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作品中吳方言運用探析

魯迅先生作為語言藝術大師，大量運用吳方言，是其作品的一大特點。他巧妙地將方言詞匯融入作品，描繪紹興地區的風土人情，展示了吳方言的獨特魅力。通過對詈詞的巧妙運用，深刻揭示了舊中國國民的劣根性，以喜劇形式展示了悲劇內涵，使作品更具批判性。作品中呈現的特殊性方言化現象，既是他對家鄉文化的熱愛與傳承，也是對文學創新的追求。這種方言化現象不僅拉近了作品與讀者的距離，還使作品具有更廣泛的社會意義。

在魯迅先生的諸多作品中，我們不難發現其對吳方言的巧妙運用。“一個人……若非自幼即為貴族子弟，曾多少與‘下等人’有所交集，那么，在回憶中，必能記起他們口中許多勝過文言文或白話文的精彩言辭。”的確，方言在表達地域文化和人物情感中具有獨特價值。魯迅在作品中融入紹興方言，不僅為文本增添了濃郁的地域色彩，更在特定情境中精準而生動地傳達了其意圖與情感。

本文以《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社戲》《故鄉》《孔乙己》《祝福》《阿Q正傳》等經典作品為分析對象，深入探討魯迅作品中吳方言的運用及其在文本中的意義和作用，以期能夠更深入地理解先生作品的文學風格和文化內涵，進一步揭示方言在文學作品中的重要地位和價值。

方言詞的使用

方言，又稱“白話”“土話”或“土音”，指的是區別于標準語的某一地區的語言，它不是獨立于民族語之外的另一種語言。

魯迅先生文章中的吳方言成分極為豐富，本文將上述文章中的方言詞語，按照語義類型主要涉及的類型粗略地分為：自然科學類、社會生活類、其他用語類。

自然科學類：羅漢豆、鬼見怕、觀音手、茴香豆、荸薺。

社會生活類：消夏、康健、歸省、行輩、太公、春賽、央人、不早定、旺相、寫包票、叉港、赤膊、翻筋斗、呵欠、渴睡、向午、條凳、影像、值年、忙月、長年、短工、弶、廿年、景況、傍午、短衣幫、薦頭、蒲包、送灶、單足、監生、魂靈、怨府、謬種、中人、淘籮、廚下、堂前、白篷船、新正、山墺、陰司、廟祝、行狀、土谷祠、完人、蟲豸、押牌寶、瘟頭瘟腦。

其他用語類：只得、大抵、疑心、伊、撮、熟識、蘇生、闊、放了道臺、折了本、一氣、發昏、服辯、羼、切切的、不更是、決計、順著眼、將盡、嚇、依、交了好運、強（jiang）、不合算、及早、不濟、熱剌剌、托庇、搶進去、確鑿、伏、斂、拗進去、相與。

在進行了粗略統計之后，下文將選取一些吳方言進行解析：

例1：這回想出來的是桂生，說是羅漢豆正旺相。（《社戲》）

“羅漢豆”實際上是蠶豆的俗稱，其得名源于常見的羅漢像。因為這些羅漢通常被描繪為光頭、福態且身材圓潤的僧人形象，而蠶豆也具有類似的飽滿和光亮特點，紹興人便將其形象地稱為“羅漢豆”。值得注意的是，盡管紹興話中也有“蠶豆”一詞，但在這里它實際上指的是豌豆，而非真正的蠶豆。

例2：看見的人報告說，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蓋起來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祝福》）

這種白篷船，在浙江紹興地區尤為常見，它以其特有的白竹篷為標志，成為水鄉風情的一部分。其實，在古漢語中，這樣的船也有記載，如，陸游在其詩作中就曾描繪過這樣的場景：“不愛相公金絡馬，羨他亭長白篷船。”

例3：對于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么回答她好呢？（《祝福》）

“魂靈”即“靈魂”，紹興話大體讀音為“活林”（兩個都讀輕聲）。這種順序的顛倒并不改變詞語的含義，而是吳方言中一種約定俗成的表達方式，與北方話有所不同。

例4：從此王胡瘟頭瘟腦的許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邊。（《阿Q正傳》）

“瘟頭瘟腦”指人像得了瘟病一樣，頭腦昏沉、不清醒。“X頭X腦”這樣的形式在吳方言中很常見，多帶有貶義色彩。

例5：母親便寬慰伊，說我們魯鎮的戲比小村里的好得多，一年看幾回，今天就算了。（《社戲》）

“伊”，是新白話體小說中女性第三人稱，跟現代白話文的“她”是一個意思，不是一個特定的人。“五四”新文化時期，很多小說作者都用這個“伊”，估計是取自《詩經》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帶有對女性的贊美與尊重。

