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討論教育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往往是學校教育。但是要真正理解一個地方的教育,還需要將視野延伸到學校圍墻之外,把教育當作社會有機體的一部分來進行考察。愛丁堡歷史悠久,文化古跡眾多,其新城和老城一同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其緊湊的城市布局和豐富的人文歷史景觀,特別適合以城市漫步的方式打開。帶著教育者的視角行走其中,能感受到其城市社區提供的飽滿的教育契機;亦可真切地體會到成熟的城市社區是如何在與學校和家庭的有機協同中,塑造良好的教育生態,從而體悟到杜威所說“教育即生活”的真諦。今天,筆者將帶領各位讀者,從筆者曾攻讀博士學位的愛丁堡大學莫雷教育學院出發,在15分鐘生活圈內感受城市生活如何在學校圍墻之外營造豐富的教育生態。
城市社區公園——愛丁堡荷里路德公園
從莫雷教育學院向北步行十多分鐘,便能到達愛丁堡荷里路德公園(Holyrood Park)。公園內山丘的主峰是亞瑟王座。高聳的花崗巖是地質時代火山噴發的遺跡,在溫潤西風的常年吹拂之下,如今也披上了綠色的外衣。這里雖然與城市中心近在咫尺,卻讓人仿佛置身于廣闊的曠野之中。無論是沙石鋪成的小徑還是綠草覆蓋的田野,都是充滿野趣,成了可供市民自由探索的樂園。筆者在周末或一天的學習結束后到此,常可看到親子同游的溫馨畫面。從山腳爬向山頂,一路上可看到廢棄的古堡、清澈的湖泊、展翅的天鵝。在爬升的過程中,可清晰感受到難度逐漸加大,而若向山頂的陡坡進軍,更是需要手腳并用,頗有李白攀登蜀道時“猿猱欲度愁攀援”之感。但即便如此,也經常可以看到父母、孩子齊上陣的場面。可以說,冒險精神深深嵌入了蘇格蘭凱爾特人的基因。蘇格蘭父母不會將孩子視為溫室里的花朵,而將體驗真實甚至嚴苛的自然環境當作他們必需的成長經歷。此外,高緯度海洋性氣候導致冬季的蘇格蘭多雨水、少日照,昏暗潮濕成為蘇格蘭人日常生活的主基調。因此,對蘇格蘭人來說,從小適應嚴酷的氣候,并從中錘煉自身的精神品格,是他們重要的人生必修課。
從這個角度來說,城市社區公園既是家庭休憩之所,也是教育生態的重要組成部分。無論是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還是德國教育家福祿貝爾,都無比珍視自然在人格養成中的作用。而現代教育科學的發展,更是以實證研究的方式展示了城市社區中自然環境對兒童發展的可塑性。它們為兒童進行中等強度以上的運動提供了基礎,加強其神經突觸的連接,促進其腦神經的發育;與此同時,綠水青山、湖泊小溪這樣的“藍綠空間”,對兒童情緒、情感的穩定性發展也大有裨益。在城市社區15分鐘生活圈內,孩子們無須遠離城市,就可以樂享自然,并感受自然賦予的成長契機。
為兒童身體與心靈的健康發展奠定基礎,是教育的首要目標,而這一目標的達成,一定程度上有賴于社區提供合適的資源和條件。近年來,我國兒童戶外活動的時間和空間保障受到高度重視,教育部明確要求幼兒“每天戶外活動時間不少于2小時”。以學校、幼兒園和家庭為圓心,打造兒童及其家庭“足之所至”的社區自然空間,正是保障兒童參與體育運動的基礎。而若要最大化發揮社區自然空間的作用,需要將自然賦予的在地生態特色與基于實證科學的合理規劃緊密結合,在進行科學規劃的同時,一定程度上保留原初自然環境中的挑戰性。
城市私人相冊——市民故事博物館
接下來,我們回到城市漫步的起點——愛丁堡大學莫雷教育學院。從這里跨過老城的皇家英里大道,便可抵達市民故事博物館(The People’s Story Museum)。該博物館聚焦社區居民的日常故事,以實物、圖畫、影像等多種方式,展示了從18世紀到20世紀的300年間當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無論規模,還是名氣,這個博物館都不是這座城市里最為出眾的,但它和蘇格蘭地區無數的小型博物館一道,成為城市平民歷史的忠實記錄者和守護者。博物館展示了20世紀初社區居民的書籍裝訂車間、二戰期間的餐廳與茶室,甚至重現了當地警局的牢房。如果大型博物館是一個城市的門面和窗口,那么社區博物館就是城市的私人相冊,最能觸及人們內心深處的柔軟。對當地兒童來說,到訪社區博物館,就是某種意義上的“尋根”。如果兒童是拔節生長的植物,那么社區博物館就是保存當地生態發展情況的標本室,展示了社區生生不息的繁衍與傳承,幫助本地兒童建立起與社區,乃至國家文化的鏈接,以及對其的認同。
