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川俊太郎新作選譯

與海豚

從懸崖頂跳進正下方的海里

想死但沒死成

穿過無數正在洄游的魚群

浮在海面上的自己很蠢

海藻纏在濕漉漉的身上

爬上沙灘

海鷗在飛

原來是無人機

現在的戰爭

是導彈和導彈？

是國與國、人與人？

還是煉獄與地獄？

一頭海豚湊過來歌唱

大海啊又寬又廣

因為突然想哭

便大聲慟哭

水母隱藏起毒

在生死的邊緣搖擺

被供奉在子宮里的胎兒

從水平線的另一端窺視未來

不表明意見

我坐著

椅子的四條腿立著

好像什么都不思考，只是堅韌地立著

可是坐著的我在思考

忍不住思考

就這樣一直坐下去行嗎？

年老的我余日不多

雖打算就這樣去來世

先不說自己

我獲取生命的這個世界讓我擔心

盡管擔心的種子似乎是人類自己播下的

是否如此卻也是照搬別人的意見

不表明意見的我

想要寫詩

寫著寫著，不依賴意義的語言

不知從哪里像雪一樣飄落下來

或者混在雜草中發芽

我耐心地等待著這些平凡的軌跡

二月的下午

風很清冽，陽光溫和

二月的下午

發現想告訴別人的事情

不見了影蹤

我感到不安

寫一封無法寄出的信

素不相識的人

你還好嗎？

人死了好幾個

他們和你一樣都是陌生人

還有剛出生的嬰兒

雖然還沒名字

卻被這個世界嚇到哭叫

哭累了卻很可愛

櫻花樹的修剪

電視屏幕上

不認識的人

在河邊做著什么

是在修剪櫻花樹

關于他我一無所知

只知道他是比我年輕的男性

看著看著

畫面變了，男性消失

這幾分鐘的邂逅

我好像每天都在重復

不認識的人與我的臉型

沒太大區別

在外星人看來

自然會覺得我們是同種生物吧

可是，這兩種個體

有著結成群后便自相殘殺的習性

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群體內的研究者并沒有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

