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每個人都在做些什么事,而那些在畫布和畫框之內做東西的人就被稱為藝術家。起先他們都是被稱為工匠的,我更中意這個稱呼。無論在世俗的,軍事的,或高雅的生活里,我們都是工匠。
——馬塞爾·杜尚
藝術大于繪畫
肉身是沉重的,世俗利益是沉甸甸的實惠,超凡而不世俗的圣人,世上實在沒有。
私下里提起趙半狄,大家都會惋惜:分明是一個繪畫天才,非要放下畫筆去做那么多不實惠的“藝術行為”,勞碌奔波、顆粒無收。藝術大于繪畫,生命大于藝術。趙半狄在二十歲上下畫出至今仍為同行贊賞,被市場追捧的那幾幅油畫后,就果斷放棄了繪畫,由此我們似乎可以推測:他對藝術的熱愛高于繪畫。當趙半狄的很多行為相當耗時耗力耗神,顆粒無收甚至入不敷出,而他依然樂此不疲時,我們又似乎可以推測:他對生命的珍視高于藝術。當然,“當代藝術”的實質是通過反藝術、非藝術來拓展生命潛能,越是在拓展生命潛能時忘記藝術,反而越暗合藝術的初衷。
但趙半狄近年來也時而返回到繪畫中。他從小勤學苦練、目識心記的繪畫童子功中,沉積著難以言說的奧秘,要在出走后再“返回”時才更能激活,然后,又很可能再次出走。當代藝術是智者的博弈,觀念可以點石成金、指鹿為馬,手藝則是工匠的事。被視為“繪畫果籃里的毒蛇”的杜尚因此壞壞地說笑:可以拿倫勃朗的繪畫當熨衣板。但手藝高超的趙半狄,在當代藝術的顱內高潮游戲中,依然記得專屬手藝人的那種貼身快感,還有得心應手時達到的智性高度。這些食髓知味的記憶,提醒他警惕當代藝術的局限,在觀念和手藝的平衡中延展更加整全的格局。
公益海報“一個人的奧運會”、電影《讓熊貓飛》、“用創造力換一座孤老院”、“水下肖邦”、“驢之芭蕾”、“毛竹小窩”……層出不窮的行為,交織出趙半狄的形象,這也符合流行文化語境中對當代藝術家的定義。旁觀者收獲感官的刺激后,沉靜回味趙半狄的這些反常行為,不難體會到更“反常”的意味:柔情、憂傷、關愛、憐憫、優雅,乃至崇高……這些,在當代藝術語境中經常是被嗤之以鼻的,但卻是古典藝術所尊崇的。在趙半狄離經叛道的行為中油然而生、情不自禁的底色,反襯出他對古典藝術的一往情深。
失敗又如何,任何人都難以自持
觀念和手藝的平衡,當代和古典的貫通,在趙半狄的言行中錯綜體現著。觀念、當代,和他的好奇心與開放性有關;手藝、古典,和他在古典藝術中的錘煉熏陶血脈相連。藝術語境中的很多“正確性”是在強化彼此的差異中樹立的,趙半狄的腳步卻經常“不正確”,他解釋:我是個沒有規劃的人,失敗是可能的。
當年,熱血沸騰、身懷絕技的趙半狄,在短短的幾年里,一氣呵成般完成了《涂口紅的女孩》(1987年)、《遠方來信》(1988年)、《在那個早晨》(1990年)、《蝴蝶》(1990年)、《H·金》(1990年)、《小張》(1992年)等讓人至今津津樂道的繪畫作品。普通市民的平凡生活,在古典情懷的觀照下散發著不凡的光暈。無敘事卻有話說的構圖、精準的造型、優雅的色調、靈動的用筆,有機融合出動人的魅力,深深感染著觀者——從視網膜到心靈。當觀者們在這些作品前心醉神迷、駐足不前時,趙半狄卻不畫了。
時隔二十多年后,其《烏里·希克》(2008年)、《我的花園(趙半狄自畫像)》(2016年)等繪畫作品,越來越遠離細膩完整、面面俱到的造型趣味,卻強化著色彩的獨立功能,以及筆觸的洗練節制。色彩的優雅是趙半狄不變的稟賦,大面積黑色在畫面中的高色價,冷暖色對撞激發出的活力,都是他在和自己尤為鐘愛的馬奈、雷諾阿隔空對話。行云流水、信馬由韁般的用筆和有意的留白,和他對繪畫創新的思考有關,也和他對世道人心的認知合拍:識盡愁滋味后,欲說還休;不再求全責備,適可而止。
生于世上,任何人都難以自持。畫室外的時空是風云激蕩的叢林,充滿匪夷所思的幽暗試探,也有不期而遇的美好恩情,投身其中后的趙半狄甘苦自知。他曾經認定可以改變世界,滿腔熱情地奔走穿行。一次次知難而進后的突破、抵達、超越或停滯、折返,都刷新著他對人性、命運的體會。走到一定地步后他豁然開朗:現實是冰冷堅硬的,真相是殘酷無情的,世界早已沉淪,人性和籠罩人世的幽暗能量里應外合……
小窩里的“殘片繪畫”
