拉。雨果關注人類的道德提升和社會的理想化,他的《悲慘世界》充滿了對苦難的同情和對正義的信仰;左拉則更加關注社會的真實與冷酷的一面,用精確的筆觸描繪貧困、工業化和社會矛盾。他們共同塑造了法國文學的黃金時代。
他們倒是可以一直聊下去,甚至一直爭論下去,那可是天大的樂趣。
然后看到了居里夫人的棺槨,居里夫婦共在一個洞穴里。最殘酷的是,居里夫人的遺體還有相當程度的輻射,所以她的棺槨內側加了一層厚厚的鉛。想到這里,我對這位偉大的科學家充滿了敬意。而且,她是第一個以女性身份,而且還是以出生在波蘭的“外族”身份進入先賢祠的人,這也體現了法國人的文化胸懷。
其他還有很多名人,就不一一訴說了。這里其實是墓地,如果獨自一個人在這里參觀,估計還是會感到一些陰森可怖。里面空間很大,還空著很多位置,似乎等待著新的大人物被送進來。死后要進入這里可不簡單,要通過議會的審議才行。
從先賢祠出來,依然細雨蒙蒙。我們去隔壁的教堂找帕斯卡的墓,可惜沒找到,留下了一點小遺憾。
這時,舒老師說跟一位朋友約的時間快到了,邀請我一起過去聊聊天。我當然非常樂意。拜謁了這么多大師,可是都是過去式。他們構成了我們的坐標,但我們無法再撼動他們。能夠松口氣,跟“大活人”聊聊天多好呀。
在巴黎的巷道中穿行,忽然看到了一個中西合璧的藝術門面,這就到了。
藝術家崔保仲,他在巴黎經營著一家畫廊,我參觀了里邊的畫,覺得它們深得中國畫的精髓,即便是使用了不同的顏料與畫布。空間有限,但畫的陳列依然是極簡的,對每一幅畫的空間設置都是縱容的,看得出崔先生相當抗拒那種密集展示。
崔老師是程抱一的學生。我一度特別迷戀程抱一的作品,對他談里爾克的隨筆,更是百看不厭。怪不得畫廊的入口處擺放著程抱一幾乎全部的法文書。令我極為欣喜的是,我看到了程抱一最新出版的詩集,里面有99首詩。程老已經96歲了,居然還有這樣的創造力,我感到了一股能量沖擊波。我雖然看不懂,但我看到了極強的形式感,包括格律與尾韻。
我們從一開始的互相聊藝術,轉變成了聽崔老師講程抱一的故事。1950年代初,程抱一來到巴黎留學,進入索邦大學深造。他醉心于法國文學和哲學,同時致力于將中國文化介紹給法國。他精通法語,與薩特、波伏娃等法國知識分子有深度交往。他不僅深入研究法國象征主義,還通過翻譯使中國古典哲學和文學在法國讀者中廣為流傳。因此,他成為了第一個亞裔的法蘭西學院院士。當然,這些信息我之前就有所了解,只不過聽崔先生近距離地說出來,感到很親切。尤其崔先生對老先生現在生活狀態的描述,更使人心生敬意。老先生現在就如盧梭一般,離群索居,安然沉思。我特別想見老先生一面,但很顯然不可能了。
大家感慨唏噓之后,天色漸晚,舒老師要趕去跟男友相聚,共進晚餐,而我則繼續回到自己。
返回的路上,經過巴黎圣母院,仔細參觀了。2019年巴黎圣母院失火,燒掉了一大部分,現在正在維修,以迎接即將到來的巴黎奧運會。(補記:巴黎奧運會開幕之時,巴黎圣母院尚未完全維修好。2024年12月8日,巴黎圣母院歷經五年多的修復后首次向公眾開放,但仍有部分修復工作還在繼續。預計彩繪玻璃全部修復和安裝將在2026年完成,對飛扶壁和穹頂的加固、后殿和圣器收藏室的修復等工作則將持續至2030年前后。這種緩慢的修復,就是要從細節上恢復到過去的狀態,而不是粗線條的勾勒。)
這會涉及那個“特修斯之船”的難題:當重建了之后,哪怕看上去是一模一樣的,那它還是巴黎圣母院嗎?
當然是的。
這還用問?
只有懂文學和藝術的人,才能回答這個問題。因為現實從來都不僅是物質的,而是物質與觀念的混合物,所以重建之后的巴黎圣母院依然是巴黎圣母院,因為它“是”。巴黎圣母院雖然由石頭構成,但構成教堂的,最終不是石頭,而是教堂這個概念和形式。
這個問題也可以引申到后人類的話題中:如果人的器官包括基因,一點點被替換,到了什么程度,人將不再是人?