詈詞的使用

所謂詈詞，指的是粗野或惡意地侮辱人的話。在漢語的書面語中，也有專門的“詈詞”，但因為經過了文人的篩選修飾，大都比較文明。

《阿Q正傳》中就出現了大量的詈詞，有的是阿Q的自貶或他對他人的嘲諷，還有的是他人對阿Q的辱罵。經過統計，文章中出現了兒子、毛蟲、禿兒、驢、蟲豸、假洋鬼子、小孤孀、媽媽的、假正經、娼婦、畜生等詈詞。魯迅先生通過這些詈詞的使用恰到好處地刻畫了阿Q和其他未莊村民的性格，使得人物更加飽滿立體，揭示了舊中國國民的劣根性；又使《阿Q正傳》以喜劇化呈現，但表達悲劇式的內涵，寫出了舊社會廣大受剝削的勞動人民的苦難，悲慘而又愚昧落后的人生。以下將加以說明。

例6：阿Q兩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著頭，說道：

“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么？”

這是阿Q的自我貶低，他在被別人揪住黃辮子，并讓他喊“人打畜生”時，自己卻喊出了“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要知道，“蟲豸”是昆蟲和類似昆蟲的小動物，在文章中指的是下賤的人，這可是比“畜生”更加低人一等的生物。他這樣輕而易舉地說了出來，帶著喜劇的幽默色彩，卻暗示了他對自己身份和地位的無奈接受，更暴露了當時國民的劣根性。

例7：他癩瘡疤塊塊通紅了，將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說：

“這毛蟲！”

“癩皮狗，你罵誰？”王胡輕蔑地抬起眼來說。

這是阿Q與王胡之間的相互嘲諷。“毛蟲”“癩皮狗”這兩個詈詞，不但反映了阿Q和王胡的粗鄙，還展示了阿Q欺軟怕硬、惡劣的性格，因為在他眼中王胡的地位比他低，然后他就因為這莫名其妙還有點搞笑的原因，罵王胡是“毛蟲”。通過這一段，我們可以發現阿Q最后會落到那樣的境地，除了舊社會的黑暗外，還有他自己的原因——愚昧、欺軟怕硬、無藥可救。

后文中，魯迅先生還安排了小尼姑出場，阿Q對并未招惹他的小尼姑說“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么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禿兒”等，還對她動手動腳，吐唾沫。而小尼姑出場一共說了兩句，其中一句就是“這斷子絕孫的阿Q”。在未莊的地位排序中，阿Q和小尼姑的地位是最低的，就是這樣的弱勢群體，在遭受社會的種種不公與生活的巨大壓力下，需要一個情感的宣泄口。但這種宣泄是蒼白的，無力的，他們沒有辦法改變現狀，只是通過這種宣泄來減少自己內心的壓抑。而這種宣泄恰恰是他們悲劇命運的寫照。

通過這些詈詞的運用，我們可以看出阿Q那種近乎可怕的“精神勝利法”，他的愚昧、無知、欺軟怕硬、無可救藥，甚至是未莊村民、當時整個舊社會人民的愚昧、無知、欺軟怕硬、無可救藥。在他們的身上映射出的正是魯迅先生對舊中國國民劣根性的批判。

特殊性方言化現象

特殊性方言化現象是指一個地區、社區或某一群體獨有的特色方言，與普通話或標準語相比具有較為顯著的語音、詞匯、語法、語用等方面的差別。這些方言現象可能包括特定的發音方式、詞匯用法、語法結構和語用習慣等。例如，某些方言中可能存在聲母、韻母發音的特殊規律，如“i、ü不分”的現象，即把韻母ü異讀為i。

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新文化運動席卷中國，魯迅以其卓越的文學才華成為白話文運動的領軍人物，并通過“方言化——口語化——白話”的漸進性表達方式，推動了白話文的演進和發展。