在這種認知的驅動下,表達的沖動使他醞釀出《趙半狄的小窩》:毛竹窩棚里陳列著小幅油畫,竹葉草坪上懸掛著吊床,來到小窩的人坐臥隨意、動靜隨心,在趙半狄營造的靈氛(Aura)中敞開心靈之門、融化心中塊壘,暢快地交流——哪怕是用沉默作為表達,用手語無聲朗誦。樸素而超現實的小窩,集合著趙半狄的各種藝術語言,成為了他的“總體藝術”(Total Art)。
在小窩里,趙半狄琢磨了多年的繪畫樣式——殘片繪畫——開始正式登場。大面積留白后,畫面內部、邊緣和空白之處相互效力,形成新穎的樣式。從美學的角度,對比了很多大師的完整作品、未完成作品和草圖后,趙半狄感嘆:有些作品,沒完成時是最有魅力的;或者,那時已經是最佳狀態,應該收手了。他的這種感受讓人尤其會想到塞尚的繪畫。塞尚的有些畫面留白很多,仿佛剛剛畫了第一遍,但其實已經反復經營了好幾年,是苦心孤詣地去接近完美。從人生體會的角度,對美好和愛的眷戀,對和平、良善的期待,還有對永恒、經典的憧憬,讓趙半狄更加敏感地意識到現實世界里的各種斷裂和破碎,以及它們背后的虛無冷寂。一幅幅“殘片繪畫”,是一個個視覺碎片浮現在平整光滑的空白畫布上。畫家用畫筆和顏料在碎片中傾注深情,并讓碎片的形狀也意味深長。
“趙半狄的小窩”里的“殘片繪畫”,在小窩的遷徙歲月中依次誕生:《私》(2020年)、《初》(2021年)、《漣》(2021年)、《潮》(2021年)……這一幅幅繪畫里凝聚轉化的,是一次次刻骨銘心的經歷,一場場亦真亦幻的情境。人生體會和美學考量,讓奔跑不息的趙半狄不愿回到他曾被高度認可的安全地帶。他的繪畫新標桿是:在分裂、碎片、蕪雜的生活經驗中復興出古典的靈氛來。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任務,但他一幅接一幅地畫著……
這些“殘片繪畫”大面積留白,圖像如同不規則殘片般漂浮在油畫布原色上。藝術最動人之處,在日常經驗之外、在理性之上。這般繪畫、如此殘片,對慣性的審美趣味是一種挑釁,召喚著原始的視覺感受力來進行開放體會。他在一幅又一幅的“殘片繪畫”中釋放著自己的視角和心緒,特定的人、物、空間、事件中,流淌著鐘愛、陶醉、眷戀、憐惜、哀婉、悲愁……入畫的主題、構圖、空間和形色,與留白的面積和輪廓等,皆是精心處理,又似不經意,和他浸淫多年的古典藝術教養,和他當年廣受贊譽的繪畫,都有著對照關系。命運之手中,萬物分崩離析;如飛的時光里,韶華轉瞬即逝。趙半狄把鮮活的眼前所見,柔情款款地存留到他的藝術國度里。
至于小窩,他索性聯合眾人把它打造成了進入另一維度的跳板:在現實世界之上,創造另一個維度。《17歲女生璐楠的肖像》誕生,起因就是他在小窩的派對中結識陳璐楠,在溝通中發現她對二次元世界的迷戀,在臺風天中產生繪畫寫生的契機。這幅”殘片繪畫”的輻射狀邊緣,洋溢著二次元世界的氣息——雖然畫中的錢包、卡、止痛藥等生活必需品,又把璐楠拉回到現實世界里來。
對比2022年的《Miyou和曾經的朋友》和1988年的《遠方來信》,或對比2022年的《伊甸園的小徑》《16歲的風景》《黃昏的纏綿》和1990年的《白洋淀·端村》,能直觀感受到如今趙半狄的“殘片繪畫”和當年那些完整、細膩的繪畫作品的明顯差異,也能讓人留意到物是人非或人是物非的時空變遷。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大地卻永存。藝術作品是藝術家生命感悟的美學化表達,昨是今非或今是昨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尊重自己的直覺和心靈,把握美學的尺度。
當曾經放棄繪畫的趙半狄接二連三畫出這些“殘片繪畫”后,他的繪畫熱情在當下重新燃燒起來,朝向新的標桿直奔而去。這些脈脈含情的碎片式繪畫,感傷于生活中的種種分裂,但他曾經分裂的各種藝術語言卻有機整合起來了:繪畫、裝置、行為……他不需要再次放棄繪畫,反而正在把藝術和反藝術融為一體,在扎根現實和超越現實這兩個維度中穿梭,讓二者平行,或者后者反哺前者——這是更加開放的趨勢。開放是無盡的過程,在開放中可以不斷糾錯,并反復確認心靈所信。藝術家最珍視的創造性,也在這個過程中油然而生。
雕塑也應運而生