只要對自身的理解、認同與形式不變,“人”就還是人。無論他/她的心臟是肉的還是機械的,他/她依然是人。
文學和藝術在全世界的學科建設中,越來越不受重視,但實際上,文學和藝術才是人之為人的形式建構者。沒有這種本質的形式,則沒有人。
一個人,一個中國人,我,路過一家裝飾著中國紅色的中餐館,步伐不由放慢了。那就不如去體驗一下鄉愁。我叫了雞肉和蔬菜。整個餐廳只有我一個人,在我即將吃完的時候,又來了一個中國人,是個香港人。在我即將離開的時候,來了兩個法國人,可他們猶豫不決的樣子,讓人一看就覺得是獵奇者。
周圍的法國餐廳人滿為患,而這邊顯得非常冷清。
前廳接待的小伙子是溫州人,屬于第二代移民,中國話都說不好了。他也表示了歉意。電視播放著巴黎某處車禍的新聞,他站在收銀臺的后面,我坐在前廳的位置,我們都不說話,也不看彼此,他甚至很長時間都一動不動,整個空間只有新聞的空洞聲音,我感到了一種特別徹骨的孤獨,為他。
雨下大了。雨中的巴黎陰冷,我打著一把傘往回走,有一根傘骨已經斷了。有些人沒打傘,縮著脖子快走;有些人戴著運動衣的帽子,騎著單車在街上迅速掠過。
我撐著一把殘破的傘,走過一面巨大的香奈兒廣告牌。
學會認路,才能返回
(2024年5月30日)
我竟然下意識地注冊了Uber,用來打車,看來是覺得得有些累了,也有點逃避跟法國人說英語的意思吧。軟件很方便,有漢字顯示,不知道是小米手機的功能還是軟件本身的。
今天我打算去巴爾扎克故居。曹老師正好約著再聚,我便讓她先來跟我會合,然后去老頭老太的店一起吃飯。我再次選擇了這家店,就是想重新去體驗那個空間,看看會不會有新的感受,尤其想聽聽曹老師的看法。曹老師用法語順利點餐,老頭和老太還是平平淡淡的表情。不過,等牛排端上來,曹老師品嘗后贊不絕口,說味道不錯,是她在巴黎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飯。其中不乏客氣和夸張,但至少證明這“巴黎老街坊”的出品絕對地道。
青年作家劉禹來在巴黎讀商科,今天剛好畢業,也說聚一下,那就一起聊聊。我跟曹老師說,最近走多了,咱也坐坐車吧。我的Uber派上了用場,一輛車很快抵達,司機是一位深膚色的哥們兒,看上去挺友好。
一路飛快,沒聊幾句話就到了。這樣一來,這種狀態就恢復到了我在國內時的常態,就是被網絡的便利所包圍的生活。前幾天的步行其實不容易,因為手機的國際網絡不穩定,有時會斷開,然后就得依靠著記憶和原始的感覺去找路,那樣的感覺實在是久違了。在沒有網絡的時代,去一個地方一定要學會認路,這樣才能返回。而現在只要盯著手機導航看就行了,這樣不管走了多少路,其實注意力都沒有放在真實的世界中。
我這樣說,倒并不是我有多老古董,希望恢復到過去的原始狀態。我只是覺得偶爾從那種網絡系統的包圍中逃脫出來,去恢復一下直觀的生命本能,是非常有必要的。這會讓很多熟視無睹的事物和面孔,重新來到我們的生命里邊。否則,我們把自己的生命本能都交給了智能系統,自己的生命是會萎縮的。
年輕的禹來在故居的門口等我們,匯合之后,三人成群,有了小隊伍。不過購票處人不多,目前就我們仨。窗外能非常清晰地看到埃菲爾鐵塔,我們讓售票員小姐姐幫我們拍照留念。
我們在這個天空暫時放晴的午后,緩緩走入故居花園。這里原來是巴黎郊區,現在當然已是非常核心的地區了。我不確定這個花園是不是保留了當年的地面狀態,雨果在文章里寫到過,巴爾扎克對他說:“我買下了博戎先生的房子,房子不帶花園,但有一個廊臺,廊臺樓梯上的門對著小教堂,我用鑰匙開了門就可以去望彌撒。花園對我無所謂,我更看重這個廊臺。”因此,巴爾扎克并不在乎花園。
走進房間之后,我看到了巴爾扎克生前的很多生活用具以及生活場景,對此我已經越來越不陌生了,我似乎看了越來越多的作家博物館。當然了,巴爾扎克博物館最獨特的地方,就是我能感受到他的那種野心勃勃的創造力。房間里擺放著羅丹給他的半身雕像,還專門有一間房展示他筆下的幾百個人物,他們都被畫成了圖像。
