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奇鳥行狀錄》談村上春樹小說的敘事藝術

《奇鳥行狀錄》是村上春樹采用魔幻現實主義手法創作的代表作品。從文章特殊敘事手法的運用、敘事結構、敘事技巧三個方面解讀村上春樹小說的敘事藝術，可以透析作者的創作思想，加深讀者對作品內涵的理解。

村上春樹是當今世界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得到了社會的廣泛喜愛和認可。《奇鳥行狀錄》（以下簡稱《鳥》）是村上春樹從“不介入”現實轉向“介入”現實的轉型之作。相比于先前描繪不完全“介入”現實的“世外”場所的小說，“介入現實”的《鳥》蘊含特定的現實意義。《鳥》擁有指向“暴力”的內核，體現了村上春樹對“暴力”的思考。作為村上春樹創作轉折點的《鳥》是具有特殊意義的，更是值得研究的。《鳥》使讀者得以更好地理解小說家的使命，通過解析村上春樹作品中魔幻現實主義的因素，從而更好地窺見小說家的思想。

《奇鳥行狀錄》中的魔幻現實主義手法

一、超現實元素的運用

首先，超現實元素的本質是現實元素的縮影。村上春樹在小說創作中常常使用“在現實的描寫中混入超現實元素”的表現手法。從《鳥》中的電話女郎、《舞！舞！舞！》中的羊男到《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中的“色彩”，這些元素都給小說帶來了“超現實”的意味。村上春樹小說中出現的超現實元素中常常隱含著現實元素對其產生的影響，這些超現實元素在現實中擁有“本體”。莫名其妙來電的“電話女郎”，身份是主人公的妻子，于妻子人格中隱藏的某一部分更是因“電話”這一物件得以進入現實生活；“羊男”誕生于主人公自身意識在現實世界的投影；《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中的出場角色所帶有的“色彩”不僅僅指向角色姓名中所帶的“顏色”，更指向人物的性格特性和人格缺陷。這些都說明了村上春樹小說中“超現實”元素的特點——超現實元素來源于現實元素，超現實元素的本質是現實元素的縮影。

其次，超現實元素對情節起到連接作用。村上春樹的小說通常采用多故事線并進的寫作手法，其中的超現實元素起連接情節的作用。《鳥》中的擰發條鳥在“吱吱吱吱”叫的同時擰動了世界的發條，如果擰發條鳥停止擰動發條，小說就無法得以延續，小說世界也會因此停轉。《鳥》一書中，從貓的走失到客人的來訪，甚至到主人公臉上青痣的出現，都是由擰發條鳥的出場為指示而推動產生的變化。《刺殺騎士團長》一書中的情節因名為《刺殺騎士團長》的日本畫而展開；《尋羊歷險記》中帶有星星圖案的羊是主人公尋找的對象，小說情節更是因尋找“羊”這一行為而得以推進。

二、現實與魔幻的交融

《鳥》中的“擰發條鳥”、《1Q84》中制作“空氣蛹”的“小小人”、《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中蟄伏在地下的“夜鬼”等形象，都為小說營造出奇幻的氛圍。村上春樹在小說世界中實現了現實與魔幻的交融。

首先，村上春樹通過含有魔幻色彩的特定對象使現實與魔幻產生交融。《鳥》在追尋特定對象“擰發條鳥”的過程中，敘述了“暴力性”世界和現實資本主義世界的交融；《刺殺騎士團長》中由特定對象一幅日本畫而引出了“隱喻和理念”的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共存；《海邊的卡夫卡》中縈繞在主人公身邊的特定對象——“詛咒”導致了“林中世界”對現實世界的開放。村上春樹利用神秘的追尋對象構建了一個魔幻世界，使得魔幻與現實交錯，這也是村上春樹魔幻現實主義風格形成的重要原因。

其次，村上春樹通過多線敘述將讀者帶入魔幻的世界之中。村上春樹的小說常常采用多線敘述。小說中的多線敘述指的不僅是《鳥》中“西伯利亞平原”所代表的“歷史性暴力”，加納克里他所講述的“隱性”暴力和現實社會中存在的“資本主義性暴力”，更是指在小說中的“現實”世界和“魔幻”世界間對于不同現實的多線敘述。多條故事線的融合敘述，可以更好地將讀者帶入魔幻的小說世界中。

