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婆婆”繪畫中的民俗與稚趣

在絢爛多彩的圖像世界中，中國民間民俗藝術頑強地保留并傳承著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深刻地影響著廣大民眾的心靈世界。來自貴州的民間畫家“婆婆”，其晚年在藝術氣息濃郁的家庭環境中，形成了傳統女性對中國民間藝術的獨特認知，將蘊含文化特征的民俗觀念融入現代繪畫之中，通過飽滿的圖像構成與逸趣的色彩語言，形成了具有一定寓意的審美內涵和趣味拙樸的繪畫風貌。

“婆婆”名叫羅秀芳，1929年出生于貴州省貴陽市的一戶普通人家。她沒有接受過系統的文化教育，只認識一些簡單的文字，平日里只會做簡單的女工活，如繡花、織毛衣、打布殼做鞋等。婆婆五十八歲時，隨其女張小溪及女婿曹力遷居北京，協助照料剛出生的外孫。她的女婿曹力1978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畢業后留校任教，后擔任壁畫系主任；而二女兒張小溪原為評劇團演員，隨曹力一起移居北京后開始學習繪畫并進行創作。婆婆與曹力一家三口共同居住在中央美術學院的大院里，曹力和張小溪平日創作時，婆婆都會在一旁觀看，“顏色真好看”是她看畫時最愛說的話。由于長期生活在藝術環境中，沒有太多文化又一向勤思好學的婆婆在做家務之余，對“涂色”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在七十六歲那年，受女婿曹力的引導，婆婆第一次拿起了畫筆，開始嘗試以一種簡單而隨性的涂色方式來消遣時光，這竟意外地成了她晚年生活中最愜意的事情。她的第一幅“純抽象”畫作，沒有任何具體的形象與構圖，僅由色塊的拼接與組合構成。愛美的婆婆對色彩的感知度很高，曹力便找來家中收藏的一些圖像平面、色彩漂亮的畫冊供她欣賞學習。保羅·克利、馬蒂斯、勃拉克等畫家的畫冊都是她平日里最喜歡翻看的圖書。這樣的“耳濡目染”不僅喚醒了她的審美直覺，更讓她對繪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家庭氛圍的影響，使年邁的婆婆也成了“用色彩唱歌的”老畫家。曹力多年來收藏了許多中國民間藝術老物件，他把各種民族刺繡、蠟染、木雕板、年畫、剪紙等民間工藝品擺放在家中，營造了濃郁的家庭藝術氛圍。中西融合的藝術熏陶一直感染著婆婆，她用一幅幅生動的繪畫作品將自己對中國傳統民間文化的獨特認知進行了詮釋，在形色之間巧妙地傳達了創作時涂抹的快感和色彩的關系，以逸趣盎然的視覺語言表達了內心情感，使作品充滿了強烈的生命氣息。

對20世紀30年代出生的中國婦女而言，文化的匱乏是她們的一大遺憾，似阻礙了她們與廣闊世界的溝通與交流。然而，婆婆卻與眾不同，她在晚年嘗試以繪畫為媒介，精準而獨特地表達了自己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理解。婆婆的繪畫之旅始于無意識的色塊平涂，將潛意識中自己年輕時“縫布塊”的記憶用新鮮的油畫顏料進行再現。婆婆屬蛇也愛畫蛇，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蛇乃溝通天地的使者，能夠傳遞智慧與靈感。后來受到民俗畫觀念的啟發，婆婆開始對“十二生肖”這一題材進行思考。她認為生肖中的每一種“獸”都有特殊的吉祥寓意。婆婆的繪畫沖動源自“祈福”的愿望，后來她開始描繪龜、魚、鳥、蝌蚪等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寓意吉祥之物。烏龜象征長壽健康；魚寓意“年年有余”；鳥代表信仰與理想……她用繪畫藝術表達了自身的祈愿。