我在巴爾扎克使用過的咖啡壺面前停留了很久,因為我知道他每天都要喝幾十杯黑咖啡來提升自己的狀態。墻上的簡介里面引用了他自己的話:“昨天工作了19個小時,今天要工作21到22個小時才能完成工作。”想到一天只有24個小時,你就知道這家伙該有多拼。當我們號稱自己“壓力山大”,在“內卷”的時候,如果遇到了巴爾扎克,那這些詞都會失效,我們面對這位彪悍的大師,只有絕望。
他的寫作動力既高尚又實在,有時候就是為了錢,為了揮霍。他賺了很多錢,也揮霍了很多錢,吞吐能力相當嚇人;但最終,讓他有錢的不是稿費,而是貴婦。他跟韓斯卡伯爵夫人通信長達十八年,直到夫人的丈夫過世,他終于娶了她,但五個月后,他就死了。她幫他還清了債務,并出版了《人間喜劇》全集。
他寫出了那么多人物還不夠,還要寫出一整個人間。他的生命是創造力和欲望的極致,因為用眼過度,加之過度肥胖,脂肪擁堵,后來他眼睛幾乎看不清了,腿部也生了壞疽,但最終是死于常見的支氣管炎。雨果這樣寫巴爾扎克之死:“人們還想做他的面模,但沒有成功,因為尸體腐爛得很快。他死后的第二天上午,到他家來的模塑工人發現他的鼻子塌陷,臉已經變形了。”
他沒能進入先賢祠,因為他很在乎世俗生活,沒能在改變歷史進程方面親身實踐。他對雨果說:“你怎么能那么泰然自若地放棄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頭銜呢?除了國王的稱號之外,那可是最尊貴的頭銜了!”因此,在他們的時代,雨果的影響力遠遠超越了文學。雨果的葬禮是法國歷史上最盛大的國葬之一,大約有兩百萬法國人走上巴黎街頭送別他。他的遺體被安放在凱旋門下,供民眾瞻仰。相較而言,巴爾扎克的影響力則主要還是在文學上,但這也體現了另一種綿延不絕的精神力量。在他身上特別生動地體現了我的一個觀察:小說總是大于小說家的。小說文體的復雜性會挽救小說家的庸俗與市儈,只要他寫得足夠好。
這個瘋狂寫作的作家,揮霍才華追求世俗的功名利祿,也許他在這方面成功了,但他更大的成功還在寫作本身。
他那碩大磅礴的靈魂如果放在今天,不知道會不會感受到壓抑,會不會繼續一往無前地狂寫?
如果他活著,我倒是覺得他可以來中國。他比較適合寫網絡小說,因為結構足夠恢宏,也更容易賺大錢,他可以寫一部新的《人間喜劇》。
參觀結束后,我們回到花園,這里有一家咖啡館,在這里聊聊天再合適不過了。禹來的本科學業剛剛結束,接下來他打算去東歐一帶旅行。他跟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愛好寫作,但也怕這個愛好不能成為足以養活自己的職業,所以選擇了商科。我贊賞這種做法,我剛剛開始寫作的時候,從未敢想過要靠寫作來養活自己。一邊工作,一邊寫作,才能讓這條路走得長遠,我不知道這種想法是不是過于保守了。
我們就寫作的問題聊了很多,關于時代的變化,關于未來的一些動向。也許,多年以后,我們還會記起這個下午的陽光,以及我們的反思、憂慮和希望。
我們終究還是需要散步。沒走兩步,就到了比爾哈克姆橋。這座橋的上層有地鐵轟鳴而過,下層供行人和車輛通行。這橋二十世紀初就建好了,它充分顯示了人類在那個時代的上升精神。
在電影《盜夢空間》中,科布和他的團隊成員阿里阿德妮在這座雙層鋼結構大橋上討論造夢的技術,隨后,阿里阿德妮將這座橋在夢境中1:1還原。在電影的另一部分,當阿里阿德妮意識到自己處于夢境時,她逃到了比爾哈克姆橋,看到橋梁變成了一面無邊無際的鏡子……
我實在太愛這部電影了,不由想起了這些。沒有夢的現實一定不是現實,是噩夢。所以體驗現實,一定得賦予它以夢的語法。
站在橋中央,可以俯瞰塞納河兩岸,這里也是觀賞埃菲爾鐵塔的絕佳之地。在最佳的位置上,一位身著紅色時尚衣服的女士在直播。看別人直播是非常古怪的體驗,他/她正在分享跟你同在的世界,但他/她仿佛又不屬于你這個世界。因此,你沒法過多去看直播者,因為對方既在又不在,導致你的觀看也是既見又不見。
走到對岸,就是埃菲爾鐵塔。從近處仔細觀看,其顯示著蒸汽朋克的古怪風格,完全是鐵的集中營,一種生銹的顏色,無數的鋼鐵線條,機械時代的密集恐懼癥。任何模仿它的都是贗品,因為它帶著時代精神的強烈烙印。