下一年的櫻花樹也要被修剪

小 巷

隔著小巷

舊建筑和新建筑

緊挨在一起

像無處可去的

一對老夫婦

歷史

停滯不前

別說枕邊私話了

就連自言自語

都聽不到

國家

不待見小巷

廣場上

升起國旗

等待著風

小巷已經

厭倦了

厭倦了永生

厭倦了人生夢想的

愚蠢

卒壽[1] 的早晨

醒來

還活著

世界似乎還存在

睜開眼

想起昨天是五月份

那么今天大概也是五月

沒什么安排

在床上打盹兒

身體坐在椅子上

昨天心很忙

詳情省略

以前煩惱了幾十年的事情

變了個形狀依然如故

對我不理不睬

世界在憧憬未來

我不再做夢

世界保持現狀就已足夠

世界從一開始

就不是人類所能企及的

午 睡

下午兩點

想睡一會兒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

很安靜

安靜很好

喧鬧還是算了

放倒椅子的靠背

閉上眼

想要塊糖

從糖罐里

掏出薄荷味的白糖塊放進口中

今天早上地震了

想起來也不介意

心漸漸褪色

就像大正時代的明信片

什么也不做

呆呆地看著雨和電線

貌似語言的東西

出現又消失

遠方槍聲不斷

人聲中夾雜著年輕的笑

世界安然無恙

五里霧中

坐在椅子上，桌子就在身前

是什么樣的椅子呢

是一把藤條轉椅

父親生前坐過

他去世已久，椅子倒還硬朗

母親用過的長筷子

烹飪時的姿影還留在眼前

自然而然還在用著

那時候養了狗

國家在打仗

人老了

比起知性

更相信感性

比起一本書

書中的一行更能讓人記住

說不準

早晚會明白這個世界

的真相

那個冥府

在五里霧中

滿腹與空腹

滿腹的喜悅里

有充實的現在

空腹的痛苦中

充滿希望的未來

應該是有的……

饑餓的現在不能等待

現在不是心的時間

而是身體的時間

饑餓的記憶淡薄了

美食的回憶早晚會占據心靈

人被新的饑餓折磨

然后把短暫殘留體內的殘渣

馬上用水沖走

之所以不點出這個名字

大概是因為人在內心的某個角落

回避著它

這叫做偽善

市民社會的臭氣

是所有惡臭的源頭

回來啦

回來啦

你從哪兒回來的呢？

遠山、大海、城鎮

一點消息都沒有

仰望天空的日子里

人的寂寞

原來是這樣嗎

我問地上爬行的蟲子

以此來分散注意力

寂靜是僅有的安慰

我感到一切有意義的東西

都會漸漸消失

下意識地把祖母留下的詞典

投入火中

即使我就坐在你旁邊

我也無法不去尋找你

情感穿過你

在某處彷徨

我離開我，踏上遙遠的路程

藏身于草木、天空、古老的傳說

想讓看不見的你看見

你至少要發出微弱的聲響

來造訪我的耳朵吧

傍 晚

到了傍晚

光留在葉尖

不久后，物的輪廓就將

變得曖昧

語言會描寫這一情景

你只要知道就夠了

太陽很快落下

明天早上的事

出乎意料的好

雖然沒了動靜

寂靜卻沒有終點

靈魂延續

蟲

活到今天

鳥和人同樣活著

群山

也跟平時一樣

置身于

黑暗之中

摔 倒

準備站起時

摔倒了

摔倒后，我忍不住想

一開始我準備的就是摔倒吧

橫躺在地板上

比站著自然

天花板和昨天一樣

要是能換一個就好了

不不，重新考慮一下

還是看慣了的天花板好

難得躺著

卻想小便了

想象著

起身去廁所

這不是什么愉快的想象

卻也不那么討厭

叮咚

門鈴響了

又多了一個起身的契機

也許是等待已久的情書

咬舌頭

對意義感到厭倦

對無意義感到畏怯

語言喪失了

自信

路邊的花

不叫它花

卻叫它難記的學名

咬了舌頭

高喊：名字就是自由！

成立無名黨

注銷了戶口

妻子修建的墓碑上

刻著五十音

未 完

看著熟悉的庭院

我突然激動起來

這讓我吃了一驚

明明沒什么可悲傷的

院子里的綠樹

只是迎著朝陽發光

單缸摩托車駛過

排氣聲令人懷念

故事碎片回應著心靈

在記憶的陰霾里飛舞

想讓故事以未完的形式結束

不找借口

敕語的卷軸

封藏的石造建筑

都被埋在地下

戰爭結束了

語言卻不腐朽

五十音毫無意義地幸存下來

把掙脫意思的語言

用聲音整理出五十音圖

小學的國語教育

從此處開始

任何圣賢之言

都在某處隱藏著幼兒的喃語

詩人簡介：

谷川俊太郎（Tanikawa Shuntaro 1931-2024）日本最負盛名的當代詩人之一，也是劇作家、隨筆作家、翻譯家。生于東京，畢業于東京都立豐多摩高中，之后，決定不再升學。17歲（1948年）時受北川幸比古等周圍朋友的影響開始詩歌創作并發表作品。19歲時（1950年）在《文學界》雜志發表一組詩引起關注而一舉成名。21歲時（1952年6月）出版的首部個人詩集《二十億光年的孤獨》，被公認為是前所未聞一種新穎的抒情詩的誕生。之后相繼出版了《關與愛》《谷川俊太郎詩集》《定義》《俯首青年》《凝望天空的藍》《憂郁順流而下》《不諳世故》《夏加爾與樹葉》《我》《米壽》等八十多部原創詩集。同時還出版有評論集《以語言為中心》，隨筆集《在詩和世界之間》，散文集《愛的思考》《獨身生活》《在沉默的周圍》，以及話劇、電影電視劇本六十多部，并有譯著童話集系列《鵝媽媽》和《花生米》等繪本和漫畫圖書、詩集、傳記等三百多部出版。其作品先后被翻譯成英、德、法、意、阿拉伯、西班牙、漢、蒙古、俄、韓等數十種外國文字出版。谷川俊太郎以現代主義手法進行多種文藝創作，被譽為日本現代詩歌旗手。2008年，詩人還與人合作執導了一部電影《我是海鷗》。

注釋：

[1] 卒壽為日語中的九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