婆婆的創作題材質樸無華，源自于本我心靈的覺醒，起始于自我生命的期許，最終升華至超我的繪畫藝境。在七十多年的人生經歷中，她始終對傳統文化的寓意抱有敬意，結合生活中接觸的視覺圖像形成了獨特的觀察方法和角度，將中國民間民俗傳統文化觀念與現代繪畫形式融合起來，這使她的作品呈現出真誠、靈動、逸趣橫生的特征。無論是她作品中的物像造型、構圖樣式、空間觀念，還是色彩運用，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中國民間藝術的影響。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婆婆并沒有進行簡單的模仿再現，而是運用她的直覺和最能勝任的方式，將中西方藝術元素融會貫通，在潛移默化中形成自然而然的繪畫狀態。她保留了中國傳統女性對生活之美的認知與思考，并不斷從生活中發現、提煉、反思生命的鮮活。傳統女性審美觀念被婆婆賦予了新的表現形式，她以松弛感性的繪畫語言呈現了中國婦女純真、本善、至美的藝術趣味。

婆婆深知自己不識文墨，因而缺乏繪畫創作的理論背景。但她依舊保持“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尚美態度。她可說是女婿曹力“最年長”的學生，曹力對她的繪畫影響深遠，這不僅是技藝上的引導方面，更有平日里的美學浸潤。曹力對婆婆的評價是：“婆婆畫畫的起點很高，構圖豐滿，形象生動，色彩和諧響亮，且有力度。”盡管婆婆未曾習得素描技巧，也不了解構圖、透視與體積的概念，但她通過日復一日的“涂色”與“調色”實踐，對繪畫語言的多樣性進行了深入的了解與探索。

婆婆的作品，以充滿雅趣的話語表現出藝術之“真”。稚拙的造型和響亮的色彩呈現了脫俗的趣味。婆婆愛看保羅·克利的畫，贊同基于“簡單化”“幾何化”的基本原則，直接將心中永恒的理想與信念用色點、色條、色塊顯現出來。在創作作品《快樂的它們》時，婆婆依賴于用純色進行拼接和組合，后來她又學會了在固有色中加黑、白，還學會了加補色。從“純涂色”逐漸變為“調色涂”，再到“淺涂重畫”，畫面的豐富性不斷增強，對象的造型趣味和戲劇化色調使作品呈現出感性的、鮮明爽朗的立體主義色彩。她將“畫蛇”理解為“畫線”，剛柔并進。從“弧”到“曲”再到“轉”，她通過微妙的線條變化體現了對蛇性格特征的獨特理解；在轉折形成的幾何形狀中，她又以黑色填補，與周圍的黑色蝌蚪相互映襯；畫面中間的烏龜具有強烈的感情色彩，那是她在自我意識的驅動下運用色彩作為媒介，讓觀者因視覺而產生聯想，以表達對生命的敬仰。此外，婆婆的作品也充滿著童稚之趣，滲透著本真，同時又自然地呈現出強烈的張力，看似圓潤可愛的造型，卻散發出旺盛的生命力。因婆婆直觀感性地受到了東方民間藝術以及西方野獸派和立體主義繪畫的影響，又與曹力、小溪共同生活，愛美的她不僅對美產生了探索意識，還升華了表現美的觀念意識。2010年，婆婆創作了《小兔和它的伙伴們》，八十一歲的婆婆畫線更加自由，造型更加松散。伴隨年紀的增長，婆婆畫畫沒有那么“認真”了，這種“鈍感力”讓畫面逐漸從具體走向概括，在簡單中尋求變化。色塊之間的拼接和擠壓自然地呈現了造型的分離，卻又通過色彩區分了對象的前后關系，給人一種超越現實的感覺。整張作品構圖豐滿、色調和諧，亮粉色的動物眼睛靈動地跳躍，讓色塊有了呼吸的節奏感。在婆婆看來，背景的線條排列不僅是一種裝飾趣味，更重要的那是一種放松且享受的繪畫方式，類似于我們現在熱議的“藝術療愈”，通過藝術語言釋放出內心的焦慮與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