這一現象不僅豐富了魯迅先生文章的語言表達，更深刻地揭示了作品背后的地域文化、社會現實以及人物性格等多重內涵。下文將從多個角度深入探討先生文章中特殊性方言化現象。

一、特殊性方言化現象的具體表現

魯迅先生的文章中，特殊性方言化現象主要體現在對方言詞匯的運用上。這些方言詞匯不僅包括魯迅家鄉的紹興方言，還有其他地域的方言，如北京方言、青島方言等。這些方言詞匯的融入，使得魯迅的作品在語言上呈現出一種獨特的韻味，既具有地域特色，又充滿了生動性和表現力。

在《社戲》中，“羅漢豆正旺相”這樣的描述，用“羅漢豆”這一紹興話對“蠶豆”的稱呼，生動地展現了故鄉一派生機祥和的模樣。而在《示眾》中，“長子彎了腰”這樣的句子，則通過“長子”這一具有地域特色的詞匯，形象地描繪了人物的體態特征。這些方言詞匯的運用，不僅使得作品的語言更加豐富多彩，也使得讀者能夠更加深入地了解作品所描繪的地域文化和人物形象。

除了方言詞匯的運用外，魯迅先生還善于將方言的語法、句式等融入作品中。例如，在《端午節》一文中，先生運用了“文不象謄錄生，武不象救火兵”的俗語，通過口語化的表達方式和生動形象的比喻，傳達了對當時社會現象的深刻批判。

二、特殊性方言化現象的形成原因

魯迅先生文章中特殊性方言化現象的形成，既受到其個人經歷和成長環境的影響，也與當時的社會背景和文化氛圍密切相關。

首先，魯迅是一個土生土長的紹興人，對于家鄉的方言和文化有著深厚的感情和獨特的理解。這種深厚的鄉土情感和文化底蘊，使得他在創作時自然而然地會運用到家鄉的方言和文化元素。同時，先生也具備深厚的文學功底和敏銳的語言感知能力，這使得他能夠準確地把握方言的特點和魅力，并將其巧妙地融入作品中。

其次，魯迅所處的時代是一個社會變革和文化轉型的時期。在這個時期里，傳統與現代的碰撞、東方與西方的交流成為文學創作的重要主題。魯迅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和領軍人物，對于語言的創新和變革有著深刻的認識和追求。他試圖通過對方言的運用和改造，來打破傳統語言的束縛和限制，創造出一種更加生動、有力、貼近人民生活的語言形式。這種對語言的探索和追求，也使得他的作品中呈現出了一種特殊的方言化現象。

三、特殊性方言化現象對作品和讀者的影響

魯迅文章中特殊性方言化現象對作品和讀者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首先，這種方言化現象使得魯迅的作品在語言上更加生動有力、豐富多彩。方言詞匯和語法的運用，不僅使得作品的語言更加貼近人民的生活和語言習慣，也使得作品更加具有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這種語言的創新和變革，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和動力。

其次，這種方言化現象也增強了作品的批判性和表現力。魯迅通過對方言的運用和改造，將作品中的社會現象和人物形象刻畫得更加生動、深刻。這種批判性和表現力不僅使得作品更加具有思想性和藝術性，也使得讀者能夠更加深入地了解作品所反映的社會現實和人物形象。

最后，這種方言化現象也拉近了作品與讀者之間的距離。對于很多讀者來說，方言是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魯迅在作品中運用方言詞匯和語法，使得讀者能夠更加容易地理解和接受作品中所表達的思想和情感。這種貼近讀者的表達方式，不僅增強了作品的感染力和影響力，也使得讀者更加容易產生共鳴和認同。

綜上所述，魯迅文章中特殊性方言化現象是一個重要的文學現象和文化現象。它不僅豐富了魯迅作品的語言表達和文化內涵，也深刻地揭示了作品背后的地域文化、社會現實以及人物性格等多重內涵。這種方言化現象的形成既受到魯迅個人經歷和成長環境的影響，也與當時的社會背景和文化氛圍密切相關。它對作品和讀者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是中國現代文學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作者簡介：

潘晨，女，漢族，浙江紹興人，湖州師范學院小學教育專業2023級學生，研究方向：小學教育；錢華，男，漢族，浙江湖州人，湖州師范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作者單位：湖州師范學院教師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