不知還要過去多少年,玻璃幕墻建筑才會過時?那會兒,人們參觀玻璃幕墻,感到的會是另一種困惑。
晚上拜訪高醇芳老師。她是畫家,也是中法文化的橋梁,創辦了中法文化協會,以及巴黎中國電影節。此前讀過她的回憶錄《風中玫瑰》,里邊詳細記述了她家跟宋慶齡之間的深厚友情。她今年77歲了,但我見到她,覺得她的狀態絲毫沒有暮氣。她的父親是中國人,紡織工業家,母親是英國人,但她很早就到了巴黎,是法國人。
禹來返校了,曹老師原本也回了,但高老師一個電話,把曹老師又給叫回來了,她們此前有過郵件往來。
高老師專門給我們做飯吃,她準備了蝦,煎了魚,做了米飯。尤其是她做的魚,令人贊不絕口。
她的桌上擺放著一個請柬,今年(編者注:指作者寫作此文的年份,即2024年)5月份領導人訪法的時候,她也被邀請去赴宴。她作為國宴上賓卻在家給我們做飯,我感到很榮幸。她做飯的時候,我看到窗外升起了彩虹,極為美妙。她專門找出鑰匙,帶我到樓道上,打開了一扇通向陽臺的門,讓我好好看看彩虹。我掏出手機,跟她在彩虹下合了一張影。
餐后,我們一邊吃著甜品,一邊喝著紅酒。
房間里掛著她父親寫的書法作品,這對她而言,肯定比任何藝術品都珍貴。我們從她的家庭慢慢聊了起來,從過去聊到了今天,她思維清晰,并不停留于家族的榮光,而是談論起中國文化的處境,認為有美好,也有一些需要改進的地方。她始終認為自己的骨血都是中國人的。
老太太的眼神深邃明亮,沒有絲毫困倦,我也產生了錯覺,覺得時間沒過多久,還不是特別晚。結果等我們看時間的時候,居然已經凌晨00:30了,真不可思議。一般這個年齡的老人超過十一點睡覺都算很晚了,但她依然神采奕奕地看著我們,內在精神之飽滿令我輩又羨慕又汗顏。
我將曹老師送到比爾哈克姆橋下的地鐵口,約定了國內再見。
我自己叫車回到了住所。這是我在這里的最后一夜,我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覺得時間似乎可以無限靜止下去。
櫥窗后的歐洲
(2024年5月31日)
雨真的停了。但我該離開了。
書店太多了,出門其實就有兩家。我已經習慣了用手機拍攝櫥窗重要位置擺放的書,手機立刻就能把上面的文字翻譯成中文。我發現有一個詞的出現頻次非常高:歐洲。比如,歐洲為什么重要?我們還需要歐盟嗎?歐盟的未來……
對歐洲意識的闡釋,法國人是非常自覺的。“歐洲意識”,歐洲作為一個文化共同體的認同和歷史理解,這種認同往往集中在思想、文化和歷史的層面,而非單純的地理或政治范疇。法國在塑造這種“歐洲意識”方面扮演了核心角色。
法國在羅馬帝國、加洛林帝國、十字軍東征、啟蒙運動和現代民族國家形成等多個歷史階段都扮演了關鍵角色。可以說,沒有法國,就沒有我們今天所理解的歐洲。法國是歐洲歷史的重要書寫者。
巴黎更是一度被稱為“歐洲的文化首都”,法國知識界因此對維護和塑造歐洲文化具有強烈的使命感。
法國在歐盟成立和歐洲一體化的進程中始終是推動者之一。從二戰后戴高樂和阿登納的合作,到現在法國總統的歐洲政策,法國人對歐洲統一始終抱有理想主義色彩。
我叫了車,前往車站。司機依然是移民小哥。
歐洲重要嗎?如果重要,為什么?這個追問對中國人的意義是什么?“中國意識”又是怎樣的?一個中國作家寫作需要這種意識嗎?
腦袋里昏昏沉沉,透過車窗,看到了莎士比亞書店,下次一定要去。現在要去布魯塞爾了。
在巴黎北站看到了一家中餐館,感覺還不錯,里面的小姑娘很熱情,推薦我吃一份他們新出的牛肉,我覺得不錯,還點了一份炸丸子,以及蔬菜炒飯。他們是用稱重量的方式來收費的,吃多少就打多少,比較合理。他們也是從溫州來的。
吃飽之后上了火車,沒有檢票者,只有一個黑人小哥專職擺放行李,他幫我把箱子放在了行李架上。
列車緩緩啟動,巴黎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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