最后，現實與魔幻的交融賦予了村上春樹的小說特別的意義。村上春樹小說中現實與魔幻的交融可以被理解為角色人格中表層自我意識與潛意識的交融。小說通過描寫現實與魔幻融合的場所來描繪潛意識，通過這一手法表現位于人類心理構造深層的潛意識世界。米蘭·昆德拉說，小說是關于事物模糊性的藝術，給我們想象的空間。村上春樹小說中現實與魔幻的交融一方面展示了世界的模糊性，另一方面也展示了自我意識和潛意識邊界的模糊性，其中蘊含著村上春樹對于人自身深刻的哲學思考，使他的小說在哲學范疇中擁有了巨大的探索空間。

村上春樹小說的敘事結構

村上春樹小說中經常采用非線性敘事的敘事手段。

村上春樹小說中主線故事一般不采取一貫到底的講述方式。作者通過插入支線情節，造成主線故事的割裂。《鳥》中的支線故事大多由小說人物進行敘述。間宮中尉敘述了自己戰時的經歷和戰爭的故事；加納馬耳他回憶了自己的“修行”，講述了她對于“水”與“水質”的思考；加納克里他告訴了主人公自身關于“痛苦”的故事和她與綿谷升的聯系。《鳥》中另一條支線故事通過人物的回憶或心理描寫等進行敘述，比如主人公對于綿谷升事跡的回憶，以及主人公在井中進行的關于妻子、妊娠、婚姻的回想。村上春樹的小說與采用線性敘述的傳統小說不同，作者使用非線性敘事手段“割裂”了小說，斬斷了故事線的連續性。這種手段增強了故事的復雜性與可讀性，將虛構和歷史兩個世界結合在一起，于共時與歷時的紛繁錯位中實現對作者、讀者、文本三者之間關系的重構，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生了更為深刻的體會和感悟。

象征與隱喻的藝術

一、符號與象征的運用

《鳥》因村上春樹思索自己作為作家的使命這一行徑而誕生，其中蘊含著深刻的內核。村上春樹通過象征和符號的運用來更好地展示小說主旨。

首先，“貓”是小說中重要的符號之一。“我覺得那只貓仿佛是我與你之間萌生的好的征兆。當時我們是不該失去貓的。”

《久美子的信》中提到，當時已失去的“貓”是美好的，是好的征兆，是不應該消失的事物。但是貓的名字取自代表社會暴力與黑暗面的、需要消失的綿谷升。村上春樹在此借用“貓”的取名和本質之間的矛盾展示了日本現代社會中看似平靜的現實與深層黑暗間的矛盾，也體現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與其充滿暴力的歷史之間的矛盾。

“貓”的經歷暗示了個體記憶的缺失與個體記憶的復位過程，貓最終被找回，回到主人公身邊。主人公對其改名，力圖削弱“綿谷升”對“貓”的影響，展示出主人公勇于直面黑暗并力求對其做出改進的積極心態和行動。主人公的這一行為也代表著村上春樹對社會的呼聲——直面歷史、承認錯誤并且對此做出改進、減少影響。

其次，多次出現的“青痣”。“青痣”這一符號在《鳥》中多次出現。“青痣”是串聯小說情節的線索，也是串聯小說中擰發條鳥年代記的線索。肉豆蔻的父親是日本軍隊中臉上有青痣的獸醫，襲擊綿谷升的歹徒臉上也帶有“青痣”，主人公臉上也曾出現過“青痣”。在不同歷史年代中出現、延續至現代的、在主人公身上突然出現而后消失的“青痣”象征著從歷史延續到現代的、不知來源不知去向的“暴力”。

最后，起連接作用的多面性的“井”。起“連接”作用的“井”是小說中最具有超現實意義的事物之一。“井”深入地下，帶來了完全的封閉性。但是“井”同時也連接了地下與地面、連接了不同的現實、連接了人物的外在與自我意識。間宮中尉被投入枯井后，“井”中極致的光明與黑暗擊潰了他，并且剝奪了他的精神，使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地活著。而主人公依靠“井”的連接擊潰了綿谷升和其所象征的黑暗。由此看來，“井”如同“歷史”一般，是具有多面性的事物，不同的使用手段會導致不同結果的出現。不過“利用”的第一前提是“直面”。主人公需要直面“井”、接觸“井”，才能更好地理解自身、擊潰黑暗；正如現代日本社會需要正視歷史、接納歷史，才能更好地繼續發展。