知名人類學家項飆曾指出,人類在當代社會面臨著功能性過剩、生態性不足的問題。我們享受著時代和科技賦予的紅利,同時也經受著前所未有的心理危機。項飆認為,焦慮、敏感、抑郁等心理問題日益低齡化的根源,或許就在于當代人與所在社區的脫嵌。在他看來,我們對遠離自身生活的諸多事件可以如數家珍,卻常常對身邊的人和事熟視無睹。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現代信息技術很容易讓兒童生活在懸空層——他們通過電子屏幕等科技設備能輕易抵達“遠方”,卻日益遠離與其自身緊密關聯的“附近”。在此背景之下,社區博物館就是讓當地兒童“血脈覺醒”,建立文化與族群認同,從而讓個體心有所依的重要路徑。
布拉德伍德社區服務中心
前面所述的亞瑟王座和市民故事博物館除了服務本地社區居民以外,也被外地游客所青睞;而有一類社區機構,則將本地的社區居民當作主要的服務對象。從市民博物館出發,沿著中世紀的石板路前行10多分鐘,就可以到達布拉德伍德社區服務中心(Braidwood Centre)。作為一個非營利組織,中心入口處的墻上驕傲地宣示著組織發起的初衷——“由社區志愿者運營,并回饋于社區”。事實上,這個地處愛丁堡老城中心的社區,因歷史原因飽受貧困等社會問題的困擾。社區中心提供價格低廉的飲料和食物,為兒童和其他居民創造了一個交流的空間,同時定期組織流動圖書館、周邊游等免費或價格低廉的活動。
此外,社區中心也有很多面向家庭的活動,為本地居民提供育兒經驗交流的平臺,例如家庭養育挑戰交流會,通過在周末提供免費的早餐,吸引家長們的參與。筆者在愛丁堡學習期間,曾多次參加這個社區中心舉辦的活動,因此結識了不少居住在附近的社區居民。雖然距離社區不遠的蘇格蘭國家博物館也經常舉辦針對家庭的社區活動,并且活動的空間、設施和組織者看起來更加“高大上”,但是相較而言,社區家庭卻更喜歡來到這個社區一角。在這里他們可以完全放松,像親近的家人一樣彼此交流養育心得和技巧。中心的活動大多基于本地的免費資源開展,極力防止社區活動的“士紳化”。例如,社區中心的有機園藝小組經常組織兒童及其家人在社區公園進行有機植物的種植。看著自己悉心照顧的植物茁壯成長,并將社區裝點得更加美麗,孩子和家長們都感到無比興奮。而且,種植的很多植物都是可食用的,這為兒童提供了以多感官了解外部世界的渠道。又如,社區中心的藝術小組會帶領兒童和社區居民創作具有鮮明個性特征的藝術作品,其中的很多作品會被當地社區畫廊展出或者收藏,這也為兒童想象力和創造力的發展提供了空間。
以上就是愛丁堡大學莫雷教育學院附近15分鐘生活圈的教育樣態。即使被自然和歷史眷顧,愛丁堡老城依然存在諸多社會問題。這些問題與其悠久的文化、自然環境一起,構成了當地社區真實且層次豐富的教育生態,是當地兒童成長和家庭教育的底座和基石。
2024年,我國教育部等十七部門聯合印發了《家校社協同育人“教聯體”工作方案》,在政策層面明確了社會大課堂在教育中的重要地位。在愛丁堡城市漫步15分鐘可達的范圍,是當地社區居民日常生活的半徑,也是家校社協同育人的“教聯體”發揮作用的天然舞臺。在這個15分鐘的生活圈里,兒童及其家庭成員可以在城市中心親近自然,在當地博物館里找尋社區發展的脈絡,感受文化的傳遞,也可以通過社區活動發展自己的興趣,維系與其他社區居民的日常交往。如果說現代生活讓個體生存經驗日益原子化,那么在城市社區的15分鐘生活圈里,用自然生態、本土歷史和社區活動去構建一個立體、真實的“教聯體”,讓個體重建與自然、歷史和附近的關系,或許就是蘇格蘭在社區中構建教育生態的可貴經驗。
(本文系2024年陜西省家庭教育研究重點課題“西部地區校—園—家—社協同育人的路徑探索研究”的成果)
(作者系陜西師范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