1990年代以來,熊貓形象和趙半狄互為身影,以各種方式不斷呈現,但從未以雕塑的形式出現。主要以行為、影像、裝置等非架上藝術在公共空間亮相的趙半狄,則視他的繪畫作品為秘不示人的隱私。但自“趙半狄的小窩”以來,其繪畫作品再次袒露,和熊貓雕塑彼此呼應著,落落大方。
以富有天才的繪畫作品讓人記憶猶新,以充滿激情的行為遠離亦步亦趨,架上和非架上的表達方式、古典和當代的藝術趣味、保守和激進的藝術取向,在趙半狄這里被攪動得非常復雜,不再非此即彼、涇渭分明。
在表達方式上,他無所忌憚,以卓越的美感為底色,輕松拿捏各種媒材。這和他對文藝復興時期那些全才大師們的理解有關——他們不限定自己的身份和職業,在榮神益人的激情驅動下,讓豐沛的好奇心和天賦的才華自由流淌,不經意間在很多領域創造出了奇跡。2021年,趙半狄才生平第一次涉足雕塑,但這又早在情理之中。
在藝術趣味上,古典藝術的修養輔助他有距離、有分寸、有選擇地看待當代。“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波德萊爾)。趙半狄更為心儀的,是那些能經受住藝術史嚴苛篩選的經典之作。其中,提香的瑰麗、馬奈的瀟灑、雷諾阿的細膩,尤其被他推崇。在對經典作品的感知、揣摩和反芻中,他更清醒地反觀泥沙俱下、轉眼成空的當代藝術。雕塑《漣》《涓》《漩》《濘》都指向當代,但散發出的難以言說的美學氣息,和古典藝術更為親近。
在價值取向上,趙半狄曾經力圖改變現實。扛著熊貓的他,滿腔熱情地插入各種空間、場合、事件中,成為平庸世界里搖曳多姿的一枝奇葩。他也確實讓一些膠著的現狀發生了改變,例如:2010年至2013年,他發起的藝術慈善項目“用創造力換一座孤老院”,吸引了中國兩萬多名青少年參與創作藝術作品,他利用所得收入在河南省開封縣成立了一幢孤老院,讓46名孤寡老人獲得安身之所。隨著對世事人情的深入接觸,他認知和表達的重心也自然改變,不再是如何改變現實,而是如何超越現實——在現實之上,創造另一個維度,和現實平行并反哺現實。
在一系列熊貓雕塑中,趙半狄把自己內心溫暖柔軟的期待轉化了出來。熊貓或動或靜,但都輕盈曼妙、仿佛身處世外,但這些熊貓雕塑則置身于戶外公共空間里,周圍分明是滾滾江水、摩天大樓、熙攘的人流、不息的車船。對現實的洞察,讓他創造出超越現實的溫柔之境,在兩個維度的世界中穿梭往來。他在藝術世界里釋放心靈、獲取安慰和尋找啟發后再度出發,能在日常世界中有更深遠的愛心、勇氣、智慧……
身姿輕盈的熊貓雕塑中,有超越現實的溫柔期盼,也有趙半狄對現實處境的復雜感受。近年來的全球局勢,正在劇烈震蕩中,自然的破壞、文明的沖突、戰爭的蔓延等,讓方方面面的矛盾愈演愈烈,被裹挾到其中的人們滿懷迷茫和不安,但又無可奈何。熊貓有豐富的文化象征意義,生于1960年代的趙半狄,把他在當下的心有戚戚,凝縮在一尊尊熊貓雕塑中,身處現實中的心理狀態,和超越現實的心靈期盼,復雜交響著。
多方互補中的溫暖創造
陶醉于藝術世界的起因,往往是人們心靈中難以填充的缺口。那些困惑和無奈,也可以是絕處逢生、豁然開朗的契機。一個維度的盡頭,或許是另一個維度的開始。
趙半狄令人眼花繚亂的各類作品,和他廣受贊譽的1990年代前后的繪畫,其實都有著密切的對照。命運之手中,萬物分崩離析;如飛時光里,韶華轉瞬即逝。趙半狄把鮮活的眼前所見,柔情款款存留到他的藝術國度里。狂熱亢奮和豁達松動,執迷癡戀與靈巧機智,都非常明顯地顯露在這位精力旺盛的藝術家身上。當代藝術無邊無際地推動開放、無休無止地追求新穎,以及無拘無束地輕裝上陣,給趙半狄提供了大膽試驗、肆意縱情的大好時機。古典藝術維護至高無上的天、地、人之間的美善秩序,以古典藝術為底蘊,趙半狄的作品看上去再肆意妄為,其實依然有著世俗之上的邊界和秩序。
觸摸到了堅硬酷寒的冰山鐵壁,依然報以流轉不息的涓涓暖流,這樣的行為體現為“創造不息、溫暖不止”——創造是建設的前因,愛的后果是溫暖。在不息、不止的溫暖創造中,趙半狄追憶著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們,戲謔地稱自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斜杠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