二、隱喻與主題的關聯

村上春樹在《鳥》中使用的隱喻，有助于更好地揭示小說的主題。《鳥》是村上春樹對于本國的歷史以及自己作為小說家的使命進行深思后給出的一份答卷，其中蘊含了深刻的歷史意義與現實意義。而書中大量使用的隱喻則是解讀這部小說的入口，是作者向讀者傳遞自己思想的途徑。小說通過隱喻的手段幫助讀者們回溯了戰爭記憶，喚醒了讀者的思考，使讀者得以直面歷史、產生共鳴。《鳥》中豐富多樣的隱喻點明了小說的主題，具有深刻的藝術性與歷史性意義。

村上春樹小說的語言風格

一、簡潔明快的語言特點

村上春樹小說有著與“爵士樂”音樂風格相似的語言特點，簡潔、明快又不乏跳脫。

首先，多用短句。

“大致燒盡，我拿水桶提來水，澆上去把火熄滅，又用鞋底踩了踩灰。”

“如果說我有優勢的話，優勢即是我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想必。”

村上春樹行文多用短句，語言干練、不拖泥帶水。這種行文方式在活潑直白的同時增加了文章的節奏感，使讀者“隨著節拍左右搖擺”。

其次，多用直接引語。

她稍咧了下嘴角，說：“可不是個小數啊！”

“我覺得多得不得了。”

在書寫人物對話時，比起對于說話人的神態、動作做細致的描寫，村上春樹偏愛直接引用說話人的語句，使讀者對人物形象具有更廣闊的想象空間。角色的話語單句成段，使讀者得以更好地帶入角色與情節，同時也使文章簡潔明快。

最后，跳脫的比喻。

“現在是夜里兩點半。周圍人全都如木材睡得死死的。”

“雨蛙一樣枯燥無味的夫婦。”

村上春樹式的比喻在“沒有道理”中蘊含著形象生動與相似性。他在使用比喻手法時擅長在兩個看似毫無關聯的事物間尋找聯系。這種特性在展現其幽默感的同時得以讓人耳目一新，使文章具有使人意想不到的、跳脫的風格和輕松的氛圍。

二、幽默與諷刺的運用

村上春樹小說中幽默與諷刺并存，兩者相輔相成、相互融合。

第一，幽默中的諷刺。

“綿谷升覷眼表，以確認地球正在自轉，寶貴時間正在流失。”

“地球自轉”“時間流逝”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實，而在與主人公進行談話的過程中，綿谷升卻對此進行“確認”。這是展現綿谷升對主人公不屑的心理，表達綿谷升對主人公鄙夷態度的幽默寫法，也諷刺了綿谷升其人徒有其表、毫無意義的本質，同時也抨擊了資本主義社會中以綿谷升為代表的一類官僚管理者常常做出的無意義行徑。

第二，諷刺中的幽默。

在與綿谷升交談時，主人公為了表達自己的觀點，講述了“下流島上下流猴”的故事——

“那里住著下流猴，喜歡吃味道下流的椰子果，然后拉出下流屎。屎掉在地上滋養下流土，土上長出的下流椰子樹于是重下流，如此循環不止。”

這是對綿谷升其人身心中“某種陰暗東西，以其自身的能量以其自身的循環迅速繁殖下去”。這一特性的諷刺，同時也是對以綿谷升為代表并擁護綿谷升為領袖的、本質中存在著“陰暗東西”的資本主義社會結結實實的諷刺，但這諷刺中又蘊含著由“下流島上的下流猴”們所帶來的幽默性。

綜上所述，《鳥》使用比喻和隱喻的手法，在諷刺與幽默中撰寫了擰發條鳥的編年史，展示了作者的思考與呼吁。《鳥》是戰后出版的、對戰爭進行反思的作品中最為重要的文學成就之一，更是村上春樹創作編年史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從寫作手法、敘事結構、語言風格三個方面對《鳥》進行解析，可以進一步讓讀者加深對村上春樹小說主旨、內涵以及特定人物所蘊含的特殊意義的了解。

作者簡介：

蘇亦欣，女，漢族，浙江金華人，湖州師范學院小學教育專業2023級，研究方向：語文學科教學；錢華，男，漢族，浙江湖州人，湖州師范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作者單位：湖州師范學院教師教育學院。